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
國破家亡這種事,發(fā)生在普通人身上就足夠悲慘了。如果你還不幸是個皇族,那簡直像上天下了一道符咒,注定了此后一生的痛苦折磨。明末清初的畫僧石濤,就是這樣不幸的宗室后代。
對身世諱莫如深
石濤本是明朝靖江王后裔,原名朱若極。如果明朝沒有滅亡,石濤長大了,也會是一代藩王。只可惜,他還是個幼童時,崇禎皇帝就被李自成逼得自盡了。眼看著皇帝沒了,清軍鐵騎又被吳三桂引入關(guān)內(nèi),明朝各地的藩王爭著要“延續(xù)國祚”。石濤的父親、第十一代靖江王朱亨嘉手上沒多少兵,卻想爭天下,給自己封了個“監(jiān)國”。
他這一封,自然招了敵人,被與他同宗的自家人、唐王朱聿鍵囚殺了,罪名是造反。實力雄厚的唐王要斬草除根,連夜派人搜捕朱亨嘉的兒子。未知世事的石濤,被王府一個內(nèi)官背在背上,竟然逃了出去。只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王爺,從此成了反賊子嗣,無論是明朝,還是清朝,都容不得他。內(nèi)官和小王爺只好一起出家當(dāng)了和尚,一路逃至武昌。
雖然當(dāng)了和尚,石濤的不凡之處依舊能顯出來。石濤的一位朋友曾描述他:10歲就喜歡搜集古書,一有空閑時間就臨摹古帖,尤其喜歡顏真卿。有人告訴他:為什么不學(xué)董其昌,現(xiàn)在多流行呀!他聽從了別人的建議,改學(xué)董字。字帖以外,石濤還喜歡畫山水、人物、花卉、魚鳥。遇到什么不平的事,他會立刻上前幫人排解;得到了錢,就馬上花掉,不留任何積蓄。
當(dāng)石濤在武昌慢慢長大,吃著齋念著佛、寫字畫畫時,明朝徹徹底底亡了。吳三桂等明朝降將就怕哪天朱家人打回來找他們算賬,對這些前朝“余孽”一個比一個狠。他們上書清朝皇帝要“剿盡根誅,一勞永逸”,即使是逃出國界到了緬甸的朱姓子孫,都要誘回來捕殺。在這種形勢下,石濤雖然已經(jīng)披上袈裟告別了前塵俗事,卻還是不能完全安心。在武昌待到20歲,他便四處云游,湘江、長江、松江一帶都去過,飽覽了黃山、廬山、天臺山、洞庭湖、西湖等名山大川。
當(dāng)時僧人中擅長詩文、畫畫的名家不少。石濤以自然為師,從中汲取營養(yǎng),豐富創(chuàng)作。他曾在黃山住了一個多月,看虬枝橫空的古松、云霧繚繞的山巒、怪石林立的奇峰,在自己的腦子里飛旋、變化、破碎、消失、重組。他畫出多幅《黃山圖》,并在畫上題了同樣的詩句:“黃山是我?guī)?,我是黃山友。”在云游四海中,他的畫技越來越高,并總結(jié)出一句名言——“搜盡奇峰打草稿”。
在松江,石濤拜一代名僧旅庵本月為師。旅庵本月不但佛理甚高,而且學(xué)問淵博,善詩文,工書法,石濤追隨他前后兩年,獲益匪淺,也確立了在禪林的地位。
但石濤依舊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連名號也不停地?fù)Q。他用過的名字極多。住在南京一枝寺,就自稱“枝下僧”;待在山里,就叫“濟山僧”;佛經(jīng)念得多了,又稱“小乘客”;胸中的怨憤難平時,則稱“苦瓜和尚”。
對苦瓜,石濤有種特別的感情,不但餐餐不離,還把它供奉案頭朝拜。這可能也是他對自己身世之苦的感懷吧。
滿懷期望去京城
石濤幼時出家,是為了保全性命,可以說是形勢所迫,并不是因為愛好佛學(xué)。他雖是個和尚,但其實內(nèi)心深處并未脫俗,還是向往紅塵的。他的一生中,影響最大、爭議最多的是兩次迎接清朝皇帝。
1684年,康熙皇帝南巡,圣駕經(jīng)過南京時,曾到名剎一枝寺巡幸。當(dāng)時石濤正好在寺中,與僧眾一起恭迎接駕。
1689年,南巡的康熙皇帝再次與石濤相遇,這次的接見地點換成了揚州平山堂。康熙皇帝居然一口叫出了石濤的法名,還稱贊他重佛重文,有大智慧。石濤受寵若驚,專門寫了《客廣陵平山道上接駕恭紀(jì)》七律二首。
詩中既有對康熙皇帝的感恩戴德,又對恭迎接駕這件事頗感得意。差不多也是在這段時間,石濤神采飛揚地?fù)]毫繪制過一幅《海晏河清圖》,畫中款署“臣僧元濟頓首”。從中可以看出,此時的石濤不僅為兩次面君而感榮耀,而且以新朝屬臣為榮了。
第二次見駕之后不久,石濤就滿懷期望地到了京城,結(jié)交了不少上層官吏,如大司馬王騭(音“至”)、輔國將軍博爾都等。其中博爾都還成了他的摯友。為了和這些上層人物拉關(guān)系,應(yīng)酬繪畫必不可少。不少官吏都得到過石濤的作品,其中博爾都拿得最多。
京城之行是石濤人生的轉(zhuǎn)折點,繪畫藝術(shù)上,他得到了很大提高,但他并未達成自己的愿望。最初,他是抱著欲向“皇家問賞心”的愿望北上的,他希望康熙皇帝能像順治皇帝禮待他的老師旅庵本月那樣禮待他;他更希望京城的權(quán)貴們能像伯樂舉薦千里馬那樣舉薦他。然而在京期間,他受人之邀,頻頻出入王公貴族的高第深宅,畫畫賦詩,結(jié)交的達官貴人不少,然而真正能體察他心思的人,屈指可數(shù)。
最終,他只能吟出凄楚哀婉的詩章:“諸方乞食苦瓜僧,戒行全無趨小乘。五十孤行成獨往,一身禪病冷于冰?!彼辞辶俗约旱纳矸荨诰┏堑纳缃晃枧_上,他充其量只是個“乞食”的僧人而已!
失落中,石濤買舟南下,回到揚州,從此定居此地。
58歲時,石濤遇到了74歲的八大山人(朱耷)。這位老前輩仿佛是另一個石濤。他同樣是明朝宗室子弟,同樣在明末之后遁入空門,同樣擅長丹青。他所經(jīng)歷過的憂憤、折磨比懵懂無知時失去一切的石濤還要多。
見過八大山人后,石濤深深地為他的氣質(zhì)、作品所折服。他開始在畫上署一個新的名號:大滌子,以表示對自己徹底洗滌、清理。他不再諱談身世,還蓄發(fā)還俗,以道人面貌存世;他公開承認(rèn)了明朝皇族后裔的身份,還在畫上第一次使用自己的真名:若極。他將自己的居所命名為“大滌草堂”,在給友人的書信中寫道:“濟有冠有發(fā)之人,向上一齊滌?!本烤顾胂慈サ氖鞘裁矗敲凶⒍ǖ那懊髯谑业纳矸?,還是一度對清朝皇帝的幼稚幻想,不得而知。
60歲后,石濤閉門不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結(jié)識、影響了一個少年——高翔。多年后,高翔成為著名的“揚州八怪”之一。當(dāng)代著名畫家吳冠中曾說:“石濤是中國現(xiàn)代美術(shù)的起點?!睆氖瘽健皳P州八怪”,再到近代的張大千、齊白石,一路下來,影響達數(shù)百年。
想當(dāng)年,明太祖朱元璋一登基就殺文人、畫家,“元四家”中的倪瓚被逼著自我放逐;王蒙死在了大牢里。然而,明朝數(shù)百年的基業(yè)倒塌后,朱家國破人亡,石濤、八大山人等后裔,只能以畫傳世,不知算不算是一種歷史的報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