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月亮
(1)
周瑾上次見到米珊,還是兩年前在一家大賣場的兒童游樂區(qū)。米珊在里面陪女兒玩些幼稚的游戲,周瑾跟前任男友在外經(jīng)過,跟胖胖的臉色憔悴的a米珊打了個招呼。
這次米珊明顯瘦了,氣色很好,懷里抱一臺電烤箱,語氣無奈卻愉快。
“女兒吵著要我教她烤餅干玩,高遠又愛吃甜點,我干脆買個烤箱,學(xué)做烘焙師。”看見朝她們走來的程凡,米珊壓低聲音問周瑾:“你男朋友?又換了?”
得到肯定的回應(yīng)后,米珊咯咯笑著跟程凡點頭招呼:“有空過來玩兒!我烤蛋糕給你們吃?!?/p>
還沒開始學(xué)呢,她已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周瑾不禁也笑了起來。
米珊笑時眼角有細細的皺紋,不過,她笑得很甜美,好像皺紋里也寫著幸福。周瑾含著笑跟她招呼、敷衍、揮手告別,從頭到尾竟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
米珊已經(jīng)走遠了,周瑾還在電烤箱區(qū)漫無目的地逛著、看著。程凡問:“想買一個嗎?”
“不,我不吃蛋糕?!彼鸱撬鶈枴3谭惨簿晚樦脑捳f:“哦,但你一點兒也不胖,吃點甜食沒關(guān)系。”
貨架后的玻璃映出周瑾的臉,是不胖,但她仍然決心戒掉那些奶油的、巧克力的、水果的,一切繽紛誘人的蛋糕或布丁,都將成為她的禁忌。
她朝程凡伸出手,送我回去吧,我累了。
這句話說完,周瑾真的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
說起來,她也不容易。七年了,從長期外派到空中飛人再到目前這家本地公司,周瑾是典型的職場白骨精。最好的時光給了工作,前三任男友,剛才遇見的米珊都見過,卻都因受不了聚少離多而離開她——當(dāng)然,這種事不能全賴人家,周瑾自己也要負一半責(zé)任。
眼下,她三十歲了,已經(jīng)安定下來,有點小積蓄,有點小空閑,又遇上程凡這樣還算有默契的男人,她真該好好談一場戀愛。
(2)
除去衣衫后程凡的肌肉略顯松垮,周瑾有些遺憾地關(guān)掉燈。同樣是三十出頭的男人,有人注重鍛煉、健身,胸肌腹肌緊實有力,床上的技術(shù)么,倒也未必多好,但她一個小的扭動一聲輕微的呻吟,對方立刻懂她的意思。
那個人是她的校友,也是舊同事。七年來,她的工作變動三次,男友換了四任,她與他,卻沒有厭倦彼此。時勤時疏見著面,每次性愛都很滿意。這樣的關(guān)系,說斷就斷,還真難痛下狠心。
每次跟那個人在一起,周瑾都告訴自己,都是因為她還沒遇到真愛,沒遇到能讓她有廝守一生的感覺的男人。這樣的理由,很難說是狡辯還是事實。不過,跟程凡認識后,盡管心中并沒產(chǎn)生太強烈的情感,但她第一次認真考慮與過去告別,開始新生活。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那個人一直很灑脫,不會勉強她繼續(xù)保持那種關(guān)系。
可是,周瑾心里還是有失落難過之感。至于身體,人們說情欲如水,不留痕跡,對周瑾來說,卻是每一寸肌膚都有記憶。倘若新的歡愛缺乏力度,那些記憶就會從毛孔里跳出來,在黑暗中嘲笑分手的決定。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雨來,程凡沒有起床離開的意思,想睡,又舍不得,喃喃懇求:“今晚我就睡這里,好嗎?”
床是一米二寬的大單人床,兩個人睡稍微擠了點兒。再說程凡明早還要上班,內(nèi)褲襪子襯衫都不換,總是不妥。周瑾這么說著,語氣卻是極其溫柔,心也軟綿綿的,好像春雨浸透的土地。
七年來,那個人從未跟她一起過夜。哪怕在兩人同時空窗沒有牽絆的時候,也沒有。
“一起過夜,便是愛情之罪證?!奔偃缑滋m·昆德拉的話可信,那么他從未真正愛過她,那么,此刻躺在她身邊的男人,程凡,果然值得她放棄別的男女關(guān)系。
(3)
第二天周瑾下班時,程凡已等在了寫字樓大堂里。他把胳膊伸過來,示意周瑾挽著他。周瑾笑了,好吧,她是他的女人,從昨夜開始,他們算是正式確定了關(guān)系。
上床是分界線。對熟男熟女來說,戀愛是重新站在田徑場的起跑線上,起跑、加速、沖剌,這些過程曾練習(xí)過好多遍,早就失去了新鮮可喜的刺激。上床是一段距離的終點,又是下一階段的起點。
程凡說,時間還早,我們?nèi)ド虉龉涔浒伞?/p>
他想去買對白金對戒,周瑾卻被隔壁柜臺美麗而廉價的時裝首飾吸引,試了一副長長的叮當(dāng)作響的耳環(huán),問程凡,好看嗎?程凡笑著反對,太招人了,沒機會戴出去。
周瑾沒想到這一點,隨手付了賬把這耳環(huán)收入包里。
這時,程凡接了個電話,聲音先大后小,卻聽得很清楚。
“老媽,你在香格里拉做什么?位置定好了,你在等我們?”他把聲音壓低,“拜托,老媽,你們第一次見面,總要事先跟人家說一聲,準備準備呀……”
沒錯,是程凡的母親。
昨晚兒子徹夜未歸,事先沒通知,電話又關(guān)機,她擔(dān)心了一夜,今早那小子總算是良心發(fā)現(xiàn),主動交代了行蹤。她沒啥好說的,但做母親的,對兒子的事情總是心知肚明:兒子要脫離她的手心,被另一個女人接手了。
等她看到周瑾,首先冒出來的念頭是不屑。相貌不錯,但也沒啥特色,甚至沒有一絲她想象中的狐媚氣。
“這兒的焦糖布丁最好吃,限量供應(yīng)。程凡,你去幫我們?nèi)↑c生魚片,讓小周坐著,咱們好說說話?!?/p>
周瑾戀愛談過好幾場,像這樣正兒八經(jīng)地跟男友母親見面吃飯,還是頭一回。但她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很快心里就已有了章法。程凡的母親問什么,她答什么,認真,彬彬有禮,沒一句多余的話,連客套恭維都省了。
少了虛偽的敷衍,卻多了跟這餐廳空調(diào)溫度一般適宜的客氣。周瑾用金屬調(diào)羹敲開厚厚的焦糖層,舀一勺又香又滑的布丁,卻連勺子帶杯盤全推給程凡,“你吃吧?!?/p>
程凡“嗯”了一聲,一勺一勺舀光了那份布丁。吃完抬起頭望了母親一眼,眼里有不耐煩和一絲嗔怪。
唉,早晚有這一天,兒子會離開自己。好在這姓周的女孩各方面條件不錯,年齡稍大了一點,還算懂事,程凡最愛吃甜食,她也曉得讓他。算了,由他們?nèi)グ伞?/p>
做母親的自說自話自找臺階下,吃了一半就打電話給她住在附近的姐妹,約了牌局,也說不上是氣鼓鼓還是泄了氣一般,竟先走了。
“我媽人很好,就是有些任性,都是被我爸給寵壞的?!背谭苍G訥解釋著,又伏在周瑾耳邊說了一句,“我像我爸,也會寵老婆的?!?/p>
(4)
戒指后來還是買了,也戴上了。
程凡要出差,出一趟跟周瑾戀愛以來最遠的差,要去香港和東京,為期兩周。其實他早就想求婚,但母親勸他動作慢一點,越慢越好,結(jié)婚不是兒戲。
他已決定了,早早晚晚,他想娶的女人都是周瑾。不過,還是給老媽一點面子吧,她的脾氣他又不是不知道,心里不爽較起勁來,那叫一個不可理喻。
他在香港國際機場給周瑾打電話。半小時后,程凡的母親又給周瑾來電。
“小周呀,程凡幾點鐘飛東京,跟你打過電話吧?坐的是哪家航班,我真擔(dān)心呢!”
擔(dān)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試探兒子是否事事向女友匯報。兩個月來,周瑾大概明白了算得上優(yōu)質(zhì)男的程凡為何拖到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他有位強勢霸道控制欲極強的母親。還沒進門呢,或明或暗的爭風(fēng)吃醋已使人心生怯意,假如婚后搬到程凡家的復(fù)式樓與公婆同住,周瑾幾乎能預(yù)見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種種問題。
真是的,怎么說都算得上熟女,在詭譎多變的社會上打過滾,跟各式各樣的客戶、同事、上司、下屬打過交道,按理說,就當(dāng)程凡的母親是上司或難纏的同事好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什么呢?偏偏周瑾犯了躊躇。
她本已推掉校友聚會的邀請,現(xiàn)在又改變了主意。摘下戒指,換上新買的連衣裙,戴上那副像風(fēng)鈴一樣會叮當(dāng)作響的耳環(huán)。
那個人沒來。其他男校友夸周瑾美麗的句子沒在她心里激起一絲漣漪。忽然有男生的怪叫和女生俏皮的笑聲,周瑾猛地回頭,耳環(huán)叮當(dāng)響起來。
果然是他。
高遠西裝穿得很好看,高大英俊,坐在周瑾邊上的兩個女校友,頓時容光煥發(fā)起來。他熱情地跟每個人打招呼,找個空位坐了下來。
酒局已進行過半,多數(shù)人都有些酒酣耳熱,調(diào)情聲不絕于耳,勾肩搭背的動作也來了。不帶伴侶參加,是同學(xué)聚會不成文的規(guī)矩,大概就是圖個瞬間的放肆自由吧。
高遠不知何時坐在周瑾邊上了,低頭看一眼她露在裙下的腿:“你今天穿這么漂亮干嗎?”
周瑾笑,有些幽怨的:“哪有?怎么啦?”
“還說沒有——”高遠伸手在她耳環(huán)上一拂,叮叮咚咚的聲音,一下一下敲在周瑾心上。
“今天你美得出奇?!?/p>
他望著她的眼睛,好像第一次遇見她。她把眼睛瞇起來,露出困惑的神情,好像在考慮要不要相信他的話。
欲望就這樣升騰起來。4個月了,他們已分手4個月。一個早就是使君有婦,一個新遇到可以結(jié)婚的對象,多年來情同知己的床伴、老朋友、老情人,一致說出今后只做普通朋友這樣的鬼話。現(xiàn)在,他們知道,一切還沒結(jié)束,至少此時,他們還是渴望對方,渴望對方的身體。
趁著有人提出先走一步,兩人也不約而同站起來,各自胡亂扯了個理由跟聚會的發(fā)起人告辭。
(5)
沒有風(fēng)的夏夜,戶外比室內(nèi)熱得多,只是剛才還很濃烈的欲望,此刻像是因空間的擴大而被稀釋。周瑾沉默了。
“先找個地方喝一杯?”她的捉摸不定,使高遠的語氣變得狐疑。
幾分鐘后,他們拐進一家日本居酒屋。壽司刺身配清酒,若有若無的音樂,實話說,這種地方,很適合關(guān)系暖昧的男女坐在一起。
碰干一杯清酒,高遠看看腕上的手表,做個噓的手勢,示意周瑾別出聲,然后溫柔地講電話:“妮妮乖,爸爸還有點事情。妮妮先睡,來,先親一個,爸爸回來再補兩下,晚安!”
掛了電話,高遠從回轉(zhuǎn)食吧上取了兩份乳酪蛋糕,“看上去挺誘人的,快吃吧!”
周瑾猶豫了一下,把那塊切成三角形金黃柔膩的蛋糕推過去,替自己斟了杯酒喝,耳朵里還是高遠對女兒說話的聲音,心里想的是米珊,他的妻子,他女兒的母親。
他從來不提她,周瑾也很少想到她,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見面:婚禮上驕傲的新娘、母愛滿溢體態(tài)臃腫的新媽媽、神經(jīng)緊張滿臉疲憊的已婚婦女??蓱z的女人啊!米珊給她的印象就是這樣。
然而上次跟程凡在電器商城碰見米珊,周瑾忽然發(fā)現(xiàn)她對她的看法需要修正。
“你老婆的手藝怎樣?上次她買烤箱時我們正好遇上。”
“做菜她不行,做做小點心,她倒是很有興趣?!?/p>
高遠吃著蛋糕,“那天她回來跟我說了,你的新男友挺帥的,是么?”
“還行?!敝荑鸬眯牟辉谘伞?/p>
高遠又開始吃周瑾那份甜品,中途抬頭看了她兩次?!澳愫孟袷鞘萘?。減肥還是要靠鍛煉,節(jié)食最沒意思。比如我,晚飯吃好了也會覺得差點什么,非得來點甜品點心什么的,才覺得滿足?!?/p>
周瑾確實瘦了,也許跟這幾個月來忌吃甜食有關(guān)。她曾跟高遠一樣,有著餐后吃甜品的習(xí)慣,巧克力慕斯、芒果布丁、栗子蛋糕,香濃軟滑的甜品,滿足著一頓正餐后舌尖與胃猶嫌不足的貪求。多少個白天或黃昏,他們在她家,在酒店里,說說談?wù)劊窒硗暌粔K精致的蛋糕,接著開始一場從不會讓彼此失望的身體的盛宴。
盛宴長留在記憶里,蛋糕使人沉溺。他們兩個,是彼此生活的甜品。
酒局上周瑾沒吃什么,這會兒喝了半壺清酒,有些頭暈。她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在鏡子前接到程凡的電話。程凡坐的飛機剛到東京,母親叮囑他抵達后要給她們打電話,現(xiàn)在,他已向女友大人匯報完畢,得趕緊給母親打過去了。
從香港候機到東京落地,5個多小時而已。以男友母親打來的一個普通電話為借口,她戴上那副招人的耳環(huán),去赴一個算準了會遇到老情人的酒局。周瑾找理由管不住自己,她差一點管不住自己。
她沒回座位,而是直接出了店門。一陣風(fēng)吹過,耳環(huán)叮當(dāng),往事支離破碎。坐在出租車里,周瑾給高遠發(fā)了條短信:我先走了。抱歉,讓你吃了太多甜品。
猶豫了一下,周瑾按了刪除鍵。那個人的名字和號碼,消失在汽車空調(diào)“噬噬”的噪音中……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