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杰

從4月25日之后，65歲的巴格瓦蒂（Bhagawati）就再也無法像往常一樣，每天在游客擠滿杜巴廣場之前，安靜地走過每一個神廟了。

巴格瓦蒂一家住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杜巴廣場，這里是尼泊爾最著名的一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也被視為整個國家的心臟。她家所在的小樓緊貼廣場南沿，站在樓頂，擁有俯瞰整個杜巴廣場的絕佳視野。往西看，馬路對面就是著名的獨木廟（Kasthamandap），這座神廟是加德滿都名字的由來，因為構(gòu)建廟宇的所有木材都取自喜馬拉雅山脈的一棵巨木而得名。獨木廟很可能建于12世紀。正北方30米處，是瑪珠神廟（Maju Deval），這座神廟修建于17世紀，可以說是杜巴廣場的地標，有九層臺基，三層屋檐，是整個廣場除王宮外的最高點。東北方向10米處，則是迪路迦摩罕納拉揚神廟（Trailokya Mohan Narayan）。納拉揚是毗濕奴的最高顯現(xiàn)之一，神廟由17世紀末尼泊爾統(tǒng)一后的第一任國王下令修建，用于供奉毗濕奴。

巴格瓦蒂的祖輩從200年前就生活在這里，從未離開過杜巴廣場。巴格瓦蒂也出生在這里，幾十年來，每天早晨四五點鐘，她都會在晨光中繞著廣場慢慢地走幾圈，在每一座神廟前駐足，撫摸臺階或者雕像，再以指尖輕撫額頭，或者雙掌合十，以獲得眾神的加持，求得每一天的好運。

這種儀式般的舉止已經(jīng)延續(xù)了幾十年，幾乎從來不曾中斷，但在4月25日之后，這一切戛然而止。

在整棟樓驚心動魄的搖晃了一分鐘后，驚魂未定的巴格瓦蒂嘗試著顫顫巍巍地摸下樓。推開窄窄的木門，眼前的景象讓她驚呆了：獨木廟沒了，瑪珠神廟沒了，納拉揚毗濕奴廟也沒了，整個廣場一片塵煙。

在回憶那一瞬間的感受時，她找不到詞語，只是用手緊緊地攥了一下胸口的衣服，表情痛苦。

“什么都沒有了”

地震發(fā)生在尼泊爾當(dāng)?shù)貢r間中午12點左右。和往常一樣，巴格瓦蒂正躺在床上午休，床板的一陣劇烈搖晃將她從睡夢中驚醒，而劇烈的搖晃還在持續(xù)，在一瞬間，她意識到，“可能是地震了”。她感到驚恐和不安，趕緊跑到門邊，死死地抓住門框。

而此時，她21歲的兒子拉姆（Ram）已經(jīng)開始在震后的第一時間救人了。這是個看上去還有些稚氣、眉目清秀的小伙子，但據(jù)朋友說，他攀登過珠峰，并到達最高大本營。地震發(fā)生后，和朋友們在外面的他并沒有立刻趕回家，而是立即用摩托車運送傷員去醫(yī)院。他先后送了三個人去醫(yī)院，但其中一個傷勢很重，“最后還是沒保住他的手臂”。

運送完傷員，拉姆才開始擔(dān)心家里，但通訊已經(jīng)中斷，他立刻驅(qū)車回家?；氐郊視r，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站在樓下。很多人都已經(jīng)從樓房里跑出來了，但無處可去，都在安全的空地處，茫然無措，整個杜巴廣場依然被籠罩在一片煙塵中，到處都是黃色的顆粒物，混沌不清。

過了好一會，煙塵散去，震后的杜巴廣場重新出現(xiàn)在視野里，“什么都沒有了”，拉姆擺了擺手，神情無奈。而母親巴格瓦蒂則一遍又一遍地對《中國新聞周刊》重復(fù)，“我沒辦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不僅對于巴格瓦蒂和拉姆，對于所有人，眼前的一切都很難置信。曾經(jīng)幾個世紀的杜巴廣場，高高在上的精美木雕摔落在地上，上百根木條散落在高臺上，磚塊則像潑灑出去一樣散落一地，厚重的粉末和土塊在一層層臺階上堆積。

這里位于加德滿都整個古城的中心，散布著大大小小50多座寺廟和宮殿，濃縮了尼泊爾16世紀至19世紀建筑的精華。杜巴在尼泊爾語中就是王宮的意思，只有曾經(jīng)成為尼泊爾國都的城市才有資格擁有杜巴廣場。在加德滿都河谷的三個古城：加德滿都、帕坦和巴德崗，各有一個杜巴廣場，是當(dāng)年三個王國的王宮廣場。尼泊爾王國馬拉王朝第六代國王死后，其三個兒子各據(jù)一方，自立為王，相互征戰(zhàn)，斥巨資修建王宮廣場。

對于加德滿都杜巴廣場的每一處神廟的故事、每一個建筑的風(fēng)格，33歲的四川人葉涼都熟稔于心。從兩年前來到尼泊爾開始，他就喜歡上了這個靜倚在喜馬拉雅群峰南麓山腳下，充滿傳奇與魅惑的小國。

作為一名資深旅行領(lǐng)隊，他既醉心于這里返璞歸真的自然風(fēng)光，更對南亞的宗教和人文情有獨鐘。兩年來，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加德滿都的杜巴廣場，有時候一天甚至要往返七八次。

“很多游客都會覺得加都杜巴廣場乏善可陳，擁堵的交通，嘈雜的人群，滿地的鴿子糞，到處是乞丐，就連精美的神廟都因為太過密集而令人感到厭倦?！辈贿^，葉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堅信，只有這里才能觸摸到加德滿都真正的靈魂。

4月30日，加德滿都斯瓦揚布納特寺附近，佛教徒將佛像從損毀的寺廟中背出。攝影/Niranjan Shrestha

整個廣場建筑大致呈西南—東北方向分布，由三個分散的廣場組成的。廣場的主區(qū)在西面，那里聚集著許多神廟，在南面的是巴桑塔布爾（Basantapur）廣場，在東北部的是杜巴廣場的副區(qū)，那里有皇宮舊址的入口。

閑來無事的時候，葉涼也喜歡和當(dāng)?shù)厝艘粯?，來這里打發(fā)時間，喝酒、品咖啡、看書，隨便找一個臺階坐著，看風(fēng)景，也看美女。

在他看來，在加德滿都，很難將所謂的市井和景點區(qū)分開來，因為整座城市和城市的生活都是景點的一部分，人和神往往同起同居地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

在幾年前的一篇游記中，葉涼如此描述加德滿都給人帶來的那種復(fù)雜情愫：“光明城的面目復(fù)雜又鮮明：臟水堆積的街道旁邊是夢想花園（Dream Garden）這樣的建筑杰作，破爛的貧民窟中間藏著百萬富翁的德瓦利卡（Dwarikas Hotel）;傳統(tǒng)的苦行僧身著華美的涂飾，眼里盯著你的每個銅板，襤褸的乞丐熟練地在人群之中收獲，隨后卻給室建陀奉上圣潔的百合;黃牛在街道中間被奉為圣獸，西餐廳出售著上好的澳洲牛肉;有糟糕的基建、炎熱的天氣和停水停電，也有精美的海娜、慈悲的佛眼和角落里忽然邂逅的神廟。有人發(fā)誓絕不再來，也有人最愛加德滿都?！?/p>

在加德滿都的杜巴廣場可以舉行婚禮;可以賣菜。甚至有人把要賣的報紙直接掛在各個神廟的臺階上，蹭報紙看的人可以在這里一張又一張地看一上午。

而突如其來的地震打破了寧靜。地震發(fā)生10分鐘后，葉涼在朋友圈發(fā)布了第一條信息，“作為四川人，我很淡定，望眾生安好?！辈贿^，在下午看到杜巴廣場發(fā)生的一切后，18點36分，他發(fā)了第二條信息，“作為南亞人文的愛好者，這次地震讓我痛哭一場，我所熱愛的那些文明奇跡，我寄托著夢的那些人類杰作，在短短一天之內(nèi)，損失殆盡，這種痛苦讓我難以言說?！?h3>杜巴廣場如一個巨大垃圾堆

在杜巴廣場眾多古神廟中，位于西南角人潮擁擠的獨木廟曾經(jīng)毫不起眼，但這里被認為是加德滿都（Kathmandu）名字的由來，是整個城市的起點。它是杜巴廣場上最古老的建筑，建造初期的用途是供人們休息集會之用，后來改為廟宇，供奉喬羅迦陀，是一位大修行者。塔廟式建筑，三重檐，高約20 米。12世紀時用一棵樹的木料建成，所以又叫“獨木廟”。

據(jù)說當(dāng)年修獨木廟還沒把木料用完，人們將就剩下的木材順手在旁邊搭了個小廟，被稱為“剩余木材廟”。獨木廟東北角有個金頂小廟，是象神廟，也是加德滿都谷地最好的四座象神廟之一。

葉涼在震后來到杜巴廣場，痛惜地發(fā)現(xiàn)，這座有著900多年歷史的寺廟轟然倒地。曾經(jīng)猶如華蓋般的三重屋檐，傾覆而下，大量的木梁折斷，塌成一片廢墟。而旁邊的“剩余木材廟”和象神廟卻依然完好無損。

當(dāng)他步入廣場中央，眼前的一切更讓他很難置信，曾經(jīng)林立在廣場中央的五座核心神廟中，其中的三座：瑪珠神廟、迪路迦摩罕納拉揚神廟、納拉揚毗濕奴廟竟然全都零落成灰，曾經(jīng)無比華麗的建筑，竟然被摧毀成遍地的爛木、磚塊和塵土，瘡痍一片。

廣場正西邊的瑪珠神廟曾經(jīng)是整個廣場的至高點。修建于17世紀，有九層臺基，三層屋檐，里面供奉著象征濕婆神的林迦（男性生殖器）。每天下午，都有許多游人和加德滿都市民坐在臺基上納涼，看著底下廣場上人來人往。這里也是葉涼最喜歡的地方。

東南角的迪路迦摩罕納拉揚神廟建于1680年，在1934年大地震中遭到嚴重破壞，但經(jīng)過重建后基本恢復(fù)原貌。納拉揚神廟規(guī)模較小，擁有五層基座和三層屋頂。從寺廟前一尊跪著雙手合十的迦樓羅雕像（Garuda，鷹頭人身的金翅鳥），人們一眼就能認出這是一座毗濕奴神神廟。納拉揚是毗濕奴神的化身之一，象征著包容宇宙的萬物，守護正道眾生。這座神廟的坍塌，在葉涼看來，無異于是大鵬金翅鳥永遠失去了他的主人。

不過，非常幸運的是，五座神廟中另兩座“核心”神廟：廣場正北的濕婆-帕爾瓦蒂廟（Shiva-Parvati Temple House）和廣場東南、人們常說的“活女神廟”（庫瑪麗女神的寢宮）幾乎毫發(fā)無損。

在濕婆-帕爾瓦蒂廟二樓窗口處，有一對濕婆夫婦像，他們和真人一樣大小，趴在窗口面帶微笑地看著人群，俯瞰著杜巴廣場上的蕓蕓眾生。濕婆是尼泊爾信仰的主流，濕婆在古印度語中就是吉祥慈悲的意思。這兩尊精湛的彩繪木刻雕像是加德滿都旅游形象的標志。

而對于游客們來說，“活女神廟”是真正值得獵奇的地方，因為在尼泊爾漫天的神佛中，唯一可見的真實存在是“活女神”：庫瑪麗，一個住在神廟中的小女孩。在梵語、尼泊爾語和其他印度語言中，庫瑪麗意即處女。庫瑪麗一旦確認，就要離開家住在寺廟中，不能再和家人見面，走路要坐神轎，雙足不能碰地。雖然現(xiàn)在活女神因為信仰和商業(yè)化的原因甚至已經(jīng)遍布尼泊爾各地，但傳統(tǒng)觀念中認為加德滿都的庫瑪麗才具備為國家和國王預(yù)言和賜福的能力，因而最受人重視。

從杜巴廣場沿著一條小路往東北方向走，是廣場副區(qū)，也是舊皇宮—哈努曼宮的區(qū)域。哈努曼宮最早建于13世紀前的李查維王朝，自15世紀末起成為歷代國王的王宮。1768年尼泊爾統(tǒng)一后，成為沙阿王朝王宮，直到19世紀70年代遷宮為止。這座規(guī)模宏偉的建筑群，是經(jīng)過歷代國王不斷斥資擴建逐漸建成，到沙阿王朝中期已擁有35個庭院和數(shù)十棟殿堂和廟宇。

根據(jù)葉涼的觀察和統(tǒng)計，皇宮區(qū)域在地震中有損失，但無大礙。最核心的損失算是曾經(jīng)高聳在皇宮出口處的國王立柱倒塌，據(jù)說這是三個杜巴廣場國王立柱中建立最早的一根，國王普拉塔普·馬拉早在1670年就修好了，包括國王本人，他的兩個妻子和五個兒子，一大家子人全都坐在上面。國王立柱的用意是，幻想著肉體會從上面復(fù)活，重新統(tǒng)治大地。但在這次地震中，國王的幻想灰飛煙滅，國王和簇擁著他的王后及王子們金像墜落，徒留一個石柱，突兀在廣場上。

而據(jù)《中國新聞周刊》實地探訪發(fā)現(xiàn)，在加德滿都、帕坦、巴德崗三個杜巴廣場上高聳的國王立柱中，唯有巴德崗的國王立柱安然無恙，加德滿都和帕坦的國王立柱都已經(jīng)從云端跌落。

標題

另一處損毀的是皇宮西側(cè)的Kakeshwar神廟，“這個女神廟是奇怪的紐瓦麗和錫克哈拉風(fēng)格的混搭?！比~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個神廟本身就是1934年地震后重建失敗的產(chǎn)物，相對不那么重要。

紐瓦麗式建筑是尼泊爾最富特色的建筑模式。紐瓦麗人的起源一直是個謎，沒有人知道他們來自哪里。他們的面貌帶有蒙古人和高加索人的特征。現(xiàn)在，他們是加德滿都山谷中人口最多的民族。紐瓦麗式神廟都是木石結(jié)構(gòu)、多層屋頂?shù)乃谓ㄖＩ駨R大多建在帶有臺階的方形底座上，屋頂用獨特的波浪狀瓦片橫向排列，無以倫比的精美木雕裝飾幾乎遍布神廟的每一個角落。而錫克哈拉風(fēng)格，主要采用石頭砌成，梵語中“錫克哈拉”是指“山峰”，其代表的寺廟是帕坦杜巴廣場的黑天寺廟。

皇宮正北邊的塔萊珠神廟（TALEJU）神廟是整個杜巴廣場上最宏偉的神廟，但不對外開放。即使是印度教教徒進入神廟也受限制，他們只能在一年一度的宰牲節(jié)期間來寺廟進行短暫的參拜。在地震中，塔萊珠神廟受損并不嚴重，只有周邊的一兩個小塔出現(xiàn)了損毀，而主塔在塔身部分也出現(xiàn)了裂縫，但并不嚴重。

仔細地走訪和觀察后，葉涼統(tǒng)計出，加德滿都杜巴廣場主要建筑損毀有8座，廣場南部部分遭遇重創(chuàng)，最核心的兩個建筑是國王立柱和獨木廟。而關(guān)鍵的庫瑪麗宮殿和作為旅游標志的濕婆-帕爾瓦蒂廟幸存，哈努曼宮多處坍塌，但沒有受到根本性重創(chuàng)。

地震之后，原本華麗的廣場像一個巨大垃圾堆，到處都是散落的磚塊、木雕和塵土，廣場上的道路也被堵死，辨不清路徑。地震后，杜巴廣場在短時間內(nèi)陷入混亂無序的狀態(tài)，不少周邊居民穿梭在廢墟中，或者爬到已經(jīng)坍塌的臺階上，甚至有媒體報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企圖偷盜文物的行為。

不過，當(dāng)?shù)鼐旌芸炀烷_始出面維持秩序。5月1日下午，當(dāng)《中國新聞周刊》來到杜巴廣場時，圍繞杜巴廣場，方圓幾公里的街巷入口全部拉起警戒線，有專人負責(zé)把守，只允許軍警、志愿者和媒體記者出入。

而可喜的是，曾經(jīng)封閉的科特庭院（Kotsquare）也在地震后為賑災(zāi)特別開放，容納了上百名災(zāi)民在這里棲身。這里曾經(jīng)一度是禁地，“科特庭院”慘案就發(fā)生在這里。1846年9月15日，尼泊爾的名門望族拉納家族的江格·巴哈杜爾·拉納（Jang Bahadur Rana）在英國支持下制造了“科特庭院”慘案，殺掉所有的政敵和對手，奪取軍政大權(quán)和世襲首相的地位，使國王成為傀儡。

“地震徹底改變了一切?！碑?dāng)看到一位老人孤零零地站在廣場中間、對著推土機和漫天揚塵一言不發(fā)時，葉涼感慨，“那個每日揮舞著國旗的老人失去了一切。”

這位老人名叫拉克什米·那拉楊，59歲，他不會說英語，他拿出一張自己的卡片，上面有他的照片，是由杜巴廣場博物館發(fā)展委員會頒發(fā)的工作證。葉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地震前，無論刮風(fēng)下雨，拉克什米老人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廣場上，揮舞著一面比人還高的尼泊爾國旗，成為廣場上的標志性人物，“幾乎所有來杜巴廣場的游客都會找他合影，但他從來不要錢，他這么做就是為國家的歷史感到自豪?！?/p>

地震或許摧毀了一座座神廟，但并沒有摧毀拉克什米老人的自豪感。5月1日這天下午，《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看到，他依然站在廢墟上，揮舞著尼泊爾國旗，一如往常，唯一的變化，只是從有旗桿的大國旗變成了可以整齊疊好、放在胸口前的小國旗。

巴德崗的幸與不幸

加德滿都杜巴廣場的文物之殤讓葉涼對其他文化遺產(chǎn)的命運更加憂心。地震后第二天，從4月26日開始，葉涼和好友、長期居住在尼泊爾的攝影師老牛，開始馬不停蹄地奔走在路上，他們打算親身探查尼泊爾的每一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和重要文化古跡，記錄下每一處的受損情況。

據(jù)尼泊爾國家旅游局官網(wǎng)上公布的、已經(jīng)納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的地方共有兩處，分別是加德滿都谷地和佛教創(chuàng)始人釋迦牟尼的誕生地藍毗尼。而加德滿都谷地文化遺產(chǎn)囊括7處，分別是杜巴廣場、斯瓦揚布納特寺（又稱猴廟）、博達哈大佛塔、巴德崗古城、昌古納拉揚寺、帕坦古城、印度教最重要寺廟之一的帕斯帕提那寺。

葉涼和老牛探訪的下一個重點選擇了巴德崗古城。通常所謂的加德滿都是指加德滿都山谷，包含加德滿都、巴德崗（也叫巴克塔普爾）和帕坦三座古老的城市，其中巴德崗歷史最悠久，據(jù)稱始建于公元389年。

古代客商從西藏收購羊毛、藥材、鹽巴，或者從中東和歐洲收購最好的手工制品，都會在巴德崗作一段時間的停留和休整，小鎮(zhèn)就逐漸繁榮起來。到13世紀初，馬拉王朝定都巴德崗后，陸續(xù)修建王宮、寺廟等建筑，鼎盛時有172座神廟，華美絕倫的紅色磚墻和黑色木雕保留至今。直到1768年，這座城市才結(jié)束它五百多年作為古都的歷史。

“在前往巴德崗的時候，司機甚至在城外就不肯進入，因為里面的建筑太老了?！比~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不得不徒步在廢墟中小心穿越。

巴德崗有四座重要的廣場，其中杜巴廣場、陶馬迪廣場和陶工廣場相隔很近，最古老的塔丘帕廣場通過一條漫長的巷道和他們相連。

盡管損失了三座神廟，但在葉涼看來，巴德崗古城的受損情況比傳聞中要好很多。著名的擁有55扇窗的宮殿基本完好無損，墻壁以紅磚砌成，上面飾以優(yōu)美的背景和雕刻圖案，還有55個用黑漆檀香木雕刻的“窗戶”，每扇窗戶的窗欞上都雕有造型各異的藝術(shù)形象，并鑲有各種不同色彩的寶石，極為精美。55扇窗，代表了國王的55個王妃。

巴德崗?fù)鯇m，當(dāng)?shù)厝朔Q為“老王宮”，鼎盛的時候曾有99個庭院，可惜大多損毀于1934年地震，不過在這次地震中，損毀并不嚴重。皇宮的金門是巴德崗的標志，極其杰出的藝術(shù)品，它的塑造幾乎耗費了一個王朝的鼎盛歲月。金門上方是王室女神塔萊珠（Taleju Bhawani）四首十臂的精美雕像。

布彭德拉·馬拉的國王圓柱在地震之后依然矗立，成為三個國王立柱中僅存的一個。立柱面朝著金門凝視著王宮，是1699年仿造加德滿都杜巴的國王圓柱修建，也是三大杜巴國王圓柱中最精美的那個。

巴德崗的杜巴廣場是山谷內(nèi)三個杜巴廣場中面積最大的，但寺廟的密度比帕坦杜巴廣場小，而且也沒有另外兩個廣場那樣人流擁擠。其實最初這座廣場也塞滿了寺廟和建筑物，但是1934年的大地震使得多數(shù)建筑損失殆盡，只留下空蕩蕩的塔基。

在Dattatraya神廟背后，有條充滿木雕商店的小巷，在那里可以找到位于Pujari Math左側(cè)墻的孔雀窗，是一個雕刻極為精美的孔雀開屏狀的木窗，堪稱是尼泊爾雕刻最完美的杰作。幸運的是，這次的地震震塌了孔雀窗下方的墻角，但就在快接近孔雀窗時，戛然而止，孔雀窗得以保全。

有趣的是，一條小巷里的公雞窗（Cock Window）也與震前不同?！耙郧懊看谓?jīng)過這里，兩只大公雞都站在窗口趾高氣揚?！比~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震后再去，兩只公雞已經(jīng)無精打采的頭朝里，尾巴沖外了。

有英國人曾這樣評價這個傳奇小鎮(zhèn)：“就算整個尼泊爾都不在了，只要還有巴德崗，就值得你飛越半個地球來看它?！?h3>神比人多的國家

在去帕坦古城的小路上，一個四五層樓高的巨大“戰(zhàn)車”突兀的立于小巷路中間?！皯?zhàn)車”上面是一個高達十來米的柱形，被層層纏裹上麻繩，“戰(zhàn)車”下部是一個金色頂蓋的小亭子，里面供奉著神像。戰(zhàn)車底部橫穿一個巨大的枕木，整個造型龐大、夸張。

葉涼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是印度教中紅麥群卓拿（Rato Machhendranath，豐收雨神）和他的戰(zhàn)車，在佛教中被稱為觀世音菩薩。

地震這天，是紅麥群卓拿節(jié)，在軍警的護送下，原計劃是要把“戰(zhàn)車”從布達馬提村運送到終點—帕坦古城的紅麥群卓拿廟。場面原本相當(dāng)盛大，不料地震突然來了，大家都立刻四散而逃，雨神和他的戰(zhàn)車被孤零零地遺落在縱深小巷的路中間。

不過，向來敬神有加的尼泊爾人很快在戰(zhàn)車前擺上了敬神的油燈和金盞花，“在他們看來，神在哪里不重要，就算流落街頭，進退不能，在尼泊爾人心中，那還是神?！?/p>

有人說，這是一個神比人多，神廟比民居多的國家，在加德滿都的泰米爾區(qū)（Thamel）可以充分感受這一點。從中國飯店和賓館集中的區(qū)域，沿著彎彎曲曲的小巷一直往杜巴廣場走，穿過幾個巷口，就來到一個具有四座神像的小型廣場。這里也是賣菜的小販最集中的地方，幾乎每座神廟下面都會有三三兩兩的小販坐在地上，兜售跟前的苦瓜、茄子、豆角和蘑菇。

來敬神的有各色人等，有西裝革履、夾著公文包的年輕人匆匆忙忙走過來，從神像前掰幾瓣金盞花頂在頭上，又匆匆離開;有打扮時尚的女孩，把一大坨“提卡”糊在神像上，然后又剜一指頭回來，糊在自己的額頭上。“提卡”是一種紅色的敬神用品，由糯米制成，是“神在這里”的意思。

敬神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的購買并供奉一盞酥油燈，有的獻上一串金盞花花環(huán)，有的用神像前的水灑在頭頂上和身上，有的用手蘸水拍打額頭和嘴唇，還有的人只是簡單用頭點一下神像便離開。

77歲的拉特那（Ratna）就住在這個小廣場的附近，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個小廣場叫Ason Tol，旁邊供奉的一座安娜普爾納神像遠近有名。他原本在神廟旁邊開了一家小雜貨鋪，門面只有不到2米寬，賣各種生活日用品。地震之后，出于擔(dān)心，他把店面關(guān)了，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來這個廣場上敬神，看各國記者在這里采訪，或者抓幾把大米，在陽光下喂喂鴿子。

從泰米爾去往杜巴廣場短短十幾分鐘的路上，在每條狹窄的小路兩旁，每隔三五步就會有或大或小的神像或神廟。很多神廟藏身在一些居民社區(qū)的院落里，還有一些歷史悠久的神像甚至就鑲嵌在馬路牙子上?！澳岵礌枦]有‘拆遷法，所以這些古建筑和神像全都會保留下來?！比~涼說?！吨袊侣勚芸酚浾咴谝粋€牙醫(yī)診所的門前發(fā)現(xiàn)了一尊半米高左右的佛像，全身已經(jīng)漆黑，但是造型依舊栩栩如生。全世界最早的一批佛像出現(xiàn)在公元5世紀左右，這尊佛像就是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卻被尼泊爾人隨性的安放在一個診所的樓梯門口。

在這里為什么會有如此之多的神像？25歲的小伙子Kabit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尼泊爾人的觀念中，神存在的意義不僅是賜福給眾人，更是提醒大家要行善，“每當(dāng)你心中閃過一些不好的念頭，或者舉止不當(dāng)?shù)臅r候，當(dāng)你抬起頭，會發(fā)現(xiàn)到處都有神在盯著你，你就會立刻放棄那些不好的想法?！?/p>

白天走在加德滿都街上，會看到不少男女老少額頭都有“提卡”印記，就可知他們早上都經(jīng)過了敬神儀式。

在Kabit看來，敬神已經(jīng)成為尼泊爾人日常生活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或者說就是生活本身。80%以上的尼泊爾人信仰印度教，但印度教與佛教又高度融合，這種融合性甚至比印度人還要勝出一籌，連他們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印度教和佛教到底有什么區(qū)別。

在尼泊爾眾多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中，除了印度教寺廟，還有幾處著名的佛教寺廟，比如斯瓦揚布納寺和博大哈佛塔。斯瓦揚布納寺修建于2500年前，是尼泊爾最古老的佛教寺廟，因為寺廟里猴子眾多，所以得名猴廟。

博大哈佛塔位于加德滿都東部，它是世界上最大的佛塔之一，塔高38米，周長100米，巨大的佛眼俯視著加德滿都河谷。博大哈佛塔最早的修建年代已經(jīng)不詳，現(xiàn)在的佛塔建于14世紀，佛塔位于拉薩到加德滿都古商道的終點，以前西藏商人從拉薩歷經(jīng)千辛萬苦來到加德滿都，首先會到博大哈佛塔感謝佛的保佑。

在地震中，猴廟主佛塔前錫克哈拉風(fēng)格的阿難陀普爾塔已經(jīng)坍塌，但猴廟的主體基本完好。博大哈大寶塔受災(zāi)相對輕微，僅僅主塔塔剎有部分裂縫和東面小塔塔剎以上倒塌，其余部分并沒有太大破壞。

未來

經(jīng)過幾天馬不停蹄的走訪，葉涼精心整理出了一份《尼泊爾世界遺產(chǎn)震后現(xiàn)場全記錄》，發(fā)布在自己管理的微信公眾號“尼泊爾旅行”中。這份記錄立足于他和攝影師老牛在震后親自走訪的每一處文化遺產(chǎn)和寺廟，不僅有對每一處寺廟的背景介紹，還有地震前后照片的對比，“不僅是一份檔案，也是對謠言的一種澄清?！痹谌~涼看來，目前在國內(nèi)一些媒體或自媒體流傳的關(guān)于尼泊爾文化遺產(chǎn)受損情況的記錄并不準確，“有些甚至把名字都搞錯了”。

“這是我對尼泊爾的一個交代，不管好與不好，終于完成了?！比~涼在朋友圈中寫道，點完發(fā)送那一刻，他熱淚盈眶。

據(jù)統(tǒng)計，在這次地震中徹底坍塌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群中的主要建筑至少有11處，包括加德滿都杜巴廣場的獨木廟、瑪珠廟、迪路迦摩罕納拉揚神廟、納拉揚毗濕奴廟、克利須那神廟、普拉塔普·馬拉國王立柱，巴德崗杜巴廣場的瓦斯塔拉杜迦神廟、法希得噶神廟，還有帕坦杜巴廣場的哈里?？ㄉ駨R、查爾納拉揚神廟和尤加納蘭德拉·馬拉國王立柱。另外，未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比姆森塔也徹底坍塌，這座塔始建于1832年，位于首都加德滿都通迪凱爾廣場附近，曾是加德滿都最高的建筑。而出現(xiàn)損毀、部分坍塌的建筑則很難進行完全統(tǒng)計。

“有些媒體說尼泊爾90%的文物建筑坍塌，還有的武斷認為文化遺產(chǎn)‘損失殆盡，這些說法都非?；闹?。”葉涼認為，應(yīng)該客觀評估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在這次地震中的損傷程度，“盡管有很嚴重的損失，但很多核心的神廟或建筑還是保持完好?！?/p>

每一次大地震之后，尼泊爾的大量古建筑和神廟都會遭受重創(chuàng)，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反復(fù)的現(xiàn)象，1934年的大地震如此，這次也是如此。在尼泊爾，除了生命救援和賑災(zāi)，最為引起關(guān)切的就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損失評估和保護重建。

在地震之后不久，一些關(guān)于“尼泊爾震后文化遺產(chǎn)被盜”的新聞出現(xiàn)在一些西方媒體，認為震后文物保護堪憂。5月3日，尼泊爾軍方首長Gaurav Samsher對媒體表示，他目前并不掌握已經(jīng)有文物被偷盜的情況，“一些小的構(gòu)件或者石雕被拿走的情況可能會發(fā)生，但我們很快就控制了局面，會盡全力保護這些文物?！?/p>

在震后的短暫時間里，坍塌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現(xiàn)場一片混亂，不少災(zāi)民夜晚露宿在廣場上，還有不少人爬上坍塌的寺廟臺階上看熱鬧。不過，很快當(dāng)?shù)鼐旌蛙姺骄徒槿肓爽F(xiàn)場的保護。5月1日下午，記者在加德滿都杜巴廣場看到，大批的軍人和警察在清理現(xiàn)場，很多志愿者也參與其中，搬運散落在地的木料和磚塊。

一位負責(zé)現(xiàn)場指揮的尼泊爾軍官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參與清理保護的軍警來自三方面力量，包括國家軍隊、武裝警察部隊和尼泊爾警方。從坍塌的神廟下搜集下來的木料、雕刻和磚塊，被分門別類的碼放整齊，堆放在杜巴廣場的不同角落。不過，很多人擔(dān)心，在即將到來的雨季，如何保護這些文物會是個極大的考驗。

國際社會也在高度關(guān)注尼泊爾的文化損失。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尼泊爾代表曼哈特4月27日對媒體表示：“我們堅信許多遺跡都是可以修復(fù)和重建的?！辈挥嬈鋽?shù)的照片和詳盡的計劃以及測量數(shù)據(jù)將使重建成為可能。但是，這名專家也補充說：“將耗費幾十年的時間和大量資金?！?/p>

對于損毀的神廟和古跡，尼泊爾人一刻都沒有停下來，更沒有放棄重建的希望。從震后第二天開始，拉姆和媽媽就已經(jīng)爬上廢墟，和周邊居民一起，自發(fā)的搬運磚塊和木料，將它們整齊地碼放好。

而在母親巴格瓦蒂的計劃里，他們要靠自己的力量把獨木寺重建起來?！拔覀冋诘教幇l(fā)動親戚朋友和周邊的社區(qū)居民，搜集大家的意見，為將來重建做準備。”

對于尼泊爾人來說，和諸神同起同居已經(jīng)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在巴德崗，16歲的男孩阿布舍央將這種地震帶來的創(chuàng)傷形容為“像被砍掉了一只手”。不過，和所有人一樣，他并沒有止于悲傷，希望仍然寫在他的臉上，當(dāng)被問起是否相信這些建筑會被重建時，他非常篤定，“一定會，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