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正
對于小說家來說,這真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急劇變化的國度,騰飛而起的經(jīng)濟,貧富分化的差距,多元思想的碰撞,在小說家面前的世界是如此斑斕以至于虛幻;與此同時,如此豐富的社會百態(tài)也常常讓我們感到無力,每每在我們的想象力抵達的地方,都有點惡心地站著一條社會新聞。甚至,某些新聞比小說家更有想象力,屢屢突破底線,讓人瞠目結(jié)舌。荒誕來得太突然,簡直匪夷所思。“小說都不敢這么寫!”常常聽到這樣的感慨,這是我們的無奈,也是現(xiàn)實生活向精神維度發(fā)起的挑戰(zhàn)。
讀中篇小說《揪住你不放》,讓我不禁聯(lián)想起劉震云的小說《我不是潘金蓮》。都是兩個需要伸冤的主人公,都是需要通過別人以及龐大的機器來確立自己清白的內(nèi)在需求,都是看似嚴肅的說辭推動著情節(jié)一步步走向荒謬?!毒咀∧悴环拧返墓适潞芎唵?,一個供銷社退休的女職工蘇阿芳,為了多年之前的一次供銷社失竊事件而一次又一次去找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被她一次次騷擾的供銷社退休干部方孝旭正遭遇一場強拆,他讓蘇阿芳去起訴他,希望自己進了監(jiān)獄就能免除強拆,但最后方孝旭的房子還是被拆除了,而蘇阿芳精神上的黑房子依然屹立不倒,依然折磨著她們。
蘇阿芳在伸冤的路上,有一樣東西將本來容易達成和解的矛盾拉進了深淵,這就是“檔案”。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檔案的存在,但大概沒有誰真正見過自己的檔案?!皺n案”這個詞匯,太復雜了,簡直無法用其他國家的語言去翻譯它。因為它并不是一個具體的文件袋,而是一個體系,是某種權力管理形式的體現(xiàn)。它是如此神秘地影響著一代中國人。時至今日,許多在學校里念書的學生都知道在某處存在一份與自己有關的檔案,它是甩不掉的一只緊箍咒,只要自己干了什么壞事,檔案里頭都會留下記錄。老師會直接告訴你,老實點,別到時“吃不了兜著走”,某個污點以后會伴隨終生。神秘的檔案系統(tǒng)是每個人的社會角色在紙上的投射,它默默記錄著我們的光亮和陰影。而退休女工的一個陰影就被檔案記錄了,她需要找到那份檔案,然后修改它。但奇怪的是,她的檔案找不到了。一個在體制中浸泡多年的人,結(jié)果卻找不到自己的檔案,這讓她失去了證明自己清白的唯一可能,這也就意味著她心靈上的污點無法被清洗和修改。檔案成了很多人的精神賬本,成了衡量一個人榮辱能否收支平衡的絕對標志。于是,不單是蘇阿芳在尋找檔案,她的同事邱舒云也需要這份檔案中的某個亮點來讓自己的孫子讀個好一些的幼兒園。而被這兩個退休女工視為強者的退休領導,此刻正在為保護自己的家園而戰(zhàn),他所依附的機器最終還是讓他妥協(xié),讓他接受房子被拆除的現(xiàn)實。
意識到現(xiàn)實的荒謬往往是一個小說家精神走向超脫的開始,從此小說家不必再為筆下的人物負責。所以冉·阿讓必須有救贖之路,而格里高爾就只能成為一只甲蟲;所以羅薩的孤舟可以永遠漂泊在河面上,舒爾茨的螃蟹可以繼續(xù)丟盔棄甲,而威克菲爾德先生可以安于離家出走。正因為荒謬通向無解,而展示荒謬就是意義本身,所以才有了這些為了“打開”而存在的小說,人物和情節(jié)的結(jié)局變得無足輕重,作家得以從意義中解放出來,而專門從事過程的開發(fā)。我們可以從王小波的小說中非常容易地發(fā)現(xiàn)這樣的“打開”,他后期的所有小說《萬壽寺》《尋找無雙》《紅拂夜奔》幾乎都在重復一個動作,就是不斷地“打開”。他毫不吝嗇去開啟一個故事,但并不著急為各式各樣的故事提供一個結(jié)局。人物可以一次次死去,也可以不斷地刷新固定設置的版本。包括莫言的《檀香刑》和余華的《兄弟》在內(nèi)的諸多小說,都在努力獲取敘述上的自由,以此來表達對荒謬現(xiàn)實的憤慨、嘲諷和關切。我們通常會用“戲謔”這樣簡單的詞匯去概括酒神和詩神的狂歡,而忽視其本質(zhì)是對意義的拋棄和重建。無論是前輩們的“單線重描”還是王小波的“多線重描”,現(xiàn)世的孤獨感總能天然地滲透在各種戲謔之中。這種孤獨保證了作家與現(xiàn)實的距離,也避免了“近身肉搏”所帶來的傷害。只要是“近身肉搏”就難免哭哭啼啼或大聲喊疼,對于有志于開發(fā)荒誕感的作家而言,這樣一種認真的痛苦就意味著意義的申請,本身就是一種荒誕。距離感同時也能保證作家在面對嚴肅的時候仍然能葆有游戲精神,從而保證作品在意義層面上的多元性。
當然,現(xiàn)實的荒謬并不一定要生成作品的荒誕;荒誕也并非小說寫作的唯一追求。挖掘平凡生活之中的荒謬,從而創(chuàng)造作品中的荒誕感,表面看似乎不太正經(jīng),但卻是另一種嚴肅,其背后是對世界對人生更為有效的真誠。
這種真誠正是《揪住你不放》這部小說的可貴之處。作者胡增官從人性的角度出發(fā),挖掘人物行為背后最原始的動力——那一股“揪住你不放”的力量。陳年往事揪住蘇阿芳不放,蘇阿芳揪住方孝旭不放,而拆遷隊又揪住方孝旭的房子不放。在一地雞毛的生活之中,每個人都從內(nèi)心感到一陣焦灼?!袄浯林?,收納垃圾,也收納可降解再利用的廢物,一如人心藏污納垢,尋找降解渠道?!币恢焕俺蔀樽詈玫碾[喻,那些裝滿人心的垃圾消化不掉,而不該被拆除的房子卻被當成社會的垃圾給清理掉了。多層壓迫之下的社會空間顯得如此逼仄,每個人都必須通過不斷騷擾別人來達成對自我危機的解脫(而實際又是解脫不了的)。
作者并沒有為蘇阿芳的怪誕行為提供更多的解釋,但卻有意無意將這樣一個人的“癥狀”歸結(jié)于一代人的共同疾?。骸岸嗄暌院?,蘇阿芳偶爾會想起這位花白拉碴胡子,花白稀疏寸發(fā)的挑擔老漢,一張歲月縱橫交錯黧黑老臉寫著慍怒,是想起時定格的特寫影像。蘇阿芳瘋了似的大聲歇斯底里呼喊,把罵完神經(jīng)病的老漢喊呆了,把路過行人的覺悟統(tǒng)統(tǒng)叫醒,合力抓住老漢,一眾人押送老漢到市革委會聽從發(fā)落。始作俑者蘇阿芳當然沒缺席,她解救下掛在扁擔頭半條手臂長的領袖半身石膏像,小心翼翼解開綁在領袖脖子上細麻繩,無限深情摟著石膏像,引領一眾人向橫街頭西面中山路進發(fā),市革委會在坡頂兩層小樓里?!币粋€偶然的事件成為青年蘇阿芳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一個時代的扭曲和空虛也就被隨機地投射到一個女孩身上,她日后的成長都將與此息息相關:她終將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她人生的幸運和不幸將與這樣一個“無限深情”的瞬間產(chǎn)生聯(lián)系:她因為挑擔老漢的一個過錯而成就了自身發(fā)展機遇,甚至擁有了一段讓當時的人們羨慕的婚姻,所有的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陌生人的錯誤之上,所以她又如何能容忍自身的錯誤呢?她對于一個過錯的預估是經(jīng)過歷史哈哈鏡夸大的,她錯誤地以為自己將無法承擔這樣的后果。所以人們內(nèi)心的恐懼,更多時候并非來自于外部未知的世界,而是來自內(nèi)心已知的部分,在心靈深處釋放出來的恐懼就如同一只羽翅如烏云的黑鳥,正在生成一片陰影覆蓋僅存的那一點光明。那些莫測的,不可預知的后果,催促著所有人的不安,讓他們緊緊抓住別人不放。這些由恐懼催生的荒誕感彌漫在整個小說之中,常常令人感到乏力。
最后談談這篇小說的不足之處。胡增官對于小說節(jié)奏的控制還不是太熟練,前部分對于蘇阿芳的心事遲遲不予透露,形成一個不必要的設伏,導致過于冗長的導入,不夠干脆。伸冤和拆遷的對舉是小說的亮點所在,但對拆遷過于細致的描摹影響了小說“走心”的可能性,結(jié)尾的安排也有欠考慮。但總體這是一篇站得住的小說,整個故事框架的構建獨具匠心。作者對于歷史過往的體察在人物的彷徨和現(xiàn)實的荒誕中得以完成。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