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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忍的死與珍貴的生

2015-07-23 14:57張清華
山花 2015年13期
關(guān)鍵詞:散文詩詩人詩歌

張清華

大風吹散了冬日的霧霾,也吹散了愈來愈顯短促逼仄的歲尾時光。我在這荒蕪的盡頭撿拾著,將它們當作黃金的麥穗,或是時光的尸骨,反季節(jié)的果實。心中泛起莫名的喜悅與悲傷。確乎,世間每種收獲中都包含了大片的死亡,這本是詩歌中恒久的命題,多少杰作都是因此而誕生,無須我來絮聒饒舌。但拾穗者確乎無法抑制許多身臨其境的感慨,無法不因為一些具體的人與事,而生出悲喜交集的或憂憤混雜的意緒。

我在記憶和文字的恍惚中斷續(xù)記下了這些感受,并且一直拖到了春風刮起的時候。

1

那桃花不是我的,那影子不是我的

那鋤頭不是我的,那憂傷……

……不是我的

一位叫做余秀華的詩人的《心碎》中有這樣的句子。我無法不談到她,當然也無法摘錄她更多的詩句。在這早已是無主題變奏的時代,文學界居然又罕見地出現(xiàn)了公共性的話題。歲末,這個鄉(xiāng)村女性在被冠以“腦癱詩人”的符號之后,以一首叫做《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詩走紅于網(wǎng)絡。隨之,各種媒體一哄而上,連篇累牘地報導轉(zhuǎn)載,使得她的詩集一天之內(nèi)居然銷售愈萬冊,幾近創(chuàng)造了詩歌賣點的奇跡。在媒體轟動之余,數(shù)家官方機構(gòu)還聯(lián)合召開了關(guān)于她的詩歌與草根寫作的研討會,“余秀華”一下成為了一個“熱詞”,一個婦孺皆知的名人。

我無法簡單地用好與壞、正面或負面來判斷這一事件。包括對于余秀華本人,大約也有同樣的難題?;蛟S她艱辛貧寒的農(nóng)家生活會因此得到意想不到的改善,然而她本來平靜的思考和寫作,或許同時已蕩然無存。平心而論,我寧愿這樣一個農(nóng)婦的生活在物質(zhì)上會有些許改善,但假如她再也不能安靜而獨立地寫作,抑或即使寫也漸漸失去了本色——那種與他人的寫作有鮮明區(qū)別的痛感與質(zhì)感——的話,也同樣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損失。因為古來文章憎命達,皆因詩窮而后工,這個邏輯恐很難有人能夠逾越。但愿她是能夠經(jīng)得起“做名人”考驗的人,是經(jīng)得起媒體熱捧和公眾關(guān)注的詩人吧。

我認真閱讀了余秀華的部分作品,覺得確實不錯,可以說是相當專業(yè),有飽滿而控制得很好的意緒與情感,有充滿質(zhì)感與疼痛的語言與形象,筆法與修辭也相當老道,富有表現(xiàn)力,稱得上是個成熟的詩人。之所以沒有更早得到關(guān)注,是因為她還沒有被大眾媒介“符號化”,它的生存背景與內(nèi)心苦痛還沒有更多人真正了解。而“腦癱詩人”這樣的名號,再加上她“農(nóng)民”與“女性”的身份,加上她詩歌中某一點奇異的“性想象”……這樣諸般因素之后,便不一樣了,她的詩歌具有了不脛而走的性質(zhì),有了非同尋常的消費價值。

不過,這對于她來說究竟是一種幫助還是矮化,還是很難判斷。首先這要取決于公眾的理解力與詩歌觀,同時更重要的,還要看她本人的價值立場與精神定力。假如都能夠處理得好,或許就是一種幫助了;但如果公眾只是將之當做即時刷新的新聞噱頭,那么對于詩人來說,便無疑是一種攪擾和傷害了。

這當然就涉及到了另一個更為寬闊的問題,一個自世紀之交以來一直爭議不斷的,如何看待“底層”或者“草根”寫作的問題。說到底,這個問題之所以存在廣泛的歧義,是因為涉及到了寫作者的身份與文本的關(guān)系、公共倫理與寫作倫理的關(guān)系、社會意義與美感價值的關(guān)系等等問題的不同認識。要想辨析清楚,談何容易。但這里既然提出了問題,免不了就要費一點筆墨,稍作一點討論和辨析。

先說身份問題。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詩歷來分為兩類,如馮夢龍《序山歌》中所說,“書契以來,代有歌謠,太史所陳,并稱風雅”。風和雅,是詩歌的兩個大類;自然寫作者也就有了兩個身份——“文人”、“人民”。文人當然也是人民,但由于他們寫作的專業(yè)性和個人性,就常被看做是一個單獨的群體了。文人寫作通常體現(xiàn)了寫作的專業(yè)性與難度,也體現(xiàn)了更鮮明的個人性格與襟懷,情感與意緒,風格也通常是比較典雅或高級的?!叭嗣瘛边@里更多是指一般民眾、底層的或草根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部分,既然是“沉默”的,自然是沉默的,無須寫作的。但人民有時候也會興之所至地“寫”一點,《詩經(jīng)》中大部分的作品——至少是《國風》中的大部分,從風格和口吻看,是屬于民歌的。民歌的作者當然是無名的草根族。馮夢龍說,“但有假詩文,無假山歌?!笨梢娒窀璧母緦傩允窃谟凇罢妗?。

現(xiàn)代以來民歌其實一直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雖然我們口口聲聲說“貼近群眾、貼近現(xiàn)實”,但人民一旦寫作,就會感到驚詫,就會受不了。最近媒體的大呼小叫,提出各種看似煞有介事的問題,其實都說明了對于人民之寫作的不習慣。上世紀五十到七十年代,民歌看似大行其道,其實也不曾存在,《紅旗歌謠》是民歌嗎?是不是大家都很清楚。很多情況下不過是文人和政治合謀,假代了“人民”的口吻去寫的,人民最終還是沉默的。

余秀華的作品體現(xiàn)了一個底層的、也是常態(tài)的書寫者的本色。她書寫了自己卑微清貧然而又充滿遐想的日常生活,書寫了疾病帶來的苦痛與悲傷,書寫了一個女性和所有女性內(nèi)心必有的豐富與浪漫。當她書寫這一切的時候,沒有矯飾,沒有刻意將自己的身份特殊化,甚至也沒有過多的自怨自艾、自哀自憐,一切都顯得真切樸素、自然而然。她甚至時常有因“忘我”而“忘情”的境地,她也不會總是記住自己身體的不便。也可以說,她所表達的愛情與一個通常的女性相比并沒有任何不同,一樣是纖細而敏感、豐富而強烈的:“這個下午,晴朗。植物比孤獨繁茂/花裙子在風里蕩漾,一朵荷花有水的清愁……”“蝴蝶無法把我們帶到海邊了,你的愛情如一朵浪花/越接近越危險”。

危險的是她。我依舊把門迎著月色打開

如同打開一個墓穴

這是她的一首《我所擁有的》之中的句子。如果沒人說她是一個“腦癱”患者,誰會從中讀出任何疾病的信息呢,她就是一個常態(tài)的詩人,一個常態(tài)的女人,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這樣的詩人難道還需要額外有一個什么身份嗎?從這個角度上說,我既認同她是一個特殊的、作為農(nóng)婦或身帶病殘的寫作者,同時又不愿意用“底層”或“草根寫作”的符號、更不愿用“腦癱詩人”的標簽來裝裹她,來提升或矮化她的寫作。

其次是倫理問題。這個問題討論了十年了,十年前,我最早參與了討論底層寫作的倫理問題,遭到過表揚,也榮受過轉(zhuǎn)述和批判。我的基本想法,是要分為兩個問題來看,一是作為“公共倫理”或者社會話題,底層寫作確應值得我們大呼小叫,因為人民實在是太苦了——現(xiàn)在當然要好得多,十年前,中國的礦難數(shù)字比全世界的總合還要多,類似“富士康十五跳”那樣的事情也才過去五六年,地方政府對這件事至今有沒有調(diào)查和說法,誰也不清楚。這種情況下,沉默的大多數(shù)還有辦法沉默嗎?他們等不得了,本來輕易不會寫作卻終于寫作了;這種情況下,我認為“文學”本身已經(jīng)算不得一回事了,比起社會公共倫理來,比起人民的生命、生存來,文學算什么呢?別計較人家寫的怎么樣,你寫得好,寫得美,高級和專業(yè),能夠給人民一個公平嗎,解決一點點生存的問題嗎?在那種情況下,作為一個有一點社會倫理關(guān)懷的寫作者,就應該讓所有的問題退居其次。

然而另一方面,寫作終究還是個“文學問題”。我們?nèi)匀粫ふ业讓訉懽髦心切└腥说摹懙酶玫淖髌?,鄭小瓊就是這樣被發(fā)現(xiàn)和被重視的。余秀華之所以被專業(yè)的批評家和詩人們重視,也是因為她寫的相對要好些。自然,將她與狄金森比,與許多經(jīng)典化程度很高的詩人比是沒有必要的,至少目前沒有必要;但與一般的詩人比,與我們對于一個寫作者基本的期許比,她寫得還是很出色的,有感染力,有基本的專業(yè)性,這就足夠了。甚至從重要性上,我還會覺得她與一個專業(yè)性更好的詩人的作品比起來,也許要“重要”些,我必須在年選中多多地選入她的作品,因為與一切作品相比,她更能夠成為“這個時代的痕跡”。

還有美學問題。這個問題更復雜,只能簡略談及。在今天,它首先表現(xiàn)為一個共性特征,即“泛反諷性”——這是我的一個命名。泛反諷,首先是說“反諷的廣泛存在”,這是一個普遍的原則,在今天的社會語境中,文學場中,傳播情境中,鄭重地“端著架子”抒情或者敘事,常常是不合時宜的。如果寫得太“緊”和太雅,便顯得活力不夠。相反,如果加入一點詼諧與幽默,加入一點反諷因素,情況會大為改善。其次,泛反諷的意思是它“暗自存在”,或隱或顯,并不那么明顯,有一點點元素在,不易覺察,但仔細體味它是有的。余秀華的詩就是如此,我體會到了她作品中固有的悲愴與孤單,固有的堅韌與意志,同時又欣賞她適度的詼諧與顛覆性。當我讀到她的“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時候,覺得這是修辭上的一個相當妙的用法,沒什么不妥之處。在有的人看來,或許會認為有“粗鄙”之嫌,要改成“穿越大半個中國去愛你”才好。但這樣一來,意思雖然沒有變,但卻不再是同一首詩了,其中所承載的敏感的時代性的文化信息就被剔除了。很顯然,在這個語言呈現(xiàn)出劇烈動蕩與裂變的時代,裸露比含蓄要來得直接,力要比美更為重要,但這裸露和力反而更顯示出沉著和淡定——這是一個寫作的秘密,一個美學的辯證法。

關(guān)于身份的驗證、生命處境的見證性的問題,還有另外的認識角度,即:我們也當然可以用生存的艱辛與痛苦,去見證性地理解余秀華們的詩,為她“搖晃的世界”和艱難的生存而悲憫和感動,也為她也擁有那么好的愛情而百感交集。這也同樣符合我所“猜測”過的“上帝的詩學”。假如上帝也讀詩,他一定是知人論世的,一定是將詩歌與人一起來考量的,一定會給予更多的公正與體恤,而不是教條主義的理解。

因為他是上帝。

2

桃花剛剛整理好衣冠,就面臨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淺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過之后,就不會再死。

古老東方的隱喻。這是預料之中的事。

有人在病痛中頑強地活著,有人卻斷然而決絕地去死,并無清晰可見的理由。

世界就是如此奇怪,生命在輪回中繁衍并且死去,猶如詩歌的變形記,詞語的尸骨與感性的妖魅同時綻放于文本與創(chuàng)造的過程之中。仿佛前世的命定,我們無法躲避它閃電一樣光芒的耀目。多年以后,詩人用自己的生命重寫或刷新了這些詩句,賦予了它們以血的悲愴與重生的輝光。

我在悲傷中翻找出了這些詩句,《我看見轉(zhuǎn)世的桃花五種》。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過了二十余年之后,它們還是盛放在時光與歷史的黑暗與恍惚之中,那么充滿先知般的睿智和預言性,讖語一樣充滿不可思議的驗證性,還有宿命般不可躲避的悲劇意味……作為一位批評家,陳超不止留下了他思想深遠的批評文字,也留下了傳世的詩篇,這是一個足以讓人慰藉而又悲傷的結(jié)局。

我是在11月1日這個陰冷的秋末初冬日,聽說這不幸消息的。在前往機場去外地參加一個學術(shù)年會的路上,一位河北籍的詩人發(fā)來了這讓我難以置信的消息。我努力搜尋著記憶中因由的蛛絲馬跡,覺得沒有什么理由是能夠如此殘酷地終結(jié)一切——用如此殘酷的方式,帶走了他那安靜而深沉的思想,那睿智而又堅定的生命。我一直希望能夠求解,是什么力量巨大到能夠戰(zhàn)勝他對生命的熱愛,對親人的責任?在二十幾年的交往中,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理性而強韌、始終持守著一個知識分子的精神節(jié)操與處世原則的人,他既不會輕易地沉淪于世俗世界,又緣何會如此突然地聽從于死亡與黑暗的魔一樣的吸力?

讓我還是小心地回避這些敏感而無解的話題。我既不能像尼采那樣放著膽子贊頌“自由而主動的死”,也不愿意像世俗論者那樣去無聊地譴責自殺是一種罪過。沒有誰能夠真正清楚他所承受的不可承受,他所抗爭的不可抗拒。一個人活過了知命之年,如果不是無法承受的疼痛,不會取道這樣的終局。在海子走了二十五年之后,一個原本比他還要年長的詩人,不會是懷抱著他那樣的青春壯烈,而是懷著深入中年的荒寒與悲涼,在徹悟中飛躍那黑暗的一刻,那存在之淵的黑暗上空的。

要想在這里對陳超的詩學思想與詩歌成就做一個全面評述,很難。但我隱約感到,他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可以從若干個時期來認識。雖然他很早即涉獵詩歌寫作和從事詩歌批評,但真正的升華期應該就是90年代初。作為第三代詩歌運動之后逐漸成長起來的批評家,他的詩歌理想與這一代詩人宏大的思想,繁雜的詩歌策略,理想主義與智性追求相混合的知識分子精神,達成了一種內(nèi)在的統(tǒng)一,形成了他世界觀與詩學思想的根基。很顯然,90年代初期精神的艱難與壓抑,反而誕生出了一個金子般歷史的轉(zhuǎn)換,精神涅槃宛如桃花轉(zhuǎn)世,也誕生了陳超此刻以歷史的憂患為動力,以知識分子精神為特質(zhì)的詩學思想。他的“深入當代”的說法,自然有春秋筆法在,但與周倫佑等人主張的反對“白色寫作”,與更多的詩人主張將自己“嵌入歷史”之中的說法也至為接近。這是一個必然和必須的反應,詩人不能錯過他的時代,負疚于他的使命。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陳超開始了他的“生命詩學”的論說,這當然也是前者的自然延伸,詩人應用生命實踐去承當一切書寫,用生命見證一切技藝與形式的探求。他深入而執(zhí)拗地探究了意象、經(jīng)驗、結(jié)構(gòu)、語言,一切內(nèi)在的和外部的要素與形式的問題,這些分析可謂獨到而精湛,核心依然是他的“個體的烏托邦”說——寫作之中個體精神的獨立性與生命的承受。我只能說,陳超對現(xiàn)代詩的理解,從未單純在觀念和技術(shù)的外殼上,從技術(shù)的細枝末節(jié)上去陳述,而仍是從詩歌作為“生命——語言現(xiàn)象”的合一的永恒本體上,從人文主義的必然承擔上去理解的。因此我以為他是正確的,找到了最根本和內(nèi)在精義與真髓。

陳超的評論自然也是充滿思想與詩學智慧,充滿語言魅力的,不只表現(xiàn)在他隨處可見的思想闡發(fā)與升華上,還有知人論世的體貼洞察,還有他格外強調(diào)的個人與歷史的對話關(guān)系——在他近十年來對文革地下潛流詩歌的研究中,對于食指等重要詩人的研究中,他貫徹了歷史主義的思想,同時也充溢著對于詩人人格、對詩歌精神現(xiàn)象學的真知灼見。尤其是,在對于任何即時性的詩人和文本的討論中,我無數(shù)次與他相遇,見證了他對一個批評家的價值底線的堅守,即從不放棄原則去做無謂的夸飾與吹捧文章,而總是從問題入手,小心翼翼地保有著一個讀者和批評者的審慎。從這個角度上,說他是當代詩歌批評倫理的楷模,也毫不為過。

記得去夏的最后一次相見,是在杭州的一個詩歌論壇上。午餐間他很親切地喊我過去與他的太太和兒子見面,我感到了這個有困頓但卻充滿愛意與溫暖的家庭的氛圍,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絲毫也沒有覺察到他身體或精神的某種危境。之前的無數(shù)次見面,他給人的感覺都是堅定而溫和、智慧而理性的,甚至作為詩人他也從未在世人面前流露過一絲一毫的沖動和“任性”。而不料是在不及半年之后,竟發(fā)生了這樣的慘劇,怎能不令人震驚和悲傷。

人常說,死亡終結(jié)了一切,也使許多東西得以升華。確乎,如今再來捧讀《我看見轉(zhuǎn)世的桃花五種》,更能夠感受到它先知般的力量,甚至它的修辭都是那么精準和完美。還有《博物館或火焰》,他在近十年中所寫的一些吟詠生命之秋的作品,都更讓人感受到,一個好的詩人和學者,他的文字將會長存人間。

值得追懷的人還有一個,這一年中另一個自殺的詩人臥夫。此前我已曾寫了一篇短文《懷念一匹羞澀的狼》來紀念他,這里無法不再提幾筆。四月初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值海子的母親和弟弟來京參與商討海子詩歌獎的事宜,我們在一個午宴上遇見。一如往常,他的臉上掛著沉默的謙恭和羞澀的笑,自然還有幾分“酷”,一如往常,他還是肩掛相機,如一個記者那樣為大家咔嚓咔嚓地拍照留影,然后匆匆離去。誰也沒有留意,這個永遠被忽視的朋友,從此永遠離開了人們的視線。五月初,傳來了他絕命于懷柔山中的消息。據(jù)說他是用了饑寒交迫之法,讓自己困厄而死的,實踐了他對于海子長久以來的膜拜與追隨。

我無法確認自己是否臥夫的好友,因為之前我們雖然也經(jīng)常在會議遇到,在報章或民刊上看到臥夫這個名字,但我承認,我的確從未認真細讀過他的詩。這次通過網(wǎng)上搜索,也通過詩人安琪發(fā)來的整理稿,我才認真閱讀了他的作品,覺得確有虧欠——作為讀者我沒有認真對待一個詩人的作品,或許可以寬宥,但沒有認真閱讀一個朋友的作品,不免心有愧疚。世上的詩人如此之多,作為讀者和選家誰都難以了解周全,但作為相識多年的朋友,當我覺得與之竟然只是在酒桌上相遇,確乎是件讓人無地自容的事。這提醒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就要重視每一位詩人,珍愛每一位朋友,不要等到有一天來讀其遺作,承受盲視的尷尬與愧疚。

臥夫自然不能被稱為是多么大的詩人,但是他的作品同樣有不俗的、讓人不能釋懷的感染力,而且幽默、詼諧、以輕搏重,以逸待勞。我認為他就是生活中那種最有可能被忽略的人,善良、謙遜,有幾分自來的卑微,但同樣他也有著豐富的情感與愛意,骨子里的高貴與自尊。而我以為正確的態(tài)度就是,愈是謙遜低調(diào)的人,我們愈要給予重視。每個人都會遭遇隔膜或者冷遇,當年海子活著的時候,也曾有人貶斥其作品不是詩,然而我們從其“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條道路上……”的詩句中,卻能夠讀出他萬古一人的荒涼與高傲。作為海子的追隨者,臥夫?qū)τ谒欢ㄓ斜任覀兏钊牒偷轿坏睦斫猓趯懽黠L格上卻并不模仿任何人,他寫出了他自己,一個堪稱最懂得藝術(shù)辯證法的人的風神:輕松但不輕薄,淺白而不淺顯,俏皮但不輕浮,狷介但不狂傲。他的每首詩中幾乎都充滿了自嘲而渺小的口吻,但卻讓人感到真實和親切,謙遜而可愛。只有一點讓人不解,作為一個內(nèi)心深處鐵定的悲觀主義者,為什么臥夫的詩中卻很少寫到?jīng)Q絕與悲情,寫到那些哲學式的悲涼,而總是充滿對生命細節(jié)的關(guān)注,甚至充滿此在的溫暖與繾綣?他曾聲稱自己“死不過顧城,活不過海子”,但作品中卻并無海子詩中的那種絕對意志的表達。讓我舉出他的一首《別把我當人》,似乎可以看出他游移而無根的、自虐而無助的人格困頓:“還沒找到方向?/今天的煙花與明天的雪花/已經(jīng)被你識破,而且你還清清楚楚地笑過/當你寂寞得把自己感動了/就很容易感動全世界了/找一個溫暖的地方,把心放下/我在夢里遇到的晚霞后來轉(zhuǎn)換成了日出”——

于是爬到床上繼續(xù)擔任臥夫

每次洗完澡,都相信自己是新的了

現(xiàn)在,我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漸漸安靜下來

人類的特征我的身上也有

不寫詩的時候,我卻喜歡正話反說

你聽見狼嗥,那是我就要變成鬼了

聽見鬼哭,是我又將扮成狼了

我們似乎很難在“狼”和“臥夫”這兩個漢語詞匯之間找到聯(lián)系,狼的冷酷和隱忍,孤獨和驕傲的現(xiàn)代美學意味,與一個奧勃洛莫夫式的憂郁癥患者之間,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關(guān)系?我始終無解。只能在閱讀中猜想了。但在臥夫的詩中,這種分裂帶來的游移與猶疑的內(nèi)心痛苦幾乎成為了他最基本的主題。另外,他還有很多詩是寫愛情的,因為這樣的一種自我定位,他的這類詩寫的同樣有意思。我無法不提到他的一首《水里的故事》,它迷人的感性和感性的迷人,讓人無法不流連忘返和自慚形穢——

水里的美人魚抓著我的根部

引導我緩緩下沉。我掙扎著

窒息了幾次才浮出水面

水還在流,但是沒把落花載走

這讓我相信了世界有多么奇妙

如果你活著,請你在地獄等我

如果你死了,請你在天堂等我……

這只是其中的一節(jié)。這樣的詩讓我們相信,愛情并不曾繞過每一個人,但即使是這樣美好的愛,也沒有能夠挽救一個人的靈魂,將他留在這個世界。這真是一個難解的謎。

3

長矛刺向空中,誰能記住剎那間空氣的傷痕?

無數(shù)種愿望,有時虛晃一下。

……風車已杳然。

許多龐然大物喚起你斗爭的欲望,有時,連我也攥緊了拳頭。

這是周慶榮的散文詩《想起堂·吉訶德》中的一個片段。許久以來,我想為散文詩說幾句話,但一直沒有敢說。因為散文詩被當作“花邊文學”實在是太久了,人們對于散文詩有著太多的誤解與輕視,雖然承認散文詩“也是詩”,但它在各種報刊上的命運,則是要么付之闕如,要么忝列末席,被擠在刊縫里或者補白處。確乎,這與它自身許多年持續(xù)的萎縮有關(guān),與人們對它在文體上的定位的尷尬有關(guān)。但畢竟歷史上一切文體的偉大,皆因出現(xiàn)了偉大的創(chuàng)造者,散文詩在曾幾何時的輝煌之后的某種衰落,大約也與創(chuàng)造者的后繼乏人有關(guān)。

我一直疑惑,“詩”與“散文詩”究竟區(qū)別在哪里?最顯著的外在差異,無非是“分行”與“不分行”的區(qū)別。而事實上分行與否,只是表明了現(xiàn)代物質(zhì)與技術(shù)的一種冗余,古代紙張金貴,中國人很少會分行去書寫詩歌——甚至連標點都懶得添加,但這絲毫也沒有影響人們對于詩歌的理解。這樣說來,中國古代的散文詩——“賦”的不分行便沒有什么特殊性可言。因此,分行與否,絕不是詩與賦、與散文詩的區(qū)別標志。既然如此,那么區(qū)別又在何處呢?應該是在思維方法?;蛟S如瓦雷里所說,詩歌的跳躍性更大,更像是“跳舞”,而散文詩稍許連貫一些,近乎于“散文”與“詩”之間,是在“走路”與“跳舞”之間?但這樣以來問題又出現(xiàn)了,難道“散文詩”不是“詩”嗎?與詩還有什么差別嗎?

確乎是個難題,很難有人能夠解得開,我們只能說,散文詩不是散文,而是詩,但它又是比較特殊的一種詩。它的確比一般的詩在文字上要更講究連貫性,講究一點鋪陳和略顯繁復的修辭。但這很可能又是誤解,因為在波德萊爾筆下,散文詩修辭的重要性固然比通常的詩歌要突出一些,但它們思想的晦暗和復雜并不亞于他的詩歌。從這個意義上說,僅僅在修辭上理解散文詩肯定是舍本求末的,這也是散文詩長期以來被當作花邊文學的一個原因。如果從魯迅的《野草》這個傳統(tǒng)看,它的源頭或許還可以追溯到叔本華、尼采和克爾凱戈爾,因為其中的許多哲學寓言式的篇章,實在是太像他們了。還有那些充滿象征的、暗示的、夢魘和神經(jīng)質(zhì)的、晦暗的修辭,其思想的傳遞與載力實在是太強大了。

我當然不能說魯迅之后散文詩是一片荒蕪,這自然不客觀,中間還有很多重要的和值得研究的散文詩人。但也有一種可能,就是散文詩確乎在長久徘徊,在浪漫主義的遺風和現(xiàn)代主義的溝壑之間,一直沒有找到從魯迅的道路上繼續(xù)前進的通途。當然也還有一種說法,即九十年代之后的鐘鳴、廖亦武、西川等許多詩人,都使用過散文化的文體,如廖亦武的《巨匠》、西川的《致敬》、《遠游》、《深淺》等體制較長的作品,以及近作《小老兒》等,看起來都“像”是“散文化的詩”。但西川本人可能并不認可這種看法,他的詩刻意寫得拉雜、不分行、不押韻,但若將其當作散文詩,他也不會接受,因為它們并不具有通常概念中散文詩的刻意的“修辭感”。如果排除了這類詩人作為散文詩作者的可能性,那么散文詩在當代,的確經(jīng)歷了一個大家闕如的時代。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尷尬,原因固多,但我以為最重要的原因是散文詩在當代一直缺乏一個“現(xiàn)代性轉(zhuǎn)換”的契機——上一代寫作者大都未曾脫開浪漫主義的抒情思維與修辭積習,較少強大的思想能力,以及叔本華、尼采和克爾凱戈爾式的寓言表達形式。這大約是散文詩仍舊以“抒情”為本位,而未曾以“思考”或者“智性”為旨歸、因而徘徊不前的一個緣由。既未曾獲得這樣的高度,自然也不可能有更好的多元格局。而以周慶榮為代表的“我們”散文詩群體的持續(xù)生長,或許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這一局面。當我讀到了他的《一截鋼管與一只螞蟻》這樣的作品的時候,這種意識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整個下午的時間可以給予一只螞蟻。

直徑10公分,高10公分。一截鋼管,把這只行進中的螞蟻圍在中間。

哈,小國的諸侯。一只螞蟻與它的封地。

風吹不進來,疆界若銅墻鐵壁。初秋的陽光垂直瀉下,照亮這片100平方公分的國土。

青草數(shù)叢。放大鏡下,看到江山地勢起伏……

他將自古以來權(quán)力的表現(xiàn)形式及其虛構(gòu)的本質(zhì),通過一個微觀化的寓言的表述,戲劇性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樣的作品可否看做是一種標志?表明散文詩重新又找回了魯迅式的哲學寓意與人性寓言的表達?找回了那種充滿魔性與吸力的語言?如果還不足以證明,我還可以舉出他的另一首《數(shù)字中國史》?!耙磺甑膽?zhàn)爭為了分開,一千年的戰(zhàn)爭為了統(tǒng)一。一千年里似分又似合,二千年勉強的廟宇下,不同的旗幟揮舞,各自念經(jīng)。就算一千年嚴絲合縫,也被黑夜占用五百……”他用了一個數(shù)學的模型,徹底地顛覆、重新解讀和歸納了所謂五千年的文明史。我們這個五千年的文明史中全部的光明和黑暗,全部的罪孽和苦難,全部的輝煌與渺小,一切的人生的悲歡離合,歷史所能容納的一切,在他的這首詩中彰顯無遺。這類作品表明了散文詩的思想力,決不僅僅限于小世界與小修辭的范疇,而是可以深入到歷史、現(xiàn)實、倫理、正義等等頗為巨大的命題之中,這當然依賴于作者的思想能力,但它也確實證明了這種文體的承載力,決不僅僅只是“花邊文學”的性質(zhì)。

這個叫做“我們”的散文詩群體,悄悄崛起于北京的北土城路一帶。其成員有很多,靈焚、阿毛、愛斐爾、唐朝暉、亞楠、黃恩鵬、簫風、沉沙、語傘等,另外,瀟瀟、安琪、徐俊國等也是其外圍成員。他們已經(jīng)出版了若干套散文詩叢,在近年中確實形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陣營,一股不大不小的浪潮,產(chǎn)生了相當?shù)姆错憽?/p>

散文詩的前景,我仍然沒有把握預言,但至少目前它確乎是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復興”。但愿這能夠成為一個持久的現(xiàn)象,能夠使之真正獲得長久生長的動力。

拉拉雜雜已說了很多。一個人的閱讀和知覺是有限的,經(jīng)驗的邊界可能很小,我自知也很難將關(guān)于這樣幾件事與人的感慨,作為2014年的詩歌的一個概觀。但是在我的視野中,可能這是最應該說到的幾個例子。“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此時又想起美國的歷史哲學家海登·懷特的著名發(fā)問。在時間的河流中布滿了無數(shù)的事實或鏡像,但能夠記錄和說出的,需要記錄和說出的,終究只有一點點。這些被記錄和說出的,最終生成了“關(guān)于歷史的一種修辭想象”,充當了關(guān)于歷史的敘述。當然,我也試圖通過這些個別的人和事件,來輻射到其背后可能包含的意義,關(guān)于社會的,關(guān)于詩歌本身的,或者關(guān)于詩歌的精神現(xiàn)象學的,希望它們能夠喚起讀者的一點思考或記憶,如此便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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