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新宇
1.彭荊風與王蒙
1978年6月24日,我從湘西來到北京,住進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創(chuàng)作小樓,修改書稿。這一住就是三個多月,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夕才離開北京。三十年過去了,回首當年,往事歷歷在目。
那時正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前,高層正在博弈,平反冤假錯案的呼聲不斷,各種小道消息頻傳。在食堂吃飯時,作家們很少談創(chuàng)作,大家熱衷于傳遞各自聽來的小道消息。作家們的生死存亡,也是大家中心的話題。那時伙食差,又沒有多少油水,一斤糧票只能買2兩細糧,早餐的稀飯僅是幾顆米粒和一碗清水。為了保存能量,以便熬夜改稿,晚飯后我們很少去街上散步,吃完飯就到房里去,躺在床上繼續(xù)談?wù)摳鞣N小道消息和時局的微妙變化。夏天天氣很熱,又沒有電扇,大家都是以雜志當扇,有的干脆光著膀子,赤膊上陣。
我住在靠近樓梯口的第一間。幾天后,曾以電影《蘆笙戀歌》和《邊寨烽火》享譽文壇的部隊作家彭荊風,帶著21歲的女兒彭鴿子從云南來到了中青社,他是來修改長篇小說《鹿銜草》的。沒有房間了,父女倆只好和我同住一間房。
彭荊風也不介意,他從街上買來一塊藍布,穿上幾根線條,晚上入睡時便把藍布掛上,隔成兩個空間,他和女兒睡一張床。彭荊風1957年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坐了7年牢。妻子忍受不了苦難,離他而去,他和女兒相依為命。正是女兒給了他生存的希望。
彭荊風安頓下來后,從第二天開始,吃了早飯就去拜訪文藝界的老領(lǐng)導、老朋友、老戰(zhàn)友。每次回來,一進房門就興奮地告訴我:“小舒,我今日見到了馮牧!”“小舒,我今日見到了陳荒煤!”“小舒,我今日見到了夏衍!”那種重獲解放的欣喜之情、重逢之情躍然眉梢。一天早飯后,彭荊風正要出門,我接了一個電話,說是要來看望他。半個小時后,便來了一個人,單單瘦瘦,臉色黑黃,頭發(fā)凌亂。兩人一見面,彼此第一句話就是“沒想到你還活著!”在床沿上坐下后,來人便說:“我才從新疆回來,剛在《人民文學》發(fā)了一篇小說?!迸砬G風說:“我看了,《隊長,書記、野貓和半截筷子的故事》,題目怎么搞得那么長?”來人便呵呵笑道:“我就是要搞得怪怪的?!睘榱朔奖闼麄冋勗?,我有意離開,到街上轉(zhuǎn)了一圈。等我回去時,那人已經(jīng)走了。這時彭荊風對我說:“剛才來的這個人是王蒙……”王蒙?這個名字當時對我來說十分陌生,我“哦”了一聲,并不在意。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有點邋遢的人,后來竟然當上了文化部長。
2.姚依林的妹夫李克異
彭荊風到的那天,住在我對門的李克異手搖蒲扇,特地到我們房間來坐。李克異一見彭荊風,就輕輕唱起了《蘆笙戀歌》里的主題歌《婚誓》,彭荊風笑著說:“你還唱,都是反動的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鄙聿陌?,臉盤圓圓、為人憨厚的李克異呵呵笑道:“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就不要戀愛結(jié)婚啦?”
58歲的李克異比我遲來幾天。他是全家進京,夫人姚錦、17歲的女兒李媛媛、12歲的小兒子都來了,陪同他來修改長篇小說《歷史的回聲》。李克異夫婦都是珠江電影制片廠藝術(shù)委員會的委員,一家4口擠住在一間10平方米的小客房里,女兒和兒子只好打地鋪。天氣悶熱,關(guān)上房門更是酷熱難熬。夫婦二人都是胖人,怕熱,便用一塊白布掛在門中間,遮住別人的視線,晚上睡覺便不用關(guān)門。
一天晚上,李克異從外邊回來,氣呼呼地說個不停,夫人姚錦極力勸說安慰,我們不知出了什么事。原來李克異50年代因“胡風反革命集團案”受牽連,戴上了“漢奸作家”的帽子,剝奪了他的創(chuàng)作權(quán)。他偷偷創(chuàng)作了一百多萬字的史詩式的三部曲《不朽的人民》,再現(xiàn)了清朝末年到“九一八”事變,東北人民對帝國主義侵略壓榨的英勇抗爭。書稿寄給北京一家大出版社,而出版社以作者尚未平反為由暫不出版,中國青年出版社卻明確表態(tài)愿意出版,李克異便到那家出版社索要書稿,不料對方卻拒絕退還。今天是第三次登門索要未果,性情倔強的李克異下定決心重寫一百多萬字的書稿。我們都勸他不要重寫,盡量找出版社做工作。李克異自知自己是個“戴罪”之人,說話沒有分量,出版社不會放在眼里,第二天便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重寫。
第二年5月26日,書稿才僅寫出40萬字,他便突發(fā)腦溢血,猝死于客房里。中國青年出版社后來以《歷史的回聲》為書名出版了這部未完的書稿。對李克異來說,珠江電影制片廠能夠批準他帶領(lǐng)全家來京創(chuàng)作已是十分奢侈的待遇了,因而他非常珍惜,在重寫書稿的同時,他又穿插寫出了電影劇本《歸心似箭》。痛心的是,李克異沒能看到影片的上影和獲獎,他也沒有想到斯琴高娃因主演這部影片而一舉成名,影片的主題歌《雁南飛》迅速唱紅大江南北,成為當年的流行歌曲。
國慶節(jié)那天一大早,電話鈴響了。我去接電話,是李克異夫人姚錦的電話,她女兒李媛媛跑來接聽,放下電話,李媛媛歡喜地說:“媽!舅姥爺要我們到他家去過節(jié)!”可李克異堅決不肯去,姚錦就耐心地勸他,漸漸地兩人爭吵起來,房門關(guān)上了,我就聽不見了。過了許久,突然聽到瓷器被砸爛的響聲,隨后是兒女們的哭聲。我特別驚訝,靠近門口想弄個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時姚錦猛然拉開門,拖著兒子往樓下走去。李媛媛似乎想陪伴父親,猶疑不決,李克異要女兒快去。李媛媛把地上的碎瓷片撿完,便下樓去了。
一會兒,樓上又恢復了平靜,我們聚集到李克異的房間里,詢問是怎么一回事。李克異搖搖頭,苦苦一笑。原來姚錦的哥哥是姚依林,時任國家商業(yè)部部長,后來擔任了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wù)院副總理,成為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國慶節(jié)到了,姚依林想請妹妹一家人去他家過節(jié),改善一下生活。姚錦沒想到丈夫怎么也不肯去,任你好說歹說,他就是不去。姚錦氣得什么難聽的話都蹦了出來,李克異被激怒了,將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我們都勸李克異,說現(xiàn)在物質(zhì)緊缺,什么東西都要憑票供應(yīng),出版社伙食又差,去改善一下生活補補身子也好。李克異似有難言之隱,覺得我們不理解他,頗感委屈,沉默片刻說:“我是個什么人?人要知趣,不要自討沒趣。我去了,能替人家增光嗎?”聽這么一說我們不再說什么了。
3.詩人公劉
51歲的公劉是頗負盛名的軍旅詩人,早在抗戰(zhàn)時期就發(fā)表過大量詩作,而以長詩《阿詩瑪》享譽文壇,1955年即成為中央軍委總政治部創(chuàng)作員,心性耿直,豪情奔放,1957年被打成右派。歷經(jīng)幾十年的苦難折磨,耿直的性情沒有絲毫改變,渾身棱角依然,愛憎分明,疾惡如仇。我們特別喜歡聽他講話,哪怕在食堂吃飯,公劉也是毫無顧忌地發(fā)表對時局的看法,尖酸刻薄地嘲笑抨擊“凡是派”的種種做法。
那天吃晚飯時,公劉從北戴河回來,他買了飯在桌邊坐下來,來不及吃,就氣憤地講述在北戴河與一位“凡是派”作家發(fā)生爭吵的過程。他說,那家伙以“文革”中的紅人自居,為“文革”評功擺好,我氣得抓起茶杯朝他腳下摔去,嚇得他跳起好高。下次如果他還要在我面前為“文革”評功擺好,我就要扇他的耳光。
姚雪垠為了創(chuàng)作《李白成》,想到清東陵去實地考察。中秋節(jié)這天,出版社特地安排一輛大巴車,組織改稿的作家和編輯一同前往。這天下大雨,天未亮就出發(fā),到了遵化縣境內(nèi)。清東陵尚未開放,殘碑斷石,雜草叢生,非常冷清,只在慈禧太后陵墓前有一塊木板,上面寫著簡介,介紹當年修建陵墓時動用了多少萬民工,耗費了多少萬銀兩。有人大聲朗讀了一遍,話音一落,只聽公劉說道:慈禧的墳?zāi)乖俅?,也不過是一個大土包子,比起當代某些人,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柳青早在6月13日就病逝了,這位行政九級的高干大作家,為了寫作《創(chuàng)業(yè)史》,主動放棄京城的優(yōu)裕生活,舉家遷到陜西長安縣皇甫村,一住就是十多年,在這里寫出了《創(chuàng)業(yè)史》的第一部和第二部。柳青是為寫作《創(chuàng)業(yè)史》第三部而來到中青社的,不幸出師未捷身先死。十幾天后,我們統(tǒng)一坐車去八寶山參加柳青的追悼大會。
會場莊嚴肅穆,原總政文化部長劉白羽致悼詞,他緩緩地念道:“敬愛的江青同志與我們永別了!”會場上立時涌起一陣騷動聲,所有的人都抬頭朝臺上望去,只聽公劉在我背后說:“這種場合,怎么想到江青去了呢?如是早兩年,江青不把你殺頭才怪哩!”劉白羽意識到自己念錯了,又從頭念了一遍:“敬愛的柳青同志與我們永別了!”
那一段時間,公劉的詩作遍地開花,很多雜志爭相發(fā)表他的詩作。臨別時,公劉把雜志中刊有自己詩作的那一頁撕下來,雜志不要了。他抱了一大摞雜志準備丟到垃圾桶去,經(jīng)過我房門口時,他突然改變主意,想把雜志送給我,我一數(shù)有二十多本,其中還有一本彩色畫冊,是人民日報社為華國鋒訪問朝鮮出的特刊,印刷十分精美,如今這本特刊畫冊成了我的收藏品。
(選自《中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