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 愚
現(xiàn)在已難有那樣的生活了
文/老 愚
天漸漸矮了,臉色青灰凝重,時令收緊了大地的氣。
冬天來了。
高家村十字口照碑前,大人們縮起脖子,手躲進袖筒里,低頭想著心事。高音喇叭一如既往地聒噪,傳布令人緊張的指示。兩個閑漢蹴在碾房,擺開一副油漬斑駁的中國象棋,你喊我叫地廝殺著。喊叫聲飄蕩在村子上空,釀造出一絲生氣。
雪往往一夜之間覆蓋了關(guān)中平原。我們被窗紙的映光刺醒了,天上飄灑的雪花,就像村里的二桿子余糧,懶洋洋扭閃著腰肢,不時從格子里飄進屋里,我和大弟對著它吹口氣,立時就融化了。黝黑的樹杈上積雪棲息,有一指頭那么厚……世界安靜極了。
父母已經(jīng)掃干凈了院子,雪堆在樹根,干了一冬的樹,披著白雪,把枝椏伸向四方。
大門外,街道、土墻、樹梢都被雪蓋住了,新奇的白色,通透的白色,心里驟然間明亮起來。
記得頭一次邁步,我略有遲疑,不知道腳踩在雪上,會發(fā)出怎么樣的動靜。腳上穿的是磨穿了洞的棉鞋,害怕冰涼的雪片鉆進來,弄濕了鞋底。還沒到年底,新鞋還鎖在絳色的老柜子里,那是母親的陪嫁,她最值錢的東西都在里面。
農(nóng)閑時,母親納鞋底,大姨二姨過來做客,三姊妹坐在院子里,坐在炕上,一邊說閑話,一邊納鞋底。穿過的舊衣服,被裁成一小塊兒一小塊兒,用漿糊黏在一起,一層層黏上去,做成了鞋底,一針針穿過來穿過去,將他們聯(lián)結(jié)成結(jié)實的一體,叫納鞋底。這是女人的功課,出嫁前必須學(xué)會。大姨手巧,小姨略顯笨拙。母親的手藝是外婆教會的,她常常說,我小時候穿的鞋全是外婆熬夜納出來的。鞋底納好后,再縫上鞋幫,一雙鞋就好了。
怯生生踩下去,卻有異樣的快樂。雪在鞋底下不情愿地呻喚,發(fā)出的聲音略微有點刺耳,讓孩子感受到自己的力氣。
平日里走路,晴天土疙瘩硌腳,揚起的塵土鉆進鞋里,弄臟了腳面;雨天踩到泥上,腳被黏住,陷進泥坑,半天拔不出來;都是不愉快的感受。我生怕穿壞了鞋,遇到碎石路、土疙瘩路,便脫掉鞋子,提在手里,寧愿光腳受扎、受臟。一雙單鞋,管春夏秋三季;一雙棉鞋,管整個冬天。因為家里的舊爛衣服也有限得很,實在沒有多余的來做鞋底襯布。
光腳踩在地里,想想倒是有趣的事情。農(nóng)夫耕種季節(jié),牛拉著犁鏵,會排出糞便,扶犁人躲閃不及,便常常被污了一身。他們怕折了鞋子,就赤腳行走在地里。斜陽照在急促而下的汗珠上,反射出蒸騰的顏色。
我和小伙伴們踩過麥稈、玉米稈、棉花稈、大豆稈、西瓜蔓、豌豆藤,我最喜歡的還是苜蓿。苜蓿用來喂養(yǎng)牲口,其實人更喜歡吃嫩苜蓿,看苜蓿的人,為大家所羨慕,因為他能捋青青的苜蓿葉,讓面鍋綠起來,香起來。吃不起油和菜的農(nóng)家,面條往往就醋拌干辣椒面下飯。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做工歸來,母親才舍得切一撮蔥花,用藏在吊桶里的菜油炒,做下鍋菜給我們吃。
哪兒的苜蓿地都是可愛的。在東北坡,在南坡頭,我和小伙伴們踩在盛開的苜?;▍怖铮d奮地歡叫著。苜蓿盡管也有豐饒的枝杈,卻不會有刺肉的感覺,觸感類似于溫柔的撓癢癢,沉醉在她的香氣里,一點兒也不覺得難受。
人們掃完自家院子,摟下屋頂上的,鉤掉樹上的,就不愿掃街道上的了。這讓我們有了一片新天地。邁開大步,路上留下一行深深淺淺的窟窿。幾只麻雀在我們踩出的窟窿里覓食,它們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可吃的。自我記事起,糧食就是最珍貴的。喝粥,大家都把碗舔得白凈錚亮,刷鍋水都見不到飯渣,弄得豬在圈里干嚎。
我采了一把雪,含在嘴里,突然有很充實的感覺。
有了雪,貧瘠的鄉(xiāng)村透出幾分詩意,一切都美了,親切了,危險暫時退出了生活。
踩在雪地里,孩子們都莫名地興奮,每一腳都有新的感受。左踩右踩,前踩后踩,最后會飛舞起來,身體于兩只腳交替運行中重心平移,輕盈得仿佛一只鳥。踩出來的窟窿越來越淺,全身熱乎了,我們什么都不怕了。
這時候,我聽見了從學(xué)校那邊傳來的拍門聲,一定是黑臉校長從外面鬼混回來了。我多想用雪洗洗他的臉。你不知道,他確實黑得令人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