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淘寶上有個蠻有意思的香水店,叫“氣味圖書館”,除了我們耳熟能詳?shù)哪切┗ㄏ愎阒猓念惸窟€包括“竹子”“眼淚”“洗衣間”“干草牧場”“線裝書”“雪”,甚至“夢境”等。我曾經(jīng)興致勃勃地買過十幾支試管香水,逐一檢驗它們是不是我記憶中或想象中的氣味,結(jié)果可想而知,氣息只要關(guān)乎記憶,就成為不可復(fù)制的獨一無二,但這并不影響我把玩它們時內(nèi)心的平靜愉悅。
我是個迷戀氣味的人,因此經(jīng)常會顯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譬如在形容一段生活的時候,出現(xiàn)這樣的句型:“散發(fā)著奶腥、尿臊、口水刺鼻氣味,以及淡淡的甜。幼稚園。”“混雜了燒烤、灰塵、樹木,造紙廠排污,以及被擱置在過道上的鞋子的臭,公共廁所的熏。市的夜晚?!庇袝r徑直簡化為“1996年夏天,某城的氣味”“老房子的氣味”“垂死之人的氣味”……
氣味構(gòu)成了我感覺中最重要的部分,就像查字典時的拼音索引法,它往往能夠直接指出相應(yīng)的人生頁碼。因為觸及的盡是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氣味帶來的記憶呈現(xiàn)出碎片狀,然而它真實精確,總是在時隔多年之后,毫無偏差地將人引回某條歲月的深巷,直指某一塊斑駁、結(jié)了白霜的墻磚。氣味最有魅力之處還在于,它不像文字和影像,能最大限度從理性層面還原事物的場景,存檔即獲得。氣味如此抽象,又來去匆匆,以至于你永遠不能把握它,收藏它,只能等待某時某刻它突如其來地捉住你。
愛情小說里寫:“我們記得一個人,通常不是記得他的樣子,也不是他的聲音,而是他的氣味?!庇谑强上氲剑@被描寫的對象是纏綿的。男人脖頸之間皮膚的氣息,棉質(zhì)襯衫沾染了汗液,又有上下班途中被車流人群擁擠氤氳的汽油、香水、新鮮蔬菜、咖啡、面包、機油的混雜,加之午夜洗完澡,沐浴露,寬大T恤與冰凍啤酒的清爽??吹竭@樣的文字,我會接收到書寫者想要傳達的東西,畫面隨之顯現(xiàn)。如普魯斯特所言,氣味以它不可思議的微弱和渺小,為我們撐起了一個恢弘的世界。
喜歡田野上燒麥稈的氣味,喜歡日落時分從農(nóng)家土灶里飄出來的柴火與炊煙的味道,喜歡暴風雨之前竹林的味道。屬于城市的,是溫暖的糕點房,濃郁的咖啡店,充斥著油香的炸雞快餐店。冬天,有人推車賣烤紅薯,那氣味幾乎可以拯救所有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的人。還有給我安全感的醫(yī)院的消毒水氣味,無論何時聞到,都會將我?guī)Щ厮{色床單和條紋病號服的夏天。
氣味并不常常來訪,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生活得混沌無知,在這混沌中間,身體某處一定有什么單位在專門負責網(wǎng)羅新的氣息。只是身在其中不易察覺,等到時光消逝,它們通通混合發(fā)酵轉(zhuǎn)化成記憶,便由此懂得了那句詩:只是當時已惘然。
昨日從窗口經(jīng)過,聞到一陣來自2000年的故鄉(xiāng)縣城某個網(wǎng)吧的氣味。敲打得看不見字跡的鍵盤和主機散熱發(fā)出干燥的氣息,剛拖過的地板蒸騰著濕漉漉的水汽,少年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繚繞,以及窗外的居民樓上傳來的翻炒回鍋肉的香。
閉上眼睛深呼吸,試圖循著氣味絲絲縷縷的路徑,將腦海中突然闖入的畫面構(gòu)建得更為清晰具體,然而意念力終究不夠強大,又或是憑據(jù)的稀缺,只能拼湊出大致輪廓,很快這輪廓就隨著氣味的消失而淡去。我像看了一場小電影,沉浸其中不能回神。
時代青年(上半月)2015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