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一

出了香草山公墓大門，我聽到幾聲奇怪的鳥叫從頭上滑過，像一塊平圓的瓦片在平靜的水面上鏟起一串水花，啪，啪，啪，啪啪，接著咚一聲沉到水底。抬起頭來，只見天空碧藍，除了看不見的風(fēng)，什么也沒有，沒有鳥，也沒有鳥的喊叫。低下頭，奇怪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問顧紅桃，什么鳥在叫？她偏起腦袋認真聽了幾秒鐘，干燥的聲音從沒有活力的嘴唇上一個字一個字堅硬地鉆出來：“只有風(fēng)聲，哪有鳥叫？”顧紅桃臉上一片荒蕪，歲月的波浪從她的額頭、眼角和嘴角一浪接一浪涌上來。我偏起腦袋仔細聽了一陣，不錯，只有風(fēng)聲。風(fēng)在落光樹葉的樹枝上打著各種各樣的口哨，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等我把腦袋放正了向前走幾步，奇怪的鳥叫再次從我頭上滑過，我抬起頭來，沒有鳥的影子，頭頂上多了一朵干凈的白云。心頭詫異，剛才天空中明明什么也沒有—是這朵白云飛得太快，還是我愣神的時間太久？誰知道。我沒說話，伸出小指頭在耳窩里掏了兩下。剛才我確實聽見鳥叫了，我敢肯定不是烏鴉。

兒子李昆侖走掉四年了，顧紅桃還沒從悲慟中走出來，每到糾結(jié)得不能自拔的時候就揪上我，讓我陪她上這里來。兒子好好地躺在那里，墓碑干凈，旁邊的草長得不高不矮，生動有趣。到這季節(jié)，草已枯黃?？蔹S的草更像一張厚實綿軟的絨毯，把小小的墳冢攤在中央。跟往常一樣，她放上一捧黃菊花，在墓碑前的石階上默默無語地坐下來，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甚至更長的時間，不用打攪她，也不需要跟她說話，讓她靜靜地待著，待上一陣。不用關(guān)心她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沒想。這樣，離開公墓之后，她的心情會像經(jīng)過洗滌的衣服那樣，干凈清爽一陣。

父親李江南的墓就在旁邊。當(dāng)初為父親買下這塊墓地，旁邊還有一塊空著。我母親說替她留著，以后好來陪我父親。沒想到倒是孫子提前來陪他老人家。我在父親墓前放上幾支黃菊。父親小小的照片在墓碑上望著我，表情恬淡。父親在我的記憶里永遠是一個五官朝地的駝背。在墓碑上，他面帶微笑，挺胸抬頭，像個腰桿筆直的老兵，讓人感覺他躺在這里，比活著的時候舒坦滋潤。他一輩子松散閑適，天塌下來也不急，啥事兒也不往心上擱，安安靜靜地就過了一天，不聲不響過了一輩子。這樣的人無論躺在哪里都不會鬧寂寞。如今，有他一個在任何場合都喜歡充大哥的孫子李昆侖陪在身邊，只要他不嫌李昆侖太吵、太折騰，爺孫倆沒事兒可下幾盤棋。

冬天的身子已擠進季節(jié)的門檻，寒風(fēng)像長了腳，整天四處亂竄。顧紅桃穿著寬大的薄羽絨服，脖子光光亮亮地露在寒風(fēng)中。她沒在意—這幾年來她很少注意自己，她在我的眼里是活物，她在她自己的眼里是不存在的—我替她感覺到寒冷。年輕時候是籃球隊中鋒，高大壯實，號稱球場坦克，在籃球場上所向披靡。如今已找不到半點矯健的影子，長期的憂郁已提前熬盡她的精氣神，整個人像一條醬缸里的茄子，疲沓，松弛，沒有線條，更看不出凸凹。六十歲不到，隔三差五，不喊這里痛就喊那里痛，吃藥打針都不管用，心理疏導(dǎo)也是白折騰。疼痛在別人那里位置是確定的，而她的痛點卻跟個老賊似的，隨意性太大，今天痛在胳膊上，明天痛在小腿上，等下一次，又痛到別的地方去了。伸手去按壓她喊痛的地方問她痛不痛，她說不是這個地方。你按到她頭上剛才喊痛的位置，她馬上說痛點轉(zhuǎn)移到腳背上了；你的手才落到腳背上，她又捂起腮幫喊牙痛。她這種靶向不明確的疼痛就像緊箍咒套在我頭上，她只要喊痛，我就開始頭暈。

我把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圍到顧紅桃脖子上，在下顎底下打了個好看的結(jié)。顧紅桃真瘦，腮幫和臉頰的骨頭在薄而起皺的臉皮底下輪廓峻峭，兩個深陷的眼眶里裝著一對干燥的眼珠。

我已好幾年沒有認真打量過自己的女人了，尤其是最近兩三年。結(jié)婚不久，李昆侖的外公外婆離婚，外公上北京投靠李昆侖的老舅，外婆落到我們家來。本以為會其樂融融，俗話說，家有一老，勝過三寶?？衫罾龅耐馄艆s是個不消停的主兒，不幫帶收拾家務(wù)、整日里只曉得跳舞也就罷了，還經(jīng)常為她的舞伴兒攬下些難辦的、甚至存在違規(guī)違紀風(fēng)險的活兒回來交給我完成，不完成不答應(yīng)。一家人的關(guān)系水深火熱，李昆侖的外婆和李昆侖的媽，這一對母女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跟仇人似的。兒子李昆侖就在她們的吵鬧聲中長大。顧紅桃從笨嘴拙舌鍛煉成伶牙俐齒。后來，李昆侖的外婆不辭而別，去北京混社會，顧紅桃我們兩口子先后多次去北京尋找，明明知道她在北京某個地方生活著，卻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往返折騰了好多次，最終沒找到。再后來，李昆侖的老舅和外公在北京先后死于車禍，我和顧紅桃又奔命于他倆的后事。多年以后，李昆侖和他老舅收養(yǎng)的孩子—李昆侖的表兄顧旻洋在一場化學(xué)試驗中同時丟掉性命，而他們合伙研究的，竟然是他們吸毒的外婆（奶奶）需要的解毒藥。搞得我只要看見是北京打來的電話就神經(jīng)繃緊，掌心里的手機瞬間變成熱帶雨林的毒青蛙。

有時候，我這樣琢磨，我這一生的際遇在跟顧紅桃結(jié)婚后，都是以顧紅桃的老媽—李昆侖的外婆為軸心在轉(zhuǎn)，這軸心是看不見的，有時候是直接的，有時候是間接的。假如她是個賢妻良母，她不可能跟李昆侖的外公離婚，就不會落到我家來，讓李昆侖的童年在吵鬧聲中度過，更不會在李昆侖心里種下大包大攬的種子，李昆侖也就不會處處充救世主，時時想做老大，就不會去蹲大牢，就不會跟他的表哥一起死于非命。假如她是個賢妻良母，李昆侖的老舅多半不可能性取向變異，不會漂泊到北京，不會與扳指兒和手絹兒夫妻組成三口之家，也就不會讓李昆侖的老舅、外公和扳指兒先后死于精心設(shè)計的車禍。就不會讓我們的兒媳婦伍朵云早早地守寡，更不會讓我的孫子伍尋歡還沒出生，就成了沒有父親的孤兒。

古人言：結(jié)錯一門親，遭害三代人。在我們家哪止三代呢？從李昆侖的外婆那一代算起，到李昆侖的兒子伍尋歡結(jié)束，整整四代人。四代啊，差不多一百年時間。

顧紅桃曾一度迷信，這一切都是我倆命不好，她說：“我們這輩子，好像除了付出，還是付出。付出的越多，受到的傷害越多；操的心越多，悲傷越多。”我想說一句逗她開心的話，看見她眼角的淚水，我也忍不住了，拍拍她的臉頰，半是生氣半是自嘲說：“只當(dāng)我們這輩子，就是來還債的?！鳖櫦t桃為此傷心痛哭幾場。我眼淚也掛不住了，為不讓她看見，我轉(zhuǎn)身去給她倒了一杯熱茶，再次轉(zhuǎn)過身之前，我迅速擦掉臉上的淚水。

昆侖走后，家里的浮塵似乎一下子就落干凈了，再也沒有發(fā)生什么要緊的事情，日子平平順順地過著。兒媳婦伍朵云是李昆侖從網(wǎng)上招聘來照顧癱瘓的李江南的，李江南臨終前把伍朵云托付給我，要我替她找一份好工作、替她找個好丈夫。這孩子從未讓我操心過，跟我兒子李昆侖一起經(jīng)營蔬菜種植基地，后來成了我的兒媳婦。可惜我那熱心腸的折騰兒子，從幼兒園就向往做老大，相信這世界沒有他搞不定的事情，不分青紅皂白，大包大攬，早早地把自己的小命丟掉。伍朵云很是悲傷了一陣。畢竟年輕，為早日從悲傷中解脫，她主動出門找事情做。她對我和顧紅桃說：“爸，媽，人得為活著的人活著?！闭f完這句話，我就知道我們的兒媳婦打算好了。她把剛斷奶的兒子放到我們家，先后開過花店、水果店、文化用品商店，都不成氣候，不久就盤出去了。她從事這些行業(yè)多少還能賺一些錢，我奇怪她為什么轉(zhuǎn)行？她說：“不是錢不錢的事，而是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币荒昵埃M建了一個醫(yī)療護理勞務(wù)派遣公司，她就找到感覺了。公司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念一遍人家就記住了：五朵云勞務(wù)派遣公司。職員都是她親自去挑的，入職要求只有兩點：身體壯實，吃苦耐勞。職員招來了，不會馬上上崗，她委托兩家技術(shù)中專對職員進行為期十天的入職培訓(xùn)，考核合格才能上崗。前半年為試用期，半年之后開始交“五險一金”。不接觸這一行不知道，接觸之后才知道這一行的潛力多大：需求量大，價錢高。根據(jù)不同的病癥，每天收入在二百元到四百元之間。以前醫(yī)院里的護工都是家庭主婦客串的，不專業(yè)，更不敬業(yè)，隨時都可撂挑子走人。伍朵云的職員服務(wù)周到，態(tài)度還好，價格適中。很快，她公司的職員就遍布市區(qū)三所大醫(yī)院的十五個樓層。我問她為啥不集中在一家或兩家醫(yī)院呢？她說，碰到好吃的東西不要自己獨霸，主動分一些給別人吃，大家都有飯吃大家都高興，彼此才能相安無事。她跟我談過她的打算，她說如今老年社會，家庭護理和家庭保姆將成為一個重要的職業(yè)，她準備等騰出手來了，委托大學(xué)替她培養(yǎng)一批這方面的實用人才。我對她描述的前景充滿向往，要是年輕十年，說不定我也會加入其中。

周末，伍朵云帶上她不輪班的職員到老年關(guān)愛中心做義工，給老人洗被子、洗澡或拉家常，帶去若干水果和小吃分發(fā)給老人。電視上專門報道過她好幾回。兒媳婦整天忙得不亦樂乎，落屋的時候我對她說：“小伍，你又上電視了！”兒媳婦說：“干我們這一行的，靠的是口碑，必要的宣傳還是需要的，必要的善事也是必需的?！彼齻兯蜏嘏瘺]有固定的地方，全市的關(guān)愛中心輪流去。到了我媽所在的蘆花小鎮(zhèn)老年關(guān)愛中心，我媽一再囑咐她：“乖孫媳婦兒，趁年輕早點找個人嫁了，嫁出去你還是我的孫媳婦兒！”她嘴上答應(yīng)著，卻沒有實際行動。她是忙得抽不出時間。轉(zhuǎn)眼，我的孫子上幼兒園了。

伍朵云是我們理想中的孩子，她的身份在我和顧紅桃嘴里是兒媳婦兒，實際生活中，她就是我們的貼心女兒，懂事、得體、有實干精神，做事認真細致，考慮問題周到，不管轉(zhuǎn)到哪個行業(yè)，她都會提前做功課，經(jīng)過細致調(diào)查，籌劃好了，再說給我們聽，“征求二老的意見”。我們哪還有什么意見？留給我們的只有一件事情：鼓掌。她就那么讓人省心。

伍朵云的房子在西郊，不常住，基本上在我們家生活。我們于二十多年前賣掉李昆侖的老舅賣給我的房子，搬到南郊新買的房子，在長江邊上，出門步行，半個小時就是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堤岸和蘆葦，整日唰唰唰作響的青青葦林外，是奔騰不息的長江。孫子伍尋歡從小就被我牽著手到江岸上散步，早晨，看太陽從江面上升起來，傍晚，再看太陽落下蘆葦林，各種各樣的水鳥從遠處飛來，落入蘆葦林中，回到自己的巢穴。

剛才顧紅桃果然挺冷，圍巾把寒風(fēng)擋在光光亮亮的脖子外面，她感覺到了溫暖，干燥的目光從蕭索的秋空中收回來，落到我臉上。我相信她也好幾年沒有好好看過我了。不曉得她是發(fā)現(xiàn)我更胖了，還是發(fā)現(xiàn)白發(fā)已占據(jù)我半個腦袋，她伸出只有筋骨的右手在我臉上拍了一下。手掌冰冷，恍若一塊寒冰。我希望她跟我說一句話，隨便什么都可以，可她嘴唇動都沒有動一下。我不知道她要什么時候才能從悲傷中徹底掙扎出來，她的這一場悲傷持續(xù)得太久了。這個簡單的動作已足以讓我心生感激，四年來，第一次拍我的身體，說明她已有了復(fù)蘇的跡象：兒子之外，還有一個我—他的丈夫。我把那雙冰冷的手攥到手心里，繼而把它們放到我腋下，騰出一雙手去把顧紅桃冰冷的臉托在掌中，顧紅桃的目光就像兩塊被焐化的冰，開始濕潤起來。

我可憐的女人，她多么需要溫暖。就這么一點點溫暖，都讓她感動。四年來，我也是第一次把她的手焐在腋窩下，把她的臉托到手掌心上。兒子走了以后，我們的夜晚就只供睡眠使用，我只要碰到她的身體，她就用她粗大的手掌把我的手隔開，能隔多遠就隔多遠。她始終停留在兒子離去的那個點上，而生活一刻不停地向前奔騰。我在彷徨與迷惘中找到一種節(jié)外生枝的樂趣。我承認，這是一種為人不齒的低俗樂趣，是應(yīng)該反對和拒絕的，可我樂此不疲，因為那種樂趣能讓我忘掉世界的煩惱，感受到生活的滋潤。相比顧紅桃的干燥，我的日子是滋潤的。這滋潤建立在自私和隱秘之上。一年多來，我在自私的軌道上踩到了西瓜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滑出去多遠—我整天不是玩微博、微信，就是依靠年輕時攢下的名望，應(yīng)約寫幾篇不痛不癢的文章—之所以說不痛不癢，不是我沒認真寫，而是，稿費雖不菲，可讀者越來越少，作品的影響力越來越小，你哪怕指著別人的鼻子說他的不是他也沒反應(yīng)，他壓根不看。這對一個寫作者來說，無疑是要命的，許多人絕望了，封筆了，我也快封筆了，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才定定心心寫兩篇—再不就是去赴永遠不讓顧紅桃知道的約會。

公墓大門外，風(fēng)鏟起地上的幾張黃裱紙，打著滾，轉(zhuǎn)眼就不見了。馬路上了無生氣，一絲灰塵都沒有。世界那么擁擠，到處人滿為患，不年不節(jié)的時候，公墓內(nèi)外好生孤寂，馬路邊上，只有我那一輛汽車在那邊停著。人死之后到底凄涼，除了被遺忘，還是被遺忘。

二

我媽看到我，隔著三米遠，沖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風(fēng)樂，你身上的味兒不正！”說完兩個眼睛像判官那樣把我盯好，等我撒謊。她明明知道我要撒謊，卻用眼睛把我盯著，似乎是格式程序，說完那句話，就等我撒謊，于是，我不跟她撒謊都不行。

我對她說，在前往蘆花小鎮(zhèn)老年關(guān)愛中心的路上，我經(jīng)過了蘋果園，一望無際的蘋果樹上，蘋果花開得汪洋恣肆，繁星般的小蘋果掛滿枝頭，竄來竄去的風(fēng)都成了小偷，東抓一把西抓一把，將果園的香味弄得到處都是，酸酸甜甜的清香蹭了我一身?；蛘呓?jīng)過薰衣草種植園，薰衣草開成濃墨重彩的紫色云彩，濃郁的香味我想避也避不開。有時經(jīng)過玫瑰園，有時經(jīng)過菜花園……到底是經(jīng)過開什么花的園子，全憑我一時興起，當(dāng)然還根據(jù)我衣服上留下的氣味來定。季節(jié)在我嘴巴里顛倒錯亂，冬天玫瑰花開了，夏天臘梅花綻放了，秋天桃花開得像著了火。

我媽堅定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我的臉。等我胡謅完，她舉起干瘦白凈的手在我腦門上打了一掌：“你啊你啊，年輕的時候還有模有樣，到老反倒不知羞了！”

我媽真的老了，八十七歲，力氣小得一掌拍不死一只蚊子。當(dāng)初身體開始不太方便、照顧自己感覺困難的時候，我請她到我家來住，她說她要住老年關(guān)愛中心，有伴兒，老年人在一起有老年人的話題，不寂寞。她就這么進了老年關(guān)愛中心。她在小鎮(zhèn)上組織的樂隊還在，一幫人經(jīng)常去看她。在關(guān)愛中心，有人來探望是件出彩的事情，說明有人惦記、有人尊敬。我媽更在乎我或顧紅桃去，如果還能把她的小重孫帶去，她就更高興啦。伍朵云沒跟我們一起去過，她忙不過來，我們?nèi)サ臅r候，總不湊巧。這并不是說她不來，相反，她來得比我和顧紅桃還勤，她總是帶一幫人來。老年關(guān)愛中心的老人對她的歡迎程度，遠遠超過對我的歡迎程度。不單單是其他老年人這樣認為，連我媽的看法都往她那邊偏。可我到底是她的兒子，她對我的到來既高興，又挑剔。

我媽一點不糊涂，鼻子靈敏得讓人感覺高深莫測。我一進門，她就知道我在來的路上，有沒有彎到其他地方去，有沒有在別人的床上染上蘋果花的香味、薰衣草的香味，或者玫瑰的香味、菜花的香味。是不是上了一定年紀就能活出一些仙氣？我要是從家里直接上她這里來，她老人家從來不說我身上的味兒不正。我希望她糊涂一點，糊涂一點對大家都好，可她犟得很，就是不糊涂。

我媽的不糊涂還表現(xiàn)在，要是跟顧紅桃一起去看她，她絕口不提在我身上發(fā)現(xiàn)的香味；要是還有其他老太婆在場，她也不會提我身上的氣味兒。

市區(qū)通往蘆花小鎮(zhèn)的路早幾年就開通了雙向六車道大馬路，踩一下油門三十分鐘足夠，但我一般要花上三個小時。半路上，我有那么重要的事情要做。說多也不算多，實實在在就一件。結(jié)束之后，我習(xí)慣小睡一會兒才駕車上我媽那里去。我媽靈敏的嗅覺讓我覺得這件事情既刺激又好玩兒。她越是明察秋毫，言語有度，我越是逮上一切機會就要證明我的身體還足夠強健——人生能蹦跶的時間多么有限，趁蹦跶得動，能多蹦跶一次算一次。我估計我媽通過那些不同的味道，能在腦子里勾畫出那野花野草的年齡、職業(yè)、愛好、身段、相貌，等等等等。

李昆侖走后，顧紅桃的夜晚讓失眠徹底占據(jù)，就像在身體某個看不見的部位安了永動機，不到即將衰竭不敢挨床，挨了床比放在熱鍋上烙還難受。一到天黑，她就從這間屋走到那間屋，從廚房走向書房，從衛(wèi)生間走到陽臺。直到體能消耗得差不多，跟用完電池的手機那樣，一聲嘆息，隨便倒在一個地方，床沿或者沙發(fā)，就死睡過去，呼嚕震天。每天只能睡一兩個小時。吃藥打針，按摩推拿，心理疏導(dǎo)，都不管用。經(jīng)過檢查，她身上所有的零部件都正常。

同在一個屋頂?shù)紫?，她的夜晚都一片荒蕪，我的夜晚就可想而知了。有人曾說，中國人在有一件事情上虛偽得超過世界水平：我們可以大張旗鼓地談婚論嫁，可以明目張膽地談生兒育女，卻絕口不提性，碰上性事不是躲躲閃閃，干脆只字不提。其實性太偉大了，在人們的生活中是絕對重要的內(nèi)容，跟吃喝一樣重要。性是談婚論嫁的結(jié)果，性也是生兒育女的基礎(chǔ)。談婚論嫁和生兒育女都建立在性上。性甚至影響人的身體健康。我曾見一個醫(yī)生給一位長期不明原因皮膚過敏的大齡單身女子開了這樣一個藥方：趕緊找對象。對于夫妻來說，那還是溝通夫妻感情的橋梁，維系夫妻情感的紐帶。我是個要面子的人，我從不會告訴任何人我過著戈壁灘般的夜晚。我還是個有自制力的人，我父親曾告訴我，一個連褲腰帶都拴不緊的人，不但成不了大事，還會為旁人詬病。性事事小，名聲重要。直到有一天洗澡，澡巾擦到襠下，毫無阻擋就擦下去了，我才無限恐慌。難道我這么早就這么完了？不用則廢，莫非是真的？低下頭去仔細把那話兒端詳半天，仰天長嘆。當(dāng)夜，我好話說盡，顧紅桃勉強將答應(yīng)，還沒開始，她冷汗已打濕枕頭，齜牙咧嘴，活像上酷刑，而我則像赤腳走在一片冰涼堅硬干燥的鵝卵石地上。

要是能被別的事情打岔一下，日子過起來會流暢些?？晌覍嵲谑莻€大閑人，早上起床洗漱，吃過早點，抄著一雙手等中午飯，中午飯后睡午覺，起來繼續(xù)抄著一雙手等晚飯，晚飯之后看上幾個小時電視就回房間，去睡沒啥內(nèi)容的覺。無聊啊，我常常感覺，這就是一種典型的等死狀態(tài)。

要是在職在位，我得考慮社會影響，哪怕是個“天花板干部”，到頭了，只要有單位管著，我都還能記住父親的忠告?？晌椰F(xiàn)在，天不管地不收，連老婆都不看我一眼。跟所有自由職業(yè)者那樣，只要不去嫖娼讓警察叔叔抓了去，只要不違背異性的意愿霸王硬上弓，還有什么事情不能干的？

退休之后，我一度干得最準點的事情就是參加老干部聚會。過去幾十年的友誼，在一次次聚會上重溫。要是誰沒有了，大家一起發(fā)一番不著邊際的感慨，懷念懷念他（她）的種種好，或者不好。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老干部聚會越來越無趣，有時候連人都找不到。以前大家一起釣釣魚、打打撲克斗地主，或者什么也不干，一杯清茶，幾顆瓜子，說說過去的事情，拉拉家?！，F(xiàn)在剛一落座，紛紛摸出手機，玩微信，會議室里顯示信息往來的叮咚聲響成一片。屁股坐不住了，陰悄悄走一個，陰悄悄又走一個。老局長作為老干部支部負責(zé)人，也在玩手機，渾身像有無數(shù)虱子在爬，磨皮擦癢。他要不是負責(zé)人，早不知跑哪兒去了。趁他在，我問他：“這幫老家伙都在忙啥呢？”該掙的錢掙得差不多了，能掙的已掙到手了，退下來若干年，還裝出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這逼裝得夠大的。老局長說：“我知道就你小子落伍，整天不讀書就寫作，想不落伍都不容易—你不玩微信吧？不玩就對了。你不懂微信？你不懂就對了。怎么跟你說呢，跟短信差不多，不過不花錢—他們不都在忙著約會么！在家屬面前打起參加老干部活動的幌子，呵呵呵！”笑得相當(dāng)老不正經(jīng)。就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我就這樣跟老局長學(xué)玩微信，半個小時不到，本事到手。有了微信，就像黑暗的世界為我鉆開了一個小孔，我發(fā)現(xiàn)微信里天寬地闊，文字、視頻、動態(tài)圖、音樂……一應(yīng)俱全，幾乎所有的朋友都有自己的微信，我算微信圈的小老弟。老局長建了個微信圈，幾十號老家伙整天都在微信圈里打打鬧鬧，無聊的日子在虛擬空間里有滋有味。

我一直好奇老局長說的約會的事兒。一幫六七十歲的家伙，能干點什么呢？老局長說，你他媽的讀書讀成故宮文物了，約會約會，就是約好了到床上去睡—不做那事難道還像你那樣，弄本書出來二人共賞、假裝斯文？老子跟你講，步槍放在倉庫里還得經(jīng)常取出來擦擦呢，人體身上的器官，不用則廢?！扒』实鄣桨耸畾q，還在繼續(xù)當(dāng)?shù)?。你我這點歲數(sh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人一生就一輩子，再不珍惜，轉(zhuǎn)眼什么都沒有了?！崩暇珠L說話的口氣語重心長。我對他說：“看來你在這方面已積累了豐富的實踐經(jīng)驗。”他懶得理我，埋頭玩微信，嘴上叨咕說：“你龜兒子酸不酸？不是那個人老子還懶得開導(dǎo)呢—與其啥人生體驗都沒有就去見馬克思，不如在見馬克思之前把能干、可以干的事情都干一遍。有實踐才有發(fā)言權(quán)，到了那邊，大家都玩過就你沒玩過，連張嘴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我罵他：“局長大人，你個龜兒子以前天天教育我們好好好做人，到頭來你個龜兒子帶頭干壞事還教唆老子，老子從此死心塌地以你為榜樣！”說完我哈哈大笑。

他被我罵笑起來，說：“火車不是推的，牛逼不是吹的，認真落實才是真的。”他不笑了，認真對我說，“就你家那顧老師，那個病怏怏的球場坦克，瘦得能當(dāng)風(fēng)箏放了，我猜你小子快憋瘋了，要出毛病的！家里吃不上好飯菜，不妨到飯店里去改善一下伙食?！?/p>

他說得那么徹底，我像新入伙兒的劫匪，反倒有些猶豫了。我對老局長說：“先聲明，局長大人，我沒有貶損你的意思，我想說的是，這樣做對老婆是不是不公平？”

局長似乎沒想過這問題，他偏起腦袋看我一眼，似乎認真思索了一下。這問題并沒有難倒他，他臉上日漸松弛的肌肉像氣球給誰戳了一刀：“嗤，潑煩你們這樣的書呆子，單向思維！你龜兒子咋就不反過來想呢？你要是覺得不妥，讓你老婆也找個相好的，不就扯平了么？反正不生孩子?！崩暇珠L站起身來，抬腳離開只有我倆的老干部活動室，他邊往門外走邊說：“要玩大家玩，各玩各的，各得其所！”

我就有了賊心和賊膽了。男人任何時候都有賊心，賊膽不常有。賊膽這東西需要機緣巧合。要是賊心和賊膽都有了，沒有機會照樣是畫餅充饑。在擁有賊心和賊膽之后，機會就顯得特別重要啦。啥機會？下手的機會唄。

三

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發(fā)生在一個秋天的夜晚，在北方一個海港城市?？拷蠛＃蟪睗q起來，人的欲望就被點燃了。十點過，有一下午剛認識的女子在微信里說：無聊秋夜，是看高僧傳，還是二主詞？這句子明顯話中有話。下午在港口上，我在拍一朵菊花，她湊過來看我的彩屏。長發(fā)及腰，身材豐滿，兩個眼睛看人的時候，不時有鉆石般的光亮閃爍。年齡雖過三十，面部表情卻青春而單純。風(fēng)里纏綿著她身上淡雅的香氣。我盯著微信看了一會兒，吃不定她這微信是給誰的，更不知道我所理解的話中有話，是不是她要表達的話中有話，遲疑了一下，我用私信試探性地發(fā)了一句話給她：打發(fā)深夜寂寞，莫若二主詞。她似早有準備，立即私信過來一個歡樂的表情和一句話：二主詞須二人共讀，妾愿紅袖添香，掌燈伴郎，孰知郎可有膽推門入室？503。503是她的房間號。

我想也沒多想就奔503去了，房門虛掩，我簡直不用腦子，沒去琢磨她這留門的小舉動屬于她經(jīng)驗豐富，還是反應(yīng)敏捷，做事細致，就進了房間門。她站在臥室中央，興奮而緊張地甜笑著，見我進門，把手上的手機擱到電視機前面的柜子上。我反手才把門關(guān)上，一個柔軟的身體已撲到我懷里，猴子似的吊到我脖子上。

我不記得我說過話，我也不記得她說過話。都這樣了，還需要說什么話？人身上的某些零件像被固化的汽油，形態(tài)雖改變了，本質(zhì)沒有改變，一點就著，烈焰升騰，燒紅了半邊天。第一回合結(jié)束的時候，她說：“你是打我這兒經(jīng)過的第十九個人?！彼目跉獾靡?，甚至驕傲，跟電影里又搞掉一個山頭的排長那樣。

“十九個！”我重復(fù)她的話，我的口氣要傳達的意思是：真有那么多？看不出來啊，多清純的女子，剛才登上喜馬拉雅山頂?shù)臅r候我還后悔，一個老男人，要人才沒人才，要身材沒身材，何德何能，就吃上了這一口嫩草—相對于我這樣的老家伙，她真是一把靠近秋天才會有的、散發(fā)著成熟氣息的青草。

“你覺得是多，還是少？”她右手的手指不輕不重地從我脖子一直往下滑。

“我不知道?！边@是實話，我們的老局長有一句名言：“人生如要過得去，就得相互戴點綠?！边^去我一直認為他這句話特不仗義。有一次春游，他把一幫雄性老干部帶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讓我們盤腿而坐。我們以為他要教我們氣功。他讓我們誰也不要說話，在心里細數(shù)與自己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女人。他上指天，下指地說：“頭頂三尺有神明。這個游戲的核心是考驗大家的誠實度，不需要向誰表白，我也不讓你們說出具體數(shù)字，你們誰都不用告訴?；畹竭@把年紀，不是替自己搞個專項總結(jié)，還是很有必要的。你們只要在心里把與自己發(fā)生過關(guān)系女人逐個想一遍，就可以站起來走了。”沒有誰立即站起來走人。最少的一個三分鐘后起身，他是個年輕時就患前列腺的人。接下來是我，二十八歲那年被一個已婚婦女誘奸，跟顧紅桃結(jié)婚后，與一個跟孩子的老舅顧大鵬有著復(fù)雜關(guān)系的女人手絹兒有過一次，當(dāng)初為感激她對顧大鵬收養(yǎng)的孩子顧旻洋的關(guān)照，只想擁抱她一下，結(jié)果身子剛挨著，就亂了。緊接著局長站起來?？磥硭任叶嘁稽c。最后站起來的是老辦公室主任，大家都笑他，他可著勁兒喊冤，有觀察家作證，他家伙坐下去沒一會兒，就睡著了。老局長最后說了一句讓大家非常不高興的話：“你們都不要高興得太早——你們睡了別人的老婆，別人的老婆會回去跟她老公說么？不會，不會就對了。同理，誰知道你在睡別人的老婆的時候，自己的老婆也被別人睡，回來一樣不告訴你。你們不要氣餒，更不要生氣，只當(dāng)是扯平了，物理學(xué)上有個理論叫什么，這叫能量守恒。用我的話說，就叫‘人生如要過得去，就得相互戴點綠。哎喲喂，一幫龜兒子，不要打老子！老子曾是你們這幫鳥人的局長！”

回答不了她那問題，我決定問她一個問題：“你打算這輩子讓多少男人從你這里經(jīng)過？”

“一百個。你呢？”

“我沒想過這問題。也許你是第二……”我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你太可憐啦，一輩子過掉一大半了，才蹭上這么一口。我得表示出人道主義精神，好好同情一下你?！闭f罷，以人道主義的名義又要了一次。這可把我惹著急了，男人最怕聽見“我還要”。我在心頭希望自己能像二十幾歲那樣，能把夜晚整成一臺手機，開機，關(guān)機，再開，再關(guān)。可如今，這臺手機款式太老，使用時間太久了，開機關(guān)機之后，再也無法開機。

跟輸?shù)襞凭值娜藵M腦子想著翻盤那樣，我積極爭取每一次機會。

海港之行后，有幾天我一想起這事就不安，她要是去告發(fā)我，我就像夏天赤腳踩在一攤曬化的瀝青上，甩都甩不脫，人證物證齊全。有一本書上說，刺激男人的第一要素是性，而刺激女人的第一要素是情。剖析那個夜晚，看得出來，作出這個結(jié)論的人一定是個樸素的男人，他根本不懂人性的復(fù)雜，更不懂得社會心態(tài)。幾天過后，我不再忐忑，我收到她發(fā)來的一條私信：多少個寂寞的黑夜，我無數(shù)遍回味那一個夜晚。

老局長說得頭頭是道，他說在這時代，性在跟生育剝離之后，更多地表現(xiàn)成一種娛樂方式，差不多快成為交誼舞了，你只要敢想，敢表達，就能得到。北方的海港太遠，再說她也回到她遙遠的大興安嶺去了，兔子窩邊到處都是草，只看你怎么吃。一個城市，機會多得像站在盛開的櫻花樹下，一愣神就被花瓣砸了。有時候，對方表現(xiàn)得比我更主動，有一次，對方在微信上對我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最近越來越像一張宣紙?！蔽覜]懂她的意思，回復(fù)她一個滿腦殼兒問號的卡通圖案，她迫不及待回復(fù)我：“盼望一支狼毫來潑墨揮毫?！?/p>

在預(yù)先約好之后，我借口去看我媽。如果沒有這些事情，好多小區(qū)我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走到。最初一兩趟還害怕遇到熟人，之后就啥都不怕了，都是樓房，樓下一個單元門上去好多人家，尤其是電梯房，進去之后，誰知道—誰管你上了哪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真正見到我媽，幾乎都在三個小時之后。等見了我媽，我媽根本不問我上哪兒去了，都干了些什么，她直奔主題、一針見血，說我身上的味道不正：“你啊你啊，年輕的時候還有模有樣，到老反倒不知羞了！”

我仗著她老人家不會告訴任何人，更不會告訴顧紅桃，不加辯解，臉上還漾起一些得意的神情。下次再去看她之前，再把同樣的故事演一遍，故事的地點說不定變了，女主角換了一個。要換了四十年前，一個“流氓罪”就能讓我吃好幾十遍槍藥。換到美國，別說我要聞名世界，那些女的個個都會被弄得比萊溫斯基出名。換到日本，我遲早要被凈身出戶。有一天我躺在床上安靜地想：這時代怎么會變成這樣呢？這是不是世界性的問題呢？如果不是，我們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呢？

每一趟去，我媽都要問她的重孫伍尋覓怎么樣了。我告訴她，你的重孫嫌棄我給他取的名字土得像坨泥巴，自己把名字改成伍尋歡了。“電視上不是有李尋歡么？我就叫伍尋歡?！彼臍q不到的小家伙，啥主張都有。

“伍尋歡，”我媽把她重孫的名字念叨一遍，“伍尋歡好，順口，響亮。你叫李風(fēng)樂，快樂的樂，我重孫叫伍尋歡，你爺孫倆加一起，就是歡歡樂樂。”

我糾正我媽：“我那是音樂的樂，不是快樂的樂。什么歡歡樂樂，您老別帶頭亂了輩分兒啊?！?/p>

我媽的臥室干凈整潔。據(jù)保育人員說，我媽的房間是我媽她自己收拾的。有時候她還能自己洗衣服。電視機前的柜子邊靠著一把我?guī)啄昵敖o她買的拐杖，好像從一開始就在那位置，從來沒動過。

“你那樂字不是多音字嗎？音樂的樂可以，快樂的樂也可以。你不覺得你爹聰明么？給你整了個多音字，一個名字兩種含義，橫讀橫有理，豎讀豎有理。”

我媽滿臉嚴肅，倒把我逗笑了，我說：“再怎么有理，都不如我的小名燒餅好聽。不僅好聽，還實在，咬在嘴里香，吃進肚里耐饑。”

我媽大煞風(fēng)景，搶了我的話頭說：“問題的關(guān)鍵是，不消兩個小時，燒餅就得到廁所里去投胎！”

我就坐不住了。這老太太越老越會說了，思路敏捷，我稍不留神，就讓她把便宜給占了去。我把一堆水果和食物分門別類擱進儲納柜里，對保育人員交代了幾句，起身告辭。

我媽不留我。待我出門她說：“久走夜路，遲早要遇到鬼的。迷途知返，一切都還來得及。你這孩子天生不壞。”

我六十好幾了，我媽還一口一個孩子稱呼我。我對我媽說：“你的乖孩子要回去了，過一陣又來看你?！?/p>

我媽擺擺手，算跟我告別，她突然喊我大名讓我再次走到她身邊，她說：“李風(fēng)樂，你回去查一查我前幾天從收音機里聽到的一篇文章：一別就是一生。你媽隨時都可以了無牽掛地去見你爸，四腳一伸，就去了。你媽我現(xiàn)在還不能把腿蹬直：你不能讓我在見到你爸的時候張不開嘴。你爸是好人，你媽我也從沒做過壞事！—兒啊，是你在變壞，還是媽沒把你教育好？”

這幾句話說到我心坎上了，我眼角發(fā)酸，有兩滴眼淚差點掉了下來。我媽如今每一句話都像臨終囑托，她的意思很明顯：別瞎玩兒了。

可要是我不玩，怎么證明我還活著呢？那些事情又不是我花力氣去偷來的、搶來的。

四

車向市區(qū)飛奔。夜色籠罩的城市讓路燈和樓房窗戶的燈光鉆出許多光亮的窟窿，大小不等。我媽臨別那句話在我耳邊一遍一遍回響。等紅綠燈的時候，我叼了一支煙，打火機打了十幾次沒把煙點著。我把打火機裝回衣袋，在車上找點煙器，座位和車備煙缸里都沒有，打開副駕駛位前面的儲物柜，CD、汽車年檢資料……在小柜子底部，我摸到一個小盒子，取出來，小葉紫檀材質(zhì)，精巧細致，摸上去有皮膚的質(zhì)感。是當(dāng)年李昆侖結(jié)婚時，裝我送給他的那條陰沉木項鏈的盒子。打開盒子，空空如也，裝在紫檀盒子里經(jīng)年的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鉆。

這盒子在這車上擱了快十年了。時光荏苒，總有一些東西會像大潮推上來的浪渣那樣留在沙灘上。那條項鏈的心形鏈墜兒中央有我寫給兒子的六個字：退后半步做人。這會兒我特別想看到那條項鏈。當(dāng)兒子在世的時候，我是個理直氣壯的父親。在兒子面前，我盡量做好一些，表現(xiàn)得優(yōu)秀一些：我越不落伍，孩子越自信；我越健康，孩子越驕傲；我越有進取心，孩子越勤奮；我越堅持做自己，孩子越獨立；我越懂得付出愛，孩子越陽光；我越坦誠并友善溝通，孩子越正直。如今，孩子永遠離開我們，我還需要做得那么好么？我做得好與不好都沒有人監(jiān)督，也不會成為誰的榜樣。那心形鏈墜兒中的六個字是我一輩子的人生體驗，本想讓李昆侖作為座右銘的，可他至死沒有理解這六個字的含義。如今我也與這六個字背道而馳。我只有一些傷感，卻沒有一絲悔意，我被生活打敗了，卻在生活的縫隙里偷歡。

在眾多微信朋友中，只有一個匿名微友我至今沒有約上，微信名春詞憶王孫。當(dāng)初看到這網(wǎng)名的時候，讓我想起宋朝李重元的《憶王孫·春詞》：“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庇谑谴蜷_她的個人信息，沒想到，她的個性簽名正是這首詞。我們是怎么成為微信好友的，已完全不記得了，大概就因為這首詞。從她發(fā)的微信看得出來，她是個熱愛生活的人，能用非常簡短的話，把美好的生活以及生活感悟描述出來。我猜想她才貌雙全，是個多情女子。于是格外關(guān)注她的微信。

促使我向她發(fā)出約會信號的是她在微信里發(fā)出的一首詩：殘酒和淚書粉箋，書罷千言淚漣漣。相思欲寄無從寄，他日重逢知何年？是她寫的還是轉(zhuǎn)發(fā)的，不清楚。我馬上找了一首詩和上去：生如莊周蝶影翩，情似塵障九重天。緣淺情深今生路，契闊死生來世緣。她立即回了一首：昨夜星辰昨夜看，今日恩怨今日嘆。秋夜宜思懷伊人，別后看盡分飛雁。就這樣，我們開始微信交流。我約她喝咖啡，她說她在外面忙事情；我請她喝茶，她說她不在本市；我要是暗示那層意思，她保持沉默，幾天之內(nèi)不答我的話。再后來，我只要出門，在顧紅桃面前聲稱我要去看我媽，其實是先去約會的時候，這個人總會找一些話頭問這問那，我一旦上了車，又像怕我開車分神那樣，不再與我說話。我曾懷疑她是不是顧紅桃的馬甲，很快就推翻了這個猜測，顧紅桃?guī)资瓴豢磿豢磮螅两襁€沉浸在喪子之痛中，手機上的上網(wǎng)功能從未開過，就別說什么QQ、微信了。我不管她是哪一個，我遲早要與她會一會，哪怕只見一次面。

三天前我已向她發(fā)出邀請，她至今沒有回我的話。

伍尋歡替我開門。胖嘟嘟肉墩墩一個小家伙，不待我進門，把一雙棉拖鞋舉過頭頂沖到我懷里來，小嘴巴歡快地沖著廚房喊叫：“奶奶，你家來客人啦！”

這小家伙是個精靈，健康，陽光，快樂，尤其不乏幽默，那幽默的性格車不多可算家傳的，他到哪兒，快樂就到哪兒。伍朵云到老年關(guān)愛中心做義工時經(jīng)常帶上他，他成了愛心小天使，規(guī)矩禮節(jié)，熱情待人，一張小嘴巴，要多貼心有多貼心。自從學(xué)會了拼音，家里到處都是拼音版的圖書。喜歡朗誦，在微信上建立了自己的朗誦公眾號，每天朗誦一篇短故事，他要是哪天不朗誦，若干粉絲都要睡不著覺。在家里喜歡干家務(wù)活，什么洗碗掃地，不要吩咐，自己爭著干。

把我樂得，一把把這小家伙抱在懷里。顧紅桃從廚房里探出半個腦袋，見是我，又縮回去了。伍尋歡三蹦兩蹦從我懷里蹦到地上去，小嘴巴繼續(xù)喊叫：“爺爺，我都長成男子漢了，男子漢頂天立地，不要別人抱。便宜不能隨便讓別人占了去?！?/p>

我差點笑噴了。伍朵云從廚房里走出來招呼我：“爸，您回來啦！”我嘴里答應(yīng)著，穿上小孫子塞過來的拖鞋進了屋。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個高個青年男子站起來，手上捧著一本書，拘謹?shù)卣泻粑遥骸笆迨?！”一見這人兒我想起來了，前幾天伍朵云說她交了男朋友，快半年了，覺得合適，今天到家里來。昨天我都還惦記著這事兒，被今天下午一場突如其來的約會給弄忘了。

小伙子給我的第一印象還不錯，本分老實。伍朵云見男子有些拘謹，自己也有些拘謹了。畢竟兒媳婦不是親生女兒。我往客廳的沙發(fā)走，茶幾上，我的杯子里的茶水已泡好了，像算好時間的，冷熱正好。伍朵云介紹說：“爸，這就是我跟您和媽介紹過的小夏，夏聽雨。”名字不錯，挺詩意的。我說。小夏立即回答說：“爸媽取的?！蔽覠崆榈厥疽馑拢阍谖业膶γ孀聛?。我問他從事什么工作。他說他是中學(xué)語文教師，業(yè)余進行方言和地方風(fēng)物及習(xí)俗研究，有一本這方面的專著即將出版。我們就聊上了，伍朵云又回到廚房去做事。

“你這樣的書只怕是賣不出去哦?！备鶕?jù)我多年寫作的經(jīng)驗，在這個電子書盛行的時代，印制紙本圖書基本上是賠錢的買賣，像這種研究地方方言、風(fēng)物和習(xí)俗之類圖書，不用論證都知道結(jié)果，不印則已，印就賠錢。

“搞這種研究，出這類書，都不是為賺錢?！?/p>

夏聽雨不卑不亢，頂了我一句，讓我覺得他迂得可愛。我說：“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留下一些珍貴的資料。你看，生活中，使用方言的人越來越少，方言沒有了，由方言承載的風(fēng)物和習(xí)俗也就沒有了，也就是文化就沒有了。大勢所趨，我只能干這點留存文化記憶的事情?！?/p>

“這事你干了多少年了？”他的話讓我不由得高看他幾分。

“從二十二歲大學(xué)畢業(yè)干到現(xiàn)在，十一年了?！?/p>

“中途沒停過，”我怕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比如中途停下來談個戀愛，結(jié)個婚什么的？”

“我爸我媽催過?！彼α艘幌?，“可是叔你知道，跟你寫作一樣，人一旦投入某項事情之后，其他的都是浮塵，根本沒心思過問。再說了，方言研究不像你寫小說可以虛構(gòu)，樣樣都得針尖對麥芒，一個釘子一個眼，來不得半點馬虎。另外就是幾乎沒有參考資料?！?/p>

這話讓人對伍朵云未來的家庭生活擔(dān)心。我說：“伍朵云是個忙碌的人，你看她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你以后要多關(guān)照一點。”

夏聽雨便面露難色，悶了一下說：“這個我可不敢保證，我一忙起事情來，啥都忘記了?！?/p>

夏聽雨的臉是沉靜的，深邃的大眼睛里全是清澈，如果剃了頭發(fā)穿上袈裟，往廟門口一站，雙手在胸前合十，便真假難辨。

“男人不能自私?！蔽倚南胛槎湓瓢∥槎湓?，你找啥人不好，竟找來一塊榆木疙瘩。第一次上我們家來，他哪怕開一張空頭支票，我心里也不會那么不舒服。

“自私？”他臉上像有颶風(fēng)刮過，“所有認識我的人都這么評價我?！?/p>

“難道你不覺得自私？”這么坦誠的毛腳女婿估計能見到的人不多，我干脆不跟他客氣了。

“不覺得。”夏聽雨的臉恢復(fù)平靜，“要想成事，必須心無旁騖?！?/p>

“這么說，你以前沒結(jié)過婚啰？”到他這個年齡至少應(yīng)該結(jié)過一次婚才對，要是還沒結(jié)過，建議他可以不結(jié)婚了。沒結(jié)過婚，只能說明他始終在相親的路上，一路相親相下來，眼睛早花了，心頭早沒有準繩了，要是有興趣，把相親的事搜羅到一堆，可以寫一部很有可讀性的相親編年史。

夏聽雨的臉頓時紅了，語句顯得更笨拙了：“叔叔，我連相親，都沒相過?！?/p>

“你又長得不難看！”

“再不難看，過了三十都好看不到哪里去?！?/p>

“你爸媽不急？”

“我二十幾歲的時候還催催，后來就不催了?！?/p>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我往他的茶杯里沖了一些開水，他連說謝謝。

他說：“我爸住院，聘請了小伍勞務(wù)派遣公司的職員，見我還單身，就介紹我倆認識了?！?/p>

我心頭好笑，什么時候我得問問兒媳婦，她的職員管理條例上，對客串紅娘的職員有沒有問責(zé)規(guī)定？這算不算不務(wù)正業(yè)？

五

再次去看我媽的時候，她沒有說我身上的味兒不正。這并等于說她那句讓人揪心揪肺的話讓我把打野食“新常態(tài)”戒了，而是，我從家里開車直接上了她這里來。

“你孫媳婦要結(jié)婚了！”我對我媽說。

那天夏聽雨離開之后，兒媳婦征求我和顧紅桃的意見。顧紅桃說，只要伍朵云覺得合適她就沒意見。我覺得她簡直是對伍朵云不負責(zé)任，不是她親生的就是不一樣。我說：“小伙子長相還行?！蔽槎湓颇樕涎鹦σ?。我接著說：“所從事的研究也很有意義，越是現(xiàn)代社會，越需要下原始工夫—也就是基礎(chǔ)工夫。”伍朵云臉上的高興更加顯而易見。

“只是，”我希望伍朵云早些有個歸宿，但絕不是像夏聽雨這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我覺得他不太適合你，他把自己和自己從事的研究看得太重要了。在他心頭，只有他和他自己的事業(yè)?！?/p>

伍朵云的臉上落下了一些烏云。

“再說了，這之前他連相親都沒相過，戀愛智商幾乎為零，以后相處……”我沒把話說下去，伍朵云應(yīng)該懂我的意思。

伍朵云顯得局促了。這話顧紅桃不愛聽，她說：“誰是天生就會的？不會可以學(xué)嘛！再說我兒媳婦那么聰明，開導(dǎo)開導(dǎo)，引導(dǎo)引導(dǎo)，那也是個靈性的主兒。”

“可他畢竟三十多歲了，三十多歲還沒相過親……”

“跟二十幾歲的小伙子第一次相親有什么區(qū)別？”顧紅桃知道我要說什么，打斷我的話說：“要我說，只要胚子不壞，就值得考慮。你沒見現(xiàn)在的小伙子，只要一臺手機在手，眼睛就不往別的地方看，什么QQ、微信、微博、電影、視頻，跟吸食鴉片似的，你當(dāng)他們玩起這些東西來會想得到別人？”

顧紅桃在說“QQ、微信、微博”的時候，語氣是那樣陌生，她只知道這些名詞，并不知道這些手機功能到底什么樣子。

伍朵云說：“既然爸這么說，我就再考慮考慮吧?！?/p>

顧紅桃不答應(yīng)：“你爸算個屁啊，一個沒心沒肺的主兒！你聽媽的，媽看好夏聽雨?！?/p>

當(dāng)著兒媳婦和孫子的面，一點面子都不留，還動粗口。我臉上沒表現(xiàn)出來，嘴上也沒說什么，決定第二天一大早去征求一下我媽的意見。活了這么幾十年，我還是第一次去征求我媽的意見。以前的事兒，基本上都是我自己的事，自己的事兒自己拿主意，這天經(jīng)地義。伍朵云的親事看上去跟我有關(guān)，其實又無關(guān)，要真說無關(guān)，又密切相關(guān)。一句話，我不希望這個女兒一樣的兒媳婦選錯了人。我心里琢磨，這么一個無論相貌還是能力都比不上李昆侖的年輕人，我媽多半是看不中的。

我媽正在跟別的老太太繞毛線，年紀大，手上的活兒還那么靈巧。她的兩只手沒有因為我這句話而停頓，跟我一個字沒有說一樣，勻速地在空中繞來繞去。

“早就該結(jié)婚了！”老太太說，“怎么了，你跟顧紅桃難道反對？”

“我們不反對她結(jié)婚，她找的那個青年，顧紅桃不反對……”我話還沒說完，就給我媽打斷了。

“你們不反對就好?！?/p>

“可問題是……”

我的話再次被我媽打斷：“不反對，就是沒問題?！彼岩粋€繞好的線垂放到電視機前面的矮桌子上，用指頭敲著斜靠的拐杖說：“你回去告訴我孫媳婦，就說奶奶完全支持她?！?/p>

“小伍找的那個人一根筋，太笨了?！?/p>

“多笨？”我媽年輕的時候可不這樣啊，年紀越大，鋼火越好了，對付我猶如快刀斬亂麻，“我相信小伍的眼力，只怕不比你跟顧紅桃兩個人加一起差。她都有信心，你們做公公婆婆的，瞎操什么心？過了此渡無好舟，一等就五年，再一等就十年。人一輩子有幾個五年十年？”

我便什么話也沒有了。好吧，既然連描述這位大齡男青年的機會都不給我，我又沒法爭論和申辯，如此不堪，我還是自己玩自己的好了。像我父親多好，活著活著，就活出閑云野鶴的風(fēng)度來了。

“你老大不小了，”我媽說，“你能不能學(xué)點你爸，隨遇而安，順其自然。一苗露水一苗草，一個人一條路，誰的路都不是由別人替他走的，因此不該由別人來替他作決定?！?/p>

從此以后，夏聽雨經(jīng)常來我家。有時候伍朵云和孩子在家，他一個人來，背上背個雙肩牛仔包，搞得跟送禮似的，其實里面裝的都是他的資料和研究成果，我的書房里那六架書成了他的資料庫；有時候他們?nèi)齻€人一起來，伍尋歡蹦蹦跳跳在前面走，伍朵云左手提著坤包，右手提著菜或者水果緊隨其后手，夏聽雨背著他那個牛仔包斷后。伍尋歡不討厭夏聽雨，夏聽雨喜歡伍尋歡—像伍尋歡這樣活潑可愛的孩子，不喜歡他，除非心里有障礙。

夏聽雨來家，我的書櫥跟他的關(guān)系，成了糧倉跟老鼠的關(guān)系。他熱愛學(xué)習(xí)的勁兒是我由衷喜歡的。他把他那部著作送給我看，請我提意見。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一點研究都沒有，本來翻都不想翻，怕他過幾天問我，我一句話說不上來，才勉強翻開來。一翻不打緊，剛看了幾個段落就看進去了。整個編排體例由易而難，由門外漢到專業(yè)，循序漸進，不同讀者都能從這本書讀到自己能領(lǐng)會的東西。比如第一章，對地方上口口相傳的俏皮話進行歸類，然后以生動有趣的例句進行闡釋。好多俏皮話我們少年時期還在說，后來慢慢從口語中消失了。通過這本書溫習(xí)，感覺特別親切。他還是個聞過則喜的人，伍朵云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點醒他，他就會去做。

跟我們的關(guān)系逐漸融洽之后，伍朵云再次去老年關(guān)愛中心的時候，常把我們一家都邀上，我掃不了地、洗不了衣服，但我能把老年人中喜歡寫字、畫畫兒、吹拉彈唱的老年人組織起來，給中心編排簡單的文藝節(jié)目。關(guān)愛中心的老人期待和感激的目光，讓我覺得為他們做點事情太值得了。到了我媽所在的蘆花小鎮(zhèn)老年人關(guān)愛中心，我媽逢人就對人家介紹夏聽雨：“這是我家的毛腳孫女婿！”他不客氣，也不忸怩，沖著那些對他露出笑臉的老人點點頭，手上原本在干啥，繼續(xù)干啥。顧紅桃像經(jīng)過漫長冬季的人終于進入溫暖的春季，隨著到老年關(guān)愛中心去的次數(shù)增加，她憂郁的神情漸漸緩解。隆冬到來的時候，她已成為伍朵云去老年關(guān)愛中心的一名“常務(wù)”義工了。看著她一次比一次好的神態(tài)，我不得不說，伍朵云這孩子確實是優(yōu)秀的。

唯一不太好的是，夏聽雨常來之后，我覺得屋里多了一雙眼睛，感覺不方便多了。只要他在我書房里，我就沒機會上微信。以前我都以對付約稿把書房門關(guān)起來，躲在里面干的?，F(xiàn)在夏聽雨來了之后就鉆我的書房，捧著一本書沒白沒黑，你不喊他吃飯，他不曉得吃飯；你不告訴他天黑了，他就不知道該回家了。聲稱“去看我媽”的次數(shù)，也差不多快沒有了。

我在心里說：你們快點結(jié)婚吧！

結(jié)了婚，他們就不會再在我屋子里進進出出了。那些田園不能荒蕪太久了，一旦長滿草，變成荒地，重新開墾起來，是要花時間和精力的。即使不荒蕪，那些濕潤而肥沃的土地，你不去墾種，說不定轉(zhuǎn)眼就被別人經(jīng)營了。

六

我再次向春詞憶王孫發(fā)出見面邀請。在無數(shù)次面對我發(fā)出撩撥的文字無動于衷之后，我只想跟她見一面。為了達到目的，我甚至向她透露了包括北方海港一夜在內(nèi)的一些情節(jié)，一方面表明這是微信社會的“新常態(tài)”；二是啟發(fā)她，在這追求快感的時代，追求快感的人大有人在。人真是賤東西，輕易得到的誰都不珍惜，得不到的千方百計想得到。我知道，這個春詞憶王孫就屬于我想得到而不可能得到的，既然得不到，退而求其次，見個面，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樣一個奇女子。

終于，她答應(yīng)見面，地點在香草山公墓。我問她具體地點，她讓我打開移動網(wǎng)絡(luò)，隨時用微信指導(dǎo)線路。

“那就在香草山公墓見面吧，明天上午十點。”

看到這條微信，我心頭有無數(shù)喜悅禮花一般綻放。盡管見面的地方選得有些不如人意，但畢竟人家同意見面了。出門的時候，我看見顧紅桃在收拾家務(wù)。她除了買菜做飯掃地，隔一天要把家里的器具仔仔細細擦一遍。參加伍朵云的義工活動之后，她漸漸變成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她就能走出悲傷。伍朵云曾建議我?guī)项櫦t桃去周游大好河山。她說：“你倆那么高的退休工資，與其放在銀行里睡大覺，不如拿出來支持公路、鐵路、航空建設(shè)，順帶支援一下賓館和飯店，也算是一樁大善事?！币娏诉@次面，我決定帶顧紅桃出門，第一站選擇我父親和母親當(dāng)年被發(fā)配的地方：吉乃哈甘。那里也是伍朵云的故鄉(xiāng)。

嚴冬的公墓，只有寒風(fēng)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存在。我把車停在公墓大門外馬路邊，走進公墓大門的時候，我偏起腦袋仔細聆聽風(fēng)中的聲音，看看有沒有奇怪的鳥叫。沒有，天空中除了風(fēng)聲，什么也沒有。上午十點鐘的太陽淺淺地敷在天空上，明亮，沒有一絲熱氣。出門之前我特意把自己修飾一番，腳上是一雙只在參加頒獎典禮才穿的GUCCI皮鞋，身上是韓版褐紅毛呢西裝，加厚白襯衫，猩紅領(lǐng)帶，日漸稀疏的頭發(fā)也被我精心修飾了一番，噴了點發(fā)膠，七級以內(nèi)的大風(fēng)吹不亂。

咕嘟一聲，一條微信鉆進手機：“進大門朝前走，第十七排左轉(zhuǎn)。”

公墓與電影院都是一排一排的，區(qū)別是電影院的座位分單雙號，而公墓不分；電影院的座位整齊劃一，一樣的款式，一樣的顏色，而公墓的大格局一樣，一些私人裝飾各個不同。墓地中央有一條一貫到底的青磚道路，排號寫在路的兩側(cè)。走到十七排，我發(fā)現(xiàn)，父親和李昆侖的墓就在這一排，要去他倆的墓地，必須向左轉(zhuǎn)。當(dāng)初買下墓地的時候，尚且記得是第幾排，來的次數(shù)多以后，走到這兒就知道了，不用記排號。

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我的腿就有些邁不開了：這是個什么樣的奇女子？選這么奇怪一個地方見面，又那么巧，偏偏跟父親和李昆侖在一排上。公墓里能做啥呢？寒風(fēng)四處奔跑，我今天比平日少穿了一半，這會兒已冷得發(fā)抖了，過會兒說話，只怕要抖得像做賊。

不早不晚，信息又來了：“直走，一直到盡頭?！?/p>

我的腿便真的邁不開了。這一排的盡頭是父親李江南的墳冢，旁邊是李昆侖。從左轉(zhuǎn)到這一排的盡頭有三百多米，兩側(cè)碩大的柏樹依舊青綠。這種硬漢似的樹，因常在墓地里種植，而給人陰氣森森的感覺。到了冬天，柏樹的葉子綠得那樣深沉。身上無端地更冷了。

我抬起頭看了一下太陽。太陽還是那么淺淺地敷在天上。風(fēng)把柏樹的枝丫吹斜了，很快又回復(fù)到原狀。細小的柏葉一刻不停地顫動著。我估計偌大的公墓也許就只有我一個人。當(dāng)然，或許還有那個給我發(fā)微信的春詞憶王孫?？杉热患s好見面，為啥要搞得那么復(fù)雜呢？她到底是人還是妖？這樣想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過去的日子我過得多么虛幻，虛幻的網(wǎng)絡(luò)，虛幻的生活，連那一場場見不得人的約會都多么虛幻。痛快過后，一切都是過眼云煙，轉(zhuǎn)瞬即逝。只有這會兒是真實的，真實的香草山公墓，真實的墓園，真實的陽光底下泛著暗綠的柏樹，一冢挨一冢的墓地，還有無處不在的寒風(fēng)，以及從寒風(fēng)中穿過的我。

是繼續(xù)往前走？還是退回去？

幼時，常黑燈瞎火走夜路，經(jīng)常被一些夜色中白色裹尸布似的薄膜嚇得喊都喊不出來。我媽說，看見嚇人的東西你不能撒腿就跑，會把你的魂兒跑丟掉。這這種情況下有兩種選擇，一種是站定了不動，看看那嚇人的東西有沒有變化，如果沒有變化，你繼續(xù)放心走路；二種是慢慢湊上去看個究竟—腦子里的幻想比實物更嚇人。

我再次抬腿往前走。

三百米的路，我像走了一個世紀。

父親和李昆侖的墓還在那里。兩個墳冢安安靜靜地躺在絨毯一般的枯草上，父親李江南墓碑上的文字油漆斑駁，等到清明，該請人油一下了。李昆侖墓碑上的字顏色鮮亮。兩個墳冢前面的黃菊如果還能看見，早該干枯了。墳冢前面的臺階干干凈凈，不見黃菊的蹤跡。

在父親的墳冢背后是一顆柏樹，柏樹的背后，站著一個著青色衣服的人?？瓷先ビ行┵酰行┯纺[，頭上裹著毛巾。單從背影推斷，這人不年輕。背影有些熟悉，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四下里沒有其他人。

從飄飛的頭巾看得出，那個背對我的人絕不是傳說中的那個什么—比如鬼—而是實實在在的大活人。

我繞過父親的墓向那個人走去。

我驚呆了。

是我媽。她手里拄著我給她買的拐杖。就那么站著，像一尊雕塑。

父親的墳冢、我媽、兒子的墳冢，父親、我媽、兒子，成了兩組疊加的印象，死去的和活著的，都站到我面前—令人恍惚的天地人間。

不等我開腔，我媽說：“你終于來了。”語調(diào)平靜，不悲不喜。

“媽，您怎么在這里？”我跟我媽說話，以前都用“你”，今天用“您”—只有用“您”才能表達一個孩子在錯誤被父母發(fā)現(xiàn)之后的惶恐心情。

我媽沒有立即回答，她把身子偏了偏，以便面向我更多一點。她把拐杖往地上戳了兩下，地面發(fā)出輕淺的聲音：篤，篤。老了，沒有氣力?？蛇@兩聲，卻像千斤重錘，敲打在我心上。我看不出我媽的表情，我媽的表情被寒風(fēng)吹走了。

“風(fēng)樂，這話該由我來問你：不年不節(jié)的，你上這里干啥來呢？啥風(fēng)把你吹到這里來的？”

身上比先前更冷，可我已汗流浹背。

我不敢吭聲，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還有誰能準確掌握我的動向？還有誰能請動我媽？還有誰能把我媽提前接到這里來等我？

我媽自己？不可能。

顧紅桃？不會。

夏聽雨？他還沒有登堂入室。

伍尋歡？他還是個屁都不曉得臭的兒童。

悲催！我自以為高明，人不知鬼不覺，其實在別人眼里我是個偽君子已好多年。

恥辱！我天天在家的正人君子樣子，一瞬間就剝得體無完膚。沒有什么丑，比在兒媳婦面前丟的丑更丑。

我簡直是畜生！啃草差點啃到自己兒媳婦頭上，自己竟然一點沒察覺。

深藏不露啊，這個吉乃哈甘的孩子。難怪她會喜歡眼里只有傳統(tǒng)文化的夏聽雨。在這時代，也許就剩夏聽雨這么一個遺世獨立的標(biāo)本了。

這孩子，我算領(lǐng)教了。

“她為啥不直接點醒我呢？”我問自己。馬上覺得這問題多么幼稚可笑。一個人在被情欲迷惑的時候，能聽得見誰的點撥？她跟我媽一聯(lián)合，好了，一切都劇終收場了。

走出香草山公墓的大門，我耳朵里再次出現(xiàn)那奇怪的鳥叫，啪，啪，啪，啪啪，接著咚一聲結(jié)束。天空上什么也沒有。屏住呼吸仔細聽，鳥叫聲便沒有了；抬腳走路一分神，叫聲再次響起。誰知道是我的耳朵扯拐，還是大腦出了問題。

送我媽回蘆花小鎮(zhèn)老年關(guān)愛中心。一路上我媽一句話沒說，她知道，響鼓無需重錘。再說，剛才她也夠冷的。早上出門的時候，她比平日多穿了一倍的衣服，還是抵擋不住曠野的寒風(fēng)。

我把她的拐杖放在電視機柜前的時候，我媽終于說話了：“兒子，我讓你找來看的文章你看了沒有？”

“哪一篇啊？”我忘了。

“一別就是一生?！?/p>

一別就是一生，這哪是一篇文章？這就是我跟我媽目前的狀態(tài)。我眼淚上來了，我說：“媽，請您原諒兒子，兒子從此不再讓您老人家操心！”

“人在做，天在看?！蔽覌屪诫娨暀C柜前的一張老式藤椅上，伸手把靠在柜沿兒上的拐杖拿過來，一雙手捂在彎頭上。她說：“天不在天上，在自己心底?！?/p>

返回小城，進了家門，顧紅桃做了一桌好飯菜，剛擺上，與伍朵云、伍尋歡圍坐在桌子邊。顧紅桃和伍朵云的神色跟平常一樣。尤其是伍朵云，跟什么也沒發(fā)生似的?！澳棠蹋_飯啦！”伍尋歡扯開嗓門對他奶奶大喊。清脆的童音把整個屋子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在今天之前，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被切分為兩半，一半是虛擬的現(xiàn)實，一半是現(xiàn)實的虛擬，這兩部分跟太極圖似的，時刻在變化，每秒鐘都在切換。在虛擬的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的虛擬相互切換的過程中，有多少人跟我一樣暈頭轉(zhuǎn)向，分不清哪部分是虛擬，哪部分是現(xiàn)實？

七

落雪了。

顧紅桃去做義工回來，從懷里掏出兩張門票，是兩張現(xiàn)代舞演出觀看券。小城首次引進現(xiàn)代舞演出，相當(dāng)吸引眼球。該演出團隊在本市只演兩場，演出廣告打出來，三個小時不到，門票就銷售一空。顧紅桃的弟弟顧大鵬收養(yǎng)的兒子顧旻洋年輕的時候就是跳現(xiàn)代舞的，因此，當(dāng)“現(xiàn)代舞”這幾個字映入眼簾，我就感到一種熟悉的溫暖，感到久違的親切。

顧紅桃快要走出喪子的陰影，要不然不會花一千塊大洋去買兩張門票。這種舞蹈于她于我，都是半懂不懂的。她不喊身子疼痛已好長時間了。

吃罷晚飯，我倆出門。我要開車，顧紅桃說，我們走路去。

一點一點小雪從空中飄落，我從車上拿出兩把雨傘。從家到大劇院有半個小時的路程。我倆一前一后走出小區(qū)大門，顧紅桃伸出手來要挽我的胳膊，我顯得生疏，甚至有些慌亂。我已不記得我們有多少年沒有手挽手散步了。伍朵云跟夏聽雨結(jié)婚后搬到西郊去了，屋子里空空洞洞。我盼著孫子伍尋歡來，顧紅桃也盼著伍尋歡來，可他不可能天天來，他要上幼兒園，只有周末才會來。他只要來，我們家就歡樂得跟過節(jié)似的。

顧紅桃把手縮回去，她似乎也感覺生疏，在我表現(xiàn)出慌亂之后，她也表現(xiàn)出慌亂。女人挽男人的胳膊往往出于依靠本能。如果男人覺得不妥，眼角里一絲眼風(fēng)，就可以瞬間擊敗女人的念想。

雪花在我們兩人周圍有一朵沒一朵地飛舞。

在風(fēng)雪交加的薄暮時分走向大劇院，是一樁多么詩意的事情。我特別想說話。最近我把微博、微信和QQ都臨時關(guān)掉了，耳根徹底清靜，該睡就睡，該醒就醒，心無掛礙。過去我總以為，不用這些現(xiàn)代通訊工具，我會被朋友認為失聯(lián)，他們會找我，會大呼小叫。事實證明，完全不是這樣，天塌不下來，誰也沒在意我在不在線，更沒人關(guān)心我干什么去了，連那些平日里眉來眼去、溫情綿綿，給人感覺我不跟她們說話她們馬上就會像鮮花那樣蔫掉的女人，也沒有對我的失蹤表示出一絲詫異—別說虛擬社會多了誰少了誰是樁可有可無的事情，連現(xiàn)實社會誰活著誰死了，生活都不會起半點波瀾。

我問顧紅桃：“將來我倆都蹦跶不動了，你打算上哪里？”

“廢話，你上哪里我上哪里?！?/p>

“那好，我們都上老年關(guān)愛中心，跟我媽那樣，不愁吃，不愁穿，只管繳錢?！?/p>

“到那時候，只怕遍地都是老家伙，老年關(guān)愛中心沒那么多地方接納，你我不一定擠得進去?！鳖櫦t桃說，“聽小伍說，她正與一所大學(xué)聯(lián)合培訓(xùn)家庭護理，將來我們或許得靠她的這些家庭護理了。”

“這話我也聽說過?！蔽艺f，“我們的兒媳婦兒也算是個人物了?！蔽冶緛硐胝f丟了個兒子，揀到一個女兒一樣的兒媳婦兒。怕勾起顧紅桃的傷心，換了個說法。

“上次回來，她專門跟我說，要我給你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請你幫她們做做宣傳文案，比如公司制度、考勤管理制度什么的?！?/p>

“宣傳文案跟公司制度、考勤管理是兩碼事?！辈蛔x書，不看報，傳個話也傳得那么不專業(yè)。我說，“她不是聘了兩個大學(xué)生么？”

“據(jù)她說，兩個大學(xué)生基礎(chǔ)是好的，能到她這樣的公司謀職，還是算務(wù)實的。兩個孩子好學(xué)，工作上心，也勤奮，可惜社會經(jīng)驗少，文字太嫩。你去帶一帶，上路了就好了。”

“她咋不當(dāng)面來跟我說呢？”我的情緒很明顯。

“老東西，你還吃醋吶？不要忘了我是做媽的。”顧紅桃笑了一下，我懷念顧紅桃年輕時咯咯咯大大咧咧的笑聲，現(xiàn)在聽不見了，就這么一個淺淺的笑，我已經(jīng)等了四年多。她說：“你是大名人呀，你是大忙人啊，今天這個請你看稿子，明天那個請你吃飯，忙得跟國務(wù)院總理似的。兒媳婦兒說了，她不曉得你啥時候空，只有我曉得，讓我來征求你的意見?！?/p>

“這不就是我們家的事情么，”我說，“我明天就去?！笔侄奸e得生霉了，腦子都閑得生銹了，再不做點事情，將來不等閻王來請，只怕提前老年癡呆。

我想起夏聽雨，不能讓這小子在空隙上過清閑日子，得好好圈一圈，讓他多做點，成了習(xí)慣了，將來就好辦了。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我什么都沒送，我把曾經(jīng)送給李昆侖的那一串項鏈收到小葉紫檀盒子里，放在我書櫥的最里面，“退后半步做人”不適合夏聽雨。

“你有沒有聽說他們兩口子的情況？”我指的是伍朵云和夏聽雨。夏聽雨那一根筋，讓人不踏實。

“平日他們上家里來你不都看見的？”

“能讓我們看見的都是好的方面?！蔽艺f，“他們上我們家來，大小也算客人，客人不可能在別人家里表現(xiàn)出自己的不好的?！?/p>

“你兒媳婦兒那么能干，她面前還有馴不服的騾子？”顧紅桃又淺淺地笑了一下。這是今晚的第二次微笑。

“別騾子長騾子短的。”我覺得顧紅桃這比喻不厚道，“人家不也喊你一聲媽么?！毖┫麓罅?，我撐開傘，讓顧紅桃躲到我的傘底下來，顧紅桃不來，撐開了手中的傘。兩把傘一前一后向大劇院走去。馬路上汽車燈鏟起一簇簇飄飛的雪花，“唰”一下，轉(zhuǎn)瞬從身邊過去了。說著話，大劇院到了。

看現(xiàn)代舞的，基本上是年輕人和本城的外國人。我跟顧紅桃混跡其間，屬于異類，比外國人還打眼。進門的時候有專人分發(fā)節(jié)目單，一共十一個舞蹈節(jié)目，演出一個半小時。開場舞為踢踏舞，宏大的氣勢震撼全場。燈光、布景、聲音，多元化組合，特殊的音效和自由浪漫的舞美，大開眼界。

第三個節(jié)目是獨舞《生死不離》，感人肺腑的曲子和入心入骨的舞蹈，引得全場掌聲雷動。跳到一半，顧紅桃拽住我的手臂低聲問：“你看那演員像誰？”

“像誰？”我只注意音樂和他的肢體語言表達的情感，沒有在意他的長相。觀看舞蹈表演不是來看演員的長相的。

她還扭著我的手臂不放，聲音里泛出凄惶的腔調(diào)：“老東西，你再仔細看看！”

仔細看，我驚呆了，舞者整一個就是沒戴眼鏡的李昆侖，那五官，那身段，跟李昆侖二十來歲的時候一模一樣。

“確實像！太像了！”我心想，世界上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但絕對有無數(shù)模樣相像的樹葉。看，眼前這舞者跟我兒子李昆侖，簡直像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

第四個節(jié)目開始之后，顧紅桃拉起我的手，彎起腰桿出了演播大廳。大廳與后場之間是一條帶玻璃窗的通道，快到后場的時候，我看見墻上貼的一張海報上，剛才那舞者在一群小伙伴中擺著很酷的造型，一個縮小版的李昆侖。到現(xiàn)在我能確定，顧紅桃一定是看到這張海報，才去買那兩張門票的。透過小門，只見后場一片忙亂，卸妝的，上妝的，換舞蹈衣服的，換鞋的。非演出人員不讓進。顧紅桃對守門的人說：“我們是來找剛才那個跳《生死不離》的小伙子的?！?/p>

守門人是一個壯實的大姑娘，她扭頭向里間喊了一聲：“李念青，門口有人找?！?/p>

小伙子便從里間走出來。高大，倒三角，連眼角的紋路都跟李昆侖一模一樣。顧紅桃緊張地望了我一眼，悄悄說：“我們該問他什么呀？”

已經(jīng)來不及回答顧紅桃，李念青已走到我們跟前。我看清了，嘴角上掛著兩撇玩世不恭的笑紋，跟李昆侖也一樣。

“小伙子，你就是劇團的頭牌舞蹈演員李念青？”一時找不到切入口，明知故問是最好的手段。好在剛才守門姑娘喊出了他的名字。

“頭牌不敢當(dāng)。我姓李，李念青。”小伙子一張嘴，我又看到他長著跟李昆侖一模一樣的一對虎牙。重復(fù)報自己的姓名，說明他自信。京腔京調(diào)，聲音好聽。李昆侖要是活著，跟他相差不到十歲。

“你的舞跳得太好了，全場的觀眾都讓你給感動了！”我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可還是沒找到切入口。

“謝謝！”他見我倆再無下文，謙和地說：“叔叔阿姨，沒別的事兒吧？沒事兒我忙去啦。”

小伙子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顧紅桃突然問：“你老家哪兒的？”

“北京?！?/p>

小伙子背對著我們，他說：“我們這個舞蹈團隊都是北京的?！?/p>

北京。我像被三伏天的旱天雷擊中。我的心快跳出來，沖著他背影我大喊一聲：“孩子，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問你?！?/p>

小伙子真忙著，三步兩步竄到我們面前說：“叔叔阿姨，有話請說吧?？燧喌轿疑蠄隽恕！北M管長了一張玩世不恭的面孔，可單憑這幾句對話看得出，是個有修養(yǎng)懂禮貌的青年。

“你媽媽，是不是叫手絹兒？”我想起那一場慌亂。這話本不該在顧紅桃面前說，可時間不等人，我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多了。其實小伙子說他老家是北京，顧紅桃已猜到個八九不離十了。我這句話問出口，顧紅桃看李念青的目光，就像母親看自己的孩子那樣溫柔。女人啊，心胸遼闊起來，可以覆蓋整個世界。

“對不起，我從沒聽人這么喊過她?！崩钅钋嗟幕卮鹩行┙┯玻牭贸鰜?，他知道他母親的綽號，他不愿她母親的綽號被別人提及。

顧紅桃溫柔的目光越發(fā)柔軟了，只差伸出手去，替李念青整理一下有些零亂的衣領(lǐng)。她問：“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從沒見過你爸爸，是不是？”

“你們怎么知道？”小伙子生氣了，他生氣的樣子也跟李昆侖一模一樣，“你們是什么人？問人家的隱私干什么？問別人的隱私是不禮貌的！”李念青顯然生氣了。

“對不起孩子，你是不是有個哥哥叫顧旻洋？”顧紅桃友善地說。

伸手不打笑面人，李念青遇到兩個難纏的主兒，他說：“他死了。”

“去世快五年了。”

“應(yīng)該是吧，我和我媽媽在他死后半年才知道?！毙』镒拥穆曇糇兊萌彳浧饋?，“他不是我親哥哥?！?/p>

“你媽媽可好？”顧紅桃問。

“無可奉告。你們問得太多了?！?/p>

里面在喊：“李念青，該上場啦！”

李念青答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果斷地走了。有許多關(guān)鍵信息手絹兒肯定沒有告訴他，我清楚地記得他的名譽爸爸扳指兒不姓李。這世界對這孩子隱藏了多少真相？我可憐的孩子。

“他也是我們的孩子！”顧紅桃望著李念青的背影對我說。

顧紅桃的聲音小得跟風(fēng)吹過粗大樹干那樣，又輕又淺，卻不乏飽滿。

從后場出來，透過通道的玻璃窗，我往大劇院外看了一眼，漫天大雪覆蓋了整個世界。我心想，待會兒回去一定要挽好顧紅桃的手，誰摔跤都不好。

演出仍在熱火朝天地進行，演員和觀眾都沒有離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