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維宏
穿過烏鞘嶺隧道群,越古浪縣城,在雙塔下高速右拐十來公里,便到了土門。
土門是古浪縣的一個鎮(zhèn)。我們?nèi)サ臅r候,春分恰遇二月二,河西走廊的太陽長長地鋪在田間村落,三三兩兩的農(nóng)人或扶犁耕耘,或引渠澆水,春風(fēng)裹挾著無限生機,把農(nóng)人的臉粉飾成久違的桃花色。殘敗的冬自知無趣,遠遠地躲在山巔的雪線上,以她的孤傲冷艷,不經(jīng)意間給土門的春增添了幾分景致。
我們此行,是隨阿康回老家看望一下康叔和康嬸。駛?cè)腈?zhèn)區(qū),穿過幾道牌樓,車停定在一座寬闊的大門前。過年時貼在門楣上的一溜五彩的“酉”型門符隨風(fēng)搖曳,好像在迎接阿康和我們。康叔康嬸和幾個孫子一齊跨出院門,煞是熱情地招呼我們趕緊進門落座。這是一座典型的河西院落,院子中間一塊沒有圍欄的菜園,已經(jīng)有新綠頂破了泥土。
坐定在能同時睡十幾個人的通炕上,相互寒暄了幾句,康嬸做的行面就端了上來。我們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土門特色行面,一邊和康叔拉家常,說起了土門的古往今來。
土門是一個很有歷史韻味的名稱。西安有座土門,賈平凹先生以《土門》為題寫了一部小說。河北有個土門關(guān),韓信在此背水一戰(zhàn),大破趙,聞名天下。河西走廊的這個土門有什么由來呢?
康叔抽了幾口卷煙,給我們講述了土門鎮(zhèn)的來歷。土門原是一座山的名字,在陜西省富平縣。因為這座山的形狀特別像一座門,人們就叫它土門子。明朝時候,朝廷從山西、陜西往河西大量移民,駐守邊關(guān)。土門鎮(zhèn)的移民都來自富平縣土門子一帶,他們嘴上說的是陜西話,心里想的是土門子,時間一長,大家都順口管這個地方叫土門子。直到現(xiàn)在,土門人還有些習(xí)俗和陜北接近。
聽了康叔的講述,我對土門愈發(fā)感興趣起來。運用現(xiàn)代化的網(wǎng)絡(luò)一查看,得知土門在明初稱為哨馬營,就是防守邊關(guān)的兵營。早在漢武帝時期,驃騎大將軍霍去病出隴西,翻烏鞘嶺,西擊匈奴,在土門置揟次縣。我們早上從隴西出發(fā),走的路線與霍去病西征的路線如出一轍,讓此行忽然有了時代縱深感。康叔看出了我的心思,便讓阿康帶大家出去逛逛。
鎮(zhèn)區(qū)挺大,也挺繁華熱鬧。民居門前停滿了小橋車,街道兩旁店鋪林立,百貨琳瑯。土門鎮(zhèn)偏居古浪縣東北,剛好躲過了古浪峽的風(fēng)口,是一個物阜民豐的好地方。“要想掙銀子,走一趟古浪土門子?!卑⒖到o我們當(dāng)起了導(dǎo)游。河西土門和富平土門,因歷史上的移民屯邊政策而有著千絲萬縷的連帶關(guān)系。晉陜客商常來土門尋親訪友,兼做買賣,土門很快成為遠近聞名的商貿(mào)集鎮(zhèn)。土門大街上至今還保存著一處山陜會館。明萬歷二十七年,守備馮勝筑土門堡,城高兩丈五,闊百十丈;池深丈二,圍長三百九十四丈,規(guī)模也是相當(dāng)?shù)拇?。此地通一線于廣漠,控五郡之咽喉,是河西走廊的東大門,北拒匈奴的戰(zhàn)略要沖。土門堡如果保存到今天,一定會像嘉峪關(guān)一樣,成為人們競相參觀的旅游勝地,可惜毀壞嚴重,只剩殘垣斷壁和依稀可辨的護城河。
阿康帶我們來到鎮(zhèn)東頭的三義殿,自豪地說:“這是我們古浪縣的八景之一。”三義殿建于清康熙年間,歇山頂,前重檐,后單檐,形體厚重。殿內(nèi)供有劉關(guān)張塑像,劉備正襟于中,關(guān)羽凜然于左,張飛怒目于右,形神逼真。殿宇坐落在古木參天的柏臺之上,更顯桃園三兄弟的義薄云天。多數(shù)地方將關(guān)羽供奉為武財神,土門的百姓一并敬奉劉關(guān)張,是不是有其深層次的文化密碼?
從三義殿出來,一位長者給我們講了“七星劍高掛轅門”的傳奇故事。三百年前,有一道士云游河西,沿長城爬上槍桿嶺,看見土門城內(nèi)隱隱翻騰著一股殺氣。道士又驚又奇,急匆匆趕到東壁橋頭,忽然雙腳兩跺,單拳一捶,“嗨喲”一聲跌坐在地上。道士在東壁橋頭呆坐了好半天,仰天長嘆一聲,頭也不回地穿城而去。榆樹底下納涼的康鄉(xiāng)紳等人覺得道士來歷蹊蹺,便尾隨而去。康鄉(xiāng)紳拽住他問道:“觀先生剛才舉止,是否看出本地疏漏,請予明示!”道士說:“遠觀此地占盡風(fēng)水,但殺氣翻騰,恐有災(zāi)殃。站橋頭一看,果然陰陽倒置,青龍泄脈。唯有陰陽移城,七星斬脈,則可救也!”人們還想問個究竟,道士卻閉口不言,揚長西去。紳士及眾鄉(xiāng)親會同城主商議此事,認為城池不可移,唯有七星劍斬脈。于是,土門堡在衙門前東街一線,建了三教、燈山、羅漢、文昌、財神、三星、魁星七座牌樓。從此,土門堡國泰民安,再也沒有發(fā)生過大的戰(zhàn)亂?!拔疫€是娃娃的時候,這些牌樓都基本完好,后來多數(shù)被破壞了,可惜??!”長者說罷,連連搖頭嗟嘆,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我們在土門深厚而又沉重的歷史緯線上繼續(xù)東行。在教場附近,一輛卡車擋住了我們的路。阿康下車一看,原來是渠埂太高,馱住了汽車的底盤,卡車司機正拿著鐵锨鏟埂平路。不一會兒,路平好了,卡車開動了,卻沒有前行,而是鳴笛后退,禮讓我們的轎車先行。一起從隴西來的謝哥說,你看人家土門人多么地有涵養(yǎng),路見不平一聲鏟,該走不走,卻禮讓你走。我特意瞅了下卡車司機,他憨憨的臉上透出不卑不亢的恬淡自如,猶如繚繞在三義殿的青煙,拂去人們心頭的塵埃。
思緒亦如煙,道兩旁的沙柳林隨著山丘起伏蕩漾,偶有鳥雀盤桓在寂寥的天空。我們也站上槍桿嶺,西望祁連雪莽莽,北瞰大漠天蒼蒼,土門堡好像鑲嵌在劍柄的珠玉,晶瑩溫潤而又寒光閃閃。不遠處,數(shù)座烽燧矗立在寬闊的原野上,如同歷史的坐標,依稀勾勒出城墻的走向。明長城自西北來,在土門堡打了個結(jié),轉(zhuǎn)向朝東而去。雄才大略的漢武帝開疆拓土,打通了河西孔道,東方文明便與西方文明結(jié)成了姻親。因循守舊的明王朝移民屯邊,修筑了萬里長城,北拒匈奴的同時,也阻塞了農(nóng)耕文化與游牧文化南北交流的大門。正如腳下這塊土地,漢將軍看上了它的水草豐美,置揟次縣,操兵練馬,以圖繼續(xù)西進;明守備看中了它的關(guān)隘鎖鑰,筑土門堡,烽火傳信,以期一勞永逸。時至今日,揟次古風(fēng)猶在,土門城堡不存,開放包容的“一帶一路”戰(zhàn)略經(jīng)略河西,融合了大半個世界。
天色不早了,牧羊人行走在騰格里沙漠的邊線上,羊群將沙漠和綠洲巧妙地鏈接了起來。我雖意猶未盡,也該是回的時候啦。
一進院門,阿康的兄弟國華就笑瞇瞇地說,家里剛收拾了一只羊,晚飯就用羊肉招呼大家。還沒來及坐定在炕上,一大盤剛出鍋的清水羊肉就端了上來。我抓起一塊羊腿骨猛嚼起來,不腥不膻,原汁原味,鮮嫩無比,美極了!環(huán)視各位,都在饕餮大餐。
熱情的土門人擺開酒場,阿康先給康叔和大家敬了一巡酒。國華性情豪爽,直接開拳劃了起來:“兄弟兩個好呀,怎么這么好呀——”本色酒是武威自產(chǎn)名酒,一陣子便喝得大家都現(xiàn)出了本色。國華經(jīng)年開著大卡車在絲綢之路上跑長途、搞貨運,見多識廣,自然是侃侃而談的焦點。他對絲綢之路經(jīng)濟帶最有發(fā)言權(quán),什么土門羊肉走俏川陜啦,什么國際物流河西通道啦,什么口岸通關(guān)一體化啦……國華知道的真多,讓我們這些公職人員都有點佩服加慚愧。國華的親家老趙好像在哪里上班,說話也是相當(dāng)?shù)挠哪剩骸拔覀兺灵T人既保留了毛時代的精氣神,又享受著鄧時代的福祿壽,現(xiàn)在又在習(xí)大大的中國夢里給隴西的朋友敬酒。”老趙和國華一唱一和,總能將喝酒的氛圍推升到極致。酒場時而像大漠沙場,充滿刀光劍影,時而像高原麗景,走來一群溫順的綿羊。十點不到,我們七八個人便將一箱子酒喝了個精光。國華的鄰居小王又打開一瓶酒說:“隴西河西,都帶一個西字,是絲綢路上的親兄弟,咱喝就喝個痛快?!睂嶋H上,大家都喝得夠痛快了!我已經(jīng)醉態(tài)百出,借最后一絲清醒意識,乘人不備鉆進了炕旮旯里的被窩……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的早上。窗外陽光明媚,一對喜鵲站在院子里的果樹上,歡快地唱著龍?zhí)ь^的歌。盡管阿康一家人再三挽留我們,我們還是決定返隴。恭祝康叔康嬸幸福安康,和國華等人一一辭別,小張發(fā)動了車的引擎。巷道兩旁的人家都把自己家門前打掃得干干凈凈,土門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經(jīng)過羅漢樓時,我想起“七星劍高掛轅門”的傳說,再次下車參觀這座神秘的牌樓。樓上廊檐斗拱間有白鴿撲棱棱飛騰,背面檐下豎掛一匾額,上書“彌倫天地”四字。
彌倫天地?
車已經(jīng)上了高速,我的思緒依然回旋在土門堡的歷史經(jīng)緯中。“彌倫天地”語出孔子,佛教的羅漢樓上懸掛儒學(xué)的匾額,我們不得不佩服土門的開放和包容。佛家“普度眾生”的價值觀超越了國界,儒家“天下大同”的思想胸懷世界,儒佛兩大文明在土門堡兼容并蓄、交流互鑒,滋養(yǎng)著天地萬物。是啊,文明福祉古今通,絲綢之路實相共。歷史上保留下來的羅漢樓,拂去改革發(fā)展中積下的灰塵,彌倫天地之道,在土門重新煥發(fā)出熠熠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