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英
下了一場小雨,陰了很久的天被風吹了一陣子后,慢慢亮了起來,露出了淡淡的陽光。我們村里的人把這種淡淡的陽光叫“月頭花”。
我坐在二樓走廊的青磚地板上,透過用青磚砌成的陽臺框格往下邊看。老狗原本趴在陽臺上打瞌睡,因為媽媽叮囑了它一句“看好弄泥喲,別讓她爬出去”,老狗就從窗臺上跳下來,挨在我身邊哪兒都不去,更沒有打瞌睡。老狗好像也知道,像蛇一樣滑溜溜的我膽大包天,哪兒都敢亂溜,需要好好看著,連眼睛都要少眨幾下。
巷子很長很長,我看不到門樓,因為巷子在大伯家門前轉了一個彎,被突出來的一道磚臺梯擋住了視線。我也看不全通往十九家門前的那條小巷,因為十九家的三間石墻房把巷道擋住了,巷道從石屋左邊拐了彎。
巷子里很靜,整個村子都很靜。現(xiàn)在正是大人們在田里忙活的時候,村里只有不愛說話的老人或說話很小聲的老人,有正在沉睡或偶爾哭一兩聲的娃娃,還有一些像老狗一樣沉默著守門的狗。那些愛跑愛鬧的孩子就像突然間集體消失了一樣,無聲無息的。這個時候正是山花、野果成熟的時節(jié),只要是會走路的孩子,都到田野里去了。只有像我這樣不敢走路的人,才會眼珠一動不動地在家里和狗一起發(fā)呆。
安靜了很久的巷子,突然傳來嫩聲嫩氣的說話聲,三四個小孩從門樓外回來,我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三妞、十九和十六。
我的精神猛地抖擻起來,大聲喊:“三妞——十九——十六——”
他們三人依次大聲地回應我。他們一起站在我家樓下,仰著頭和我說話。
“你們去哪兒了?”我把臉貼在陽臺的框格上往下看,看得不太清楚。
“我們去摘三月坡了?!比ふf。
“好多大大的三月坡呀!”十九說。
“是呀,吃得肚子飽飽的?!笔闹瞧ふf。
“我還捉到了一只龍眼雞(一種住在龍眼樹上的飛蟲)。”三妞把裝在玻璃瓶里的龍眼雞舉起來讓我看,“黃色的,有點兒像公雞,也有點兒像鳳凰。這是你大阿姐說的。我們在石板那邊見到你大阿姐了,她說書上的鳳凰就差不多長這樣?!?/p>
“呀!”我感到十分好奇,很想看看。
老狗把頭從磚砌的框格里鉆出去,伸長脖子往下看。我本來想爬下樓去看的,見到老狗這樣探頭,也學它的樣子把頭鉆了出去。我的頭雖然大,但試著鉆了幾下,居然能鉆進一個框格里。我把頭探出去,這下我不僅能看到站在樓下的三妞、十九和十六,還能看到門樓了。
三妞他們幾個看到我和老狗一起探出頭來,吃驚地“畦”的一聲叫了起來。我知道,他們一定想說我的頭這么大,居然也可以從框格間鉆出來。
三妞把玻璃瓶舉高了一點兒,我看到了裝在里面的龍眼雞。
他們要回家了。我看著他們三個人分別拐向各自的家門,再看了一會兒門樓外面偶爾過往的人,還有狗和雞鴨,覺得沒意思了,就想把頭縮回來??墒恰墒俏业念^被卡住了!無論我怎么試,都不能把頭縮回來。
“畦——”
因為縮的時候弄疼了頭,我便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我驚天動地的哭聲驚動了大半個村子。
老狗嚇得趕緊把頭縮了回去,站在我身邊,急得拖著掉毛的尾巴團團轉。
我的奶奶、叔叔最先跑來,然后是我的外公、爺爺、媽媽和大哥、大姐,隨后又來了很多圍觀
的孩子和大人。幾個大人蹲在我身邊,教我調整角度,試著慢慢地把頭縮回來。樓下站著的人也幫著出主意。
可無論從哪個角度嘗試,我的頭就是出不來。
外公說:“頭鉆得出去就縮得回來。
我的耳朵根都快磨出血了。媽媽看著,心疼得不行,她果斷地決定請人來拆掉一兩塊磚,寧愿拆了整個陽臺,也不想讓我的頭受傷。
這棟樓已經(jīng)建起來五年了,磚廊很結實,也有點兒復雜,不是一鐵錘下去,把一兩塊磚打掉那么簡單,需要懂泥工的工匠慢慢來拆,否則可能會毀了整條長廊,還把我也傷著。村里有一個叫細六的人,是我們這里有名的水泥工匠,只是他去紅嶺背柴還沒回來,需要等到中午才能見到他。
我不哭了,只要我不亂動就沒事。大人們也慢慢散去,繼續(xù)忙各自的事情。大哥被安排下來和老狗一起看守我。原來有些孩子在樓下或樓上看熱鬧,看來看去覺得沒意思了,也都走了。
大哥坐在竹搖椅上搖呀搖。在涼風的吹拂下,瞌睡蟲出來了,他很快就打起了Ⅱ乎嚕。
天骨和乳渣在門樓外面大聲喊,很興奮的樣子,好像發(fā)生了什么熱鬧的事情。十六立即從他家里冒了出來,三妞、十九和風尾也冒了出來。
“怎么了?”十六大聲問天骨和乳渣。
“有客人來村里送爆米花和大軟糖。”天骨大聲說。
“只要去的都有份兒。你們去不去?快點兒走呀!”乳渣說。
三妞、風尾、十九和十六都驚喜地大叫起來,也不管這個消息是真是假,立即腳底生風,跑了。
“在哪里呀?”我大聲追問。
“在那片屋,阿蓮家——”天骨大聲回答。
我們村是個大村,全村以立在村中央的祖宗堂為界,左邊叫這片屋,右邊叫那片屋,祖宗堂后面靠左邊的那片屋又叫上高屋。
我太想吃爆米花和大軟糖了,在我們這里,那是很難吃到的東西。我忍不住一直想著那些好吃的東西,口水都流下來了。
“我也要去——”
我說著,把頭一縮,卡了很久的大頭居然就這樣縮回來了!我飛快地下樓,朝門樓外面走去。我快走到門樓時,吃驚過度的老狗才回過神來追我。
我往門樓右邊一拐,朝塘水那邊走。
我看到媽媽、外公和水泥工匠細六從左邊轉進門樓來,細六還隨身帶了拆磚的工具。媽媽看到老狗跑出來,很不高興地罵它: “你不好好看著弄泥,跑去哪里玩?”
老狗站住,搖頭擺尾,然后從他們身邊走過,繼續(xù)往門樓外面走。
“不聽話。是不是不想吃飯了?”媽媽繼續(xù)罵它。
外公說:“先拆磚要緊,狗以后再罵?!?/p>
細六看到了我,朝我這邊指了指,說:“弄泥不是在那兒嗎?”
外公和媽媽立刻朝細六指的方向看過來。
“你去哪里?”媽媽大聲問我。
“我去……”我沒時間回答她,我得快點兒跑去阿蓮家,要是遲了,好吃的就沒了。
我跑得很快,只可惜跑錯了方向。我以前沒去過那片屋,不知道阿蓮家具體在哪兒。我一跑就跑到了水井后頭,來到一片楊桃林里。于是我又跑回打谷場,問清楚阿蓮家的位置以后,再直奔目的地。
到了阿蓮家門前,我發(fā)現(xiàn)只有九公在掃地,地上有很多糖紙和果皮。我立即就明白自己來遲了,大家已經(jīng)把好吃的東西吃光,都回家去了。
我有點兒失望地離開,老狗也跟著我慢慢地走。
“弄泥,回家去等,阿蓮和阿烏叔他們到每家去發(fā)糖和爆米花了?!本殴珜ξ艺f。
我笑了,腳下生風,飛快地往家跑。
全家人都笑著看奔跑回來的我,高興得像過節(jié)一樣。
“喏,全都是你的!”外公指著桌上的一碗爆米花和兩塊用紅色糖紙包著的大軟糖對我說。原來阿蓮和阿烏叔已經(jīng)來過了。
我把那碗爆米花抱在懷里,把兩塊大軟糖裝在口袋里,笑得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縫了。全家人見我會跑了,都很高興,連貪吃的大哥和二哥都激動得大方起來,不跟我搶這些好吃的。
媽媽在家門口的巷子里和鄰居們聊得正起勁,她好像大聲地說著什么,所有的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從談笑聲中,我隱約聽到媽媽好像在說我突然會走路的事。
我才不管別人說什么呢?,F(xiàn)在,我的心只沉醉在食物帶給我的喜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