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幸蕙
山城以手工精細的油紙傘知名。
小小的,家庭式的制傘工廠,半懸在湖水之上,是一座詩意彌彌的小屋。
青碧如線的垂楊,總傾倒似地,半覆在竹屋靠岸這邊的矮檐下,臨水的那一方,推窗一望,即是一汪翠琉璃似的湖水。湖水之外,有郁郁如林的果園,成頃的稻田和零星的菜畦,交互環(huán)回,形成一幅有趣的織錦,更遠的地方,則是線條柔和的山巒,在淡紫的煙霧中,迤邐成一扇摺合有致的綠屏風。
晴天,老師傅臨窗做傘,就當著天地之間,這一整幅鮮活流麗的透明水彩畫,瀲滟的波光,往往自盈盈水面反射上來,匯成一小塊游移不定的瑩然,促狹似地在他臉上忽忽搖漾。然而,專注凝定的老師傅,卻總一動也不地,全無旁騖,只微俯的下巴和和鬢邊短且潔白的胡碴,在水波靜寂無聲的反照下,時泛歷歷數(shù)的銀光。
那樣一張被南臺灣金燦燦的太陽,曬得篤實棕褐如丹桂樹皮一般的臉孔,生活與工作時一樣——永遠有著莊稼人的誠懇,和藝術家忠于良心的執(zhí)著。
一天只完成一把傘的堅持,那是寬藹隨和的老師傅,在這世上惟一嚴守不變的鐵則,因此,雪片一樣自世界各地紛飛涌至的訂單,以及大量生產(chǎn)后唾手可行的厚利,便無論如何也不能使他安詳篤定的眉目,瞬動一下了。
習習清風之中,逝者如斯,守住那一扇臨湖小窗,和窗外遼闊溫馨的田園大地,微笑的老師傅,安于他每日只完成一件精品的澹然。
多么從容寧靜的湖畔歲月。這悠長美麗的做傘生涯,一枝枝修長光潤的棱骨,一葉葉刷上清香桐油的傘紙,一件件精工富麗,套色準確的圖案,都是在這樣不起波紋的止水心境下,細細經(jīng)營琢磨,才展現(xiàn)出那樣扣人心弦的圓熟之美的。
可以想見,每一次日落時分,當金紅的夕暉推窗而來,一柄完美流利的傘已被完成,且正以無嫻靜之姿,默立在小竹屋光滑潔凈的木板之上,那該是多么莊嚴的一種景象。
一柄柄典雅細致的傘,如一朵朵開闔自如,永不凋萎的花,次第綻放在老師傅樸素單純的生命世界里,一天只開一朵的慎重,一天只開一朵的嚴肅,一天只開一朵的浪漫?。∮谑巧匠堑挠图垈?,有她所獨有的珍異氣質(zhì)。
雨中鄉(xiāng)野行走,或碎步穿過古木拱橋,輕輕撐起那靈秀清逸,仿佛被賦予生命的山城之傘,一種嫵媚婉約的感覺,便油然而生,走著走著,竟恍若以為自已閑行在江戶時代,古色古香的日本浮世繪中了。在那圓滿一如逢頂?shù)谋邮a之下,你總隱約覺得,這山城的油紙傘,除了致密精絕的手藝以外,似乎總是多了一點技術以外的什么。
然而,究竟是多了什么呢?
亭亭如蓋,雨珠垂落成簾的傘下,卻是誰也說不清楚。
——也許,也許只有山城的質(zhì)樸,湖水的溫柔,清風的影子,以及老師傅對傘不渝的愛情,才能回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