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布爾津河像長方形的餐桌,碧綠色的臺面等待擺上水果和面包的籃子。河水在岸邊有一點小小的波紋,好像桌布的褶皺。
我坐在山坡上看這只餐桌,它陷在青草里,因此看不見桌子腿。這么長的餐桌,應該安裝幾百條腿,或更多結(jié)實的橡木和花楸木腿。小鳥從餐桌上直著飛過去,檢查餐桌擺沒擺酒杯和筷子。其實不用擺筷子,折一段岸邊的紅柳就是筷子。紅柳開滿密密的小紅花,花瓣比蚊子的翅膀還要小。這么小的花瓣好像沒打算凋落,像不愿出嫁的女兒賴在家里。紅柳的花瓣真的可以在枝上呆很久,沒有古人所說的飄零景象。
來會餐的鳥兒飛過了許多撥兒,它們什么也沒吃到,失望地飛走了。有的鳥干脆一頭扎進“桌子”里面,冒出頭時,尖尖的喙已叼著一條銀魚。這就是河流的秘密,吃的東西藏在桌子底下。
青草和紅柳合伙把布爾津河藏在自己懷里,從外表看,它不過是一只沒擺食物的餐桌。為了防止人或動物偷走這條河,紅柳背后還站著白樺樹。白樺樹的作用是遮擋窺視者的視線。青草、紅柳和白樺樹,每次看到藏在這里的布爾津河干凈又豐滿,心里就高興,它們竟可以藏起一條河。但它們沒想到,布爾津河一直偷偷往西流。表面看,河水一點沒減少,仍像青玉臺面的長餐桌,但水流早從河床里面跑了。假如有一天青草知道了布爾津河竟然一直在偷偷流,它一定不明白河水要流到什么地方去,還有比喀納斯更好的地方嗎?
青草喜歡這里,它不愿意遷徙的理由是河谷的風濕潤,青草在風中就可以洗臉。青草身上的條紋每天都洗得比花格襯衣還好看。這里花多,金蓮花開起來像蒺藜一樣密集。這一撥花開盡,有另一撥兒花開。到六月,野芍藥開花,拳頭大的鮮艷的野芍藥花開遍大地,青草天天生活在花園里??墒?,布爾津河你為什么要流走呢?
現(xiàn)在野芍藥打骨朵了,像裂開的綠葡萄露出山楂的果肉。我用手捏了捏,花蕾的肉很結(jié)實,一顆手指肚大的花蕾能開出碗大的花。我想把山坡的野芍藥的花骨朵全都捏一遍,好像說我手里捧過百萬玫瑰,但我怎么捏得過來呢?把花捏得不開放怎么辦?草地、懸崖上都有野芍藥花。開在白樺樹腳下的野芍藥花一定最動人,它像一個人從泥土里為白樺樹獻花。
白樺樹,你怎么看都像女的,就像松樹怎么看都像男的。白樺的小碎葉子如一簇簇黃花,仔細看,這些黃花原來是帶明黃色調(diào)的小綠葉子。能想象,它在阿勒泰的藍天下有多么美,而它的樹身如少女或修士身上的白紗。當晨霧包裹大地又散開后,你覺得白樺樹收留了白霧。我甚至愚蠢地摸了摸樹干,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肚,又用舌頭舔了舔——沒沾霧,白樺樹就這么白。既然這樣,布爾津河你為什么還要流走呢?
有一天,我爬上了對面的山。草和石頭上都是露水,非常滑,但我沒摔倒。我的鞋是很好的登山靴,它根本沒瞧得起這些草和石頭上的露水。登上山頂,看到了我住的地方的真實樣子。木頭房子離河邊不遠,像狗窩似的。黑黑的云杉樹如披斗篷的劍客,從山上三三兩兩走下來。更黑的那塊草地并不是一片云杉長在了一起,那是云朵落在草地上的影子。
布爾津河在視野里窄了,像一條白毛巾鋪在山腳下,也有毛巾上擺著圓圓的小奶球,有一些奶球連在了一起。它們是云朵,這是蒙古山神的早餐。云,原來還可以吃的,這事第一次聽說。山神那么大的食量,不吃云就要吃牛羊了,一早晨吃一群羊,還是吃云吧。霧從河上散開,一朵一朵的云擺在河上,山從霧里露出半個身子,準備伸手抓云吃。昨晚下過雨,木制的牛欄和房子像檸檬一樣黃。不一會兒,天空有鷹飛過,合攏翅膀落在草地上,想要抓自己的影子。野芍藥開花了,山神早上在吃云朵,偷偷流走的布爾津河,把這些事情告訴給了遠方的湖泊。
(選自《今晚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