我七歲那年,父親南下深圳創(chuàng)業(yè),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江南小城,這還是件出格的事。小院里的人們對我和母親輕慢起來,院里的小孩不被允許和我玩耍,我突然陷入了孤獨的境地。
在秦小豆把家里產的蠶卵分給大院的孩子們后,我的隔絕感益發(fā)深重了。每天晚飯后,他們圍蹲在院子里攀比蠶卵的變化,在吵鬧聲中,孤獨感清晰地展現在我面前。
我想出的破解方法就是央求母親買了三只蠶寶寶。我憋著勁兒想:我的蠶,一定會先結出繭。
“喂,你們一定要快點長大?!蔽覍χ鼈儞]揮拳頭。它們爬上青翠的葉片,進食的沙沙聲透露著細碎的快樂。
我對蠶的熱情很快擊退了孤獨感,偷空就去后山溜達一圈采桑葉。喂食的時候和它們聊天,如果它們吃得太入神而不理睬我,就散布幾條晚上在小院里聽到的八卦:“哎你們知道么,許小天家的蠶拉稀死掉了……”看著它們驚悚地縮一下身子然后裝死,我再用桑葉逗弄它們一下以示安慰。
我的生活,在對蠶的依賴中規(guī)律和安穩(wěn)起來。上課時,老師教了幾首詠蠶的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我突然被這句淺白的詩砸中了某根神經——吐絲結繭后,原來就是離別。這陪伴剛開始,我還沒有想過會有多久。
我不安地回到家,試圖和它們談心:“嘿,你們不要吐絲好不好?”但不結繭,我又拿什么去還擊那些拋棄我的小孩?我矛盾而糾結著,想減少它們的喂食量,它們卻任性地趴在我想要撤走的桑葉上,一副蠶為食亡的無賴姿態(tài)。
晚上,我聽見院子里秦小豆高亢的聲音:“如果最后想得到完好的繭,就要在蠶破繭之前把它放進鍋里先燙死;想再產卵的話,就等它們出來?!?/p>
完好的繭。我打了個冷戰(zhàn),床邊紙盒里的沙沙聲仿佛也停滯了。
第二天喂食的時候,它們一反常態(tài),看到桑葉也不再撲上來,一副食欲不振的樣子。一定是被嚇壞了,我這樣想著。我手足無措,母親說這是要結繭了,我仿佛聽到了告別的宣判。
“我不要你們的繭了?!蔽亦嵵匦?,希望它們可以原諒我的自私。然而它們還是按部就班地開始吐絲,把自己一圈一圈圍起來。等到繭子變厚了,我再看不見它們了。它們并沒有記仇,但卻堅定地把我隔絕在它們的世界之外。
等你們出來,我們好好道別。我只好這樣想。
但它們甚至沒有給我這個機會。在一個我不知曉的夜里,它們悄無聲息地破了繭,留下的只是黃舊的、破了一個洞的繭子。我被悵然若失的情緒包圍著,整日無精打采。直到又一個傍晚,聽到院里有小孩向眾人炫耀自己燙好的潔白完好的繭。望著留下的破敗的繭,我突然感到安慰。
后來,父親將我和母親接到深圳,我對新生活的適應速度讓他們吃驚。長著桑樹的后山,閑言碎語的大院,我生長的小城,都被干脆地遺落在身后。就像記憶中,那幾只蠶堅定的隔絕和告別。“我很好,你們呢?”偶爾想起,我會隔著時光,輕聲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