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暄
從上一個服務區(qū)出來,開了不到五十公里,雷融又打了一把方向盤,讓車駛進下一個服務區(qū)。
緊挨著服務區(qū)指示標牌的,是一個里程標牌,一溜地名的最下方,便是他們縣城,已不到二百公里。
在上一個服務區(qū),他已經方便過,也給保溫杯里注滿了熱水,還把座椅的靠背放倒稍微瞇了一小會兒。按說沒什么事情可做,他只是有些懈怠,那種面對一樁不得不做的事情時產生的虛弱。
車子剛駛上高速公路時,延慧打來一個電話,問他什么時候能到家。按正常的行駛速度,下午四點鐘就應該能到,但他遲疑了一下,說下午五六點吧。
延慧說,那正好,你直接去學校把小櫻接回來。
他略微有點不快。雖然他知道肯定誤不了接女兒雷櫻,但延慧的態(tài)度讓他生氣:萬一路上有什么意外,比如堵車什么的耽擱了時間怎么辦?而且,延慧那種口氣,似乎他雷融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意外——自結婚以來,雷融一直有一種感覺,延慧把他的一切算得死死的,他的全部行為不過是延慧棋盤上棋子的移動,無論外人看起來是如何的隨心所欲,游刃有余,無非還是套路下的移子落子而已。
這個服務區(qū)的管理有一點混亂,服務樓前歪三扭四停了一大堆各色車子。掃一眼車牌,好多車子和他是一個地方的,這讓他更加厭煩。
他把車停好,確信別人的車子堵不了自己的,這才下車。雖然沒有尿意,他還是決定到衛(wèi)生間一趟,總得找點事做。
繞過一輛別克轎車時,突然有個梳著油亮小背頭的男子攔住他:“老板,要茶葉嗎?”
小背頭南方口音,黑瘦,小骨架,小胯,身材長相全是南方人的特征。雷融怔了一下,搖搖頭。再走三兩步,就是服務樓前的那兩級臺階了。雷融腦海里已經略過那兩三步的路程,準備抬腳上臺階了。
小背頭快速打開別克轎車的車門,幾乎是拖出兩提禮品茶盒來。茶盒包裝精美,牽住了雷融的目光。
還沒等雷融張口,小背頭搶先說道:“我們到Z城參加茶葉博覽會,還剩下不多的茶葉,在車子里也是占地方,按成本價處理給老板好了?!?/p>
雷融問:“什么茶?”
“鐵觀音?!?/p>
雷融搖搖頭。他頂不喜歡鐵觀音了,總覺得那種香氣太浮,盡管周圍他認識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喝鐵觀音。
“還有其他茶嗎?”
“有,有。”小背頭一邊忙不迭地答應著,一邊用沒提茶盒的那只手按了一下車子的遙控鑰匙,后備箱啪的一下彈開了,里面整整齊齊地碼滿了五顏六色的茶盒。
“您看,有安吉白茶,有信陽毛尖,有黃山毛峰?!?/p>
“有紅茶嗎?”
“現(xiàn)在誰還喝紅茶?只有女人才喝那玩意兒?!?/p>
這句話就聽著可疑,雷融在心里笑了一下,沒有反駁他。他突然心頭一動,便對小背頭說:“拿一盒白茶讓我看看?!?/p>
小背頭把手中那兩提鐵觀音重又放回駕駛室,然后從后備箱那碼著的一大摞茶盒里抽出一盒安吉白茶來。其實,在小背頭沒動手之前,雷融已經從外包裝的側面分辨出哪幾盒是白茶了。
這次雷融去Z城參加大學同學畢業(yè)十五周年聚會,他給班主任帶的禮物就是一盒安吉白茶。那是他從延慧的一個開茶店的同學那里拿的,一提四盒,每盒一兩半,給的他打折價,六百元。
而小背頭提出的茶盒,外包裝和雷融這次送給班主任的一模一樣。
雷融揚一下眉毛:“多少錢?”
小背頭把茶盒翻轉過來,包裝盒背面的右下角處有一個打印上去的價格標簽:1880元。標簽塑封在一層保鮮膜里。
“您看,這是我們的門市統(tǒng)一價。這樣,你給六百元好了?!?/p>
雷融笑笑,搖搖頭,轉身就要往樓里走。小背頭趕緊用話語拉住他:“您私人要,還是給公家買?”
“有什么區(qū)別嗎?”
“您私人要的話,咱可以再便宜點,四百元好不好?”
“里面不是空盒子吧?”雷融多了一個心眼。
“老板真會開玩笑,我給您打開瞧?!?/p>
雷融趕緊示意他別拆,怕小背頭借拆開包裝訛詐自己。
小背頭不由分說,利落地把塑封膜用指甲劃開,把盒子放在后備箱蓋上,掀開外包裝盒,從鑲嵌在四個凹槽內的鐵盒中隨便取出一只,打開盒蓋,取出密封著的內包裝,兩手一撕,把里面的茶葉呈給他看。葉子倒是碧綠碧綠的,似乎芽頭大了一些,不及延慧同學那兒的品相。
看著雷融仍在遲疑,小背頭又掏出一張名片來,證明自己確實是一家大型茶莊的經銷商,并說雷融如果這次嘗著好,以后憑名片上的電話與他聯(lián)系就給發(fā)貨,而且算他最低價。
為了證明不是假貨,人家都把包裝拆開了,雷融心里有點歉疚。但歉疚不能完全消除他的擔心:根據(jù)他三十多年的人生經驗,討便宜通常要吃大虧。但這點理智仍舊不能消除那點歉疚,他想,不如再壓壓價買點算了:“四百元兩盒,怎么樣?”
“老板呀,采茶的小姑娘很辛苦的,你說的價錢都不夠付工資?!毙”愁^說這話的時候,雷融腦海里幻化出一幅穿白底碎花小衫的村姑在山間采茶的畫面。電視灌輸給他的畫面。
雷融裝出又要走的樣子,果然又被小背頭攔住了:“六百元兩盒怎么樣,但說好了,不開發(fā)票?!?/p>
雷融也知道小背頭所謂的不開發(fā)票只是繼續(xù)讓價的一個說頭,他壓根也沒想著要發(fā)票,而小背頭也知道他不會要發(fā)票。
“就四百元,給就給,不給就算了?!崩兹诤萘艘幌滦?。
看到雷融那樣斬釘截鐵,小背頭搖搖頭:“好好好,就算老板幫我們做個宣傳。說實話,真不夠成本?!毙”愁^趕緊掀開后備箱,把拆封的茶盒送回去,又從里面抽出兩盒遞給雷融。這個過程中,雷融也從自己錢包里抽出四百元來。
雷融很少有擅自消費的習慣,他買這兩盒茶,另有盤算。
這次參加同學聚會,延慧是不大情愿讓他去的。不大情愿的原因,是延慧知道他在大學時有一個初戀情人,他的同班同學。當時兩個人鬧騰得還挺厲害,不過只是善始,未能善終。endprint
女同學叫管晶,雷融和延慧提起過這個名字,但最近多少年卻再沒提起過了。曾經,這個名字在他們夫妻中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笑料,無非延慧拿這個名字開雷融的玩笑,雷融也徹徹底底地視延慧的玩笑為真正的玩笑。
但這次似乎有一點不同,因為延慧在一堆抱怨之后,突然遲遲疑疑地問道:“她也去嗎?”
“誰?”
“她?!?/p>
雷融一下子就明白了。但他不知道該表示自己明白了還是裝作不明白,于是遲疑了一陣子。
延慧的眼光終于瞟向別處,說:“你知道我說誰?!?/p>
他當然不知道管晶是否要去,自畢業(yè)后,他們已沒有聯(lián)系。延慧這樣問,卻讓他突然產生一種不喚自來的那種夫妻間常有的面對對方時的戒備,便如做賊心虛一般。何況此前已經略微有了忐忑,于是更不能坦然面對這個問題,回答延慧時便有點支吾:“不知道。”
短短三個字,為什么沒能脫口而出?
“你們后來就真的沒有聯(lián)系?”如果這句話的語音是個拋物線,“真的”兩個字便是拋物線的頂點。
于是,接下來的談話就變成了延慧對他的審問,以及他面對空穴來風的審問用力過大的抵擋。
雷融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改變了他,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面對延慧的所有的問話都不能夠平心靜氣。由此產生的后果是,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變得可疑。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夫妻之間一直橫亙了點什么。盡管誰都沒再提這個話題,但就是橫亙在那兒。
畢業(yè)前夕,雷融和管晶分手前,曾經向管晶借過二百元錢。十五年前的二百元錢還算一筆不小的數(shù)字。后來雷融想找機會把錢還給管晶,但管晶避而不見,后來兩人就永久地分開了。雷融覺得這次如果能見到管晶,他必須把這件事了結一下。
欠一個人點什么沒啥大不了的,怕的是永久不能忘懷。
像大多數(shù)夫妻一樣,雷融婚后把工資如數(shù)上交延慧。所以,除了自己的日?;ㄤN,雷融手中很少有什么閑錢。在這點上,雷融很羨慕自己的大多數(shù)同事。
雷融財經大學畢業(yè),專業(yè)是會計。雷融供職的單位,是他們縣的人民醫(yī)院。置身于這種專業(yè)性很強的單位,雷融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土豆掉進了一堆蘿卜里。
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雷融的所有親戚朋友都認為雷融進了一家好單位,雷融自己也這樣認為。后來他才意識到,在這種單位,像他這種人,如果不能占領后勤崗位中少數(shù)的幾個重要位置,那他在單位簡直無足輕重,甚至遠不如一名醫(yī)技,一名護士。后勤中那少數(shù)的幾個重要崗位,倒是包括會計。雷融也夢想自己總有一天會成為單位的會計,但一晃十五年過去了,這個夢想仍舊沒有實現(xiàn),而且遙遙無期——會計倒是換過幾任,但與他毫無關系。于是,雷融只好和一群沒文化但有關系進到醫(yī)院的嘰嘰喳喳的婦女一樣,做了一名收費員,隔著巨大的玻璃墻,看著那些急躁的患者和家屬們把一疊疊錢通過小窗口塞到自己手里以換取一張繳費清單。玻璃墻還是這幾年安的,早些時候,患者和家屬的唾沫星子能噴到他們臉上。
這樣,他的工作性質,讓他成為一個沒有灰色收入的人。像他這樣的人,在他們單位中只占很小比例。
在工資還是發(fā)現(xiàn)金的年代,他會向延慧隱瞞一些她料不到什么名堂的收入,什么考勤了,獎金了,作為自己可憐的小金庫。后來社會上普遍實行了銀行代發(fā)工資業(yè)務,一張銀行卡包攬了一切,他就變得慘了。每月的零花錢都是延慧交到他手里。有時遇到的事情多了,他能掌控的份額很快一干二凈,再和延慧討要時,延慧會裝作很輕松地問他怎么花得這么快呢。為表清白,他得解釋一番。也有記性不好對不上賬的時候,延慧沒表現(xiàn)什么,他自己反倒急赤白臉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
所以他更加嫉恨那些如魚得水的同事,他們的工資收入只是總收入的一個零頭,工資在他們眼里根本不當作一回事。
如果這次見了管晶,他當然不能拿二百元現(xiàn)金還她。十多年來,物價漲了不止十倍。當年的二百元錢,能抵得上現(xiàn)在的兩千元。當然這種事情也不能這么認真,但倘若他要送管晶一份禮品以了結當年那份虧欠,千把元總是必要的。
可他連這千把元都沒有。
關鍵是,他沒有堂皇的理由向延慧要這千把元錢,在談到此次出行尤其談到管晶后延慧的那種態(tài)度,更是讓他萬萬不能了。
自接到聚會通知后,他腦海里一直為這個事情犯愁,雙重愁:送什么東西,錢從哪來?
直至上Z城前兩天,他總算想到一種物品。他們這里有一家絲綢廠,生產的絲綢產品遠銷海外。到專賣店看了一下,各種絲綢產品琳瑯滿目。最后,他在兩種產品面前猶豫了,絲巾和睡衣,到底選擇哪一種好呢。
兩種商品都不便宜。像樣點的絲巾,那么小小的一塊,價格都在千元以上。最便宜的睡衣,也要一千二百元錢。多年的生活習慣,已經讓他養(yǎng)成一種實用性思維。相比起來,到底睡衣花費的材質更多些,所以他最終計劃選擇睡衣。
聚會的時間已經迫近,已經沒有時間讓他合計錢從哪里來了。他先向一位同事借了一千元錢把睡衣買下。當然不敢提回家,就放在單位,鎖在辦公桌下的柜子里。
臨走的時候,延慧多給了他一千元錢。他心里想要,嘴上卻在拒絕。延慧說,畢竟是出遠門,還是同學聚會,太寒酸了不好。話雖這樣說,那熟悉的表情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他,這錢只是備用,能不花盡量別花。
現(xiàn)在,買了這兩盒白茶,他可以向延慧報一千元的賬,就說五百元一盒。外包裝和從延慧同學那里買的白茶毫無二致,價格還便宜了一百元,即使她埋怨自己亂花錢在大理上也還是說得過去的。這樣,六百元錢就有著落了。
剩下那四百元缺口,以后再找個借口虛報一次賬好了。
盡管他料到延慧會為此不高興,但借的錢總是能夠還上了。
但他仍舊為此忐忑。
對了,回家后要記著把省出的這六百元錢藏起來,可別讓延慧發(fā)現(xiàn)了。
車又行駛了一段路程,一個想法突然掠過腦海,讓他心里一驚:我是不是上當了?踩著油門的腳不自覺就松懈下來。旁邊的車嗖嗖而過,震得他的車一次次地打著激靈,他猶豫著是否要把車停在路邊再仔細查看一下剛買的這兩盒茶葉。endprint
早在很多年前,他的同事陸續(xù)考取了駕證并買了車子。車子三六九等不一,穿衣吃飯亮家當。起初的時候,他壓根沒敢理這茬,直到他成為單位少數(shù)幾個騎摩托車上班的人,他才感到面子掛不住了。
雖然自己在單位這副窮酸樣,可延慧卻是掌握了一些資源的。問題是,延慧斷然把大家公認的不受白不受的資源拒之門外。于是,他們的家庭經濟始終捉襟見肘。
延慧是一名小學老師,一直做班主任。做班主任的最大好處,就是逢年過節(jié)總會有一些家長會拿著現(xiàn)金或購物卡什么的去和你聯(lián)絡感情,也沒什么大的要求,只不過想讓你給孩子安排個好座位或看緊點孩子什么的。可延慧,居然不食人間煙火,從來沒收過任何一個家長的這份心意。
總有一類人會出乎大家的意料,延慧就是這樣的人。
延慧是他們縣城的名人,她的先進事跡和照片一次次出現(xiàn)在他們的縣報或市報上,“先進工作者”“三八紅旗手”等等的榮譽證書厚厚的一大摞。
這些榮譽的取得,不僅僅是剛才所說的清廉,關鍵是敬業(yè)——敬業(yè)到雷融忍無可忍。
在關于延慧的先進事跡中,最突出的一條,就是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對學生進行家訪,風雨無阻,從未間斷。
家訪當然不能在白天,白天她要坐班,何況大多數(shù)同學的家長都有工作。于是,只有占用晚上。
晚上的延慧,比白天都忙。
當年找對象時,大家都說,找一個小學老師最好了,工作輕巧不說,一年還有兩個假期,還沒有早自習晚自習,照顧家庭最好不過了。雷融果然如愿以償,找了一個小學老師。結婚初期,他倒是享受到這種好處??捎幸惶?,事情突然逆轉了,因為延慧“突然發(fā)起了神經”。
“突然發(fā)起了神經”是好長一段時間雷融向可以訴苦的人傾訴時說的最多的一句話。追溯源頭,是從延慧當班主任開始的。
學校有班主任對學生必須進行家訪的規(guī)定。規(guī)定只是規(guī)定,大多數(shù)老師根本不把這個規(guī)定當回事,何況也沒有什么嚴格要求和專項考核。在進行過最初的幾次家訪后,延慧突然對這項別的老師都認為無關緊要的工作上了癮。有一天,她帶有宣告性質地對雷融說,從今天起,她要每天對班上的學生進行家訪。
雷融只當她是開玩笑,也沒當回事。孰料,延慧說到做到了。
一個班也就六十名學生,一年卻有三百六十五天,延慧輪番進行。
后來,延慧的始終如一的行為終于變成了榮譽的成果,水漲船高,榮譽的成果又加固了她的行為。同時,榮譽的成果要求她必須摒棄一切與自己身份不相符的事情,所以,與班主任相關的那些物質利益自然與她無干。
延慧說,我總不能掛羊頭賣狗肉說一套做一套表里不一道貌岸然吧?
到了最后,雷融都搞不清延慧到底是享受家訪本身的樂趣還是榮譽帶來的樂趣,反正她每天就這樣樂此不疲地跑來跑去,從騎自行車到騎電動車直到買下這輛汽車,完全把家撇給了他。
延慧說,反正你不忙。
他們積攢的錢不多,所以只是買了一輛中低檔的車,連買車帶上戶入保險剛十萬出頭。
延慧說,白天你開,晚上我開。這樣似乎很公平的,雷融說不得嘴。
但雷融想說,我開車是為了接送孩子,你花費油錢卻辦著對家庭無益的事。
當然雷融不敢說出來。一旦說出來,延慧會為他所謂的“有益”“無益”與他糾纏個沒完。因為從大道理上講,延慧的行為怎么會“無益”呢——社會都承認她了,他雷融算什么呢?
而且,延慧下班后到了小區(qū),卻很少回家一趟,而是自己持有一把鑰匙,直接開走雷融接回孩子后停放在小區(qū)里的車。
曾經,雷融忍不住對延慧說,你一放學就去學生家,正巧趕上人家的飯點,你不別扭,人家能不別扭嗎?
延慧說,別扭什么,反正我從不在學生家吃飯。
你在,人家都不能暢快地吃飯。
那是你,你不能以你的心思揣度別人。
我覺得你還是先回來吃過晚飯再去家訪的好。
哼,你是怕我餓著?你不過想讓我回來做飯拴住我罷了。問題是我一回來,等忙完家務,也許時間太晚就出不了門了。
出不了就出不了,又沒人逼你。小櫻不是你女兒嗎,你能把你那腔熱血用在女兒身上,說不定以后就考上清華北大了。
你是大學生,我不過一個小師范畢業(yè),小櫻由你輔導學習就夠了。
問題是你是老師,更知道如何輔導孩子學習。
雷融,別找借口好不好?我是在工作,別拉我后腿!
通常的爭辯,在延慧提出“工作”二字后宣告結束?!肮ぷ鳌背闪搜踊塾肋h的制高點,不消幾發(fā)子彈,便能結束戰(zhàn)斗。盡管戰(zhàn)敗的一方并不心服口服。
從此以后,他們這個小家庭,特別是他們的夫妻關系,因延慧當初的那個決定而逆轉。不管那個決定是心血來潮或蓄謀已久,它巨大的能量和慣性拖著雷融到一個不情愿的地方去。就像延慧說的,他工作的確不忙,而且由于他在單位的地位,也很少有應酬,所以家務活就完全攤給了他,做飯、洗碗、接送孩子上下學附帶輔導作業(yè)。剛結婚時,雷融倒是愿意干一些家務活的,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但現(xiàn)在不同了,活兒沒比以前增添多少,卻因為心境的改變,家務活便成了苦役。如果再細一點探究與之前的差別,以前是想做就做(盡管通常是想做的),不想做畢竟還有延慧后備。現(xiàn)在是想不想做都得做,你沒得選擇。所以延慧剛才那個讓他順便接孩子的電話,其實是再次激起了他已壓抑得很深的憤怒。
所以他就有了這種其實沒有價值的拖延。他也知道,他肯定會在女兒放學前趕回他們縣城的。
從后視鏡里看過去,判斷出停車無礙,他一邊打方向盤,一邊踩剎車,讓車子停靠在高速路的應急車道上。剛才他把買的那兩提茶葉放在了駕駛室的后排座位上。扭身提過一盒,果真感覺分量很輕,于是心中一凜:莫非那家伙給我的是空盒?又拿起另外一盒,仍是一樣的輕飄飄。
雷融的心開始往下沉:看來是上當了。endprint
他決定拆開包裝檢查一下,可拆開包裝,整提茶葉也就廢了。這么貴的茶葉,他和延慧決計舍不得自己喝的,唯一的用途只能是送禮。可拆開包裝的茶葉還怎么能送出去呢?
那也得拆開??偛荒苡幸惶焖腿丝蘸凶影桑蝗税l(fā)覺那可糗大了。
終于拆開,雷融瞬間又后悔了:茶盒里的茶葉裝得滿滿的,像小背頭展示給他的那樣。
他就恨自己疑神疑鬼,弄得事情不可收拾。
關鍵,回去怎么和延慧交代?
雷融站在學校門口,從衣著完全一樣熙熙攘攘的孩子間努力辨別哪張是女兒雷櫻的臉。正在張望時,瘦豆芽菜般的雷櫻突然提溜著書包哭喪著臉站在自己面前。
雷融心里一驚:挨老師批評了?平?;畋膩y跳的,不是這個樣子啊。
雷櫻一開口,就有一滴淚珠滾落了下來:“爸,我難受?!?/p>
“哪兒難受?。俊?/p>
“想吐。”
見雷櫻這樣說,雷融反倒放了心,想沒準是什么東西吃撐了,消化不了,回去吃兩片健胃消食片就好了。
他撫摸一下女兒的腦袋,接過她手中的書包,牽著她的手往車上走。
當初雷櫻入學時,雷融建議雷櫻就到延慧所在的學校上學,這樣什么都方便些,最起碼接送孩子不是什么問題。但延慧認死理,說她們學校不如實驗小學,所以千方百計托了關系把孩子送到了離他們家較遠的實驗小學。愈到后來,他愈感到當初這個決定的失策。
上了車,發(fā)動引擎,雷櫻迫不及待地按動按鈕打開車窗玻璃,然后把腦袋歪在車座上。過紅綠燈的時候,雷融不小心猛踩了一下剎車,雷櫻身子前栽的同時干嘔了兩聲。
稍定情緒后,雷櫻哭出聲來。
雷融趕緊安慰她幾句,然后問她中午吃的什么。雷櫻說米飯。問什么菜。雷櫻說紅燒里脊,媽媽叫的外賣。
雷融皺了一下眉頭,想延慧果然任性。
雷融上Z城前一天,雷櫻突然扁桃體發(fā)炎,遵照經驗養(yǎng)成的慣例,雷融沒帶女兒上醫(yī)院,自作主張讓她服上抗生素,這種情況,一般服幾天藥就好了。
初到Z城那晚,雷融記掛女兒的病情,往家里打了電話,延慧照例家訪去了,只留雷櫻一個人在家做作業(yè)。問晚飯吃的什么,女兒興沖沖地在電話那頭說,媽媽給了她十元錢,她在小區(qū)門口買了兩只夾肉餅吃,美死了!雷融說,你現(xiàn)在患了感冒,扁桃體發(fā)炎,吃肉不利于病愈,告訴媽媽明天可不敢吃這些東西了,多喝點米粥什么的。晚些時候,雷融估摸著延慧回來了,為此又專門打了電話,說感冒了吃肉食、海鮮類的東西不好。延慧在那頭不以為然,說明明是扁桃體發(fā)炎,又不是感冒。雷融說扁桃體炎就是感冒的一種,所有上呼吸道感染都可稱為感冒。延慧在那頭不屑,說好像你是個醫(yī)生似的。
這句話不輕不重,卻打著了雷融的軟肋,他有一絲惱怒,便反駁道,即使我不是醫(yī)生,好歹在醫(yī)院工作,總比你知道的多吧。延慧用他熟知的每逢她想盡快結束爭論時的那種慣用口氣說,好了,好了,聽你的,不吃便是。說完便扣掉了電話,把他還想再叮囑的話堵在了嗓子里。
但愿延慧能聽自己的。于是昨晚,他半忐忑半期望地給女兒打了電話,女兒依舊興沖沖的,說在東關那家老店吃的過油肉大米,仍舊用的那個詞語,“香死了”。雷櫻還說,老爸你以后多出去吧,你出去我就能改善生活。好像他在這個家有多討厭似的。
雷融忍著沒給延慧打電話,想不管怎樣自己明天就回去了,沒必要在電話里浪費口舌,關鍵是浪費口舌也無濟于事,延慧總是這樣我行我素,經常搞得他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在家,好歹能從大局上掌控一些事情。特別是女兒,平素就是他照料的,所以日常生活小節(jié),延慧也由著他。
這下聽說中午女兒吃的還是肉食,他真的生氣了,后悔昨天不該忍住,沒和延慧通那個電話??矗娉鰡栴}了吧。他心中甚至涌起那么一絲幸災樂禍的殘忍,即以女兒的病痛作代價好給延慧一個教訓,以此來驗證他的說法是正確的——她不聽他的,是咎由自取。
打開門鎖,女兒一頭撲在沙發(fā)上??蛷d、臥室像雷融在家時一樣雜亂,或者說比他在家時還要雜亂,延慧顧不上也懶得收拾。鍋灶冷冰冰的,延慧照例沒有回來。
雷融嘆口氣,決定給女兒熬點稀粥,于是坐鍋添水下米。雷櫻愛吃涼拌黃瓜,冰箱里還有。雷融正把黃瓜切絲的時候,雷櫻在客廳又干嘔了一下。
雷融放下刀出去,躺在沙發(fā)上的雷櫻已把頭和半個身子探出沙發(fā),正在努力把干嘔后殘余的那種感覺咽回去,臉憋得通紅。到底沒有成功,又一股劇烈的惡心從胸部涌到喉嚨,她的眼淚先流了出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她抬頭叫了一聲“爸爸”,余音未落,一大口穢物噴薄而出,沙發(fā)上、茶幾上、地上噴得到處都是,惡臭也彌漫了整個客廳。
雷融趕緊拍她的后背,痛苦的感覺已完全把雷櫻控制,話不能說,想哭也找不到間隙,只能任眼淚橫流。在雷融拍打的協(xié)助下,第二口、第三口總算吐了出來,這下好受點了,“哇”的哭聲這才從口中傳出。
穢物中,殘存著許多沒有消化的里脊塊。
雷融讓雷櫻漱過口,躺好。他猶豫是否給延慧打個電話,告知女兒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裳踊圩顓拹核谧约骸肮ぷ鳌逼陂g打電話了,每逢這種時候,延慧總是在那頭沒好氣地說:“拜托,有什么事,回去再說好不好?”
甚至,他不想收拾滿地的穢物,想把這個場景展示給延慧看,作為證據(jù)。
但那種酸臭真讓人受不了,何況,即使“必要”,真的把這些東西留給延慧,也太過分、太小家子氣了。所以雷融還是拿起了笤帚簸箕。期間,雷櫻又嘔吐了兩次,但沒吐出多少東西。抹干凈茶幾,把沙發(fā)墊從沙發(fā)上扯下來撂進洗衣機,打開窗戶透氣,全部收拾完畢,半個多小時過去了。
粥熬好了,雷櫻一口都不想喝。雷融想空空肚子也好。
雷櫻說,爸,還有作業(yè)呢。
雷融說你現(xiàn)在能做嗎?
雷櫻起身,結果又干嘔了一下。雷融說,再躺會兒吧,作業(yè)再說。endprint
門鈴響了,肯定是延慧。雷融開門時,心里已拿捏好把自己的憤怒表現(xiàn)到何種分寸,結果延慧一進門,暫且打住了,因為延慧滿臉慍怒——她的慍怒把他的慍怒暫且抑制住了,他只好表現(xiàn)出一種習慣性的冷淡。
真是不識好歹!延慧說。
雷融抬了一下眼皮,算是對延慧的回應。
那個崔曉朋的家長,居然對我說以后不必上他們家了。
雷融在心里冷笑一聲,活該!他原本還想說這大概是大多數(shù)家長的心聲,但到底沒說出來。因為說出來肯定是一場吵架。他倒不懼怕吵架,但不想吵這種架,這種架吵得太多了,已經乏味了。何況今天,如果吵,還有更值得的事情。
啥飯?延慧問。
看到延慧根本沒在意躺在沙發(fā)上的女兒,而且這樣心安理得地在家庭中坐享其成,雷融壓抑的怒氣終于開始發(fā)泄:“吃吃吃,你看你都給孩子吃什么了?”
延慧抬起臉,露出詫異的面孔。
“說過孩子感冒了,不要吃肉,不要吃肉,一頓不行,還要接二連三吃???,剛才全吐了。”
雷櫻抬起頭說:“媽媽,我吐了,剛才難受死了?!崩兹诳吹?,經過剛才的折騰,女兒那本就打理得簡單的辮子亂作一團糟。
“吐就吐了吧,吐了就暢快了?!?/p>
“說得輕巧,你不知孩子那難受勁兒,我光收拾就收拾了半個小時?!?/p>
“孩子想吃肉啊?!?/p>
“她懂個屁!”
延慧蹙一下眉頭,沒理雷融,顧自走進廚房盛飯,因為她的確餓了。
雷融的怒氣才發(fā)泄了個開端,而延慧的不回應又加劇了他的憤怒。他跟進廚房:“說過不要吃肉,偏偏不聽!”
“雷融,你怎么這么煩啊。說一遍還不行嗎,一遍一遍說!你錄下來重復播放好了。已經吃了,怎么辦?”
“不負責任!”
“你負責任啊,怎么撇下我們跑了?”
“你還講不講道理,我每天侍候你們娘倆,就不興我有點事了?”
“沒說你不能有事。但我?guī)Ш⒆樱形业姆绞?,架不住你這么指手畫腳的。”
“問題是你把孩子帶病了?!?/p>
“你走之前孩子就病了好不好?”
“我是說,如果你不給孩子吃肉,說不定病已經好了!”雷融聲音漸大,開始有了咆哮的意味。
“狗屁理論,就像你是個醫(yī)生似的?!?/p>
又是這句話!雷融氣急敗壞地沖延慧吼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延慧也生了氣,放下已經端好的碗,一頭扎進臥室,蒙住被子不理他了。
雷櫻還是掙扎著做完了作業(yè)。做完后,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那種惡心的感覺還在,所以她拒絕吃任何東西,怕咽進什么再吐出來。雷融說了半天好話,終于讓雷櫻喝了點開水。
雷融繼續(xù)生氣,想兩口子吵架,憑什么你就能一頭扎在床上睡覺,而我還得繼續(xù)照料孩子。每次都這樣。
可雷融通常橫不下心,像延慧那樣把女兒撂在一旁不管。也有賭氣橫下心的時候,但臨到末了,雷櫻還是喚他干這干那的。這些年女兒已經跟慣了他。
雷櫻說今晚想跟他們夫婦一起睡??吹胶⒆舆@副樣子,雷融本就對她獨自睡覺不放心,便同意了。
孩子鉆進延慧被窩,雷融躺在孩子這邊。延慧橫他一眼:“去孩子那屋睡吧!”
“憑你那睡相你能照看了孩子?”雷融駁她一句,依舊在床這邊躺下。雷融說的也是實話,延慧睡眠不錯,一般聲音根本吵不醒她。
半夜,雷櫻在睡夢中突然吭吭唧唧起來。雷融一激靈醒了,摸一下女兒的頭,似乎有一點燒,但不要緊,便給她掖掖被角。延慧睜一下眼,又闔上,翻個身,繼續(xù)睡覺。
雷融睡不著,在延慧粗重的呼吸聲中,想開了心思。
這次上Z城前,他設想了許多種見管晶的情形。盡管延慧對他旁敲側擊,他也裝得無所謂而且讓延慧相信了他的無所謂,但他確實有一種急迫的心情,想見到多年未見的管晶,甚至這是他上Z城的主要興趣。她是他的初戀,這個背景因為當前婚姻的參照,讓他更加懷念,甚至想把這種懷念變?yōu)橐环N從此后可續(xù)接的美好。他的經驗,他的觀察和了解,讓他認為現(xiàn)實生活中很少有夫妻幸福的。所以,他理所當然地認為管晶也過得不幸福。那么,他們就可以同病相憐。有了這個基礎,或者說催化劑,再加上他們曾經的交往,那個更加純粹的基礎,他們就會有故事發(fā)生。無論是在醫(yī)院收費的間隙,還是在家中無人打擾的時候,他一次次地回想管晶的身影面容和他們曾經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無疑,假如管晶當年嫁給他,他們的夫妻生活也會發(fā)生許多問題,但那些問題肯定不能和他現(xiàn)在遇到的問題同日而語,相提并論。他又想,如果管晶真的不幸福,他反倒要裝出幸福的樣子,唯有如此,他才能作出一種姿態(tài),給予管晶歉疚與他分手的寬容。如果她有眼淚流出來,他會幫她拭去。如果她依偎到他懷里,他會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自然會感受到他的力量。即使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歲月和生活摧殘而成的斑點,他依舊會認為她還是曾經的她,美麗的她,所有這些,就像他所不知道的她這么多年的經歷一樣,他會視而不見,一笑置之。
他幾乎要為自己的博大而感動。
但是很不幸,他所有的希望都落空了。
管晶是開著一輛寶馬來的,他甚至不敢讓她見著自己的車。她身形未變,依舊纖巧動人。面部神采奕奕,光潔無瑕,不消說那是長期深度保養(yǎng)的結果。那種舉手投足顯現(xiàn)出來的物質生活的優(yōu)裕和自信,讓他只有在同學堆中貪婪又自慚形穢地領略,根本不敢上前輕置一詞。
他沒有勇氣獨邀管晶暢所欲言,似乎管晶也沒有邀他敘舊的跡象。只在將要分別的時候,他還是鼓起勇氣把那套真絲睡衣遞到她手里。他自然不敢奢望她會因為這個禮品對自己青眼有加,但他想她會像一般人那樣禮貌地推脫。但管晶大大方方接受了,只是對他嫣然一笑。
這種大大方方,也讓雷融不舒服了良久。
所有一切,都不是他所想像的樣子。endprint
他更加感到自己人生的不堪。
雷櫻突然在睡夢中大叫起來,連珠炮似的發(fā)出一些不明所以的聲音,每一聲都滿含恐懼。
雷融翻身而起,趕緊晃晃身邊的女兒。透過窗外傳進來的光,雷融看到雷櫻并不睜開眼睛,只是雙手胡亂地四下?lián)]舞,似乎在抗拒要把她搖醒的雷融。延慧也醒了,連聲叫“小櫻,小櫻,怎么了?”雷櫻又吐出幾個含混的聲音,突然一下子坐起來,接著身子越過延慧,好像準備下床,眼看就要雙腳踏空,被延慧一把拉住。雷融趕緊按開床頭燈的開關,在燈光的照射下,雷櫻總算睜開了眼睛,怔了片刻,一頭撲進延慧懷里。
“可能是被夢魘住了,”雷融一邊用手摸雷櫻的頭,一邊說:“還是不消化引起的。”
延慧聽出他的話意有所指,沒好氣地白他一眼:“還說,就你能!”
雷融的話確實意有所指,無非還是想把雷櫻現(xiàn)在的狀況歸咎于延慧,但見延慧已經敏銳地嗅到了他的意圖,把手從雷櫻頭上拿下來,轉了個話題:“感覺有點燒?!?/p>
“那還不量量體溫?”
雷融正欲下床取體溫計,突然想起上次延慧感覺自己有點發(fā)燒量體溫,從腋下取出來遞給他時,由于兩人的手錯位沒接住,體溫計還沒看出結果便掉到地板上摔碎了。當時兩人剛剛鬧過小別扭,延慧還說他是故意的。雷融說隨后再買一支,但第二天延慧身體恢復如初,這個事情也就放到一邊了。雷融有點懊悔,偏偏這個事情記不住,又給了延慧把柄。
果然,延慧聽說體溫計還沒買回來,就像等著這種事情發(fā)生以完成報復似的,立即毫不客氣地嗆過話來:“這點屁事都辦不好,你能干點什么???”
“干嘛說我,你就不能去買?”
“雷融你還要不要臉,是你在醫(yī)院工作還是我在醫(yī)院工作?”
雷融的臉漲紫了:“體溫計就醫(yī)院有賣的?路邊的藥店沒有啊?”
“真好意思說,有幾個醫(yī)生家的體溫計還需要自己去買?”接著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哦,我忘了,你不是醫(yī)生?!?/p>
這句話比扇他一巴掌還讓他難受,他正要發(fā)作,躺在延慧懷里的雷櫻大喊道:“你們不要吵了好不好?”
兩人偃旗息鼓,不吭聲了。
等雷櫻重新睡著,延慧把她從懷里放下,雷融心里仍舊氣哄哄的,但裝作不在乎的樣子,配合著延慧幫雷櫻掖好被子。兩人隔著雷櫻分頭躺下,雷融把燈關掉,屋子里重又陷入寧靜,只有雷櫻呼哧呼哧的鼻息聲。
雷融隱隱進入夢鄉(xiāng)之際,雷櫻突然又在睡夢中大叫起來,這一次無論聲音動作都比上一次更甚。一摸頭,似乎比先前更燙了,但手腳卻一片冰涼。
因為剛才的經驗,雷融迅速打開燈光。雷櫻清醒后,雷融問她夢到了什么,雷櫻說記不清了,總之很讓她害怕。
到后來,雷櫻一閉眼,那些讓她害怕的畫面就浮現(xiàn)在眼前。
因為扁桃體炎,昨晚睡覺時雷櫻仍服了一片抗生素,看來抗生素沒起到作用。延慧說,到醫(yī)院瞧瞧吧。雷融看一下表,凌晨三點二十分,想到半夜到醫(yī)院的種種麻煩,便說,這么晚,醫(yī)院只有值班醫(yī)生,說到底還是個炎癥,不行的話熬到明天早晨吧。
延慧生了氣:“雷融,小櫻還是不是你女兒?就值班醫(yī)生也比你強吧?”
“不是這個意思。我還不了解醫(yī)院的情況,過去無非還是讓你服幾片藥。”然后又補充一句:“燒的也不厲害。”
“噢,你是體溫計?”延慧嘲諷道。
雷融皺一下眉頭。
“也許輸上液就好了,”延慧說。
“不做檢查就不可能給你輸液。”
“做檢查那些部門就沒人值班?”
“有是有,等一個個叫起來,也到明天早晨了?!?/p>
“你就扯吧?!?/p>
延慧刷地從床上跳下來,打開手機,不知給什么人撥電話。
雖然不知道是誰,從延慧這邊通話的情況來看,那邊那個人似乎也拒絕了她,意思也是看能不能熬到明天早晨。
雷融說:“我說嘛?!?/p>
延慧突然哭了起來,邊哭便給另一個人撥電話,但顯然那邊那個人關著機。
延慧的哭聲更大了,弄得雷融不知如何是好。
她突然把哭聲止住,抹一把眼淚,冷冷地對雷融說:“把車鑰匙給我!”
雷融問她去哪兒。
延慧說:“不用你管?!彼槔卮┖靡路?,然后抱起女兒。雷融有些驚訝,雷櫻雖然瘦弱,畢竟那么大身形了,她那么弱小的身軀怎么有力氣抱起女兒。
雷櫻看雷融一眼,從延慧身上掙脫下來,說:“媽媽,我自己走吧?!?/p>
雷融也趕緊穿好衣服,隨她們母女倆下樓。
走到車子前,雷融才想起昨晚上樓時,并沒有把路上買的茶葉給提上去。理由事先已經編排好了,他還是感到一股無端的緊張。
幸好,延慧開的是前門,她摟著女兒坐在了副駕駛座上。
發(fā)動著車子,雷融往他們醫(yī)院開。延慧仍舊目視前方:“往市醫(yī)院開!”
雷融扭頭,詫異地看延慧一眼。
“往市醫(yī)院開!”延慧聲音冰冷,但意志堅決。
市里離他們縣城不到二十公里,也就二、三十分鐘車程。雷融問:“你那里有人?”
“沒人就不瞧病了?”
雷融用牙齒咬一下嘴唇,不再爭辯,照她說的往市里開。
畢竟是夜晚,即便市醫(yī)院,也是燈火闌珊,像他們醫(yī)院夜晚的那副鬼樣子。大門緊閉,只有一個側門開著??帐幨幍拇髲d一個人影都沒有,酒精和消毒液的味道使這里顯得鬼氣重重。
看到“急診”的標志,雷融領著延慧和女兒往那邊走去。進了那道玻璃門,往右一拐,便是三間大小的一個急診室。和大廳比起來,這里簡直是另一個世界,里面燈光通亮不說,人也是嘈嘈雜雜,兩個小青年正和值班醫(yī)生吵架??繅Φ囊恢пt(yī)用床上躺著一個年輕人,人事不省,地上還蹲著一個哭天抹淚的姑娘,耀眼的紅發(fā)盤踞頭上。
雷融稍微觀察了一會,已經得出了判斷。那個人事不省的年輕人肯定是酒喝多了,急性酒精中毒,他們?yōu)槭罩蔚膯栴}正和醫(yī)生爭吵,他們說醫(yī)生不負責任,見死不救。醫(yī)生說像這種情況必須住院,不是急診能夠處理的,而他和相關人員已經聯(lián)系,很快就會有人收治,只需等不長的一段時間,他們不該這樣無理取鬧,苦苦相逼。endprint
看到這副可怖的景象,延慧猶豫是否退出。而那個值班醫(yī)生看見他們,似乎看見了救星,急欲逃脫那兩個青年的糾纏,便主動迎上來問他們怎么回事。
值班醫(yī)生年齡不大,也就是二十來歲的樣子。雷融知道,安排在夜晚值班的,通常是實習生或資歷較淺的年輕醫(yī)生。
那兩個小青年還是不依不饒,跟著值班醫(yī)生過到雷融他們這邊來。雷櫻迷迷糊糊地并不知道害怕,但延慧下意識地把女兒藏在身后。
在小青年罵罵咧咧的聲音中,雷融大致把雷櫻的病狀表述了一遍,延慧不時插話作著補充。
值班醫(yī)生找來幾個棉簽,捏作一排,讓雷櫻張開口吐出舌頭發(fā)出“啊”的聲音。舌頭伸出來后,棉簽壓在了舌頭上。雷櫻不習慣,咔咔咳嗽起來。重新做,這次順當了。然后說,扁桃體發(fā)炎。
雷融說,好幾天了,一直服著藥呢。
延慧說,可為什么說胡話呢?可嚇人了。
值班醫(yī)生也很躊躇該如何回答。他說,我把兒科的醫(yī)生叫來會診一下吧。
旁邊的小青年又嚷開了,就這點本事啊,推來推去的!
雷融望了值班醫(yī)生一眼,用目光告訴他,他的決定自己可以理解。值班醫(yī)生也用目光表示了感激。
值班醫(yī)生開始撥一個電話,但三番兩次才撥通。通完話后對雷融他們說,兒科說讓你們上去一趟。三樓右邊。
雷融和延慧向值班醫(yī)生道過謝,出門上樓去了。遠遠地,又聽到了后面?zhèn)鱽淼某臭[的聲音。
延慧說,什么水平???還市醫(yī)院呢!
雷融沒吭聲。不過他真想說,你以為呢?
上了三樓,樓道里闃無一人。看到兒科的標志,再尋著值班醫(yī)生辦公室,雷融怯怯地敲了三聲門。沒有應聲。再敲,里面?zhèn)鞒鲆粋€女人的聲音,誰???
看個病,剛才急診不是和你們聯(lián)系過了嗎?
等一會!聲音里明顯帶著不耐煩。
不知道在里面到底磨蹭什么,門終于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女醫(yī)生,也是三十來歲的年紀,即使睡眼惺忪,也難以掩蓋面容的漂亮。沒有穿白大褂,緊身毛衫緊身褲,胸挺臀翹,長腿細腰,身材一覽無余,正好與面容相得益彰。
延慧大概認為女人和女人更好交流,所以這次她主說,雷融補充。把雷櫻的癥狀表述一遍后,女醫(yī)生說,量過體溫沒有?
延慧說沒有,雷融也搖搖頭。
女醫(yī)生扭轉身進去,渾圓的臀部讓雷融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取一支溫度計出來,塞進雷櫻腋窩,她便顧自進去了,還不忘虛掩一下門,生怕他們跟進去似的。
雷融心里有點氣憤,但也不好說什么,便陪她們娘倆一起在樓道的長凳上坐下。
幾分鐘后,女醫(yī)生出來。這次可以看出她已經徹底把殘存的睡意給擺脫了,臉上的榮光更煥發(fā)了幾分。雷融把溫度計遞到女醫(yī)生手里,女醫(yī)生拿起,煞有介事地對著燈光看了一下說,三十八度三,也不是太燒,應該還是炎癥。你們看怎么辦,或者回去繼續(xù)服藥觀察,或者明天過來綜合檢查一下再做決定。
延慧說,那個樣子可嚇人了,不會是燒壞大腦了吧?
你們懷疑大腦有問題就去做個腦CT。女醫(yī)生冷冷地說。
盡管雷融就在醫(yī)院工作,也見慣了同事們對待患者時的那種不冷不熱態(tài)度,但這么不負責任的醫(yī)生還是讓他驚異,讓他氣憤。他克制住自己說,現(xiàn)在不能住院嗎?
女醫(yī)生瞪他一眼,想住的話由你們,我給你們開住院單。
延慧討好地笑笑,我們現(xiàn)在要回去的話沒事吧?
我不敢打包票。不說了嗎,你們想住院的話住院。
雷融正欲發(fā)作,延慧拉拉他衣角,說,咱先回吧。剛扭轉身沒幾步,值班室的門已經砰地碰住了。
下樓時,雷融憤憤地說,什么東西!
就這還把有些人的眼給看直了,延慧道。
雷融本就在憤怒中,延慧這么說又讓他的怒火增添幾分。而此時此刻,又不便發(fā)怒,所以只好生生地把怒氣壓抑回去,讓它在心中發(fā)酵,變成一種很折磨人又很令人沮喪的東西。捫心自問,雷融的確多看了那個女人一眼,可犯得上讓延慧這么不失時機地嗆白他一句嗎?這種毫無價值毫無必要的醋意引發(fā)的抱怨,她延慧就不能咽回肚子里嗎,少說一句會死人?
兩個人沒再吭聲,雷融發(fā)動車子往他們縣城返。
再看表,已經快五點了,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延慧依舊抱著雷櫻坐在副駕駛座上。中途的時候,延慧一扭頭,看見了后排座位上那兩盒茶葉,狐疑地問了他一句:“那是什么?”
雷融還在生氣,本來不想理會她,可她偏偏問起了這個事情,還不能不回答。這一個多小時,雷融完全把茶葉的事給忘掉了,包括剛才上車的時候。他知道他遲早得面對這個問題,可延慧此刻問他,他感覺真不是時候,所以,他一方面有條件反射式的緊張,另一方面又突然產生對自己將要出口的謊話的厭惡?;蛘哒f對所有讓他不愉快的一切的厭惡。如果不是昨晚孩子生病,如果不是生病后他們的爭吵,如果能有一個比較平和的環(huán)境,雷融肯定能夠半真半假半表白半討好地把這個事情向延慧說清楚,直至讓延慧對他的“決定”無話可說。
但他現(xiàn)在有了怨氣,所以話便說得潦草。
這種潦草的后果是雷融能夠預料的,而延慧的表現(xiàn)果真不出所料。
好的是兩人之間的氣氛本就凝重,而延慧劈頭蓋臉的指責再加上雷融的不辯解讓氣氛更加凝重。最后,這種凝重暫且阻礙了這個事情向深處發(fā)展。
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反正我就這么做了!雷融恨恨地想,并把沉默持續(xù)到他們小區(qū)。
還好延慧沒有察看那兩提茶葉,如果看到有一提開了封,他該如何解釋呢?
還不到那地步,到時再說!
回到家,雷櫻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次真的燒了起來。雷融趕緊用一個臉盆盛半盆涼水,把毛巾浸透往雷櫻額頭上敷。延慧并不完全茍同他這種做法,卻也不好反對,因為自己更是束手無策,何況倆人還嘔著氣,不想說話。等雷櫻的體溫隔著厚厚的毛巾升騰到這一面,雷融便取下來再在水里浸濕,擰干,重新敷上。endprint
有一次,雷融沒把毛巾擰干,有水珠從雷櫻額頭上流到了脖子里,延慧忍不住說了雷融一句,沒好氣,卻也輕微。雷融非但沒有反駁,心中倒是慶幸延慧終于和他說話了——這樣嘔著氣總不算一回事,尤其在這種非常時刻,只會讓讓本來壓抑的心更加壓抑。
天很快大亮。像往常一樣,雷融暫且放下雷櫻,到廚房鼓搗點吃的當早餐。延慧倒也配合,把雷融準備的早餐給吃了。
熬到七點來鐘,沒費什么口舌,延慧便聽從了雷融的建議,到他所在的醫(yī)院給雷櫻瞧病。
畢竟是親屬,還是孩子。兒科主任很用心,親自給雷櫻診治。結合各項檢查,很快判斷出雷櫻是扁桃體炎引發(fā)的急性腦炎。昨晚的種種表現(xiàn),就是腦炎的癥狀,需要住院治療。
這幾天兒科病人不多,主任特殊關照,囑咐護士長把雷櫻安排到一個沒有其他病人的病房里。住院手續(xù)也很簡單,連押金都沒交,只需雷融簽個字,隨后結算。
所有的事情這般順利,雷融有一種居功至偉的感覺,想在延慧面前不露聲色地炫耀一下聽從他意見的好處,怕適得其反,忍住了。
很快,護士給配好液體,扎針輸液。
液體每分鐘六十滴,護士憑經驗和感覺大致調好了。延慧不放心,讓雷融親自數(shù)一下。兩個人又都沒戴手表。延慧說,看一下手機,有的手機有秒表的,在“時鐘”功能里。雷融掏出手機,果然找出了“秒表”功能。調好,雷融有點尿急,便放下手機到樓道里的衛(wèi)生間去。
手機叮當一聲,屏幕隨之亮了起來,一個信封狀的圖樣站立在屏幕上閃爍著。
延慧隨手點了一下,卻見是管晶的短信:“感謝你的睡衣!合身,柔滑,祝好,多聯(lián)系!”
她的面部肌肉瞬間有了一絲扭曲。
此事,雷櫻已經徹底機靈了,看著延慧拿著手機,就起身去奪:“讓我玩一會游戲!”
延慧把胳膊揚一下躲開女兒,繼續(xù)扶搖著的怒氣再加上突然被女兒打斷產生的些許不耐煩讓她的聲音高了幾度:“躺好!就不怕滑了針頭!”然后起身過到一邊。
雷櫻撇撇嘴:“不讓玩就不玩!”
雷融進到病房,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延慧陰沉的臉。一見那種表情,他就有點心虛,雖然不知道在這短暫的一刻發(fā)生了什么。
延慧咔咔咔走到他面前,把手機上的短信揚到他面前,厲聲問道:“怎么回事?”
雖然還沒看清,他心里已是一驚。下意識地去奪手機,誰知延慧握得那么緊,他根本無力從她手中摳出來。
延慧鼻子哼了一下:“果然長本事了!”握手機的力道繼續(xù)加大,就像保存證據(jù)似的:“睡衣怎么回事?”
見說到睡衣,雷融的疑問落了地。
真糟糕,短信遲不來早不來!
一剎那,他的腦袋有一點發(fā)懵,隨后,惱怒、沮喪、驚懼、緊張幾種感情齊聚心頭。他知道,他需要解釋,哪怕再費力,哪怕用謊言,也得把事情說周全。于是,他趕緊把這些感情壓下去,調整臉部表情,現(xiàn)出一種類似訕訕的包含著歉意、討好、心虛的可笑模樣,就像一個小學生犯了錯誤。
腦神經高速旋轉了幾秒,他還是決定說實話。于是,他把欠管晶錢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只不過欠錢的數(shù)字略有夸大,二百元變成了三百元,睡衣的價格有點縮小,一千二百元變成了一千元。
說完,他又有點后悔。他料想延慧不會去和管晶對證。但睡衣的價格,延慧去專賣店一問便知,因為那里最便宜的睡衣都需要一千二百元。
接下來的唇槍舌劍圍繞雷融是否背叛了延慧,他到底對她好過沒有展開,睡衣成為始終繞不開的一個證據(jù)。
“如果你對我好過,怎么自結婚以來從來沒舍得給我買一件真絲睡衣?”
“你送什么東西不行,為什么非送睡衣,那么曖昧的東西,你到底是何居心?”
“你是不是心里一直有她所以才對我這樣?”
等等等等。
靜下來的雷融想,如果自己真能和管晶建立點什么聯(lián)系,那么承受延慧所有的這些指責也算值了。問題是,他心中明白,即使管晶給他發(fā)了這么一條短信,那也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人家管晶仍是管晶,他雷融仍是雷融。無論過去如何,現(xiàn)在的兩個人,干脆就是兩個世界。深一步想,當年管晶選擇與他分手,看起來是正確的,無比正確——如此不堪的他,怎能擔負起管晶的幸福?
幸虧見面短暫,管晶還不知他竟然如此不堪。
延慧的一些話語,也擊中了他的心。雷融自然是對延慧有怨氣,可這么多年,他體貼過她嗎?就像延慧說的,為什么他從來沒有動過心思去給延慧買一件如此質地的內衣?為什么他偏偏選擇的是內衣,難道自己購物的當初,心思就那么純凈?雖然自己并不像延慧說的心里一直記掛著管晶,但難道自己從來沒有在心里把管晶拿來作參照嗎,尤其對延慧不滿的時候。
本來想著這次聚會的事情就這么過去了,誰知管晶偏偏發(fā)這么一個不合時宜的短信。這叫什么,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雷融突然很厭惡,那種被沮喪包裹的厭惡。
唇槍舌劍終于告一段落,兩人都在默默體味那種習慣性的吵架后的類似虛脫的感覺。沉默了一陣,延慧突然想起了自己剛才吵架時落掉的一樁不得不問的事情,便用冷冷的聲音打破這難得的沉默:“買睡衣的錢從哪里來的?”
聲音冷卻驚心,雷融猝不及防,脫口而出:“你不是給了我一千元備用嗎?用的就是那個錢?!?/p>
“那買茶葉的錢從哪里來的?”
雷融的心咯噔一下,壞了!
按照他事先編排好的謊言,延慧給他備用的那一千元錢已經買了茶葉。雖然從市醫(yī)院回家的路上,兩人由于負氣話語簡單,但延慧已經誤認為雷融那一千元錢已經買了茶葉了。而雷融壓根沒想到延慧會發(fā)現(xiàn)睡衣的事,所以剛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說錢買了睡衣。甚至,他把說給延慧的睡衣的價格從一千二百元降到一千元,沒準在一定程度上也受了那個一千元數(shù)字的影響,為的就是能夠把謊話圓周全,誰知事情突如其來,完全超出他的掌控。endprint
他張了半天嘴,說不出話來。
這下延慧更加氣憤了,她聲色俱厲地朝雷融吼道:“雷融,你說說,你到底藏了多少小金庫?”
雷融緊張地看一下病房虛掩的門。剛才兩個人吵架時,算是壓著聲音的,他們都知道這是公共場合,說不準會有醫(yī)護人員進來,甚至有時連門都不用敲??裳踊鄣穆曇敉蝗蛔兊眠@么大,一旦有人走到門前,甚至不用進來就能聽到,而且是這種擺不上臺面的事情,那樣,家丑就徹底外揚了。
雷融皺一下眉頭,帶著央求的表情壓低聲音說:“這是在我們單位,你能不能小聲點?”
“不能!”延慧的聲音更大了。
雷融想盡快結束這場戰(zhàn)爭,索性實話實說,說是朝他們科里某某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
因為他說的確是實話,所以倒不怕延慧真的去問。可倘若延慧果真任性去核實此事,事情倒是證明了,可他的面子也丟大了。
延慧眉毛倒豎:“你以為我不敢去問?”說完,氣呼呼地一頭倒到空閑的那支病床上,把屁股扔給他們父女倆,自己生悶氣去了。
這悶氣一生就是幾個小時,像她平素在家生了氣那樣,對周圍的事情完全不理不睬。
還在輸液的雷櫻,徹底撂給了雷融。
雷融特別厭惡延慧不理會他時的那種感覺。
不僅是厭惡,簡直是恐懼。哪怕吵架都好,吵架期間,所有的感覺只是憤怒。但憤怒對雷融而言是可以忍受的,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兩個人還有交集。只要有交集,他就可以表白、發(fā)泄、辯解、控訴。不可忍受的是延慧用自己賭氣式的沉默把自己箍起來,把他與她生生隔開,讓雷融獨自體味余怒未消的寂靜和孤獨,有理說不出,生生的憋在肚子里,發(fā)酵,膨脹,弄得他手足無措,坐臥不安。
但雷融,也得像每逢這種時刻一樣,一邊生著氣,一邊忙活所有該忙活的事。
雷櫻已經見慣了他們的爭吵,所以剛才,她自顧玩自己的平板電腦。病房沒有網絡,玩了一會兒,雷櫻煩了。還有,針扎在一只手臂上,那只手臂不能動,一只手玩著也累。見他們消停了,雷櫻就說:“爸爸,陪我玩會吧?!?/p>
“玩什么?”雷融懨懨地問道。
“咱們打撲克吧?!?/p>
想起打撲克的那種煩,雷融皺一下眉頭:“不想打。”
“憑什么呀?”雷櫻嚷道。
就是,憑什么呀?憑什么生了氣你延慧就能去一邊蒙頭睡覺,而我還得在這里應付孩子的糾纏?
“不憑什么,不想打。”雷融說。
“那我讓媽媽陪我。”雷櫻就開始叫延慧。
延慧理都不待理她。
雷櫻嘆口氣嘟囔道:“你們一天就知道吵架?!?/p>
中午了,雷融得考慮午飯的事。醫(yī)生囑咐說,這幾天雷櫻要盡量吃稀的,清淡的。說這話時,雷融插了一句,敢吃肉嗎?醫(yī)生說,盡量別吃不消化的東西。這話雖有傾向性,但說得模棱兩可的。但雷融還是朝延慧看了一眼,算是昨晚關于感冒到底能不能吃肉的爭辯的最后的注解。
小醫(yī)院,沒專門食堂。倒是大門口一溜私家小飯店,專門給病人和家屬準備的。延慧仍舊躺在床上生悶氣,也不知是把自己撂到了那邊還是把雷融撂到了這邊,反正小小一個病房,分割成了兩個世界。中間雷融上過一趟衛(wèi)生間,料想自己走后延慧肯定會起身照看雷櫻,所以還專門耽擱了幾分鐘,誰想人家還真沉得住氣,推門進來,人家還是面朝窗戶背對著雷櫻。雷融就有點生氣:即使和我慪氣也不能沖著孩子啊。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出去后,延慧倒是一直用眼睛關注著這邊,還提醒雷櫻注意不要亂動防著滑針,只是在聽到門口的腳步聲后才把身子重新扭回去的。
雷融對雷櫻說,可別動啊,我去給咱打飯吃。雷融故意說的“咱”字,這個咱自然包括延慧。而且,表面是對雷櫻說的,實則是說給延慧的。他是提醒延慧自己要出去。
出去后,他依舊有點不放心,生怕延慧繼續(xù)任性鑄成什么錯誤??梢幌?,會鑄成什么錯誤呢,不就是輸個液嗎,孩子都那么大了,有什么情況她自會和媽媽說的。
也沒什么可口的飯菜。雷融便打了兩份大米蓋飯,一份玉米羹蛋湯。飯食全部用一次性餐具盛好用一個塑料袋提了回來。
推門進去,延慧不僅起來了,而且還陪著雷櫻打撲克。雷融心中不爭氣地涌起一絲寬慰和感激,臉上的表情瞬間輕快了。
大米蓋飯一份肉的,一份素的,雷融把兩份蓋飯一起呈在延慧面前,示意她挑。延慧看了一眼,怔了幾秒,從他手中取下那份素的。
雷櫻說,我吃肉的。
雷融說,沒聽醫(yī)生說嗎,不能吃肉,你喝蛋湯。
雷融先喂雷櫻喝蛋湯,可雷櫻喝了兩口就不想喝了,而且堅持要吃米飯。雷融沒辦法,只好把自己的那份蓋飯端過來,把上面的肉菜扒拉在一旁,舀了一勺子沾點菜湯汁的白米飯喂雷櫻,他故意把動作的幅度加大,為了讓延慧知道,他并沒有讓雷櫻吃肉。
其實延慧在吃飯的同時,也在用眼睛的余光看著雷融??吹嚼兹谖古畠好罪垼_口了:“小櫻,米飯不好消化?!?/p>
雷融說:“沒讓她吃肉,也沒什么不好消化的。”
延慧鼻子哼一聲:“哦,這個世界上只有肉一種東西難消化?”
雷融聽出這句話里帶著指責與報復,只好把手中的活計給停下了。
延慧把吃了一半的飯撂下,好說歹說喂了雷櫻半碗雞蛋羹。喂完雷櫻后,那半盒剩飯沒再端起來,任它撂在那兒,也像是一種報復。
他擔心她會再次躺下,但她應女兒的要求接著玩開撲克了。
雷融有點困,便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地躺在延慧剛才一直躺著的那支病床上。
第一天藥量最大,先后掛了幾個不同的瓶子。上午雷融照看時,已經換過兩瓶,這一瓶眼看也要空了。
當瓶子里的液體只剩一點將要完全流入塑料管道的時候,雷融會出門到護理臺那兒叫當班護士。等護士取來藥瓶的時候,管子里的液體也正好流得差不多了。雷融從這邊看到,瓶子里的液體已經所剩無幾了,但延慧還沒有起身的跡象。他心里有點著急,想提醒延慧一下??捎窒胭€一口氣就不理會她,并想冷眼看她是如何做這個看護的——既然陪孩子輸液,你不看液體看什么?endprint
倒是雷櫻發(fā)現(xiàn)了,她慌忙和延慧說,媽媽,藥沒了。
延慧抬頭,輕輕地啊了一聲,起身便去按床頭的那個呼叫按鈕。
這下雷融忍不住了,霍地一下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聲音帶著明顯的慍怒:“怎么這么懶,不能出去叫一下嗎?”
延慧眉毛豎起來,剛舒展的面孔又扭曲起來。
“誰知那按鈕管不管用?”話沒好氣,卻是對他剛才指責延慧的解釋。
其實,雖然他在醫(yī)院工作,卻很少來病房,而且,他也不知道那種呼叫按鈕是什么時候安裝上的,是否管用。因為他知道醫(yī)院很多東西,只是一種擺設,給外人裝樣子看的,所以,他想當然地認為那個按鈕未必管用。還有,即使真的管用,他畢竟是這個醫(yī)院的工作人員,醫(yī)生護士都是他的同事,熟人,也許出去親自叫一下更顯得禮貌些,所以他才對延慧的那個行為表現(xiàn)的如此強烈。
“不管用安那按鈕做什么,讓你們上班拿著玩?”延慧聲音尖利,毫不相讓。
話語剛落,便有護士拿著藥瓶進來了。雷融感覺自己被扇了一巴掌,無聲無息。他趕緊把這種感覺給壓回去,下床并調整表情表示對同事的禮貌。延慧臉上的陰云卻未因此散去。護士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的某種不對頭,詫異地看雷融一眼,麻利地換好藥,禮貌地回雷融一個微笑,出去了。
雷融正要再次往床上躺,延慧咔咔咔走過來,白他一眼:“起來!”
雷融表情訕訕,乖乖地起來。
延慧一屁股坐在床上并翻身倒了下去,兩腳互蹬,兩只鞋啪嗒啪嗒掉在地上。雷融本想蹲下去給她把鞋扶正表示歉意,但延慧這副樣子還是激怒了他,他忍了幾忍,又怔了一會,無可奈何地來到雷櫻身邊。
雷融有些后悔,干嘛自己要多那么一句嘴,把剛剛恢復半程的關系又弄得不可收拾了。
雷櫻一個人在翻弄撲克,所以容得他坐在床邊沮喪地發(fā)呆。
發(fā)了會呆,他拿出手機,幫雷櫻調好液體滴數(shù),然后繼續(xù)發(fā)呆。
突然延慧從床下下來,穿好鞋子,拿起自己的坤包就要往外走。
看見她拿著包往外走,雷融忍不住問道:“你去哪兒?”
“我下午有課。”延慧冷冷地說。
“延慧,你女兒病成這樣,你還要去上課?”雷融的氣又往上升,話語中明顯帶了不滿。
“你不是能嗎,你陪你女兒好了,省得我在這里礙你眼!”
“你什么話?。俊?/p>
“就這話,你不是處處看著我不順眼嗎?”
“我什么時候看你不順眼了?”
“你心里清楚!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你都做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你不清楚?吹毛求疵,不依不饒!”
“延慧,別無理取鬧了好不好?”
延慧表情突然變得很平靜,聲音也軟了起來:“雷融,我真的有課。上完課我就回來好不好?”這種平靜的表情、平靜的語調雷融既熟悉,又恐懼,她在以這種方式告訴他,她不想吵了,她要躲避。
而她的躲避,總會把他拋入令他更加憤懣的失敗境地。
延慧果然推門出去了,冷冷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深處,便如曾經許多次激烈的爭吵之后延慧離家一般,不同的是這次沒有摔門。而且,看上去她彬彬有禮。她出門后,雷融被憤怒和沮喪裹挾,竟至失魂落魄一般。哦,這就是你對待家庭、對待老公、對待孩子的態(tài)度?即使我那一句說多了說過了又如何,誰說話就那么中規(guī)中矩,合乎標準?有那么一刻,他也沖動想離開這里,但事情把他箍著。病床上還躺著一個小病人,她的眼睛那么無辜溫順。他又一次體驗那種離不開,逃不掉的感覺,便如一頭被不見形的網箍起來的無處發(fā)泄的困獸。而今天這頭困獸還每每要遇到單位的同事,那些他熟悉的人,于是得變換表情裝正常,不讓他們看出什么端倪。
雷櫻在床上愈躺愈煩,于是雷融還得應付孩子的各種糾纏,軟不得,硬不得。
可真難受。
也真無奈。
下午五點多,液體才全部輸完。雷櫻的那只手終于解放了,她鬧騰著要雷融陪她做一個什么撲克游戲。兩三個小時里,雷融的心情調整再調整,總算把憤怒抑制下去了,但仍舊懨懨的對什么都難提起興趣,所以沒好氣地拒絕了雷櫻,氣憤之余嗆了一句:“怎么不讓你媽媽陪你?”
“媽媽今天陪我打撲克了,你還沒有!”
“那讓她繼續(xù)陪你??!”
“媽媽上班呢?!?/p>
“我就不需要上班嗎?”
“你不是請假了了嗎?”
“為什么我能請假你媽媽就不能請假?”
“媽媽是先進工作者你是落后工作者啊。”說完這句話,雷櫻咯咯地笑起來。
雷融的氣又不打一處來:“誰說我是落后工作者?你媽媽說的?”
雷櫻搖搖頭:“可我從沒見你得過什么獎狀啊。”
“如果我也像你媽媽起早貪黑就是為了得獎狀,誰給你做飯,誰送你上學,誰給你輔導作業(yè)?”
雷櫻點點頭,說:“也是。”
雷融本想再多給她講一番什么道理,突然覺得毫無意思,她才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啊,能懂什么?
但那個“落后工作者”,讓他的心隱隱痛了半天。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最終落得這么一個下場?
學校五點四十放學,但到了下午六點,延慧還沒有回來。雷融有一絲焦慮,生怕延慧一直和他把氣慪下去,就這樣把他晾到醫(yī)院。曾經有幾次,延慧因為和他慪氣,住回娘家?guī)滋觳换貋恚Φ盟詈筮€得主動服軟去請她。再想,畢竟孩子病著,她再心硬,也不至于如此吧?何況,今天兩人吵得并不激烈,看不出她打算不回來的先兆。對了,臨走時她不也說了嗎,上完課她就回來。于是,他便翻來覆去地想延慧的這句承諾,如同把一個蒙上塵垢的物件努力擦出光亮。
雷融想,自己真賤!
他不住地看手機,盼著延慧能早點回來。中間有兩次有人推門,他甚至準備好了較為適合的表情去迎接。但只是醫(yī)務人員。
突然,如同什么尖銳物刺激了他一下,他腦門上刷地冒出薄薄一層汗來:她莫不是又到哪個學生家中家訪去了吧?endprint
念及此,他突然變得焦慮,想給延慧打個電話核實一下情況。把手機從口袋里掏出來,他發(fā)現(xiàn)手掌心已經汗?jié)窳恕?/p>
但他到底猶豫了。倘若果真如此,看這個時點,她或許已經走進了某個學生的家。這種時刻,她最煩他打電話的。何況,如果他主動給她打電話,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服軟。
雷融左右為難,握著手機坐在凳子上的身體,也逐漸縮作一團。當他猛然從這種懊惱沮喪的情緒中拔出來觀照自身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多少年來,他對待整個世界的意識和行為,便如此刻的身體一般,一直在不自覺地緊縮,退讓,妥協(xié),逃避。
但如何才能從泥淖中把自己拔出來呢?左思右想一陣,他自己搖了搖頭。
此刻,雷櫻還在床上興致勃勃地打游戲機。看著女兒,雷融有一點歉疚。由于延慧的我行我素和偏執(zhí),雷融經常陷入心情不佳且無法調整好的狀態(tài),每到這種時刻又恰逢女兒糾纏他時,他便沒好氣地把女兒交給電視或電腦,唯有如此他才能孤獨又專注地徜徉在壞情緒中。而無論孤獨還是專注,對他長期以來不能自拔的壞情緒都是必要的。對于他的不能自拔,延慧曾經說他是閑得,并正告他只要忙起來就不會這樣了。延慧還給他提出一些讓他忙起來的舉措,無非是他不想干的家務活罷了,包括一些所謂能夠開發(fā)孩子智力的做法和游戲。這些建議只會讓他更加憤懣,如果是別人這樣說,他也還會認為其中包含一番好意。但延慧這樣說,簡直有點惡毒,有點得好賣乖的感覺。他也明明白白地告訴過她,他的壞情緒拜她所賜。而且,只要她能安守家里,安守女兒,他樂得干她所說的那些事情,他曾經不就那么干過嗎?甚至,他說的所謂安守女兒也只是一個借口,因為女兒有他在就行了,媽媽到底干啥去了好像無所謂,起碼目前看起來這樣,這點延慧也感覺得出來。有時候雷融倒希望女兒對她媽媽的依賴心更強一點,這樣也許真能夠“拉”了延慧的“后腿”,但女兒偏偏不。延慧完全不理解自己的在與不在,如何會成為他干與不干的必要條件。于是口仗打來打去,打壞的只是他們夫妻的感情。
雷櫻突然抬起頭說,爸爸,想吃東西。
餓了?
不餓,有點饞。
想吃什么?
雷櫻撲閃著眼珠子,帶點狡黠的表情說,不能吃點肉嗎?
不能!雷融斷然拒絕。
但還得讓她吃點東西,一晚上呢。這么瘦的女兒,看著讓人心疼。雷融想,如果延慧此時在,他不如回家做點飯好了,畢竟那樣有更多選擇的余地,出來的味道也可口些。想到這里,雷融更為延慧棄他而去卻遲遲不回來而憤憤不平了。
雷融嘆口氣,你媽媽不在,在的話我回家給你做點吃的得了。
她不在也無所謂啊,你回去做,我安守這里就是。雷櫻果然這樣說。
那我怎能放心?
那你下去給我買點吃的得了。
只好這樣了。下了樓,雷融還有點猶豫,不知飯菜買兩份還是三份?看時點,延慧肯定家訪去了,回來大概還得一個多小時,如果也給她把飯菜買回來,到時肯定涼透了,而醫(yī)院又沒有加熱的地方。不買吧,倘若她提前回來(畢竟女兒病著,并非沒有這種可能——他也期望這種可能),看到他們父女倆自顧自吃而把她排除在外,是否會加深他們夫妻間的誤會?起碼此刻,雷融還是想帶有一點討好的心態(tài)來對待延慧和今天他們的爭執(zhí)的。他想盡快冰釋前嫌,他需要維持一個起碼的和諧環(huán)境,來面對女兒的病,面對他的同事。因為,他這是第一次完整地把自己的家庭呈現(xiàn)在同事面前。他甚至有點后悔沒有聽從延慧的建議到別的醫(yī)院。他這才發(fā)現(xiàn),在自己單位,有的時候他更下不了臺。
想來想去,他還是買了三份。
吃飯的時候,雷櫻也看出他情緒不高,便問他怎么了。
雷融勉強朝女兒笑笑,說沒怎么。
是因為和媽媽吵架了吧。
看到女兒這樣善解人意,他有些感動。
雷櫻說,以后媽媽說啥,你不理會就是了。我觀察了很長時間,你們吵架就是你一句我一句最后才吵成一疙瘩的。只要有一個人不吭聲,架就沒了。
雷櫻的話,如醍醐灌頂一般,讓雷融周身清涼。他沒想到看似渾無心機的女兒,居然能夠說出這樣的見解。細想真是的。每次吵架,都是以延慧賭氣不理他而告終。倘若自己首先閉口呢,那不是更快結束戰(zhàn)斗了嗎?讓戰(zhàn)爭延宕下去無非還是個生氣,提前結束說不定更好一點呢。
結果雷櫻又說了一句話,讓雷融更加心驚:我們老師說了,男生和女生吵架時,男生要讓著女生。雷融突然意識到,也許他們夫妻目前所有的問題,就是他沒讓著她,或者說,還不夠大度,讓得不夠。
當年管晶和他談戀愛時,有一次管晶問他,如果有一天他們吵架了怎么辦?他那時正沉浸在人生第一次巨大的幸福中,腦海里哪曾出現(xiàn)過吵架這種大煞風景的事,他認為那對于他們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說,咱們怎么可能吵架呢?管晶說,我說的是如果。他想了想,說,你吵,我也不吵。管晶咯地一笑,這就對了,我打你,罵你,你都不能還手,還口。那時生活離他們還很遠,他沒想到夫妻關系居然會如此錯綜復雜,大費腦筋。因為女兒的一句話,曾經和管晶的這一幕涌上腦海。他能那樣回答管晶,那他為什么不能那樣對待延慧呢,盡管延慧沒有問過他這句話,可延慧,畢竟實實在在代替了管晶啊。
雷融渾身輕松起來,似乎看到了未來的光明。他似乎沒那么糾結了,便靜靜等待延慧的歸來。后來,應雷櫻的要求,他還比較愉快地陪雷櫻打了會兒撲克,當然,心里到底還被什么東西壓抑著,只不過不那么強烈了。
九點三十一分,延慧推門進來了。
這個時間很精確,因為雷融看了一下手機。平常延慧不在的時候,不斷地看時間已成為他的一種習慣。有時,延慧進門時也能注意到他這個動作,再加上他的表情,那意味著一種確認,一種不滿,一種質問,一種聲討,通常也意味著他們吵嘴的開始。今晚雷融本來不打算看的,但還是不自覺地看了一下。他為他這個習慣性的動作略感歉疚。他打算笑一下表達這種歉疚的,并對她的出現(xiàn)表示歡迎,對她的遲歸表示諒解,可覺得如果這樣,過渡過于明顯了。于是站起身說,給你買了飯,不知是否涼了。endprint
延慧也是硬著頭皮進入病房的,她等待著雷融那種習慣性的不滿和指責。她在去家訪之前,也有過一絲猶豫,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否過頭了,雷融是雷融,可女兒雷櫻畢竟被自己撂在醫(yī)院里。還有,昨晚那個學生家長表現(xiàn)出的那種明顯的排斥,也讓她心生顧慮。但她還是去了。她不想半途而廢。她不止一次想過半途而廢,但她覺得無法面對半途而廢后面臨的種種問題,比如別人對她的看法,曾經的風言風語以及此后風言風語內容的轉變,還有一些歸納不出但必定會出現(xiàn)的問題。
雷融的態(tài)度有些意外。她趕緊投桃報李,說,沒關系,我身體好著呢,你也知道我不怕吃涼飯。說著,就端著飯盒吃起來。
雷融說,醫(yī)生說了,由于我這層關系,晚上是可以回家休息的,只要寫個請假條好了。
延慧說,哪敢呀,一旦晚上出現(xiàn)情況怎么辦。還是在這里好,醫(yī)生就在身邊,方便。
我也這樣想的,所以下午沒告你。
告不告吧,你自己決定就好。沒事,晚上我和小櫻擠一支床,你累了,好好休息。
一句“你累了”,讓雷融很感動。他趕緊說,讓小櫻好好睡吧,咱們也可以擠一支床。
延慧的表情遲滯了一下,但隨即說,怎么都行。
后來,他們三個人一起打起撲克來。
中間,護士進來幫雷櫻量了一下體溫。雷融很為他們目前這種狀態(tài)并被同事見證而滿意。
延慧到底還是和雷櫻擠在一支床上,雷融有點悻悻然,他微微糾結了一會,不知延慧作這樣的選擇,到底真是為了他能睡一個好覺,還是殘存的抵觸排斥下尋找的借口。他躺在床上,雙臂展開量了量寬度,想這樣窄的床躺兩個大人確實擁擠,于是相信了前者,便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然后,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要去大學的階梯教室聽一個什么講座,卻遲到了。悄悄地溜進去,已經很少空座。四下打量,卻見管晶梳了個扎眼的發(fā)式,旁邊有一個空位。他口里嘟噥著“借光,借光”,越過許多陌生人的腿磕磕絆絆進去,管晶瞟了他一眼,也沒表示出欣喜和歡迎。他想和管晶打個招呼,正欲開口,管晶把手放在嘴唇前擺擺。他明白了,她告訴他不要說話。抬頭看講臺,是一名瘦削丑陋的男子,大齙牙,幾欲伸出嘴唇之外。盯了半天,卻是講什么書法。他納悶了,想自己學的經濟,為什么安排書法。聽了半天,不明所以。突然,這個老師點名叫他回答一個問題,他瞠目結舌,答不上來。然后,齙牙老師像管晶剛才一樣,把手放在嘴唇前擺擺,然后用食指指了指自己耳朵。他想,你無非也是勸我不要說話認真聽課而已,臉上恭順,心里卻不以為然。下課后,他想和管晶一起去食堂打飯,卻找不見。正在人群中穿梭之際,他的班主任老師突然拉住他,說那個書法老師要見他。他茫然地跟著班主任進到餐廳的一個小包間,果然齙牙老師落座主位,旁邊依次圍坐一圈學校的領導。緊挨齙牙老師右方的位置還空著,齙牙老師示意他坐,他惶恐,但校長也示意他坐,他只好坐下了。然后大家一起用餐,一圈人除了敬齙牙老師酒,還敬他。這樣敬著敬著,他的惶恐漸漸消失了,甚至慢慢驕傲起來,覺得自己理應受到這樣的尊重。飯局結束時,齙牙老師送他一幅字,是已經裱好的卷軸。他想,我是否應該把這個卷軸送給管晶,一是炫耀一下,二是討好一下,反正我又不懂什么書法??伤钟悬c擔心,怕延慧知道了和她鬧。正拿著卷軸躊躇之際,延慧突然笑盈盈地走過來??吹窖踊郏乱庾R地把卷軸藏在身后,但還是被延慧發(fā)現(xiàn)了。他只好把卷軸遞給延慧,延慧居然知道這位書法大家專門點名要他陪自己吃飯的事,看起來延慧很為他驕傲,于是先前在飯桌上的驕傲又升騰起來,似乎他還說了一些什么大話,而延慧也深以為然。延慧問他什么時間回家,還說車子上是否能夠坐下她,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答應過回家時載管晶的,便支支吾吾地說車子已經坐滿了。延慧突然生起氣來,大聲說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隨即臉上的肌肉也扭曲起來。他想糟了糟了,說過不再惹她生氣了,怎么又惹了呢?
然后一激靈,醒了。
首先是從延慧生氣造成的那種特有恐懼中復蘇。好大一陣子后,他才意識到剛才那個夢的夢境是如此連貫,如此清晰,對自己來說好像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平常他做夢,都是支離破碎的,有時醒來,也意識到剛在在做夢,但夢是什么內容,則完全記不起來。那個書法老師的齙牙、管晶的冷漠、延慧的笑容、卷軸的樣子都歷歷在目,甚至教室和餐廳里的氣息都和記憶中的別無二致。
翻來覆去咀嚼半天,雷融突然意識到這個夢的昭示。夢中的管晶、齙牙老師都把手放在嘴唇前擺了擺,勸他不要說話。還有白天雷櫻對他說的那句話“只要你不吭聲,架就沒了”,所有這些,都給他和延慧關系的未來指了一條明路。
對了,還有齙牙,那樣夸張的齙牙,無非也是提醒他把問題歸結到“口”上。
延慧和雷櫻都沉沉地睡著,她們的鼻息溢滿了整個病房。雷融仍沉浸在這個夢的奇異之中,他遺憾沒有打開那個卷軸,說不定上面寫著什么更令人驚異的東西呢。
上午照例輸液,醫(yī)生說,從今天起,液體的總量會減少一些。
雷融心理上無比輕松,那種類于新生一般的感覺,讓他臉上也呈現(xiàn)出一種較為愉快的神色,只是長久蹙眉形成的那種表情習慣一下子還不能稀釋許多,即使這樣,延慧也注意到他與往常的略微不同,于是心理上也放松許多。很長時間,延慧認為雷融就會挑刺,而且是專挑她的刺,只要兩個人在一起。
早晨起床后,延慧閑著沒事,花了很長時間給雷櫻認真地扎了辮子。雷融也想給雷櫻做點什么。想了想,計劃給她補補課,怕因病耽擱了到學校跟不上。雷櫻貪玩,想逃避學習。延慧說不行等等吧,反正住院得好幾天,時間多著呢。擱給往常,雷融肯定會對延慧的話予以反駁,有時甚至是劈頭蓋臉的指責。當然這種劈頭蓋臉不是指強度——對待延慧,他從不敢有什么強度,因為即使他認為自己話語很平緩卻照例會激怒延慧——只是指那種毫無商量余地的反對態(tài)度。比如我都不嫌麻煩你們嚷嚷什么,比如時間多什么啊照你們這個態(tài)度多少天也不夠浪費的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但今天延慧這么說,他迅速掐滅了幾要脫口而出的話,同意了延慧的建議。轉念思量,小學三年級的課程,三下兩下就搞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反倒能輕松一些。endprint
關鍵是他意識到了他的這種突然的改變,再想想昨晚的夢境,覺得簡直是神賜一般。
上午十點時,有人敲門。雷融喊一聲請進,卻是一個光鮮亮麗的女人,年歲和他們相同,但比延慧時尚新潮,穿著妝容瞬間就能顯出那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自得。延慧很熱情,一把拉住女人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接過女人手中的禮盒雞蛋,嘴里不住地說來就來了,提什么東西啊。
女人摸摸了雷櫻的腦袋,并和雷融客套了幾句,然后兩個女人坐在那支空閑的床上說話。
從他們的話語中,雷融判斷出這是延慧班上一個學生的家長。再聽,原來雷櫻發(fā)病的那天晚上,延慧便是給這個女人打的電話,不過被拒絕了。雷融這才知道,女人的老公在市婦幼院做醫(yī)生。不過,那天她老公正好去外地出差了。
雷融心里哼一聲,想誰知你說的是不是真的,說不定是半夜怕麻煩呢。
女人很驚異他們能獨自占用一個病房,并問他們最后托的什么關系。延慧說雷融就在這里工作。延慧說這話的時候,略微有點遲疑,這讓雷融有點不快,感覺好像自己在這里工作給延慧丟臉似的。
女人說有這么好的條件還去別處干什么。延慧說這里畢竟是縣醫(yī)院,條件要比市里差一些。女人說一個小感冒,哪里都治得好的。
延慧說你不知道,那晚可嚇人了。
女人說在醫(yī)院到底有自己人方便,并對那晚沒能給他們安排再次表示歉意。雷融背朝他們幫雷櫻看著液體,聽到這話撇了撇嘴。
女人問延慧雷融在醫(yī)院做什么工作。延慧說就一個一般工作人員吧,哪像你老公,是個大主任,還在市里。說這話時,延慧遲疑的時間更長一些。
雷融心里有點慍怒,一是慍怒女人,哪有對著人家老公問職業(yè)的;二是慍怒延慧,什么叫“一般工作人員”,你就不能說在后勤上籠統(tǒng)帶過嗎,而且,還要和人家老公做比較,什么意思?。?/p>
后來,延慧和女人聊起了女人孩子在學校的學習和表現(xiàn),大事小事,陳芝麻爛谷子,不厭其煩。女人聽得起勁,延慧便熱情,只苦了雷融,越聽越焦躁,越聽越心煩,恨不得女人立刻離開。但人家的屁股就定在了那兒,根本不往外拔。
中間女人還上了趟衛(wèi)生間,延慧還出門熱情地做了指引。進來后,雷融說,這個女人真沒意思,坐會就行了吧,還不走了。
延慧說,人家是來看你女兒來了,我總不能攆人家走吧?
雷融想說你不那么熱情她無趣不就走了嗎,到底沒說出來,隨即女人又進來了。
然后兩個人繼續(xù)聊,直到十一點過幾分,女人才計劃起身了。越來越焦躁的雷融終于松了一口氣,準備起身做出歡送的姿態(tài)表情。誰想延慧說,你打車不方便,我去送你吧。
雷融皺了一下眉,心里咯噔一下。
延慧果真拿起車鑰匙去送女人了。
雷融心中的氣噌噌噌往上漲,延慧,你太過分了!
等延慧回來,已經快十二點了。在這近一個小時時間里,雷融不住地勸自己不要生氣,不要認真,不要和延慧一般見識,但延慧進門的時候,雷融還是忍不住說,她走就走吧,干嗎非送?
送送就怎么了?
你送就得把孩子撂給我!
他是你的女兒,你照管一下有什么意見?。?/p>
就不是你的女兒?
人家是好心看你女兒來了好不好?
這樣的看法我寧可她不來,她知道不知道這是給人家添麻煩?
你能說些什么,你倒是在這里工作,也不見你一個同事提東西來看一眼?。?/p>
......
兩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針鋒相對,聲音越來越大,話越來越難聽。雷融早已把那個夢及夢的啟示忘到九霄云外,終于,延慧的暴怒在雷融翻來覆去的刺激中再次發(fā)作了,她拎起自己的包摔門而去。
雷融怔在那里半天。
輸液管里的液體還在不緊不慢地滴著,一滴,一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