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
陽光明艷,山崗上的枯草巖石閃耀著黃褐色的、充滿神性的溫暖光澤。將車停在長滿落葉松的山道旁,走下一段落滿松針的小山坡,轉一個彎,就進了一戶農家的前院。
典型的湘西農家庭院。黛瓦飛檐的灰色磚房半隱在綠樹之間,背依山崗,面朝田疇與池塘,側前方是一大片橘園。正是橘熟時節(jié),滿林的橘子綴掛枝頭,橙黃耀目。院前一角,有絲瓜藤、苦瓜藤攀爬在瓦礫堆上,藤葉枯凋,暴露出幾個肥碩的老絲瓜。十幾只黃母雞在瓦礫堆旁閑散覓食,見人不避。
聽見我們的腳步聲響,一個少女不知從哪里忽然閃身而出,懷里抱著一大捧金黃的菊花。
“外公外婆到山上摘橘子去了?!?/p>
既然少女稱庭院主人為外公外婆,那么這位少女就應是他們的外甥女兒。她今年應當有十三歲了。
在這少女為嬰孩時,我曾抱過她,我曾陪她的母親抱她坐火車去過廣州。嬰兒的父親在廣州某工廠打工。嬰兒一夜在火車上哭鬧不休。嬰兒的母親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她為前途、為命運、為嬰兒的哭鬧焦慮不安,忍不住也哭了起來,覺得一夜那么漫長。嬰兒稍長大能行走之后就被從廣州送回故園交給這兩位老人撫養(yǎng),嬰兒的母親則繼續(xù)留在廣州,同嬰兒的父親一起打工、寄錢養(yǎng)家。
這么快,青山綠水就養(yǎng)育嬰兒成了一位妙齡少女,她臉上已經蒙上一層青春的光暈了。
這世上沒有什么比一顆少女的心更神秘了。而一顆留守少女的心,就更孤獨難測了。
村子里孩子很少,少女幾乎沒有同伴。放學回家之后,這個寂靜的山灣就成了她一個人的王國。寧靜的池塘、凋枯的水草、斑斕的橘園,還有屋后那幽靜的松林以及松林里調皮的小松鼠、野兔和鸛鳥,這些全都是王國里她的朋友、她的臣民。它們疼愛她,體察她的心思,珍藏她的眼淚和歡樂。它們默默地對她說話、陪她玩耍,以沉默的愛的力量守護她成長。然而,少女對此是渾然不覺的。
“你快讀初中了吧?”
“嗯,初一了?!?/p>
“你多哪里采這么多菊花來?”
“山上有。它香氣好聞,我采來玩?!?/p>
少女快樂地笑著,她的心思依然一派天真與單純。我不敢問她是否想念母親。
等兩位老人背著橘簍進了院子,少女就一溜煙閃進屋里去了。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跑出來。菊花不見了,她扶住一把空木椅的靠背聽我們同老人說話。
老人的背駝了,面皮身軀都焦枯如老樹,然而也像老樹一樣有著頑強的生命力。
少女是這片土地的公主,而兩位老人則是這片土地的奴隸。
老人是在這片土地上出生的,也是在這片土地上成婚生子的。他為孩童時、結新婚時的那些情形,究竟是離他很遠了,還是像照鏡子一樣清晰地映在他心里恍然如昨,這是我無法知曉的秘密。老人沒有讀過什么書,他對世界和對自身生命的全部認識都來自于這片土地。他翻開泥土、揉碎它、播下種子,然后再看著種子發(fā)芽、生長、成熟。他翻掘泥土的時候,泥土就進入了他的靈魂。他了解土地的全部秘密,他們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老朋友。
土地為懂得它的老人慷慨地奉獻出果實,滋養(yǎng)老人的生命和靈魂。但同時,土地也像海綿吸水一樣吸收著老人的青春、汗水和熱情,直至生命干枯。
老人也曾短暫地離開過這片土地。他的兒子同大女兒都住在城里,他們將老人接進城去,洗去他們身上的塵土,幫他們換上拖鞋和干凈衣服,他們企圖同解放奴隸一樣把兩位老人從土地的束縛中解放出來??衫先酥皇娣刈×税雮€月,就開始收拾行裝,嚷著要回家。
兒女們很惱怒。
“你兩老年紀大了,不跟我們住一起,要是有個三病兩痛,我們怎么能及時知道?叫我們怎么放得了心?”
“這么大年紀了還要回去種地,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我們做兒女的不孝,不愿意養(yǎng)你們呢?!?/p>
老人說不出什么話來辯駁,只是固執(zhí)地要回去。他們受不得城里的憋,受不得城里的悶,受不得整日無所事事的閑。再住下去,他們就要得相思病了。
回到家,放下行李,重新換上粗布衣服,走到園子里去,老人的心里舒坦了。園子里垂掛在藤架上的長豆角、黃瓜、苦瓜,蒼翠的橘園,以及田野清涼的晚風、陽光和空氣,都像是他的老朋友。它們一齊無聲歡笑,熱烈地歡迎他的歸來。
老伴也心滿意足地笑了,從柴垛上抽出一大捆木柴,進灶屋把炊煙升起。
他們的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樣。他們繼續(xù)喂豬養(yǎng)雞,繼續(xù)把外甥女兒接過來讀書。
老人這才明白,土地就是他的主人、他的生命,他也是這土地上的一株植物。土地像捧出一顆綠芽一樣捧出了他的生命,然后他就在這里生長,成熟,直至長成一顆冬天垂掛枝頭的果實,只等一陣風來,就隕落在地,重新歸于塵土,與泥土融為一體。
老人最終會走上這一條路的。那也許并不是特別痛苦的事情,而只是生命的自然過程。我好奇的是,在那生命的最后時刻,印在腦海中帶進泥土里去的會是怎樣的一幅人生圖畫呢。
少女會很快長大成人。她要出去讀很多的書、走很遠的路,然后會為了一個男人重新構筑起一個新的世界。
要到很多年過去之后,她才會成長為一個歷經滄桑的婦人,洞悉這個世界的秘密,變得堅定和明晰起來。那時候,她或許會牽著她的孩子重新回來站在這塊土地上。
要到那個時候,她才會明白,原來她從來沒有真正懂得過這片土地,沒有真正懂得過果實一樣成熟的兩位老人,沒有真正懂得過那個十三歲手捧菊花的少女所擁有的整個王國。
那就是她永遠失去了的,生命的伊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