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周
1
屋子什么時候暗下來的,他完全沒有在意,他把早上清洗了一遍的茶具重新端到廚房里洗干凈,放了茶葉,倒上開水慢慢品嘗的時候,屋子已不再和剛才那般明亮了。似乎天氣并沒有一下子轉(zhuǎn)陰,只是烏云遮住了太陽的一部分罷了,因為對面樓上有一束直射的太陽光照在一戶人家的窗子上。這太陽光正好照在那戶人家的客廳里,他反而看得見客廳的大體情況,那里坐著一個人,也在喝茶,那人將茶杯舉到嘴邊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墻上的電視,電視上正在直播一場足球比賽??吹贸鰜恚侨四昙o比他大,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不過精力還是相當充沛的,因為那人緊接著就放下手中的茶杯,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幾步跑到電視機跟前,身子彎曲的同時握緊了雙拳,應該是到了進球的關(guān)鍵時刻了吧?可那不過是年輕人才有的行為,他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怎么會這般充滿激情呢?他的目光從客廳里移了出來,重新注意到那束照在對面客廳的太陽光,眼睛的余光里,落地窗一側(cè)的窗簾輕微晃動了一下。他將茶杯穩(wěn)穩(wěn)地送到了嘴唇之間,喉嚨一動,茶水就到了胃里。
這是一套他早年送給兒子的茶具,茶具應該是從超市里買來的吧?但最早的出處一定是景德鎮(zhèn),茶壺和茶杯底部凹陷進去的紅色落款說明了這點。那時,他還沒有從位子上退下來,他的部下小張在年前跟他說起了工作的不如意后,在過年的時候順便送給了他這套茶具。小張送給他的時候并沒有說這東西值多少錢,但小張走了之后他就叫妻子拆開來看,他本以為能在包裝盒里找到鑒定證書一類的東西的,那樣的話,他就能知道茶具具體的價格,他也好根據(jù)它的價格替小張辦相應的事。是的,小張工作認真,但工作了好多年都沒有得到升遷,小張沒有升遷的原因很復雜,是他這個剛調(diào)到這家單位的領(lǐng)導無法一下子說清楚的。好在這家伙并不糊涂,他一上任小張就給他來了這一套。他的妻子拆開包裝后只看到一張紙條,那是小張寫給他的,紙條說,祝楊局長新年快樂!他的妻子將這幾個字念了出來,還祝你新年快樂呢!他說,就沒有其他的東西了嗎?妻子就又查看了一遍,結(jié)論是,里面除了茶具什么都沒有。他站了起來,他喝酒后略顯昏脹的腦袋嗡地響了一下,他來到餐桌的一旁,反復驗看這套有可能改變小張前途的禮物。茶具表面看起來的確不錯,捉在手里把玩的時候也光滑厚重,他叫妻子下來到網(wǎng)上查一下,看到底能值多少錢。他心里都想好了應該通過怎樣的渠道讓這個一直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得到該有的回報。第二天妻子才報告給他數(shù)字,那只不過是一套便宜的茶具,價格可能只有幾百塊錢。他當時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這個小張,你這不是在為難我嗎?那套茶具后來就放在他家的倉庫里,兒子結(jié)婚后也一直沒有拿出來用一用,不過兒子在胡亂翻騰他的東西時就看到了它,他說你要是喜歡的話就拿走吧。兒子就果真拿走了這套茶具。
他喝了一杯茶后就覺得應該也像對面那個人一樣打開電視看看足球比賽才好呢!可他并不喜歡看足球比賽,甚至連新聞都不喜歡看,看新聞無非是了解一下國家最近發(fā)生的大事罷了,他最喜歡看的節(jié)目,應該是韓劇。有一段時間,他竟然迷戀上了看韓劇。當初,他是討厭韓劇冗長而拖沓的情節(jié)的,他不明白為什么妻子和兒媳就那么喜歡呢?他認為既然是中國人,看看抗戰(zhàn)題材的電視劇總歸是不錯的,但當時他的妻子正被某一部韓劇弄得神魂顛倒。他們吃完晚飯之后妻子就打開電視機,妻子靠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韓劇時,他就鉆進了書房。他抱了一本《厚黑學》看起來,他一邊看著一邊覺得妻子真是一個粗俗的人,她不但愛看韓劇,還嗑瓜子,她并不像幼幼那般清純而可愛,也沒有她的溫柔,他的妻子早就成了一個一身世故而無視房事的人,連房事的方式都那般俗套。幼幼是他在外面的女人,可他在外面有女人能說明什么呢?他只將書本翻開了兩頁就又想起了幼幼來,尤其她曼妙的身段。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客廳里的哭聲,這聲音是如此突兀地從他的耳邊傳來,他合上書本,輕輕掀開書房門,他看到妻子雙手捂住眼睛坐在沙發(fā)上哭。他的第一感覺是妻子可能知道了他和幼幼的關(guān)系,所以他緊張了起來,但妻子身旁并沒有放著電話,也沒聽到她打電話或接聽電話的聲音,她身旁什么東西都沒有,他就又想,是不是她被電視情節(jié)給感動了呢?他咧嘴一笑,打算重新回到書房里去,聽到妻子說,老楊,你來,為什么人家即使勾引了外面的女人都這么感人呢?他當時一愣,這是什么意思?但他還是走了過來,坐在她的身邊,和她一同看起了韓劇。自那以后,他就喜歡上了韓劇。也不知道韓劇到底是什么東西在吸引著他,可能只是那些美好的愛情吧。后來,他想。他也就順便想到,那天,他推開書房門的聲音很小,幾乎都沒有,他妻子也是雙手掩住眼睛哭泣的,她怎么就知道他在看她呢?
他打開電視機。電視機是中央一臺這幾年來一直都在廣告的牌子,兒子從原來的小區(qū)搬到這里住的時候就買上了這種牌子的電視機。兒子原來在水泥廠工作,水泥廠,那還不是遲早下崗的單位?所以他當上了局長之后就把他調(diào)到了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雖然當初的工資沒有多少,可畢竟不再擔驚受怕了。那時候,兒子才剛剛結(jié)婚,他也當上局長沒多長時間,可既然有人請他幫忙,他也就順便提出了兒子的事情,后來他們都辦得很漂亮。兒子一到新的單位上班后,妻子就夸他還是他這個做爸爸的厲害,要是他兒子的爸爸只是一個普通的職員,即使到了退休的年齡,也不一定能辦成此事。他當時的想法很復雜,他既為兒子成功的調(diào)動感到高興,同時又擔憂著社會的輿論,還好,謝天謝地,并沒有人說什么,相反得到的是一致的好評。首先是他的上司,有一次,因為要招待省城下來的客人,他的上司叫他去陪酒,酒過三巡的時候,他的上司說起自己的事情,順便說到了他兒子的事情,當時省城的客人已經(jīng)去了房間休息,可他的上司總覺得還沒有盡興,所以拉著他又喝了幾瓶茅臺。他上司的意思是,這不過是社會的法則而已,他自己就是這么辦的,所以,他的上司勸告他,即使他的兒子調(diào)動了,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完全不必一天到晚都為此事?lián)鷳n,倒是應該在自己的崗位上干出點更大的成績才行,那樣才更有說服力。接下來是他的岳母和岳父,他們對他如此的出手簡直是贊不絕口,都認為他是一個不錯的父親。最后才是他的朋友和他的下屬,但都無一例外從話里話外表露了一種心聲,那就是,他的兒子能有如此的幸運完全得益于有這么一個父親,他之所以能有如此的安排也完全是能力所致。是的啊,能力,有能力的人,和沒有能力的人,辦事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樣的。
電視頻道在他的指揮下一遍又一遍地跳過來跳過去,卻并不能找到有哪一個頻道播放足球賽。轉(zhuǎn)播也是可以的,卻也沒有哪個臺轉(zhuǎn)播足球賽。那么,就看看韓劇吧,他就又將各個頻道都翻了一遍,令他感到不解的是,居然也沒有任何一個臺播放韓劇。他手握著遙控板,坐在沙發(fā)上愣住了。
2
早上出門的時候,兒子也剛出去上班不久。兒子走之前,他去早市上給兒子和孫子買早點。那時候天才亮,而他起床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他凌晨五點就醒來了。他躺在孫子的床上,睜開眼睛的時候?qū)O子還在熟睡,這個只有5歲的小男孩睡覺并不老實,他總是睡著睡著就把小腿擱在了他的身上。當然了,并不是孫子干擾了他的睡眠,孫子的這種習慣讓他心里生出生命才剛剛起步的喜悅,他之所以醒來,是因為像他這個年紀的人,晚上就再也睡不到天亮了,他從50歲之后就在凌晨時分無緣無故地醒來,那時候,他才從局長晉升為副縣級領(lǐng)導,不過,那也只是一個閑職罷了,他知道,屬于他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有哪一個人會一輩子都處在黃金時代呢?所以從局長一職下來后,他盤點了一下自己這半輩子做過的事情,發(fā)現(xiàn)多少還是令他滿意的:他的兒子調(diào)到了一個好單位,并且有了上升的趨勢,他的兒媳從鄉(xiāng)下調(diào)到了縣城里,他的小舅子得到了一項不錯的工程競標機會,后來終于實現(xiàn)了,他……很多跟他有來往的人都感恩于這一點,所以每到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他家里總是擺滿了禮品,他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擁的??赡菚r候,他就很少睡到天亮。當初他想,可能是他的精力已經(jīng)用完了吧,那么多的事情,他都要照應,那么忙的工作,他都要應付,他晚上很久才能入睡,天還沒亮就睜開了眼睛。這么多年下來,他幾乎都成了三高的身體,血壓血糖血脂中,只有血糖保持在原來的水平。不過即使是這樣也已經(jīng)不錯了,有幾個像他這樣的人沒有高出一兩樣呢?甚至有人正處在黃金階段的起點上,就一下子沒了。所以,既然睡不著,他想出去鍛煉鍛煉身體總是可以的,可問題是,他一出去總會碰上很多熟悉的人,大多都是他的部下,所以他要選擇鍛煉,也只能在家里了,可家里……他的家早就在市上了,縣城里的這套房子,他早就留給了大兒子。他想既然沒有機會鍛煉,那么,控制飲食應該是能辦到的,所以他后來就很少在飯局中吃肉,也給自己規(guī)定了喝酒的杯數(shù),然而,仕途中,有些事并不是他能控制的。好在他每年的體檢中,血糖始終保持在一個穩(wěn)定的范圍內(nèi),這讓他不由得高興,可他的睡眠質(zhì)量從此后,就果真一天比一天差了。到了60歲,他從副縣級一職退下來之后,就回到自己市上的家里,他每天早上一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到郊外去鍛煉,那里空氣好,風景也好。他出去的時候妻子還在睡覺,他驚訝于為什么他們相仿的年紀,妻子卻有這么好的睡眠呢?不過他只是看了一眼依然在睡覺的妻子,就出門了,那時他和幼幼的關(guān)系也斷了,所以,一個人出去鍛煉鍛煉才是最重要的。
他凌晨五點醒來后,就想要不要出去鍛煉鍛煉再給兒子和孫子他們買早點呢?可他總覺得既然睡在兒子的家里,也就這么幾天的時間,不出去鍛煉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他就再也睡不著了,于是,他看著身邊依然酣睡的孫子,窗外的晨曦透進來,他只看到孫子大體的輪廓,孫子鼻子里呼出的氣流均勻地散布到空氣里,他覺得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他將來一定能超過他的父親有所出息的。不過他接著就不再想這些了,因為他的肚子又開始鬧騰了,他得趕緊去上廁所。
從廁所里出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縣城的早晨說起來,還真的與市上有所不同呢!不光這天色說亮就亮了,就連早起的人都比市上多——他拉上廁所門后就聽見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他來到落地玻璃窗那里朝下看,原來是賣早餐的人騎著早餐車在樓底下吆喝,他本來打算下去就勢給買上,可他接著想,既然這么早,去早餐攤點那里轉(zhuǎn)一轉(zhuǎn),也好呢。他重新來到衛(wèi)生間洗漱了一下,出了門。
他一邊走著一邊看著山頂?shù)奶?,只露出半張臉的太陽很大很圓潤,太陽下的南山上,簡直一片綠色的海洋,這讓他不覺得到兒子的家里來,算是來對了。市上是很少有這么好的景致的。他退休后本來住在市上的,可大兒媳這幾天去省城里培訓,恰好保姆的母親生病了,她走了,兒子就打電話叫他來,照應幾天他和孫子的起居。本來妻子要來的,可二兒媳恰好生孩子,來不了,他想那就他來吧!他來時坐在班車的最后面,他想既然退休了,就不要什么事都往前攆。班車進入峽谷后,他看著兩面險峻的山崖,聽著小溪潺潺流動的聲音,似乎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他和同學們野游,就經(jīng)常在這里玩耍,他這么一回憶,嘴角不覺得掛上了笑容,這時候,他的電話響起來,小張打來的,就是當年送他茶具的小張,小張一開口就叫他楊主席,小張說,楊主席,您托付的事情,有難度……他當時的感覺是,這小張,托付給他這么一點事,他居然說有難度,所以他很生氣,他說小張,怎么個有難度法?小張說,我也努力了,可這事如今有難度。他想是不是當年他收了小張的茶具而沒有給這廝辦事所以他就記恨在心呢?可接著就覺得這也太滑稽了,他怎么一下子就會想到那套茶具呢?再者說,即使他沒有給他辦事,這家伙還是通過其他途徑升遷了,并且升遷后干得風生水起的,也在小張升遷后,他們有過多次的合作,每次合作也都是非常令人滿意的,小張怎么會記恨他呢?可既然是這樣,為何小張這次就辦不成了呢?他也從崗位上退下來才半年,難道他的人脈就斬斷了?他就辦不成事情了?
雖然小張說那他下來再催催,他還是郁悶了一下午。他一掛斷電話就立刻想起他剛從局長的位子上退下來,縣上給他任命了一個副縣級職務(wù)的時候,他尷尬的處境。他本來是升了,可那幫家伙總覺得他的前途就這么止住了,并且就眼下而言沒有了實權(quán),所以對他的態(tài)度就跟之前不一樣了。他們表面上尊敬他,他多少還是能體會出其中的況味的。而現(xiàn)在,他只不過退休了才半年,他的影響力就這么急劇下降了?他一掛斷電話就覺得胸腔那里很難受,他猛烈地吸著氣,同時發(fā)覺有人回過頭來看著他,他裝上手機后就將眼光投向了窗外。
他的心情直到天黑才好轉(zhuǎn)了過來,畢竟孫子纏在他膝下,讓他有種享受天倫之樂的感受。同時也接到好幾個電話,都是市上和他一起鍛煉的幾個老人打來的,他們一聽說他回到了鄉(xiāng)下,都表示出了羨慕的語氣,多好??!他們說,在市上有房,還有機會到縣上轉(zhuǎn)轉(zhuǎn)。想起那些和他一起鍛煉的老人,他就覺得和他們做朋友,總是沒錯的。
他一到市上后就很低調(diào),他外出鍛煉的時候只穿上妻子從超市里買來的普通衣服,這衣服是他叫妻子去買的,他想既然退休了,就要顯出和普通老百姓一樣的穿著和愛好才好呢。他的妻子倒是很贊同他的想法,她給他買了便宜的衣服后,還給他買了北京老布鞋。他穿上藏藍的夾克衫,滌綸的褲子,再配上老布鞋,往鏡子跟前一站,竟然發(fā)現(xiàn)他真的和普通老百姓沒什么兩樣,那么,這么多年來,使他和老百姓不一樣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
他這么一身打扮后就去了河堤上,那里有很多老年人一早就鍛煉,河堤上有一個花園,晨練的老人鍛煉完后就扎堆在那里唱戲,他雖然不會唱戲,但總覺得既然要融入到他們的圈子,學學也是無妨的,后來他就學起了唱戲,可這才不過半年的時間,他就已經(jīng)和他們打成了一片。他掛斷電話時心中充滿了友誼的喜悅,是的啊,才不過半年,他就覺得那些老人已經(jīng)把他看成是好朋友了,這讓他很開心。這種友誼實在太珍貴,它除了在小時候,和他讀書的時候,才感受過這種純真的友誼。所以,當他和這些老年朋友走在一起時,他并沒有暴露以前的身份,他只說如今退休了,兒子在市上上班,所以他就來給他們帶孩子了。可這有什么不好嗎?
3
太陽還在山頂上害羞似的露著半張臉,他已經(jīng)來到了早市上。早市上很熱鬧,他跟攤主要了十塊錢的油條、三袋豆?jié){就匆匆地離開了那里。他本來想提著東西慢慢走,打算從早市的另一頭走過去,那里距離兒子居住的小區(qū)也不遠,他也可以欣賞一下這個縣城早晨的風景。反正時間還早呢??伤舆B碰見了好幾個他認識的人,他們居然也在晨練呢,問題是,他們看到他時只是點點頭,就走了,或者干脆看看他,連必要的點頭都沒有。他們在他退休之前可不是這樣的,那時他們遇見他,無不是態(tài)度十分誠懇地跟他打招呼,然而現(xiàn)在居然都這一副德行,所以他即刻就難過了起來,他想他得趕緊走,若再碰見這么幾個人,他都不知道心臟能不能受得住。他沿著原路返回去,他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感到了后悔,他若是叫住樓下那個賣早點的攤主,就近給買上,不就不會發(fā)生這讓他不愉快的一幕嗎?
他匆匆?guī)紫戮偷派狭藰翘?,連電梯都忘了乘。打開門后兒子才起來,孫子還在睡。兒子問他這么早,就買早點了?他都懶得搭理他,要不是看在孫子的份上,他怎么會給他買早點呢?兒子似乎沒看出來他沉重的表情,兒子洗了臉,胡亂吃著他買的油條,一邊吃一邊說,這油條有致癌物質(zhì)呢,你怎么想起來買油條的啊?幾下吃完手中的油條,穿上鞋,風一樣不見了。兒子出門前還對他說,陽陽還沒有醒來,您給穿一下衣服啦。
兒子走后他就有一股無名的辛酸,油條怎么了?你小的時候連油條都吃不上呢!不過當他吃了幾口后,就覺得真如兒子所說的那樣,這東西,是不能常吃的,它不但有致癌物質(zhì),關(guān)鍵還不好吃。他都有好多年沒有吃油條了,那么他為什么就想起買油條呢?他一時也糊涂了。他洗了手,叫醒了孫子,給他穿上了衣服,洗了臉,看著他很是津津有味地吃完了油條,就牽著他的手出門了。
這一過程,他居然用了二十分鐘。
他牽著孫子的手走在路上時,遇到了很多用異樣眼光看他的人,這讓他很別扭。不過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如今什么都不是,所以他們看他的眼光就都變味了,可他想,即使他退休了,他送孫子去幼兒園,這有什么不妥嗎?他感到很納悶。
來到幼兒園門口時,那里站著很多送孩子的家長,幼兒園的門還沒有開,他們大多站在一起閑聊著。他站在他們的后面,盡量不讓他們看見他,但有一個家長還是看到了他。這位家長一看到他就很熱情地上前來跟他握手,楊主席,他說,沒想到您親自送孫子?一邊說著一邊拉住他的手,使勁和他抖起來。他當時有一點難堪,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不認識的人這么熱情地握手,多少有一點荒唐。不過他還是很委婉地對他說,兒子忙,我就來送送,也沒什么嘛。這位家長說,楊主席,最近老不見你的人,是不是退了呀?這位家長這么一問他就奇怪了起來,他們不見他是再正常不過的,為什么卻要這么說?莫非他知道他早已經(jīng)退休了,才這么打趣的?他笑著說,早退了,所以你就很少見到我。沒想到這位家長開始出言不遜了,這位家長說,退了?是不是被查出什么了?他感覺這家長的嘴皮才合上,他的腦子就已經(jīng)如同被什么東西給撞擊了一下一般,他心口的氣立刻聚滿了,他沒想到這人竟然這么惡毒,他怎么會這樣呢?他大吸了幾口氣,他本來打算扇這家伙幾個耳光才好的,要是他沒退,看他還敢不敢跟他這樣說話?好在這家伙剛這么一說就沒再說什么,他被身后的另一位家長給拽住了,那位拽他衣服的家長朝著他笑了笑,楊主席,這家伙腦子進水了,您可千萬別生氣!這家長也才沒再多說什么更加難聽的話。
從幼兒園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差到了極點,沒想到居然碰上了這種人,他都不知道孫子是怎么從他的手心里離開的,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只記得離開那里時,幼兒園門口已經(jīng)沒有一個家長了。路上遇見了好幾個和他打招呼的人,可他一個都沒看清楚。他一回到小區(qū)就又匆匆地上樓去,繼續(xù)忘了電梯的存在。他一上來就坐在沙發(fā)上生悶氣,他想找出一瓶白酒喝一喝,那樣才能平息他心中的火焰的,令他奇怪的是,兒子家里竟然找不到一瓶酒,當然了,啤酒也沒有。后來不知為什么,他就鬼使神差地取出來那套擱在陽臺上的茶具,茶具上都積了一層薄薄的塵土,他納悶兒子既然不用茶具嘛,那為何當年跟他要?不過他還是很快拆開了包裝,拿到廚房里洗了好幾遍,當他終于洗完了茶具,放上了茶葉,坐在客廳里慢慢品嘗的時候,他果真沒有剛進屋時那么郁悶了。
孫子卻并不是他接來的,他都害怕再次碰上那位不要臉的家長,他都害怕出門去。他一連撥出去好幾個電話,最后終于要來了幼兒園園長的電話,他說麻煩她將陽陽給送回來,他這會兒生病了。好在園長還算是通情達理的女人,她說楊主席既然生病了,那她就想辦法給送回來。她們后來就果然送回了陽陽。
陽陽回來后兒子還沒有下班,但他都已經(jīng)懶得做飯了。他本來想,來兒子家里的這幾天,他不但要接送孫子去上學,他還要給他們做飯呢,既然都退了下來,干干家務(wù)活,總是可以的。可他已經(jīng)沒有走進廚房的興趣了,他給兒子打電話說他不舒服,叫他回來時順便從飯館里把飯帶上。兒子回來后看著他,問他怎么了,他只說是心臟不舒服,兒子說,要不要到醫(yī)院里看看呢,他說都是老病了,沒什么。兒子說,您有病,我怎么從來不知道?他還是笑一笑,就當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當然了,他也沒向兒子解釋為什么他有心臟病兒子卻不知道。他已經(jīng)沒有說謊的力氣了。
陽陽下午是被兒子帶著去幼兒園的。他們走后偌大的客廳里就只有他一個人,他怎么努力都無法從低落的情緒中解脫出來。中午吃飯的時候,為了不暴露他的壞心情,他最初的幾口飯吃得很猛烈,就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不過接著他就不再狼吞虎咽了,既然他都告訴兒子他身體不好,這么吃飯不是自相矛盾嗎?當然了,主要還是他吃不下,他的腦海中始終閃現(xiàn)著那個可惡的家長的影子,那句話,也時??M繞在耳邊。他把剩下的飯放到了冰箱里,吃不下,他對兒子說,下午了我再吃。兒子說,要不倒掉吧?可他還是一再堅持應該放到冰箱里,也不知道他為何變得如此的執(zhí)拗。
整個下午他都不好過,后來實在沒事干,他就又洗了早上喝過的茶具,打算慢慢喝。他一邊喝茶時一邊想,他實在是不該來到這里的,這地方,已經(jīng)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他后悔昨天做了錯誤的決定,他想等兒子下班后,他就告訴他,他應該把保姆叫來才好呢!他嘛,明天一早就要走。
4
他很久了才從電視的吵鬧聲中回過了神來。電視上演著一檔和什么案件有關(guān)的節(jié)目,他看了一下臺標,居然是中央十二臺。這樣的節(jié)目他之前是很少看的,社會的復雜性……他從來都不認為破獲了一起案件下一起案件就不會發(fā)生了。不過他沒有再換頻道。
他很快就又走神了,電視節(jié)目何時播完的他都不知道。茶壺中的茶水都已經(jīng)涼了,他轉(zhuǎn)臉看了一眼對面的客廳,那里不再是一個人,而是有好幾個人,他們正坐在一起喝酒。他關(guān)掉電視機,將遙控板丟在沙發(fā)上,他想出去走一走。
下午的空氣已經(jīng)和早上完全不同了,他一出去就感到空氣中充滿了水分子,他抬頭看看天,堆積在天上的烏云已經(jīng)越來越多了,它們已經(jīng)完全堵住了太陽的臉孔,整個大地都處在烏云籠罩之后的陰影里。他想到花鳥市場上走一走,可他接著就打消了這個不好的主意,那么,該去哪里呢?他沿著馬路慢慢往前走,這時候,耳邊傳來電喇叭的聲音:賣煤炭了——燒鍋的,架爐子的,煨炕的……賣煤炭了——燒鍋的,架爐子的,煨炕的……他迎著這聲音看過去,馬路的對面,一個嘴叼香煙的小伙子正開著一輛三輪摩托車,摩托的后廂里用蛇皮袋子裝了滿滿一車廂的煤炭。他感覺好笑,這么熱的天,賣煤炭?不是有病嗎?他這么笑著就在衣兜里搜尋了起來,良久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在找煙,這該有多可笑?他都有很多年不抽煙了!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他想胡亂轉(zhuǎn)一圈就回去。不過他緊接著就停住了腳步,他看到一個老女人坐在法院外面的臺階上哭泣。哭泣的女人他見多了,可不知為什么,他看著看著就走過去。他先是看著這位哭泣的老人,后來就蹲在法院的臺階上,他說老嫂子,你這么坐著,可有何事???這位老人顯然對他充滿了敵意,看著他,并沒有回答,于是他又說,老嫂子,你別怕,我和你一樣,心里也不好過……這老人總算開始和他說話了,她看了一眼他一身的打扮,就對他娓娓道來了,她說鎮(zhèn)上拆遷款都發(fā)放了,但她家里沒有人,鎮(zhèn)上到現(xiàn)在都沒有發(fā)放她的拆遷款,她本來是去鎮(zhèn)上問過幾回的,可每次都被各種理由給打發(fā)了……他說那你可以去信訪局呀,在那里總是能討到說法的,老人說,她都去過好幾次那里了,可人家根本就不管,她一氣之下就來到法院里……他說那你去告呀,為什么坐在這里哭泣呢?老人說,告啥呢?我一進去就被他們給趕出來了。
他呆呆地蹲在她身旁,后來竟然坐下來。他的心情突然之間復雜了起來。記得小時候,他父親去世時,他的母親就是這么哭泣的,當時他的父親都被造反派給打死了,他竟然沒有任何伸冤的渠道,也就是從那時起,他立誓要干出一番事業(yè)來,后來就走上了仕途……他拉住老人的手,對她說,老嫂子,你別怕,我就不信還沒有王法了!你等著,我這就進去給你問。
他走進法院時才發(fā)現(xiàn)里面的幾個人根本就不認識他,他本來是認識院長的,院長今天卻不在,當然了,副院長也不在。他問完了他們幾個后,對一個看上去還算老成一點的審判員說,麻煩你,門外有個女人要起訴,你給接待下?那人看來是剛剛調(diào)來的,他看了他一眼,你是誰?審判員這么一問就把他給問住了。他是誰?他和那位老女人有啥關(guān)系呢?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對他說,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大約有幾秒鐘。審判員看他似乎被問住了,很是認真地將他打量了一遍,坐下來,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起來。也就在這時,一股無名的怒火被點燃了,他一下將手掌拍在桌子上,我是誰?我是楊縣長!今天這事你不管,我給你們的院長打電話!審判員笑了,楊縣長?我怎么就沒聽說過縣上有個楊縣長!看著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走出法院大門時,他心中充滿了巨大的決心。他來到老人的身旁,她已經(jīng)不再哭泣了。他蹲下來,對她說,老嫂子,你別慌,你的事,我?guī)湍?。老人看著他,你是誰?咋要管我的事呢?他很是爽快地對她說,我是楊縣長。老人就笑了,縣長?縣長不是和他們一伙嗎?然而他已經(jīng)將手腕上的手表取下來,放在她手心,他說老嫂子,我知道你不相信我,這樣吧,這是一塊一萬塊錢的手表,你拿上,明天你再來,我?guī)湍阌懝溃胰舨粠湍?,這手表你就不用還我。老人還是很疑惑,不過她反復地摩挲了好幾遍手表,就走了。走之前對他說,你說的可是真的啊……他朝著已經(jīng)遠去的老人使勁點著頭,等她完全從視線里消失時,他感覺他的心情終于好多了。
有風刮過來,卷起馬路上的塵土。他抬頭看看天,烏云愈加厚重了,他想這會兒就下雨,該多好!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