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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住他

2015-07-23 06:01沙柳
草原 2015年5期
關鍵詞:信訪局馬頭馬林

沙柳

1

信訪局在市政廣場對過兒,與縣政府綜合大樓遙相對應。政府大樓共13層,顯得氣派堂皇,而信訪局的四層小樓方方正正,顯得嬌小苗條。信訪局這幢火柴盒式的建筑始建于上世紀70年代,當時是駐軍的一個診所。部隊撤走后改為地方防疫站。本來信訪局也在政府綜合樓內辦公的,每天沒完沒了地接待上訪群眾,鬧哄哄地攪得其他部門不得安寧。在一片眾怨聲中,縣長下令防疫站并入衛(wèi)生局,騰出地方讓信訪局遷入單獨辦公。信訪局干的盡是些費力不討好的差事,但凡有點門路的,干幾年就挖門盜洞走人。別看信訪局不起眼,可各級黨委政府還是蠻重視的,在機構改革人員編制大幅削減的背景下,信訪部門卻一再加強。最近通過公開考錄,信訪局又補充了新人。

辛文在大學里對未來做過多種設想,就是沒想到會到信訪局上班。當年他以高分考入東??萍即髮W物理系材料力學專業(yè),專門研究工程結構中材料的強度和在外力作用下產(chǎn)生應變力的學科,理想的就業(yè)方向是建筑設計部門或專業(yè)科研機構。他信心滿滿,暗自發(fā)誓將來成就一番事業(yè)。本來學院保送他續(xù)讀本院研究生的,可他卻執(zhí)意選擇報考北大,真是一根筋。最終以微弱分差落榜,落個兩手空空。辛文懷揣著本科文憑走向社會,反復推銷自己,可事與愿違,始終找不到自己的落腳點。

兩年過去,辛文屢試屢敗,仍然一無所獲,眼瞅著其他同學都已就業(yè),有的已經(jīng)小有成就,還有的結婚生子,唯獨他這個校園里的佼佼者還在社會上晃蕩。他整個人都快要崩潰了。當一個人被撕扯得一絲不掛時,考慮的不是尊嚴,而是如何活著。無奈之下他放下身段,饑不擇食,把擇業(yè)的視野放寬到了欠發(fā)達的市縣甚至是鄉(xiāng)鎮(zhèn)。只要有招工考試他都去應試,撿到籃子里就是菜唄??偹阃ㄟ^了北方某市事業(yè)單位統(tǒng)招考試,最終被這個市所轄的博陽縣信訪局錄用了,好歹有了一個領工資的地方。他如釋重負,長長地松了口氣,找了個不顯眼的餐館猛灌了五瓶啤酒,醉醺醺地回到招待所扒著馬桶吐得一塌糊涂。

辛文的興奮勁并沒持續(xù)多久,第二天酒醒后,他又陷入一種難以言狀的空虛和惆悵,偶爾還隱隱翻卷出絲絲酸楚的味道。理想與現(xiàn)實的落差太大了,他覺得像是個在農(nóng)貿市場趕晚集的,臨散集了才買到一個落價的蘋果,吃在嘴里沒滋沒味的。

北方的深秋游蕩著陣陣涼意,枯黃的樹葉紛紛飄落,馬路兩側的護欄里尚有些霜打過的菊花和刺玫,蔫頭敗葉像是睡著了。這個不足十萬人口的縣城高層建筑不多,倒有些古色古香的幽靜,一些灰磚灰瓦的古建筑列入文化遺產(chǎn)保護起來。城區(qū)的街路不是很寬,有的十字路口連紅綠燈都沒有。辛文懷揣著個人檔案資料和介紹信,徒步走在永州街的步道上。明清以前這里是永州府所在地,曾是大遼時期最大的城池,到民國時才改為博陽。永州街是博陽縣的主街,街路中段西側就是信訪局。信訪局辦公樓雖然不大,可院落倒是不小,看上去就像一個足球場。坐北朝南有五間廂房,過去是部隊診所的門診室和藥房,現(xiàn)在是職工宿舍,最靠西的那間是堆雜物的倉庫。院內四周栽著一些楊樹、柳樹和古榆樹,年代都有些久遠了,最粗的樹干胸徑有一米多,樹皮皸裂,看似老朽,可年年都生出嫩枝,樹蓬呈傘狀舒展,樹下還擺放著三五個石桌石凳,都是原來部隊診所留下的。辛文走進信訪局大院,正趕上一波上訪群眾。有的在院內的古榆樹下席地而坐,像是在火車站候車大廳等待上車。有的在石桌上打撲克,看來他們對上訪也是有一搭無一搭的,更多的聚集在辦公樓門口的臺階上,幾個穿灰色制服的保安虎著臉守住門口。辛文把介紹信遞上去,保安像安檢一樣左右審視他一遍,然后放行。局辦公室在二樓,主任是位中年女同志,同事們都叫她馬姐。馬姐個子不高,身材有些發(fā)福,凸起的胸部把杏黃色絲衫撐得緊繃繃的,看似隨時都有迸裂的可能。濃黑的頭發(fā)在腦后打了個發(fā)髻,平添幾分職業(yè)女性的風韻。馬姐快言快語,白白胖胖的臉上常掛著笑,一看就是個干練潑辣的主兒。

“我們已接到人事局的通知了,說今天有個大學生來報到,就是你吧?”馬姐熱情地接待了他。

“是,我叫辛文?!毙廖募泵Π严嚓P報到手續(xù)遞給馬姐。

馬姐順手把辛文的個人資料放在桌上,抽出一個紙杯給辛文倒了杯水。電話響了,馬姐立馬轉身接電話,真是個大忙人。

“行了,你就算上班了,局長去政府

開會,早晨交代過了,讓你去社區(qū)信訪

科……”正說著電話又響了。

“嗨,咱們單位就是這樣,整天忙得腳底冒煙,連放屁的功夫都沒有,哈哈哈

哈……”馬姐的幽默把辛文也逗樂了,不知不覺辛文就喜歡上了馬姐,她說話帶有水珠落地般的鈴音,散發(fā)著一股成熟女性的親和與嫵媚的張力。她對辛文說報到后可以休息一周,宿舍就在院子里北廂房中間那間,吃飯在政府食堂。

“小伙子真精神,還沒對象吧,抽空姐給你物色一個,可別挑花眼啊?!苯又质且魂囁闉R落般的笑聲。望著馬姐里里外外吆三喝四的樣子,辛文想到榮國府里的王熙鳳。

2

辛文把行李安放在宿舍,簡單地收拾一下。他的家鄉(xiāng)在西北一個比博陽還小的縣城,與博陽縣至少有近千里的距離。來信訪局報到前他一直待在家里,他不想利用幾天假期再折回去了。他沒有手機,就到郵政局掛了個長途,然后徑直去汽車站買了張票,晚上到市里后又換乘火車,他要回到就讀四年大學的那座海濱城市,他還有樁心事未了,這樁心事如鯁在喉,要么咽下去,要么吐出來。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把他晃蕩的迷迷糊糊,滿車廂的汗臭味兒,熏得他直想嘔。下鋪的這位老哥,可能上車前沒少喝酒,一路鼾聲大作,混濁的酒氣直往上飄。走出火車站,撥開摩肩接踵的人群,辛文逃也似的鉆進一輛計程車。

這座城市沉淀著他難以割舍的情愫。海洋的氣息絲絲入腹,渾厚綿長的汽笛聲不時從稍遠些的碼頭傳來,與街頭鬧市形成兩種風格的喧囂。街頭多媒體巨型廣告屏反復播放著中超比賽的海報,在學校時辛文不止一次地親臨現(xiàn)場,為主場球隊吶喊助威,那絕對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激情宣泄,常常使情緒亢奮到沸點。唉,這一切都離他遠去了,就像拂過一陣清風,掀過去的一張日歷牌,昨天與今天轉換的真快啊。

臨近中午,他來到母校門口。這是一所百年老校,僅從這張民國時期修建的土黃色門臉,就可直觀地推算出她的滄桑。站在門旁的一棵梧桐樹下,他凝視著母校的金字招牌,百感交集,心緒如潮。東??拼?,這個曾經(jīng)讓他倍感榮耀的地方,已經(jīng)和他漸行漸遠了。對母校的親近感在校園里感覺不到,走出去后才依依難舍。辛文的鼻子有些泛酸,他沒有勇氣再踏進這所熟悉的校園,更怕見到熟人。他撫了撫眼鏡,低下頭轉身橫過馬路,走向對面的咖啡屋,土包子搖身一變成了斯文紳士。他在臨窗的座位坐了下來,這里可以看到摩肩接踵的人流,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可以搜尋他熟悉的身影。

窗外有兩棵銀杏樹,散發(fā)出一種清冽的甘醇,直往辛文的肺管子里竄。以前他和女友不知有多少次聞著樹香聯(lián)絡感情,釋放笑聲??纱藭r辛文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干澀。

他之所以把與女友會面地點選在咖啡屋,是因為這里曾經(jīng)是他和女友釋放浪漫的港灣,即使是現(xiàn)在他還不愿放下那可憐的毫無意義的尊嚴,盡量掩飾他離開校園近兩年的落魄與寒酸。可預訂一個座位就得三百元錢,還不算待會兒喝咖啡的費用,對他這樣一個尚未領到薪酬囊中羞澀的普通職員,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以前都是女友買單,這次他要做一回紳士,打腫臉充胖子。

“你好,辛文!”多么熟悉的聲音。辛文專注著街面,沒料到心儀女友已經(jīng)飄然而至。他像打了個冷戰(zhàn)似的趕忙起身,稍顯局促。與他同窗四年的云芳亭亭玉立,就像一顆彌漫著青春張力的春桃。春桃果白里透紅,大概是快熟了。云芳落座后,春桃搖身一變成了天鵝。

云芳身材高挑,穿的是黃花格短裙,上衣白綢襯衫,外套網(wǎng)狀的真絲馬甲,發(fā)卡是粉色的瑪瑙,肩挎著與裙裝同樣顏色的女士坤包,秀瑯眼鏡戴在白皙的臉上,與兩年前相比,少了些許稚嫩的天真與歡快,多了幾分成熟秀女的矜持。云芳自幼生活在這座城市,在學校時成績不怎么突出,屬于跟著感覺走的那種。可她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公認是校園公主,畢業(yè)證還沒到手就找好了工作單位,坐直通車直接從校園走向機關。辛文與她正好相反。來自大西北一個默默無聞的縣城,家境一般,母親在街道居委會,父親是個機車修理工,沒有任何可以炫耀的資本。只是天資聰穎,博才多藝,專業(yè)結業(yè)門門優(yōu)秀,時常在校刊上發(fā)表文章。一米八的身高,一副笑容可掬的蘋果臉,在學生會擔任文體部長,是校排球隊的絕對主力。還擅長笛子演奏,每天晚飯后他總是立在宿舍窗前吹奏一曲,笛聲悠揚,吹開靚麗女生青春萌動的心扉。云芳就是其中的一位,并且最終牽住感情的手?;ㄇ霸孪?,海浪沙灘,留下他們情感依依的足痕。這個咖啡館,是他們細語綿綿的接頭地點。臨畢業(yè)前夕,云芳的父母見了辛文,并初步給他安排了在本市的工作單位工作的機會。偏偏辛文是個要強的倔種,他特別不喜歡云芳母親高傲的眼神,每次去云芳家那種無形的蔑視讓他的自尊接受熏烤。他決意憑自己闖天下,謝絕了云芳父母的安排。云芳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讀研上,可辛文選擇了難度極大的進京趕考,結果自然是名落孫山,氣得云芳直哭。臨別時的前一天,他們在這里喝咖啡,云芳淚眼婆娑,辛文也覺得咖啡特別苦。

云芳是昨天接到辛文的長途電話,今天如約來到咖啡屋的。

“工作有著落了?”云芳的聲音很輕,辛文還是察覺出淡淡的清涼。

“就算有了吧?!毙廖牡幕卮鹨踩鄙贌岫?。

雙方坐定后,辛文把兩年來的經(jīng)歷像倒光盤一樣向對面的天鵝回放……

聽著辛文的講述,云芳一直低頭不語。此時她的心底也是五味雜陳,她沒有勇氣正視辛文。僅僅兩年光陰,就使自己曾經(jīng)心儀的白馬王子變成這等樣子,一向活潑好動的他竟然變得如此深沉,透過近視鏡片可看到老成持重的眼神,內中暗含絲絲難以察覺的憂思,語音里也缺少了那種陽剛與自信,這還是那個白衫藍褲精神抖擻的辛文嗎?這還是那個品學兼優(yōu)活潑好動的辛文嗎?這還是那個在校園晚會上吹奏竹笛的辛文嗎?淚水不住地從云芳的眼角溢出。

“一個理工科畢業(yè)的大學生去做信訪工作,的確有些勉強,說到底是人才的浪費。早知這樣,留校讀研就好了?!痹品颊f完就后悔了,這非但起不到安慰作用,而且還戳到了辛文的痛處。

辛文并不在意:“我們都太不成熟,天真幼稚,過于理想化。思想的單純常常使我們把未來涂成玫瑰色,對社會的復雜性估計不足。我兩年來在求職的路上磕磕絆絆,究其原因還是自己定位太高。記得托爾斯泰在他的作品《苦難的歷程》中這樣說過,對知識分子的改造要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海水里煮三次,對我們這些毫無社會經(jīng)驗的學生,沒必要像托爾斯泰所說的那樣煉獄改造,但走進社會接受歷練使我們更加成熟適應社會還是不能跳過的人生單元。過去的想法過于簡單,滿以為只要學業(yè)優(yōu)秀名牌大學生就可高枕無憂,一路坦途,走到哪里都有鮮花和掌聲,事實絕非如此。社會才是真正的學堂,讓所有大學生都專業(yè)對口各就各位是不現(xiàn)實的。學校只給了我們魚竿,能不能釣到魚全憑自己,真正的打拼從走出校園才開始。從風光迤邐的海濱城市來到那個時常霧霾蒙蒙的內地,無形的距離感與日俱增。我不可能再回到這座城市了,你也不可能去那個毫無情調的地方。山盟海誓、??菔癄€的癡情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人們都變得務實與理智。現(xiàn)實迫使我們必須重新定位,那種不計后果的浪漫源于感情的沖動,沖動平息后我決定和你分手。實際上從我離開這座城市那一天這種想法就開始萌動了,只是到了博陽縣后我更加堅定。兩年里你給我寫了那么多信,可我一次都沒回復,不是我的絕情,是現(xiàn)實的抉擇讓我清醒。這次,我邀你到咱們曾經(jīng)浪漫過的咖啡屋,不是續(xù)寫激情和浪漫的,而是理性地分手。玫瑰的盛開需要陽光和水分,關鍵是要有適合生長的土壤,最好的辦法是讓玫瑰生長在原地。”

坐在對面的云芳無法抑制眼中的淚水,過去在一起時那種柔情似水的纏綿也隨著正午陽光的熱度而升溫,她開始抽泣。兩杯咖啡原封不動地放在桌上,誰都沒有喝一口。兩人無語,咖啡屋陷入靜默,靜得讓人發(fā)涼。

“咱們有緣沒分。”辛文打破了這尷尬的寧靜。云芳拭去眼淚告訴辛文,他拒絕了她父母的安排,父母也堅決拒絕了他。不久前父母已經(jīng)給她物色了新的男朋友,在海關上班,可她沒有見面,她的感情不會這么輕易改變的。這些日子她也很糾結,不知如何處理他們之間的感情。云芳的眼淚又流了出來,一盒紙巾快讓她用完了。辛文目光無神,轉頭望著窗外。夕陽的余暉灑在銀杏樹的枝葉上,他們在這里已坐了差不多一個下午。最后,他們終于端起了已經(jīng)涼了的咖啡,像宴會上碰杯一樣。雙方說了些祝福對方的話,又是云芳主動買單,駁回了辛文想做回紳士的動機。

他們站起身。

“再見,辛文?!痹品佳劾锝鴾I花。

“再見,云芳。”辛文盡量表現(xiàn)出成熟與豁達,可內心還是有些絲絲傷感。

辛文目送著云芳走出咖啡屋,輕盈窈窕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流里,有如走向另一個星球。不一會兒他心里就釋然了。人都需要找準自己的定位,面對現(xiàn)實更需要理智,不該是你的就不要強求,既然摘不到桃子,就讓桃子完好地掛在樹上吧。

哦,這是什么?辛文發(fā)現(xiàn)在云芳的座位上遺落一個紙袋。辛文打開,里面有一頁信箋和兩個錦盒,還有一疊現(xiàn)金。

“辛文,這次你約我到咖啡屋我就有了預感,我也冷靜地考慮過我們的感情。昨晚我一夜未眠,站在窗前遙望浩瀚的天際,不知哪顆星星是你。父母就我一個女兒,離開他們隨你而去我不忍心,也是不孝的。這樣做表面看是為了愛情的忠貞,實際上是自私。既然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選擇分手也許是對我和你現(xiàn)實的處境最好的詮釋。可讓我徹底忘掉過去是不可能的。我們即使做不成戀人還是同學,我會永遠珍藏那段感情。兩千元錢留給你買個手機吧,以后我們聯(lián)系不必寫信和打長途了。一塊浪琴表權作紀念,一支竹笛讓你驅趕寂寞,希望你振作起來,今后的路還很長,是金子在哪里都會閃光的。切記,我愿看到那個充滿青春張力的辛文,不愿看到一蹶不振頹廢的辛文,無論你走到哪里,背后總有一雙眼睛注視著你。云芳即筆?!?/p>

辛文心頭一熱,眼眶潮濕。

“咕咚,咕咚”辛文把剩下的咖啡喝涼水一樣灌下。

“再來一杯啤酒?!彼枰焉窠?jīng)麻醉一下。

3

深秋的內地干巴巴的燥熱,與天氣同樣燥熱的是信訪局。當辛文走進信訪局的深巷,宛如一頭扎進一團棉花堆里,剪不斷,理還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摁住葫蘆瓢起來,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兒在心頭。在一波接一波的信訪者中,確實有些冤屈或基層干部處理問題失當引發(fā)矛盾,這樣的信訪案件恰恰容易擺平。最棘手的是有些偏激固執(zhí)的信訪者,死爹哭媽活犟種,就認一個死理兒。有的并非真的喊冤叫屈的,而是跟著起哄渾水摸魚的,想鉆政策空子占政府便宜。甚至有的是無理取鬧,一些鄰里糾紛、婆媳不和、欠債不還等本不屬于信訪調解的瑣碎事兒也到信訪局了斷。信訪工作人員苦口婆心,軟硬兼施,心力交瘁,焦頭爛額,整天忙得不可開交。

信訪局編制十幾人,除去局級領導“一正三副”,每個科室一至二人。由于公務員崗位已滿,新來的統(tǒng)統(tǒng)是事業(yè)編。年齡最大的張珂,58歲,號稱全縣最老的科員,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油腔滑調,遇上和他年齡相仿的婦女還不時打情罵俏,弄得人家惱也不是笑也不是??蛇@種人在信訪局恰恰是發(fā)揮長處,有的信訪者生搬硬套講理論政策沒人聽,葷素搭配常常能抵消上訪人的火氣,拉近彼此間的距離。最小的自然是辛文了,與他對桌的是孫子仲,同事們習慣于把后面的仲字去掉,都叫他孫子。孫子學法律的,原來在鄉(xiāng)鎮(zhèn)做司法助理,一門心思想回城就托關系調到信訪局。大概這兒也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一旦有機會還會跳槽的。信訪局雖不是位高權重部門,可既有像馬姐那樣左右逢源能言善辯的干將,也有諳熟政策法規(guī)明辨事理的專業(yè)干部,說到底就是一個好漢不愿干賴漢干不了的單位。實行簡政放權職能轉變后,有些部門無所事事,職工上班看似聚精會神,實際上都全身心投入到網(wǎng)絡“斗地主”“偷菜”“風云三國”“明星三缺一”的對壘中。唯有信訪局忙得團團轉,幾乎每天都有成群結隊的上訪者堵住門口??h里建立信訪“接待日”,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輪流到信訪局值班,接待信訪群眾。辛文所處的社區(qū)信訪科也分管工業(yè)園區(qū)那片,是上訪的熱點區(qū)域。孫子是科長,分管社區(qū),剩下的工業(yè)園區(qū)則落在辛文的頭上。對辛文這個斯斯文文的大學生,同事們頗有好感??砂褕@區(qū)這個燙手的山芋推卸給初來乍到的“新兵蛋子”,又覺得有些不近情理。園區(qū)老移民戶馬林幾乎天天都到信訪局“上班”,年齡快80歲了。別的上訪人員多數(shù)都被保安擋在門外,唯獨老馬頭不敢阻攔,那么大歲數(shù)稍有個磕碰就沾手上了,每次來信訪局保安都自動閃開一條“綠色通道”讓老馬頭順利通過。他反映問題的方式很特別,站在走廊里高聲叫罵,罵累了就走。信訪局大小干部避而遠之,躲閃不及就堆著笑臉一口一個“馬老爺子”,就差叫爹了。辛文初出茅廬就攤上這樣一個難伺候的主兒,難免心里發(fā)怵。

同事介紹,馬林信訪緣起于園區(qū)征地。馬林原來是開豆腐坊的,坊間并不大,只有兩間房。園區(qū)征地時按拆遷補償標準,核定補償費91萬元,馬林簽字畫押欣然同意,沒有異議。沒想到后來生出旁枝,馬林漫長的上訪旅程就此開始。園區(qū)征地不單單是民居,還有些農(nóng)田。被征占的農(nóng)田中,有一塊是馬林轉包同村劉昌友家的,依相關規(guī)定政府將補償款補給了劉昌友,并按承包期未完期限給了馬林適當補償。本是無可爭議的事情,可馬林卻借題發(fā)揮,認為土地承包補償?shù)锰?,就去鄉(xiāng)政府去鬧。在鄉(xiāng)長辦公室掰著指頭算賬,承包土地是用來種大豆的,種大豆是為了維持磨坊生意。土地被征占,就種不成大豆,沒有大豆,他的豆腐坊就沒了原料,沒有原料就做不成豆腐。每年豆腐坊效益按10萬元計算,20年至少賠償200萬元。之所以按20年計算,他覺著還能活20年,若是能活30年大概該要300萬了??此七壿嬓院軓姡舌l(xiāng)長越聽越別扭,沒等馬林說完就揮手把老頭轟出去了,以后再去磨嘰鄉(xiāng)長聽也不聽。他找人代寫了一紙訴狀,將政府告上法庭。法庭認為承包土地與豆腐坊生意沒有直接因果關系,不予受理。沒辦法馬林鬧到縣里。信訪局局長接待了他。一聽馬林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推理,局長也皺起眉頭。多年從事信訪的經(jīng)驗練就了局長超常的耐性,他沒像鄉(xiāng)長那樣把馬林轟走,而是微笑著給老馬頭講了一個雞蛋的故事。有人撿到一個雞蛋,明年雞蛋就育出小雞,后年小雞又生蛋,雞生蛋,蛋生雞,幾年后就成了一個雞場了。難道打碎你一個雞蛋還賠你一個雞場不成?本來帶有玩笑味道的故事,馬林聽完立馬變臉?!安倌阕孀冢愫袜l(xiāng)長都是一路貨?!瘪R林罵人時吐沫星子四濺,滿臉的絡腮胡子上也沾上口涎,就像不小心沾上的豆腐渣顆粒。沒辦法,信訪局局長借故躲出去了,留下這個惹不起的老頭子唱獨角戲。以后馬林到信訪局基本就是這樣的程序,反映問題沒人聽,就張口罵大街,好比一頭暴怒的大象闖進凡爾賽宮橫沖直撞,信訪局的人能躲則躲,躲不過就強裝笑臉。

辛文早上剛上班,就聽到走廊里傳來馬林的高聲叫罵。同事們大概聽得久了,都不以為然,權當是聽到街中心鐘樓上傳來報時的鐘聲或是誰家開業(yè)大吉結婚慶典之類的鞭炮聲。辛文剛剛上班不久,身上還沒那么多的“油氣”,覺著這樣對待上訪者不對勁兒,這可是分給他的接待對象啊。他不能像其他同事那樣裝聾作啞,起身把馬林迎進辦公室。

“新來的吧?”馬林可能是罵累了,正想歇口氣呢。畢竟是快80歲的高齡,可在辛文眼里這老頭健壯得簡直像頭牛。

“嗯,剛上班沒幾天,以后你的事兒歸我管了。”辛文倒了杯水,盡量不挑起老頭那根罵人的神經(jīng)。

馬林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斜眼瞄了瞄這個新來的后生,滿臉的不信任,似乎在說——就你?

“你管不了?!崩项^喝了口水,態(tài)度還算比較謙和,言外之意他太嫩了點兒。根本就沒把辛文當回事兒。辛文感到這分明是一種傷及自尊的蔑視。

“我盡力吧。”辛文不和他計較,依然捧著笑臉。

“大爺,你把你的事兒向我說說,看我能管不?”辛文自己也倒杯水,呷了一口微笑著沖馬林說。

馬林本不想和這個毛孩子費口舌,可看著這孩子誠信誠懇的態(tài)度,就一五一十地說開了,說說心里也痛快一些。

馬林把那套“因果理論”又給辛文重復一遍。

辛文裝出全神貫注的樣子,不時還在筆記本劃拉幾下。在備受冷落的幾年里,終于有人耐心聽他的陳述,馬林對這個年輕人稍稍有了幾分好感,彼此進入交流階段。大學里當學生頭兒看來沒白當,辛文溫文爾雅和綿里藏針的對策,讓倔強的馬林找不到釋放的由頭,再說不停地給他續(xù)水,一口一個馬大爺,馬林再不講理也沒理由沖孩子撒氣。辛文沒費吹灰之力就使這個蠻不講理的倔強老頭不再躁動。接著就給馬林講開了道理。大爺,有事說事,張口就罵人多不好,這樣整天罵來罵去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你罵了別人,自己也不痛快。你看你罵了這么多年,你的事情解決了嗎?大爺,拆遷補償國家是有政策的,不是你要多少就給多少。你剛才算的賬把我都算糊涂了,即使給你補償也不會按你的方式。我看你來上訪也不容易,咋也得走十幾里路吧?這么大歲數(shù)了,來回跑縣城也夠辛苦的。以后你就別來了,我把電話告訴你,有事我到你家里去。局里已把你劃歸我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解決不了就向上反映。你看行嗎?

一席話說得馬林默不作聲,用將信將疑的眼神瞄了一眼辛文,把煙頭掐滅起身就走,辛文一直把老頭送出門外。同事們從門縫瞧著馬老頭蔫不聲地走了,暗自佩服辛文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

辛文也不知道是否說服了馬林。反正一連幾天馬林沒來信訪局“上班”,整個信訪局難得清靜,局長在全體職工會議上,還當著大家的面表揚了他幾句。

4

“馬老頭上北京了,你坐今晚的火車快去把他領回來?!毕掳嗪笮廖慕拥骄珠L氣急敗壞的電話。

信訪是地區(qū)維穩(wěn)工作的頭等大事,已列入各級黨委政府的責任目標,尤其是越級上訪,某種程度已經(jīng)是衡量地區(qū)或領導班子政績的主要依據(jù),這年月某地零上訪可是了不得的政績,也是多數(shù)領導干部夢寐以求的追求目標。對待越級上訪,基本是孩子哭抱給娘,一級管一級,哪個地方來的由當?shù)亍罢垺被厝?。越級上訪量增加,對地方領導輕者問責,重者免職?;蛟S正是抓住政府的這一軟肋,有些上訪者把越級上訪當成要挾基層干部的籌碼?!拔疑鲜辛恕薄拔业绞±铩薄拔胰ケ本┝恕保灰宦牭竭@樣恐嚇,地方官員馬上服軟,好言相勸,笑臉伺候,千方百計把上訪者穩(wěn)住。有一個即將升遷的鎮(zhèn)長對上訪者說,“只要你們不上訪,到年底我給你們每人一千元補助”。到年底上訪戶真的來領錢了,沒想到鎮(zhèn)長調走了。為了減少上訪率,啥招都得使呀。這不,辛文所在的縣各級政府也學乖了,將老上訪戶分類排隊,登記在冊,指定專人,一對一跟蹤管理。政法和信訪部門派專人到北京常駐,每天都到中南海、新華門、信訪接待中心等熱點地段巡邏,發(fā)現(xiàn)有本地區(qū)上訪者,馬上擋住,專車“請”回。

辛文不敢怠慢,買張硬臥票就登上進京火車,與辛文一起進京“請”馬林的還有縣“維穩(wěn)辦”的一位副主任。坐在火車上,辛文想著如何說服馬林。原以為老頭消停幾天沒到信訪局叫罵是想開了,哪承想給他玩了一把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繞開他直接進北京了。辛文越想心里越?jīng)]底,弄不好以后他也成了進京的??土?。

來到北京信訪接待處,一眼就看到馬林萎縮在門前的臺階上。辛文主動上前,老頭待搭不理。這時辛文才發(fā)現(xiàn),老頭一臉的倦怠,估計臉都沒洗,褪了色的棉大衣裹在身上,很容易把他與乞丐聯(lián)系在一起。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先領老頭到一個面館吃碗面條,然后去火車站排隊買票,上車后辛文讓馬林坐下鋪。辛文幾乎一夜未睡,他得盯住這老頭,生怕一眼沒照看到老頭泥鰍似的溜出車廂,那樣回去后咋向領導交差呀。

還算順利,辛文把馬林平安“接”回縣里,攔個面的讓老頭自己回家,扒著車窗用哀求的語氣反復叮囑老頭幾句。

“辛文,你來一下”,把老馬頭“請”回原籍后,第二天剛上班局長馬上把他叫到辦公室,辛文心里直打鼓。

“以后園區(qū)別的信訪件你就不要管了,你的任務就跟住老馬頭?!本珠L的臉色很難看,一定是在縣長那里挨了訓斥。也真夠難為他的,同樣是局長,唯有信訪局沒有局長的派頭,甚至還要點頭哈腰低三下四當孫子,稍不留神哪一個上訪的脫離視線溜進北京或省城,第一個就拿信訪局長開刀。辛文的局長原在城關鎮(zhèn)任鎮(zhèn)長,由于口才好協(xié)調能力強就調任信訪局局長,在政府還掛著副秘書長的頭銜。上任以來,他幾乎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遇上橫理不講的不把鼻子氣歪才怪,而生氣又不能顯露出來,必須裝出不生氣的樣子,斷不可像法官一樣一是一二是二地斷案,“就這樣了,不服找縣長去”,說出這樣的話估計第二天縣長就讓你卷鋪蓋走人。肚量與涵養(yǎng)是做好信訪局局長的必備條件,能過個安穩(wěn)節(jié)假日,是對信訪局公職人員最大的褒賞了。

“千萬盯緊嘍?!毙廖挠D身離開局長辦公室時,局長從背后又特別叮囑一句。

走出局長辦公室,辛文感到莫名其妙的沉重,像是接受了一項事關全局勝敗的重要任務。他想到一些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對可疑分子派人盯梢,跟丟了上司大發(fā)雷霆,“笨蛋”“白癡”之類的責罵隨口就出。辛文不知自己能不能完成領導委派的重任,是拽住老頭的后襟寸步不離,還是用尼龍繩把兩人拴在一起?咋也不能搬到老馬頭家里去住吧?倘若老馬頭動不動就上北京,那他豈不就是笨蛋或是白癡了?辛文很為難,一籌莫展。從不吸煙的他特意到小賣鋪買了一包“玉溪”,回到宿舍一支接一支吸了起來。

第二天,他決定到老馬頭家看看。

5

土地被工業(yè)園區(qū)征占后,老馬頭和其他村民都按移民轉移安置政策住進城郊,戶籍還在原來的鄉(xiāng)里。辛文騎著自行車,順著縣城云河大街走到盡頭,拐過一個廢棄的磚廠,一片白墻紅瓦的住宅新區(qū)撲入視野。新房是仿歐式的,幾十戶人家一個模式,每家院落里都有一處日光溫室大棚,原來的莊稼把式搖身一變都成了菜農(nóng)。園區(qū)建設給這些土里刨食的鐵桿農(nóng)民帶來轉機,過上城市化的生活。差不多每戶門前都停放著摩托車,有的已擁有“皮卡”“現(xiàn)代”和“捷達”之類的代步工具,自然這都是用征地補償款買的。大棚種的多是反季蔬菜,冬季蔬菜早已掛藤了,新菜剛剛下種,正是農(nóng)閑時節(jié)。男人多數(shù)都去城里打工,留在家里的多是老弱婦孺。

辛文推著自行車,順著平展展的水泥路走進新村。村口立著一塊兩米多高的巨石,上面刻印著“木葉新村”四個大字。字體是草書體,蒼勁有力,看來是請名家題寫的。木葉新村是移民后的村名,實際是園區(qū)占地后“一窩端”搬遷過來領導給起的,原來的村名叫馬家坡。木葉山是遼代契丹人的祖山,博陽縣城南有一條木倫河,古時稱作潢河,河的對面就是木葉山??h領導絞盡腦汁給移民新村取了這樣一個極富文化傳承底蘊的村名,村民并不認可,習慣上把這里仍叫馬家坡。馬家坡村自然馬姓占多數(shù),馬林是老地戶。辛文繞過新村的界碑,遇上幾個年輕人打聽馬林家住處,年輕人直搖頭,說他們村沒有這個人。辛文有些奇怪,明明馬林親口告訴他就住在馬家坡呀,他問詢的這幾個人估摸都是本村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再問了幾個進進出出的人答復依然如初。過來一位年長些的,辛文迎前打問。

“大爺,馬林家在哪兒?”

“哪個馬林啊,這村好像沒有叫這個名字的。”老漢話音有些低混,散發(fā)著一股子高粱米味兒。

“就是經(jīng)常到縣里上訪的那個?!?/p>

“嗨,想起來了,你說的是馬家豆腐坊的‘馬豆腐吧,除了歲數(shù)大的,沒有幾個知道他叫馬林,全村人都叫他馬豆腐。”老漢拍了一下腦袋,像是恍然大悟似的。接著他努了努嘴,“后排西面第二家就是他二小子家,你去問問他吧,我也有陣子沒見到‘馬豆腐了,聽說在街里租房子住?!闭f完老漢頭也不回就走了。

難怪年輕人直搖頭哩。鄉(xiāng)下人常常用綽號取代人名,叫得久了,真的姓名就被淡忘?!榜R豆腐”自然就是馬林的綽號嘍。辛文按照老漢的指引走進馬林兒子的家。出來的是個中年婦女,大概是馬林的兒媳婦。一臉的橫肉,看來也不是個善茬。

“我是縣信訪局的?!毙廖淖詧蠹议T。

“喲,是大干部來了,這可是稀客,快進屋?!迸魅苏Z速稍快,只是讓辛文感覺到她的熱情有些勉強。

房子的外墻刷成灰白色,房脊略尖,門窗是塑鋼的。內部結構也有別于農(nóng)村傳統(tǒng)式的“老三間”。客廳鋪著復合地板,兩個臥室一明一暗??蛷d后面有一推拉門,透過推拉門可看見里面分別是廚房和洗手間。辛文坐在沙發(fā)上,女主人站著和他說話。馬林兒子不在家,孩子也上學了。幾句客套話后直入主題。問起馬林上訪的事兒,女主人極其冷淡,甚至還有一些不屑。

“吃飽撐的,都是老東西自個兒找事,也不知丟人?!毙廖男睦锫舆^一絲的驚詫,哪有這樣說老人的。

哦,看得出兒子一家對老馬頭上訪的事兒不咋上心,甚至還比較排斥,可能他的上訪理由連他的家人都不認可吧。

“他不在這兒住?!瘪R林兒媳甩出的話有些涼意。

辛文把馬林租房的地址問清楚,起身離開了馬林兒子家。

6

辛文工作后迎來的第一個初春,溫暖來得有些遲緩。往年這個時候已經(jīng)布谷聲聲水沿河邊了,可今年春姑娘就是敞不開懷,冷意遲遲不退,或許是多雪的“冷冬”延誤了季節(jié)輪換的腳步吧。辛文在單位上了幾天班,還是放不下自己的跟蹤對象,大清早就騎上自行車,按照馬林兒媳提供的大體方位,決定再去會會老馬頭。

騎車走在馬路上,仍然感覺到“倒冷”的陣陣寒意。在萬寶路超市買了兩瓶酒和一袋水果,正想離開時想到老頭吸煙,又隨手買了一條“七匹狼”。辛文左打聽右詢問,終于在老城東北一條低檐刷掛的一個胡同里,找到了馬林住處。這是老套的一處四合院式院落,正房五間,前面和兩側都是門房,據(jù)說把院子盡可能多地蓋成房子便于拆遷要價,在老城有一套院落等于有了一筆可觀的存款。房主是一對退休老人,兒子是位很有錢的老板。后來兒子給父母買單元樓,這個大院就一直沒有人住。馬林租用了正面其中的一間門房,房主講好不要房租,只要幫助照看好院子和其他房子就行。辛文摁了幾下門鈴,馬林披著那件進京上訪時穿的舊棉大衣給他開門。老人胡子拉碴的,愈發(fā)顯出老態(tài),身板還算健朗,見了辛文略微遲疑了一下。辛文進屋掃視了一下這間十幾平方米的住房。一張老式單人木板床靠墻安放,地中間立著火爐,火爐上坐著熏黑了的水壺,旁邊是小水缸,缸上蓋著菜板,靠窗的木桌已經(jīng)掉漆,桌上放著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有幾個喝空了的酒瓶堆放在墻角。走進馬林的房間,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鼻,光線昏暗,使用家具全是古董級的。這哪是人住的地方,簡直就是個倉庫嘛。與兒子家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辛文的突然造訪,馬林顯得手足無措,不知讓辛文坐在哪里合適。辛文把禮品放在污跡斑斑的木桌上,與馬林寒暄幾句,在木床上隨便坐下來。馬林提起火爐上的水壺給他倒了杯白開水,遞過一支“白沙”煙,辛文擺擺手婉拒。想起在信訪局罵不絕口的蠻橫,此時的馬林就像一個撿破爛的老頭。馬林瞄一眼桌上的禮品,嘟囔一句買這些干啥,從桌子下面拽出一條木凳坐下。辛文也沒解釋,喝了一口白水。窘迫氣氛消除后,彼此拉起話來。

提起上訪的事,馬林倒開了苦水。

他說他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可鄉(xiāng)里對他的要求理都不理,憋了一肚子氣,他就罵人。兩個兒子不孝順,為了爭拆遷補償款,哥倆差點兒動了刀子,結果兩個兒子平分,給老頭剩下的僅僅是個零頭。房子蓋好了,誰都不愿伺候老人,倔強的老頭一氣之下就到街里租房住,兒子媳婦很少過來看他,每月300元的生活費給得也不及時。

“我白養(yǎng)了兩個兒子。”馬林越說越氣,胡子不停地抖動,臉色醬紫。

“做豆腐是我家的祖?zhèn)魇炙?,馬家豆腐在這一代可是名聲在外,當年知府大人巡視路過馬家坡,吃了我祖上做的豆腐連聲說好,專門派府衙每天到他家買豆腐,老湯豆腐成了知府御膳房的一道名菜。這手藝一直傳到我這一輩,即使是‘文革割資本主義尾巴時也沒受到影響。這些年城里的各大飯店都用我家的豆腐,你們政府賓館也從我這定點訂貨??烧嫉卣f拆就拆了,斷了我的財路。我承包的那幾百畝地的確是種黃豆的。我家的豆腐除了點鹵水、火候、壓包有講究之外,豆子的選擇也很關鍵,現(xiàn)在的豆子都上化肥和農(nóng)藥,味道不純正。政府只是按房屋和占地面積給了補償,生意上的損失連考慮都沒考慮,我就為這氣不順……”馬林越說越激動,絡腮胡子一直在抖。辛文怕勾起他的責罵,立即找個由頭打住了。

“大爺,你還沒吃飯吧,我也餓了,咱爺倆出去墊補一口吧?!瘪R林抬頭看看窗外,太陽偏西,早已過了飯口,就跟著辛文來到對面的一個面館,要了兩碗熱湯面,吃完辛文搶先結了賬。

7

從馬林家回來,辛文一連幾天心事重重??磥眈R林過得并不快活。推開馬林上訪的事不說,單就老人的贍養(yǎng)問題,馬林兩個兒子的作為遠遠突破了道德底線。老人在信訪局是那樣的蠻橫,一回到家里就像霜打了的茄子,難以排遣的孤獨與無助,讓他在寂寞與無奈中打發(fā)沒滋沒味的生命余程。他想起自己的爺爺,差不多與馬林年齡相仿,正享受著天倫之樂,簡直就是他們家的“太上老君”。

“跟住他,跟住他,跟住他——”他反復默念著局長的叮囑,心底涌起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與同情,由原來的抵觸畏難情緒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有些惺惺相惜了。打那以后他三天兩頭就去趟馬林家,每次都帶上些吃的或是兩瓶“牛二”,中秋節(jié)給老人送去月餅,彼此間的距離越拉越近。辛文改稱馬林老爺子,馬林稱辛文孩子。火爐做飯不方便,辛文找到一地產(chǎn)商,年初因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造成群體上訪,是辛文中間調節(jié)得以平息。辛文登門說明來意,老板二話沒說就給馬林贊助一套廚具和煤氣灶。從民政部門要來一套被褥,把老爺子不知蓋了多少年的棉被扔進環(huán)保垃圾車。辛文新近換了一部蘋果手機,那部半成新的“三星”送給了老爺子。他還帶著老爺子洗一次澡,到縣醫(yī)院做健康檢查。辛文的熱心照顧讓老爺子心存感激,可就是對上訪的事還是耿耿于懷。老爺子對辛文絮絮叨叨,想當年“馬家豆腐”名揚十里八鄉(xiāng),一年收入少說也得二三十萬。可就這樣稀里糊涂給拆了,他今后的生活可咋整。老爺子滿腹的不服,說非得找個說理的地方。辛文暗暗叫苦,老爺子北京和信訪局都不去,他要到哪里討公道?倘若去市里或是省城亂罵,再不就是找縣長去鬧,還不是背著抱著一邊沉?他辛文還是脫不了干系。這絕對是個待爆的引信,看來一刻都不能松懈,還得步步緊跟呵。

8

國家“兩會”臨近,縣里上下立時緊張起來??h委專門召開維穩(wěn)工作會議,嚴格控制進京上訪。公檢法和黨政機關干部,節(jié)假日不休息,在交通要道、主要路口都派人把守,輪流換崗,全天候執(zhí)勤。北京和省城也加派了駐守人員。辛文與信訪局副局長一組,負責移民區(qū)管控,每天都去馬老爺子家看看,關注老頭的一舉一動。白天還好說,難熬的是夜班。辛文不愛穿臃腫的棉服,冬天也習慣穿毛呢風衣,有件羽絨服春節(jié)探家時脫在家里了。這幾天偏趕上下了一場清雪,紛紛揚揚的雪花把大地抹平了,飛雪過后氣溫驟降到零下十幾度。辛文夜間在移民村來回巡邏,穿著風衣根本不頂事,凍得直哆嗦,次日就感冒了??伤麤]有聲張,帶病上崗。遠方的母親放心不下,趕做了一件棉褲和羽絨服,千里迢迢趕來,見兒子這番辛苦,心疼得直抹眼淚。

“辛文,不好了,老馬頭不見了?!庇质蔷珠L打來的電話。從語調上判斷,這次局長真的急了。這次是馬林兒子給局長透的信。中午他去老爸家鎖著門,電話打不通。晚上去還是鎖門,電話仍然不通。于是,就打電話給信訪局局長。

辛文急急忙忙趕回機關,局長和政法委、公安局、司法局、政府辦等部門的主要領導都在局長辦公室,個個都陰沉著臉。辛文最先見到馬姐,這個往日嘻嘻哈哈的女人,此時也是一臉的嚴肅?!翱爝M去吧,就等你了,這下可麻煩了?!闭f完馬姐拎起暖瓶出去打水。辛文走進局長辦公室,局長劈頭蓋臉一頓責問,責怪他沒有盡責,把跟蹤對象跟丟了。辛文解釋,昨晚他在老馬頭家待了半宿,早晨去他家老頭正吃早飯,和他聊了一會兒就去移民村值班了。他向我保證過哪都不去,誰知道他會溜走。政法委書記發(fā)話了,據(jù)各路口報告,沒有發(fā)現(xiàn)老馬頭離開博陽。這就怪了,難道老馬頭是飛走的不成?公安局局長說,他們還動用緝偵手段到電信公司查了通話記錄,老馬頭打最后一個電話是上午九點十分,地點鎖定在長途汽車站附近。辛文覺得事情嚴重了,后背涼汗直冒。政法委書記馬上撥通北京的電話,下命令似的告訴那邊的駐守人員密切關注,發(fā)現(xiàn)老馬頭想盡一切辦法也要“請”回來,決不許“兩會”期間給縣里添亂??尚廖倪€是將信將疑,憑這些日子他和老馬頭相處,他不相信老馬頭是個撒謊的人。

“老馬頭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誰的?”辛文問公安局局長。

“我們也延伸排查了,他打的是醫(yī)保辦的電話,通話時間約五分鐘。”公安局局長答復辛文的詢問,可臉卻對著政法委書記,對這個年輕后生有些不屑。

哦,辛文馬上想起幾天前老爺子曾把他的醫(yī)療保險卡拿給他看,讓辛文查一查看里面有多少錢。辛文去社保局查了,卡里有兩千多。辛文告訴老爺子,這錢不能支取,只能看病吃藥刷卡。老爺子問住院行不行。辛文說行。想到這兒,辛文好像猜出了什么,隨即站起身。

“也許我知道老馬頭在哪兒,等我一會兒,我就回來?!闭f完就匆匆往外走。

大家正心急火燎的,恨不得馬上就見到老馬頭。局長讓辛文坐他的車,快去快回。

辛文直奔縣醫(yī)院。縣醫(yī)院緊挨著長途汽車站。到住院部查詢,果然馬林的名字寫在住院登記簿上。在十幾個床位的普通病房里,老馬頭穿著病號服,斜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插著輸液導管。

“老爺子,你咋上這兒來啦?”辛文滿頭是汗,見到老馬頭就像見到親爺爺,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

“你不是說用這張卡能住院嗎,這兩天我老咳嗽,血壓也有點高,醫(yī)院檢查是肺部感染,讓我住院。我琢磨在哪也是一人,還不如在這里住幾天?!崩蠣斪诱f得輕描淡寫,可辛文卻叫苦不迭,你這一住差點把我的頭急大了。

虛驚一場,辛文感到一身的輕松。立即把老馬頭住院的消息告訴局長。辛文打來的電話不啻于給那邊的幾位注入一劑強力興奮劑。局長激動得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走調了,一并傳送過來的還有旁邊幾位興高采烈的議論。局長當即決策,讓他這幾天就別去移民村值班了,專職在醫(yī)院陪床,最后沒忘叮囑要跟住老馬頭,千萬別大意啊,千萬跟住嘍。

辛文留在醫(yī)院陪床。期間他還給老爺子的兩個兒子打過電話,兒子兒媳到醫(yī)院看了兩次?!皟蓵遍]幕,老爺子也出院了。

把老爺子安頓好后,辛文又騎車到馬林兩個兒子家,商量老人的贍養(yǎng)問題。對兩個兒子說你們的老爹實在不能住那樣的房子了,歲數(shù)那么大,一個人住有個閃失咋辦?兩個兒子互相推諉,兩個妯娌竟對罵起來。辛文見調節(jié)不了,就悻悻而回了。

回到單位,辛文去找局長。老馬頭能夠少安毋躁,好比定時炸彈拆除了引信,讓局長輕松了許多,對辛文這個得力的下屬高看一眼。對于老馬頭的上訪,辛文談了自己的看法。老馬頭這幾年這么鬧的確有些過頭,可換位想想,人家的豆腐坊開得好好的,政府說拆就給拆了。雖然依拆遷法律法規(guī)按面積給了補償,可經(jīng)營損失這塊的確沒有評估進去,賬雖不能按老馬頭那樣無邊無沿地算,可多少也應該補償一些。我們不能機械地執(zhí)行拆遷法,更應當考慮拆遷后的安置。他的建議得到局長首肯,馬上去找縣長匯報。不久后召開信訪領導小組會議,專門研究了馬林的后續(xù)補償事宜。聘請中介部門評估后,又給老爺子補發(fā)了80萬元安置費。

錢的作用力真大。安置費發(fā)給老爺子后,馬老爺子又成了“香餑餑”,兩個兒子主動與老爺子套近乎,爭著搶著讓老爺子到家里住。倔強的老爺子誰也不跟,托辛文在小區(qū)買了一處兩室一廳的單元房。辛文幫助老人置辦幾件新家具,換了一臺平板彩電。老人除了辛文,很少與外人聯(lián)系。為沖淡寂寞,老爺子買了一只寵物狗。辛文給老爺子辦理了低保,找到家政公司,給老人聘了一位鐘點工,一日三餐和室內衛(wèi)生全包。

這年年底,全縣召開隆重表彰大會,辛文被評為信訪工作先進個人,縣長親自為他披紅戴花。

9

時光在忙碌中流失得就是快,不覺不知辛文在信訪局工作已滿兩年。兩年前從東海科大門前的咖啡屋與云芳分手后,辛文再沒和云芳聯(lián)系,只是那年年底云芳給他寄來一個包裹,全是考研方面的參考書。在信訪局住宿的單身職工不多,除辛文外還有一位次年考入的女大學生。他們一人一室,互不影響。云芳給他的浪琴表他一次也沒戴,還戴那塊上大學時的國產(chǎn)“春蕾”。馬姐真的給他介紹了幾個對象,可辛文一個都沒見。他念念不忘自己的專業(yè),白天上班,晚上溫習考研資料。元旦前夕,他順利通過了研究生招生考試,被北京一所高等院校錄取。臨行前他特意去了老爺子家。老爺子住在一樓,室內擺設雖然簡陋些,但比原來的平房整裝多了。那只寵物狗依偎在老爺子的腳下,見辛文與主子談得火熱,也湊到辛文身邊蹭了幾下。

離開博陽縣,辛文又投身到專業(yè)的海洋里,開始了“材料應用力學”的研究,觸摸到“連續(xù)且具有各相同性的線性物體”的碰撞,他一遍又一遍演算“物體彎曲與作用力的關系”,抵達伽利略“關于力學和局部運動兩門科學的對話與數(shù)學證明”的力學彼岸,辛文已經(jīng)完成了三年學業(yè),戴著碩士帽與導師合影。讀研期間,他們幾個在京工作的同學時常聚會,零零星星聽到一些云芳的信息。據(jù)說出國了,好像去美國的一所大學深造,仍然獨身,與同學幾乎斷了聯(lián)絡。同學們對這對金童玉女沒能牽手感到惋惜,但多數(shù)同學還是贊成辛文的選擇,就是對辛文一直沒有成家有些困惑。辛文說的確沒遇上合適的,再說根本就沒想在那地方找。拿到碩士學位后,他謝絕了固體物理研究所的邀請,執(zhí)意到東??拼笕谓?。兩年后,他破格提拔為教授,并兼任材料及工程力學課題組負責人和碩士生導師。北方一個省會城市舉辦“工程力學研討會”,辛文應邀參加。研討會結束后,辛文專程來到他曾經(jīng)工作過的博陽縣城。

一別五年,這座城市更具活力了。工業(yè)園區(qū)填滿了新興產(chǎn)業(yè)項目,縱橫交錯的高等級公路網(wǎng),挺起躍進的脊梁。走進園區(qū)“萬豪酒店”,朝夕相處的同事早已等在那里。相擁相抱,笑語盈盈。席間同事爭相介紹五年來的新鮮事兒,局長由于維穩(wěn)工作有功,你走那年就提拔為縣長助理,現(xiàn)在已是分管常務的副縣長了。馬姐的話自然最多,你走后新調進來的是個女大學生,本來想給你介紹介紹,可你小子心氣高,根本不搭攏,人家找了個醫(yī)生,上個月生了孩子,現(xiàn)在正“坐月子”呢。哎,大教授,你成家了嗎,咋沒請我們喝喜酒呢,不會還打光棍吧。辛文只是嘿嘿笑笑,沒有回答,抬手看看手表,是那塊來博陽從沒戴過的浪琴。

除了見一見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同事,辛文還有一個人念在心頭——馬林。不過同事告訴他,那個老馬頭去年冬天就沒了。

老馬頭離世的消息,讓辛文頓生幾分酸楚。

第二天早晨,聽說辛文回來,已經(jīng)官升一級的局長到賓館來看他。臨走時交給他一個用綢布包著的錦盒,說是老馬頭去世前托他轉交給辛文的。辛文打開一看,是那部辛文送給老爺子的手機和一沓紙幣,最大面額是十元。辛文數(shù)了數(shù)一共619元,下面還壓著一張紙,詳細記著辛文給老爺子買食物和酒的數(shù)目。最下面是老爺子的遺囑。上面有馬林的簽名,還有公證處的公證書。老爺子把那套住房饋贈給辛文,點明是老爺子給辛文成家時隨的“份子”。辛文的感情難以控制,眼淚奪眶而出。

辛文只帶走了那部手機,那是用云芳的錢買的。錢和公證書交給了老爺子的兩個兒子,并附上他放棄接受饋贈的聲明,依然像分配拆遷款一樣讓哥倆平分。特別叮囑在老爺子祭日的時候,別忘了給老爺子燒炷香。

“跟住他?!睅е@句話他離開博陽。

“跟住他。”他把這句話深深銘刻在他潛心研究的“材料力學”的應變中。

(責任編輯 趙筱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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