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徐衎在創(chuàng)作談里說的:“二十年后由閱讀觸發(fā),二十五歲的我平攤了五歲的我的心理陰影,借這部分重見天日的恐懼,寫下了另外一些關乎恐懼的新故事,就有了《栗色沃野》、《試水》和《驚蟄》三個短篇,它們無不具有驚心的一剎,仿佛夜里一片漆黑的景物,被一道閃電照亮,繼而又重新回復到黑暗當中,我和虛構(gòu)的主人公們一起,被那一瞬看到的東西嚇得全身發(fā)抖。”是恐懼迆逗得徐衎寫下這三個短篇。那“被一道閃電照亮”又“回復黑暗”的“夜里一片漆黑的景物”,是對人性潛意識中種種黑暗的隱喻。于是,有了《栗色沃野》中“我”與女朋友曉穎對各種動物大開殺戒、比貓更多地造成了動物尸陳遍地、體液橫流的陽臺/刑場——“栗色沃野”,有了《試水》中父親不問兒子的意愿、計劃實行“我和孩子將會掉進又深又暗的水庫底,朝地球核心筆直地下沉”的一次次嘗試,有了《驚蟄》中平常極隱忍的楊晨曦對流浪狗和老鴨子沒來由的鋤頭摜殺……各種死亡與準死亡描述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作者描寫死亡時的態(tài)度。
《栗色沃野》中,“我”殺死一只蚱蜢的過程是這樣的:
陽臺上的公貓反常地叫了一聲,一只黃綠色的蚱蜢,被貓爪抓斷了一條大腿,剩另一條腿在陽光下掙扎。我隨手撿起一枚釘子,直直扎入蚱蜢軀干左側(cè)的那條多汁大腿,把它釘在地板縫隙。掙扎加劇,瀕死的威脅激發(fā)出無窮生命潛能?!毻闰乞煲詨咽繑嗤蟮臎Q心,付出了失去最后一條大腿的代價,終于擺脫了釘子。飽滿多汁的斷腿尚未枯萎,曉穎突發(fā)奇想,撿起殘肢,炫耀戰(zhàn)利品似地掛到戰(zhàn)俘頭部。蚱蜢嗅了嗅,輕輕嚙咬了一口,死翹翹了??上]有蜈蚣,蜈蚣的幾十條細腿,可供我們好像刺繡那樣挨個針腳釘死過去,遠遠超過釘死一只蚱蜢所花費的時間,我們就不會那么快又意識到這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了。
感覺如何?釘子是“隨手撿起”、“直直扎入”的,態(tài)度的無所謂與下手的狠讓人震顫。斷腿是“飽滿多汁”的而尚未“枯萎”,于是“突發(fā)奇想”拿給斷腿的主人看——打引號的詞本是雅致的,用為對殘損肢體的描摹,效果詭異??吹綊暝凶约簰陻嗟耐龋乞臁靶崃诵?,輕輕嚙咬了一口”。蚱蜢的反應很溫柔,那種茫然的“輕輕嚙咬”讓人想起嬰兒通過口腔感知外部世界……這是酷烈感與游戲感的雜陳。作者并沒有就此止步——“我”若無其事,唯一的感受是“可惜沒有蜈蚣”,否則可以像“刺繡”那樣挨個針腳釘死過去。“刺繡”!一個容易想到美麗的詞,一個比喻!想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里,昆德拉以“產(chǎn)生一個比喻”作為愛的發(fā)生的信號;這里是想象中對蜈蚣之死審美化的把玩。而在動因上,這一切只是因為“我”下午無所事事——“我”只盼這游戲能玩得久些,更久些。這與“隨手撿起釘子”同是一種無所謂態(tài)度,并沒什么特別的原因,“我”近于無意識地冷靜完成殺死蚱蜢的過程。這與《驚蟄》中,楊晨曦殺死流浪狗和老鴨子的邏輯是一樣的:如果早一分鐘或晚一分鐘,流浪狗出現(xiàn)在壓抑的楊晨曦身邊;如果老鴨子不是啄了楊晨曦一下,它們都不會遭遇被裝進麻袋橫死的命運。楊晨曦本來只是想把老鴨子“丟到別處去”,結(jié)果卻是“老鴨體積小,裝在麻袋里尚有不小的活動空間,楊晨曦舉著鋤頭幾次摜空,砸到水泥地上,震得手疼”,老鴨子最終與流浪狗一樣,“千變?nèi)f化的麻袋只剩下一個安靜的形狀”。
比冷靜更進一步的把玩態(tài)度是冷嘲,曉穎興致勃勃地想用電動螺絲刀鉆開蝙蝠的肚皮,被阻止后說“相信我,就算你知道了蝙蝠血是什么樣的,你也不會變成蝙蝠俠的”。正是這無所謂的冷嘲態(tài)度,以及殺死動物過程中“雅致”的比喻、審美化的用詞,延長了動物的死亡時間,實現(xiàn)了對死亡的把玩?!拔摇迸c曉穎對待動物的方式,與兇手“挖走受害者左眼”形成了對應和同構(gòu),暗示出人性中“夜里一片漆黑的景物”。
如果說,《栗色沃野》、《驚蟄》更多的是對身外動物死亡的把玩,那么《試水》便是對自身死亡的賞鑒。父子關于死亡的探討與“互相把玩”,非常精彩。小說中的父親沒做好心理準備就迎來了他的兒子,生活中“零余者”的父親深感恐懼。無法面對“固體兒子”的他開始認真地研究死法。他畫“身揣石頭自沉河底”的伍爾芙的肖像,畫木船的素描,標注長寬高各類數(shù)據(jù),以及大量計算公式,“不同位置的吃水線密密切割,如同死亡陰影”。父親“打算自己造船再沉船”,他一次次帶年幼的兒子去水庫,一次次往船上放越來越多的臺球、啞鈴等重物,并一遍又一遍地問兒子“你害怕嗎?”、“你真的不怕?”、“你把這個當作是木船旅行了嗎?或者是為木船旅行做的準備,為了練膽子鍛煉意志力的前期準備?”……這像不像貓對老鼠的把玩?他一邊劃船一邊給兒子講水庫發(fā)生的慘事,一年冬天一輛夜車栽進了水庫,車上所有乘客全死了。結(jié)果兒子回答“他們會得到那些臺球的”。父親說“每年夏天這里總會淹死一兩個人”,結(jié)果兒子回答得更冷靜“那我們就冬天來吧”,并憧憬著冬泳。在比自己更鎮(zhèn)定的兒子面前,父親關于死亡的把玩告一段落。
成年后的兒子通過父親的日記了解到往事背后的動機,他安排了與當年極相似的游戲,并且竟通過這一舉動達到了“父子同心”!要理解這“父子同心”的意義,先要看此前徐衎關于人與人關系的一段抒發(fā):
他,他,他,都是一座座孤立無援的島。言不由衷是父子之間的常態(tài),當一開口說出來的,都不是心里所想的,無數(shù)真切細微的感受白白流失,剩下平淡的詞語劃過平滑的日常表面,……他們圍繞著萬事萬物的物理屬性大做文章,絕口不提“相信”、“背叛”、“原諒”和“愛”,心理層面的快樂和抑郁同屬禁忌,……除非突發(fā)意外變故,日常的表面不再日常,兒子和父親,包括母親才有可能交心一番,譬如在等待掛號的醫(yī)院里、攤牌離異的臥室中。“其言也善”是溝通的最佳狀態(tài),卻需要一個“將死”的氛圍,無奈大部分日子都是寡淡地殘喘著,不死。
呵呵,連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也是在“將死”的氛圍中最好!作者對于死亡,仿佛有一種世界觀上的迷戀。“無奈大部分日子都是寡淡地殘喘著,不死?!边@一句極其慘痛——為了溝通不惜向死,然而連死亦不能。這里滲入了徐衎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思考:隔膜。徐衎將對人與人關系的逼問直接下探到本該最親密的家庭成員之間:父子、母子、父母之間……在日常生活中的交流,也永遠是言不及義、彼此筑有高墻的。真狠呵!于是,至親猶如此,動物何以堪?原來,對于死亡把玩態(tài)度的背后,有著這樣一個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認定。徐衎如此冷靜!本以為這便是一篇的落腳點了,誰能想到,徐衎最終將這隔膜打破了!而沖破隔膜的,竟是父子對死亡的共同把玩——
兒子幾乎是本能地做了決定:要復現(xiàn)父親當年的舉動。也許當他做決定時,亦未能料到竟會走向?qū)Ω赣H的理解。這里,“父子同心”不是通過語言,而是通過與當年相似的行動達成的。這回是兒子準備好木船、背著臺球、說好劃槳把舵,帶著父親上船??粗赡軌嚎宕w的最后一個臺球,“兒子看向父親,瘦長的臉上沒有表情。故作鎮(zhèn)定?!眱鹤硬恍栝_口問父親害怕與否,只是“看向父親”。在對死亡的共同把玩中,不需要言語,兩人深刻地理解了彼此;兒子原諒了父親,父親也原諒了兒子。
這一段徐衎寫得非???,我理解徐衎在此的選擇;感覺寫到這里不需要過多的言語了。也是在接近死亡的境地,言語消失了,人與人之間的默契達成了;這是“得意忘言”,這超越了之前“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境界。
由此想到吳玄在《無聊和貓的游戲精神》里的分析:“貓的敘事是冷酷的、殘忍的,同時也是愉悅的、審美的?!埖倪@種戲耍把玩的態(tài)度,完全擺脫了胃的控制,使充滿暴力的進食過程,上升為戲劇性的一次審美活動?!埖倪@種游戲精神,面對現(xiàn)實很可能是遭人厭的,而一旦在虛構(gòu)的小說世界里展現(xiàn)出來,卻是偉大的。它賦予了小說從容、幽默、智慧、深刻、冷漠、兇惡等品質(zhì),小說因此在輕與重、快與慢、靈與肉、生與死、丑陋與優(yōu)美、形而下與形而上之間,揮灑自如?!甭?lián)系到徐衎揚起手術(shù)刀、在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幕布上割開的深深的口子,它正得益于貓對死亡的這種把玩精神。這里其實涉及文學的旨歸問題。真、善、美的統(tǒng)一是一切藝術(shù)的終極追求,而對某個具體作品來說,“美”是它唯一根本的追求。如果不能達到最高的峰頂,對“美”的追求有時得突破表面的道德障壁,才能在作品中達到探看人性時“輕與重”、“快與慢”的揮灑自如。徐衎做得很成功。
文將結(jié)末,我忍不住想一說徐衎文字上的特點,就是很含蓄,充滿暗示,前后勾連。譬如《試水》中對父親、母親關系的說明,是通過父親壽宴上“趙叔叔”的出現(xiàn)及身份的漸露完成的,非常自然巧妙。譬如父親將家門換了新鎖后,由于爭執(zhí)中從母親手里奪下新鑰匙,他又將舊鎖換回,只因為他癡心妄想著有朝一日母親拿著舊鑰匙也能重新打開家門。再譬如“兒子告訴父親,‘我出去一會兒?!辈恢圹E地為下文木船的出現(xiàn)做了鋪墊。再譬如“兒子把父親帶出家門,父親也不問要上哪去,死心塌地跟著走了”,這里已經(jīng)暗示了父子力量的強弱對比發(fā)生了變化……這方面例子非常多。徐衎的小說往往在全篇的前半部分埋線、鋪墊,而后半部分各種暗示、伏線、呼應紛紛起身,信息量非常大,幾乎可以句句加注,這種不動聲色的深心安排以及簡凈字句做到的表達效果最大化,令人驚嘆。小說風格含蓄、平滑、從容不迫、絲毫不亂,在小說技巧上,徐衎非常成熟了。
驚嘆于《試水》探索的深度,連帶想到《栗色沃野》中“我”與曉穎對兇殺案感到的恐懼。雖然作者的筆不時也飄向?qū)礆傅陌淹?,比如幾次寫到曉穎“鼓起眼球”、以及下意識挖貓頭鷹標本的眼睛的動作,不由想到,如果徐衎在這里更徹底一點,如《試水》般完成對自身死亡的把玩和嘲弄,《栗色沃野》可能將更加深刻。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