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么鳥在鳴叫,
在院外的林子里鳴叫。
黎明還沒完全蘇醒,
汲水的婦人、用白楸木的扁擔、
挑著兩只寧靜的、榆木的水桶,
穿行在乳狀的晨霧里,走向
傾斜的坡跟那旁,被迎春花鎖住了,
燃燒著一簇金黃火焰的、石箍的井臺。
遠遠地從許多酣睡的、白石頭上跳躍而來的
火風河的水聲,似夜晚的流熒發(fā)藍、微渺,
四下里的原坡像隱匿于霧靄之后的、黑黑的獸脊。
有犢牛的銅鈴鐺在村巷、在野地、
在生發(fā)不久的、絨黃如小雞、如雛鳥的草地,
在淺淺地蒸騰著水汽的河灘,
響得很脆、很細……
屋門吱紐紐地開啟。
睜眼前,寶都聽到院外有呼喊他的聲音,他沒應(yīng)。
往后,寶都又聽到那異乎平常卻壓得很低的聲音,像盛開的喇叭花響徹在宅院,響徹在格子窗上,寶都還沒應(yīng)。他一時難辯清那是誰的呼喊;就像要從白鹽中分清沙糖。寶都厚厚的有些發(fā)紫的耳朵動動,他耳孔里像塞滿如沙的東西;又像塞滿了干草。那聲音如青灰色的兔子在他耳中,如在沙地在初冬的干草地上走走停停地蹦。那兔子一直跳往他耳孔的極深處,仍沒有停息的意思,他一時還無法弄清它要跳往何處,他耳孔觸到了癢。他早就知道耳孔不僅僅是聲音的歸宿,同時還是一遂幽渺的通道。愈是那兔子的聲音跳得深,他耳孔就愈癢。
寶都被窩里的手——被桂巧捂嚴實的手,動動;也說不上是動,是他試圖抵觸癢癢、轉(zhuǎn)動身子;而身子尚未轉(zhuǎn)動的時刻,他的手從肚皮上滑落,騰、敲打在暖烘烘的、由桂巧農(nóng)閑的日子里織就的方格的床單上。床單下是陳舊的、他們結(jié)婚日用過的“百子祈?!钡恼伎槐蛔?。占炕的意思是說,這屋里從這日起、就有了占住這空泛的炕面子的人,此后離了爹娘管束的寶都不寂寞、不孤清;也是說此日往后的寶都,是有了家室的人了。這是曲折綿亙的火風河沿岸的俗情。
鋪蓋已久的“百子祈福”的被子還軟和,如春陽底下蓬松的田地。盡管寶都的耳孔癢得很深,可他還是聽到了“騰”,那是棉被怎么捂也捂不盡的騰一聲。寶都腫得脹乎乎,像開水里煮過一陣的手,摔出令他有些措不及防的疼痛。似嵌入他身體、無數(shù)的蚯蚓、突然喊了聲預(yù)備起的號子,將軟漉漉的粉條樣的身子,扭結(jié)著一齊在他皮肉深處、在狹窄的骨縫里翻動了一下。疼痛還似老樹黑黒的根須,同時往他軀殼深處艱澀地生長了一寸。寶都身體的出口——狀若封緊的腌菜壇子的出口,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咯噔給揭除了一下。無比漆黑和充盈著各種氣味的身體瞬即敞亮,又瞬即黑暗;軀殼出口的那只厚墩墩、無比沉重的紫釉的瓷蓋給哐得蓋住了。
黑暗重新塞實了寶都,寶都抽搐一霎——是咬食了青杏和蛇遛過脊背的本能地抽搐過。寶都凝成一疙瘩——兩顆般皴皺——兩枚石子般堅實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下來;似兩朵擰緊的花、浸淫了春雨慢慢綻放。寶都滑落、跌進炕面的手、一只游魚般貼住水樣的床單、和被窩里的溫熱往前,往身體的旁側(cè)游動一下。他無法翻轉(zhuǎn)自己鼓脹得若裝滿豌豆的麻袋般的身子,他沒能觸碰到桂巧滑膩、松散、往常蜷曲的腿腳。他腫脹得似要爆裂的手,還在昏沉、盈滿著黏糊糊的身體氣味的被窩中,往前延伸了。桂巧腿腳的那處空空的,桂巧的余溫還如糖水樣在他手指抵達的所在、甜著。往日清醒前夕,他都要觸碰那雙跟他自己腿腳一樣熟悉的腿腳,那腿腳有些尖、有些圓,有點像初夏的新荷、有點像深秋的蓮藕;有著紅桃的味兒,有著李子的光潔。
寶都的手停放在他總能觸摸到新荷與蓮藕,能夠觸摸到依靠和安妥的地方。他伸直的、猶似浸了一夜清水的紅蘿卜的手指,往回縮縮。同時,他灰瓦片一樣重、一樣厚的眼皮,往他發(fā)燙昏暗的額頭挪移稍許,一線羊毛狀的光亮戳入他深不見底、幽藍、無力的瞳,他依稀看見清晨的面孔——清晨蒼白的面孔貼到了格子窗上。即刻,不知是什么鳥在院外的榆樹梢上鳴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那尖尖的麥芽樣的聲音,鮮嫩地往貼住了晨光的格子窗上撞。銹成團狀的濕蠟蠟的濃霧,洇得晌午時將會繃得極緊、若鼓面的窗紙松松沓沓??墒酋r嫩的宿到榆樹枝梢間,宿到繁嘟嘟的榆錢們中間的鳥叫,端直得一根明亮的絲線樣飛過來、撞上窗紙,撞彎了,絲絲縷縷落下。輕飄飄地,落向窗臺、落檐角。
檐角趴著膽怯的蜘蛛,它把小巧的腦袋埋進淺淺的浮土,向?qū)⑵冉鸵哑冉睦杳?,顯露它臃腫的腰身和胖圓的屁股。它生怕榆樹枝頭、叫聲尖的鳥兒,會驅(qū)走它身心里的魂魄,會把它飽滿著絲腺的軀體,吞噬進它深幽的肚腹。
寶都還似乎看到一張單薄的背影——一張燃燒后紙灰樣的背影,行走在田地,行走在沒完沒了的霧靄里。寶都覺得那是自己曾經(jīng)寬闊的背影,又不全是;要不就是父親、或祖父的背影呵!父親的背影,是往右歪著的。祖父的背影如同一根半圓的籠圈,從他記事以來,都是干瘦佝僂著。可那背影分明往右歪著,穿著祖父往昔、往漚爛的核桃皮中兌了鍋墨、漿洗很黑的土布衣衫。他期望他能回過頭來;他或許僅是背影,永遠都無法回過頭來;他高挽著褲管。寶都分明從他背袖著的、逐打濃霧的手臂上,觸到了他裸露一瞬的手臂——那是寶都尚未完全腫脹、紅亮起來的、略顯蒼黃的手臂,似一串熟透的葡萄;又似一顆顆鼓堆堆的麥粒。寶都重又聽到隱在濃霧深處,他無法看清無從分辨的不知是誰的呼喊。那呼喊在濃滯的漿糊狀的,有股發(fā)餿的暮靄里似有若無、影影綽綽地叫喊著寶都的名姓。
“馬寶都,馬寶都。”
似蘇醒在深夜、無法再次沉睡的呼喊,像飛舞在根本無法落下、無邊無涯的空際里的鳥羽;更像支低沉若洞簫的歌子,在空曠的四野飄蕩。孱弱和無法使喚自己的寶都拒絕、抵觸它,它像一位行走在深夜的無家可歸的乞者。寶都挪移不了他灰瓦片樣的眼皮了,他的力氣已到達不了他想讓它們?nèi)サ牡胤?,甚至是呆在他不知的處所里寸步不移。他笨拙得爬出腫脹的眼簾縫隙的目光,一只受傷的蟑螂樣僅能嗡嗡嚶嚶著、跌跌爬爬低矮地飛動,那單薄的紙灰樣的背影消失。不是永遠不復(fù)存在地消失,而是隱進撥透不得的濃霧深處地消失。
“是……他……嗎?”
神智模糊猶似睡在火中的寶都,自問宿他的軀殼里像與他無關(guān)的那個人。如果呼喊者是父親是祖父,以至于是他寶都自己,他都不可給予他們溫和、深切、誠懇地回應(yīng)。寶都腫脹的身體像被烤在火上一樣發(fā)燙,寶都在沉浮不定的迷糊里想舔舔他猶似開滿了爆米花的唇,都未能如愿,不是因為他柔軟地垂落進他喉間的舌頭,不能鉆過抿閉的兩束花枝的唇,而是他已找不到他的舌在嘴巴里的確切的方位。他還想放他的手、于老舅相距不遠的時日、曾坐過的炕沿。老舅的人形的空白的輪廓已在寶都的腦海里消失殆盡。像鹽溶入了水,像霧溶入了霧。
“老……舅!”
寶都身體里的大霧愈來愈迷蒙,抿閉著嘴巴的寶都,在他的迷霧里、在他肚腹里,叫了聲。
臘月里,年界八十的老舅,拄著根直溜溜、油膩膩的槐木棍來看他。老舅坐上炕沿攥著寶都猶似酵得很旺的手。
老舅說:千萬別給黑夜里呼喊你的聲音做答。也不要給白日里,你生疏的從沒有聽聞過的聲音做答。哪怕是你故去的那些親人喚你、喊你,你都不能讓他們知道,你所在方位,你也不能做答,讓他們走近了你。哪怕是你自己喊你,寶都你知道了嗎?
寶都的肢體像混凝土一樣被凝固了,他無望的目光猶似黑黒的浮煙,在屋頂?shù)闹衽钌吓腔矎?fù)彷徨,彷徨又徘徊著。老舅地囑托,一如清涼的雨水灌入他耳孔。寶都定定地瞅視著他一根一根編織的,又往其背糊抹了泥巴、冬日足以保暖的炕頂?shù)闹衽睢?/p>
屋外的陽光,那一日如透明的碾成顆粒的玻璃一樣粗糙,又多鋒利的棱角。
老舅叮嚀:寶都你記住了嗎?
脖項底下,放置著兒子和女兒小時枕過——翹著四只彎犄角的紅色的老虎枕頭。枕頭里殘存著女兒和兒子年少時乳香盈盈的氣味。
紅色的彎彎犄角的老虎枕頭低低矮矮,剛好擁進脖下。除此,屋間所有的枕頭、已不能適宜他。若是真要把那高高的枕頭、擁進脖后。至此,略微抬高的脖項會迫使他的肺、肚臍、雙腿壅堵得慌。有幾次,甚至把他吃進肚里的飯食跟喝下的水、連同藥片擠吐了出來。寶都圓鼓鼓的似點了一盞紅燈籠的下頦輕微點了點;他記住了老舅的話。
老舅天黑后,才點著他手中油膩得有些發(fā)亮的槐木棍兒嘟嘟地走去。他聽著老舅的槐木棍兒走出了很遠,直至走上村北的塬坡,走進一朵一朵的星光,從彎彎的柳葉狀的月芽身后走了出去。老舅的身骨子還那么硬朗,老舅才是有福的人,雖然老舅一世清貧。
夜像可惡的怪物,笑嘻嘻地踱進了家門,撩起桂巧傍晚時給他垂落的門簾、蜂擁著、推推搡搡、叫罵不迭地往里頭鉆,往他炕頭上擠。
夜里寶都不愿睡去,他夜夜都聽著星斗與風雨的絮叨、聽月亮一滴滴落著眼淚,直到黎明。
黎明時,他會伸過水蘿卜樣紅白相間的手腕手指去,觸碰一下桂巧若新荷、若蓮藕的腿腳。端午節(jié)時,她的腿腳肯定如熱乎乎或者發(fā)燙的粽子和煮熟的雞蛋。
“艾……草……”
艾草,還有端午日用以驅(qū)邪的艾草。迷蒙的寶都在他昏憒的心里,輕若夢幻般不著纖痕地叫了聲。
寶都回想的觸角越來越短了,他無法觸進村外的葦田,亦無法觸進三月以后端午的深處。
那低沉而溫和的像悶在鼓里的呼喊,頓然間從極遠處躍入院子,猶如一只剪水的黑燕子,竄上了他的屋脊,仍然是那么低沉、平和,像悶在鼓里一樣呼喊著,只是要比剛才嘹亮些。迷霧中的寶都試圖本能地抬起手來,堵塞他填有沙土、干草的耳孔。一切都不能如愿了!只能任那穿瓦而過、穿墻而過、穿窗而過的、低沉平和的呼喊宰割了。
垂落著雋繡鴛鴦的紅門簾,隨意而柔弱地拂動幾下。寶都頭頂罩著的、如腌菜壇子的瓷蓋,呲啦給豁然揭去;寶都的軀體猶若觸電似的抽搐一瞬,就像從一窠狹窄的洞窟里、灰頭土臉地擠出。寶都傾刻進入一個無比敞亮、寬廣、自由舒展的世界。他縮著的紅蘿卜的手指還是動了動,悄然停息。寶都尿到了炕頭上,如他尿進他剛剛吆喝著的老牛木犁疙瘩繩、翻耕過的糖糕樣的土地。那只不知名的鳥兒、又在遠處的樹梢上,很尖的,如同刺穿著空氣的銀箭般鳴叫一聲。他的身體悄然且逐次從腿腳往頭頂冰涼了上去。
妻去挑水了。院門咣當一響,挑著木桶的桂巧走出了晨霧,在吱呀吱呀的扁擔聲里,走過寂然的宅院;走往還不能看清的廚房檐臺,寶都的祖父、還是祖父的祖父余留的——跟糧食樣珍愛的——釉黑的水甕。
寶都的冥閉的眼里,滾落了一串,他蓄積已久的眼淚……
村外的林子那邊、
筑在高高的、梢頭間的、巢柯里的雛鴉們,
吱呀、吱呀張開它們,
極待哺育的稍顯橙色的喙。
焦急的母鴉、是那么急切,
往復(fù)不停地跳躍在,
瘦瘦的吐著嶄新芽尖的枝梢,
像正蘇醒著似的,被踩踏過的枝梢、搖搖擺擺。
白色的兔子、從迎春花的花叢,
探出它們白牡丹、白玫瑰的腦袋;
井臺上濕漉漉的金黃,燃燒了一夜、仍在燃燒。
有人走向坡跟那邊石箍的井臺;
有人開啟圈舍的柵門,
抬手驅(qū)趕圍攏而來的羊群、嘴角咬著煙桿。
紅色的月季綻放于清晨的靜虛中,乳狀的霧
還沒有,從火風河的河谷、
褪盡。
◎范懷智,陜西岐山人。魯迅文學院第24屆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紀實文學《羲之的熒光——任步武傳》(合作)、長篇小說《獸》。曾在《中國作家》《小說界》《山東文學》《黃河文學》《延河》等發(fā)表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