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云
早上七點,郝根生剛進派出所后院,就看見昨晚值班的老朱一手拿著大餅馃子,一手端個碗,站在食堂門口沖著他笑。
“大早晨的笑嘛?昨晚出警撿錢包了?”郝根生邊說邊推著自行車往車棚方向走。
“等會兒,等會兒,”老朱幾步來到郝根生身邊,“有個好消息,有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你還小嗎,成天整這個?”郝根生白了老朱一眼,“壞消息?!?/p>
“洪湖里昨晚出命案了,分局刑警都來了?!?/p>
郝根生心里咯噔一下,這真是黃鼠狼專咬病鴨子,還嫌自己不夠煩嗎?不過他隨即穩(wěn)住心神,盯著老朱的臉,這家伙不是拿我開心吧?
老朱看出郝根生不信,收斂了笑容:“從樓上掉下來摔死的,刑警現(xiàn)在應該還在現(xiàn)場,劉所說你昨天兩點多才回家,讓你多睡會兒,他趕著去現(xiàn)場了?!?/p>
郝根生兩手一提,把自行車掉了個方向,往院外就走。
“哎哎哎,你還沒聽好消息呢,”老朱追在后面喊,“死的是方文霞。”
已經(jīng)騎上自行車的郝根生腳下沒停,心里卻又咯噔了一下。
洪湖里小區(qū)離派出所不遠,騎自行車十幾分鐘就到,不過今天郝根生只用了七八分鐘。還離著老遠,已經(jīng)看見9號樓和10號樓中間靠近小區(qū)圍墻處聚了好多人,附近幾幢樓上的陽臺上、窗子后也有不少人,無數(shù)的手機都對準著同一個方向。
郝根生鎖好自行車,擠進人群,挑起隔離帶彎腰鉆了過去。離得最近的一個協(xié)警趕忙跑過來,正要喝止,發(fā)現(xiàn)是郝根生,馬上打招呼:“根哥,來啦。”接著還想說什么,可看看隔離帶外面的圍觀者,最終沒有說出口,不過那表情,郝根生覺得,是在沖他笑。郝根生應了一聲,四下看看,沒發(fā)現(xiàn)尸體,也沒有勘查現(xiàn)場的刑警,只有兩個身穿保潔制服的人在撒石灰沙子之類的東西,應該是在清理現(xiàn)場。
“師傅。”治安民警劉勝利走過來打招呼,臉上透著一抹極力壓制的笑,“劉所說了,您要來了就上樓頂去。”
郝根生很喜歡這個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人挺帥,也聰明,雖然黑了些,可一點兒也不影響他的形象。剛?cè)胨鶗r郝根生帶了他一陣子,后來轉(zhuǎn)去搞治安了,可還一直叫郝根生師傅。
郝根生抬腿進了9號樓4門,劉勝利跟在后面:“這下您的麻煩算解決了。”
郝根生哼了一聲:“別說沒用的,怎么回事?”
“哦,早上五點多小區(qū)保潔發(fā)現(xiàn)的,我們來時人已經(jīng)涼了,120還搶救了一通。當時我就認出是方文霞,上樓敲她家門,半天沒人開,應該是家里沒人。后來七大隊和技術(shù)隊也來了,尸檢說符合高墜死亡,死亡時間超過五個小時,也就是說是昨天晚上掉下來的。墜落地點在9號樓和10號樓之間,兩棟樓在這面的側(cè)墻上都只有衛(wèi)生間的窗子,不會掉下人來,所以應該是從樓頂?shù)粝聛淼?。剛才人已?jīng)拉走了,可能還要做解剖。”停了片刻,劉勝利又加了一句,“您說會不會是自殺?”
“你自殺她也不會自殺。”郝根生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嘿嘿,我也是這么琢磨的?!眲倮麎男?。
這么說著,就到了樓頂。通往樓頂?shù)拈T從外面看就像是個坡頂?shù)男》孔樱蛲懋敯嗟母彼L劉家起和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正站在門邊說著什么,見了郝根生馬上招呼:“根哥?!?/p>
身材瘦高、面龐白凈的劉家起是去年從分局指揮室提到所里當副職的,雖然業(yè)務上弱點兒,但為人還算謙虛,對郝根生和老朱這樣的老民警都挺客氣,因此民警們對他也比較尊重。
郝根生正要走過去,卻聽到身后的劉勝利一聲輕呼:“我去,開心農(nóng)場??!”
在樓頂?shù)墓战翘?,各色裝滿土的木頭箱子和鐵籠子圍成一圈,足有八九平方米,其中兩個箱子中各伸出一根葡萄藤,順著用竹竿、木棍和繩子搭起的架子爬成了一個頂子,天已深秋,稀稀落落的枝藤架在上面,把清晨的陽光與滿地的磚頭、鐵筒和一把落滿塵土的折疊椅凌亂在一起。其他的箱子里則長滿了各種植物,有的已經(jīng)枯了,有的卻還綠著,還有的剛鉆出小苗兒來,看不出種的是什么。靠著樓邊的一溜鐵籠子里,不時有咕咕的雞叫聲傳出。兩個刑警正站在一堆雜物中靠近樓沿的地方比畫著什么。
終究還是從這里出的事??粗坏桨朊赘叩臉茄睾湍鞠渥?,郝根生心里暗嘆一聲。卻聽劉家起說:“張隊,根哥是洪湖里的片兒警,他熟悉情況,對方文霞家最熟不過了。”
七大隊的大隊長們郝根生都認識,但眼前這個矮胖墩實,長著一雙笑瞇瞇小眼睛的年輕人卻看著面生,應該是剛提的副大隊長。這些年市局提干部的速度越來越快,一大批小年輕成了主力。
郝根生聽出劉家起話中的揶揄之意,嘴角咧出一絲苦笑,沖著那個年輕的張隊點點頭。張隊也點點頭,一指開心農(nóng)場:“這是方文霞家的?怎么能在樓頂弄這些東西?”
“有錢,任性。”
郝根生的回答讓張隊一愣,似乎沒想到面前這個五十多歲的老警察會說這么時尚俏皮的詞兒,呆了片刻才搖搖頭:“現(xiàn)在的老百姓啊……她這么整,樓里的住戶沒意見?”
“意見大了去了,一直做工作,不頂用,要是當初強行拆除,估計她早跳下去了?!焙赂f著一指那兩個刑警站的地方,“是從這里下去的?”
“從尸體的位置看,應該是這里。”張隊說。
“只是不知道是自殺還是他殺,或者是意外失足,根哥你看呢?”一旁的劉所問。
“自殺不可能,方文霞不是那種人?!焙赂患偎妓鞯卣f。
“從死者墜樓時的穿著看也不像。”張隊說,“一會兒再到她家里看看,如果沒有遺書一類的東西,就可以排除自殺了。對了,她家人聯(lián)系上了嗎?”
“聯(lián)系上了?!眲倰斓羰謾C的劉勝利走過來,“她愛人蘇建平昨晚在學校值班,睡覺時把手機調(diào)靜音了,所以之前一直打也沒人接。剛才看到未接電話回撥過來,正往回趕呢。”
“那就只有意外和他殺兩種可能了。”張隊像是自言自語。
“我看他殺的可能性也很小,尸體身上沒有撕扯、抵抗的痕跡,樓頂這里也沒有搏斗、拖拽的痕跡,看不出他殺跡象?!眲⒓移鸾舆^話茬。
郝根生覺得有些奇怪,這些事情應該是刑警們研究的,可這個張隊卻似乎很喜歡在這里跟一個機關(guān)出身的派出所副所長、一個年輕的治安民警和一個五十多歲的社區(qū)民警探討案情。
不過劉家起似乎很喜歡這樣的交流?!八裕挥幸环N可能,就是方文霞大半夜的上到樓頂來自己的開心農(nóng)場做什么事,比如雞籠門沒關(guān),或者為剛出土的菜苗蓋上篷布之類的,咱們剛剛上來時門上掛的鎖和鑰匙應該就是她的,而且剛才訪問這樓里的幾戶人家,他們也證實樓頂?shù)蔫€匙只有她有?!眲⒓移鸱龇霰橇荷系难坨R,“但是她上來之后呢,因為天黑看不清楚,或者什么意外情況,比如絆了一下,一不小心掉了下去。”
“嗯,我覺得也是這樣?!睆堦狀l頻點頭。
這時,劉勝利的電話響了,他接通電話,嗯嗯幾聲,然后轉(zhuǎn)頭說:“劉所,張隊,蘇建平回來了?!?/p>
“好,我們下去?!睆堦犝泻袅艘幌乱贿叺膬蓚€刑警,幾個人一起下到四樓,站到401的防盜門前。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拐角處,有些發(fā)福的身子伴著大口的喘息聲,張皇的目光掃視著站在自家門口的幾個人,很快停在郝根生臉上?!昂戮?,出什么事了?樓下怎么這么多人?文霞呢?是不是她出什么事了?”
蘇建平的眼神讓郝根生心里莫名地動了一下,但這時卻沒時間去想為什么,他看看劉家起和張隊,輕嘆一聲:“蘇老師啊,咱先進屋,慢慢說。”
蘇建平打開單元門,幾個人跟在他身后。除了郝根生,其他人都是第一次進方文霞家,郝根生明顯感覺到了幾個人的詫異——這兒也太亂了吧。郝根生當初第一次進來就是這樣的想法。
這是一套老式的偏單元,進門右手就是廁所,往前是廚房連著陽臺,再往前就是一左一右兩間臥室,幾個門之間狹窄的通道就算是廳了。通道順著墻堆滿了東西,有馬扎、竹竿、木箱,還有一大堆滿是烏漬灰土的白布,上面好像還印著紅字,應該是布標。
右邊臥室門關(guān)著,左邊的門開著。蘇建平站在兩個臥室中間,猶豫了一下,把幾個人讓進左手的房間。厚厚的窗簾拉得很嚴實,屋里有些昏暗,靠墻的老式寫字臺上亮著一盞臺燈,暗黃色的燈光照著桌面上幾張翻開的紙和一旁堆得滿滿的文件袋、快遞袋和塑料袋,都鼓鼓囊囊的。桌上還有一部大塊頭的山寨手機,除了打電話發(fā)信息,還外兼防身。
蘇建平走到窗前,“嘩啦”一下拉開了窗簾,陽光一下子沖進來,滿屋的塵土都快樂地從堆滿衣服、紙張和雜物的床上、柜子上、地上飛舞起來,四下尋找新的落腳點。劉家起和張隊幾個人都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盡量離開滿是塵土的陽光。
“蘇老師,這是刑警隊的張隊長,這是我們所的劉所長,還有大劉警官?!焙赂蛱K建平介紹著,然后看向劉家起,用目光詢問該由誰宣布這個消息。
“嗯,蘇老師啊,”劉家起上前一步,語氣緩慢,聽上去比較沉痛,不過郝根生知道他是在組織詞匯?!敖裉煸缟夏銗廴藦臉巧蠅嬄洌瑩尵葻o效死亡。關(guān)于她墜樓的原因,目前我們正在調(diào)查。所以請您節(jié)哀,并配合我們查清真相。”
蘇建平定定在站在那里,身后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繼續(xù)在屋中飛舞,讓人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蛘?,他的臉上本來就沒有任何表情。郝根生他們也不再說話,一群人就定格在屋里。
這時,張隊的手機響了,他轉(zhuǎn)身出屋去接電話,一群人才重新活動起來。之前在樓頂上見到的兩個刑警進到屋里四處翻看,蘇建平也轉(zhuǎn)頭在屋內(nèi)四下看,看被各種文件袋和書籍雜志堆滿的只容一個人睡覺的大床,看堆滿了衣物的老式木柜,看同樣被雜物占據(jù)了大部分空間的沙發(fā)和茶幾,還有墻角堆著的另一堆白布標樣的東西。
兩名刑警翻看了一會兒,又把桌上的山寨手機拿起來,對視了一眼走出屋去。片刻之后,張隊回來了,對蘇建平說:“我們有些問題想跟你了解一下?!?/p>
“人現(xiàn)在在哪兒,我想看看她?!碧K建平說。
“已經(jīng)拉走了,可能需要做解剖以進一步確定死因,還要請您簽字同意。”
蘇建平拿出手機撥號,可撥了幾次也沒人接聽,于是,他在手機上編輯短信,發(fā)送了之后才說:“那來我這屋吧?!?/p>
張隊招呼門外的兩個刑警,跟著蘇建平去了對面的臥室,還隨手關(guān)上了門。劉勝利在一旁低聲問郝根生:“他們不住一起?”
“你看看這屋子,還能多呆一個人嗎?”
劉勝利走到桌前,拿起幾張紙看了一下,又輕聲笑起來:“根哥,還是告你的?!?/p>
郝根生湊過去,看見最上面一張紙上有兩行醒目的標題:“人民警察徇私枉法放兇手,公安機關(guān)官官相護害百姓?!毕旅娴奶ь^赫然寫著:“黨中央、國務院、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全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中央政法委、公安部、司法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一路列舉下去,占滿了大半張紙,市政法委被排在了冒號前的最后一個。
“看來還是要去北京?!眲倮f。
郝根生沒有繼續(xù)看下去,關(guān)于控告信的內(nèi)容他再熟悉不過了。他沒有說話,心里卻輕嘆一聲。
劉勝利和劉家起的手機同時響了,二人走出去接電話,屋里只剩郝根生一個人。他走到屋子中間,四下環(huán)視滿屋的凌亂,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象著方文霞昨天晚上在這屋里的情形,接著又想,究竟是什么讓她以那樣一種方式生活,如果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會結(jié)束,她會不會對自己之前所做的事后悔?
這套房子原來是方文霞的婆婆蘇老太和上初中的外孫女一起住的。蘇老太雖然七十多了,但身體硬朗,為人和善,每天除了給外孫女洗衣做飯,就是在樓下跟老人們曬太陽聊天,跟鄰居們的關(guān)系都特別好。五年前,方文霞兩口子搬了過來,說是自己已經(jīng)從公交公司內(nèi)退了,正好沒事做,專門來伺候婆婆,然后以學習緊張不能分心為由,把蘇老太的外孫女送回了父母家。后來大家才聽說,方文霞家那一帶因為修建地鐵站拆遷,她在堅持了六個多月后,成為整片地區(qū)最后一個搬遷的人,而且據(jù)說她得到的補償款是別家的三倍。不過,這個說法沒有得到證實。反正拿到了補償款的方文霞沒有另買新房,而是來這里盡孝道了。
按理說,兒媳婦來了,蘇老太的日子應該過得更舒坦才是,可是鄰居們卻發(fā)現(xiàn)老人的面色一天不如一天,臉上的笑容也少了,而且在外面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了,有時太陽都落山了也不愿回家。大家伙兒問怎么回事,蘇老太卻不肯說。直到有一天,有鄰居聽到蘇老太家傳出摔東西的聲音,還夾雜著方文霞的叫罵,才知道蘇老太跟媳婦處得不好。蘇老太的為人鄰居們都知道,所以毛病肯定是出在方文霞這個兒媳婦身上,但那畢竟是別人的家務事,就算再看不過去也不好說什么。
消息傳到蘇建平妹妹那里,閨女心疼媽,和妹夫來了幾次,要為母親討個公道,卻沒有一點兒用處。有心把老娘接走,可自己家里只是兩間小平房,不說住不住得開,單說冬冷夏熱就不如樓房。為老娘身體考慮,終于還是讓蘇老太留了下來。
吵過那幾場架之后,蘇老太再沒出過門,據(jù)說是病了。幾個月后的一天早上,9號樓4門的門棟上貼了一張“恕報不周”的白紙,蘇老太去世了。
蘇家人為老太太辦了一場洪湖里居民至今記憶猶新的喪事。蘇建平的妹妹妹夫與方文霞把設在家里的靈堂打成了一鍋粥,被撞翻的蠟燭險些把老太太的骨灰盒都燒了。鄰居打了110,身為管片兒民警,郝根生也到了現(xiàn)場。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方文霞。這個女人中等身材,也不是特別胖,但眉眼讓郝根生想起了香港電影里一個叫“石榴姐”的角色,一臉的橫肉,不怒自兇。雖然披麻戴孝,但臉上見不到一絲悲傷,始終倒立著的眼睛仿佛對每個人都帶著怨恨似的。
相比之下,她的丈夫蘇建平就顯得慈眉善目了。身為中學數(shù)學老師,一張圓圓的臉上經(jīng)常瞇著的小眼睛,看上去很有學問也很和氣。面對老婆和妹妹的爭吵,他一直保持沉默,既不參與,也不勸解,仿佛是個不相干的人。不用說,在這個家里,蘇建平絕對是弱勢。
兩家人吵的不僅僅是老太太生病去世的原因,還有房子的歸屬。郝根生可以制止現(xiàn)場事態(tài),但對于財產(chǎn)問題卻無法調(diào)解,便說,去法院吧,法院說了算。
一場官司下來,方文霞得到了房子的居住權(quán),卻要給蘇建平的妹妹十幾萬。從那時起,郝根生再下片兒遇到方文霞時,每次都會從對方眼中看到不加掩飾的怨恨。這讓郝根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莫非她把那十幾萬全算在自己身上了?
“你會遭報應的!”這是蘇建平的妹妹在法庭上對方文霞說的最后一句話,從此之后,兩家人便徹底斷絕了來往。
鄰居們也都這樣說??墒欠轿南紖s依舊活得滋潤,并且努力把日子過出了花樣兒。兩年前,街道為了響應市政府建設美麗家園的號召,專門撥款給洪湖里小區(qū)修建了綠地,小區(qū)的形象立刻上了檔次。不過后來由于養(yǎng)護不到位,野火雖沒燒,春風吹起來的卻是越來越稀拉,但不管怎么說,還是有些綠色的。方文霞就看上了這些綠地。她用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竹片、樹枝什么的,把9號樓門前的綠地圍起了一塊兒,然后把草地翻了,種上了不知什么菜的種子。當時正是四月天,下了幾場春雨,菜苗兒們便熱熱鬧鬧地生長起來。鄰居們看到了,有的就想也學著圈塊地種菜,更多的卻是看不慣,于是問題反映到了居委會。
居委會不能不管,但想到方文霞的形象和事跡,心里便先憷了,少不得一個電話打到郝根生這里。在郝根生的帶領(lǐng)下,居委會和街道辦事處,聯(lián)合市容、衛(wèi)生、綜合執(zhí)法一齊上陣,歷時三天時間,終于成功將方文霞的菜園清除??珊赂l(fā)現(xiàn),現(xiàn)場那么多人,方文霞偏偏就一直盯著自己。他心里只有苦笑。
事情并沒有就此完結(jié)。兩個多月后,洪湖里的居民開始在清晨四五點鐘的時候聽到公雞打鳴的聲音,起初聲音還不大,聽到的人還不多,但是后來就越來越大,從天還沒亮一直打到太陽出來。大家以為是暫時現(xiàn)象,也許是誰家買的活雞,馬上就要宰了熬湯,或者當藥引子呢。但是,罪魁禍首的命運卻沒有按大家想象的那樣結(jié)束,而是持續(xù)了下去,每天都用同樣高亢的一聲接一聲的打鳴告訴大家:哥還活著。
居民們不干了。尤其是家里有上學的孩子和生病老人的,雞鳴的時候正是睡眠質(zhì)量最好的時候,家里的整個生活都亂了。大家開始尋找禍首,最終將聲源鎖定在9號樓靠西邊的樓頂,也就是4號門棟的正上方。居委會的人想上樓頂看個究竟,卻發(fā)現(xiàn)4號門通往樓頂?shù)拈T被人鎖住了。想從其他樓門上去,也都是鎖著的,只不過那幾個門的門鎖早已生銹,而4號門的鎖一看就是正在使用的。
居委會大媽們挨家詢問,沒人承認。大媽們也有辦法,不是沒人承認嗎,好,現(xiàn)在就找人把鎖撬開。這么一說,方文霞出來了,是我家的,怎么著吧?
有困難找民警。郝根生同志再次來到現(xiàn)場,看到了許久不見的方文霞女士。
“先把門打開再說別的?!焙赂f。
于是,大家看到了方文霞的開心農(nóng)場。巧的是,開心農(nóng)場下面六樓那家一直沒人住,其他鄰居也從來不上樓頂,所以不管方文霞在樓頂如何折騰,一直也沒人發(fā)現(xiàn)。當然,可能有人早就看到樓頂?shù)钠咸鸭茏?,可這年頭,只要不關(guān)自己的事,誰會去多嘴呢?要怪也只能怪那只打鳴的公雞了。
“樓頂怎么能弄這個?”郝根生說。
“怎么不行?我一沒偷二沒搶,犯法了嗎?我這叫自食其力,樓下是公共綠地不讓我種,我在樓頂上種惹著誰了?有哪條法律規(guī)定樓頂不能種菜的?”
“你種菜影響了樓頂防水層的質(zhì)量,還容易造成隱患,再說這樣你自己也不安全啊。你看,樓沿這么矮,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你不為別人,也要為自己著想啊?!?/p>
“我掉下去我樂意,我摔死我活該?!?/p>
郝根生無語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也不知道這句話是怎么跑進腦子里的,可能是前些天看電視劇時聽到的吧。
“你的安全是你自己的事,可你養(yǎng)的雞打鳴影響了群眾生活,就是大家的事了?!?/p>
“這是雞的問題,關(guān)我屁事,有能耐你不讓它叫?!?/p>
耐心勸說對上胡攪蠻纏,郝根生頭大了。第一次勸解無功而返。
第二天,城市各大論壇上出現(xiàn)了洪湖里樓頂開心農(nóng)場的照片和對于公雞打鳴的控訴。第三天,城市早報的記者來了,被一把大鎖頭擋住了。第四天,電視臺的記者也來了,同行的還有綜合執(zhí)法和群眾代表,當然,郝根生又被公推站在最前面。
9號樓的樓頂從來沒上來過這么多人,大家都為開心農(nóng)場的規(guī)模和主人的魄力所折服,攝像更是使勁地拍。綜合執(zhí)法說,如果方文霞不自行拆除,他們就要按照城市化管理辦法的規(guī)定強行拆除。
“你們敢!”方文霞站到了樓頂邊上,“你們敢拆,我就從這里跳下去!”
郝根生讓所有人安靜,然后一起站在那里,與攝像機一起看著方文霞。
方文霞瞪了會兒眼,知道今天逃不掉了,終于下了決心:“好,你們不是說公雞擾民嗎?我就不讓它擾了。”說著彎腰打開雞籠門,撲騰一陣抓出一只公雞,舉給攝像機看。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還沒長大的小公雞,冠子還缺了一半,卻不知為何嗓門這么洪亮。
亮完相,方文霞一揚手,把半個冠子的小公雞從樓頂扔了下去。“誰還說我擾民?你們再沒完,我就跟著雞一起下去了!”
沒人敢再說沒完了,因為所有人都看到了方文霞臉上的猙獰,好像剛剛?cè)酉聵堑氖撬募胰恕7凑龜_民的雞被處理了,也算是取得了階段性戰(zhàn)果,其他的,慢慢來吧。
臨下樓的時候,郝根生再一次看到了方文霞仇恨的目光。
據(jù)說有人看見,那只公雞從六樓扔下去后并沒有摔死,又被方文霞撿回去了。但不管怎么樣,此后洪湖里再沒聽到公雞打鳴的聲音。而電視臺錄的東西最后也沒有播出。樓頂?shù)拈_心農(nóng)場自然要處理,但什么時候處理,怎么處理,沒人再提。
春季“嚴打”開始了,全局專項行動一個接一個,開心農(nóng)場的事就一直擱下來,只是有時想起來,郝根生就會從心底升起一股無奈。工作有點兒空閑的時候,郝根生也去了幾趟洪湖里9號樓,但是一次也沒見到方文霞,通往樓頂?shù)拈T更是一直鎖著。
春季“嚴打”之后是夏季治安,然后是打盜搶專項行動,眼瞅著快到國慶節(jié)了,方文霞又出事了。
洪湖里小區(qū)原先的樓間距挺大的,可后來有車的人越來越多,放在馬路上又不放心,都愿意停小區(qū)里來,于是小區(qū)就成了停車場。由于也沒個固定車位,誰先到誰停,還有人事先拿東西占位置,為這事鬧過不少矛盾。郝根生在忙著調(diào)解的同時也跟居委會一起想了些辦法,但都沒管大用。
9號樓和10號樓之間是一塊大家都喜歡停車的地方,因為前面就是圍墻,不存在影響別人通行的問題,也就不怕別人對車使壞。一天上午,一輛拉著好多鐵柵欄的農(nóng)用三輪車開到9號樓和10號樓之間,車上的人跳下來一通忙活,沒多大工夫,便用鐵柵欄圍出了一塊六七平方米的地方,然后弄些工地上的編織布一圍,用鐵絲一勒,上面再蓋上幾塊石棉瓦,壓上磚頭,一間簡易房就成了,其中一面鐵柵欄上還開著一個門,一把大鐵鎖把門鎖得結(jié)結(jié)實實。
開始大家伙兒以為是街道在小區(qū)里有什么施工項目,在這里存材料,可后來看到出來進去的竟然是方文霞,再看小屋里放的大白菜、破桌子壞椅子,還有兩輛生銹的自行車,才明白這是方文霞自己搭的小屋。這下大伙兒不干了,公共區(qū)域私搭亂蓋是最讓人討厭的,尤其是經(jīng)常在這兒停車的幾戶更是生氣,一間小屋就占了兩輛車的位置,原本緊張的停車位又少了。
問題反映到居委會,大媽們到現(xiàn)場看了小屋,連樓都沒上就給郝根生打了電話。郝根生當時在所里正忙得不可開交,接到電話嘆了口氣,對居委會主任說:“這種事情是綜合執(zhí)法管轄范圍內(nèi)的,還是找他們好些?!?/p>
居委會主任就不好意思地笑:“這個我們也知道,不過咱們關(guān)系不是好嗎,你在小區(qū)里又有威信?!?/p>
我有威信?樓頂?shù)拈_心農(nóng)場還沒整利索呢。郝根生心里這么想,嘴里卻說:“你們先跟綜合執(zhí)法反映一下,等我手頭兒空下來也去看看?!?/p>
電話打到綜合執(zhí)法大隊,那邊很快就來了兩個人,看了看小屋,在門上貼了張限期整改通知書,要求三天之內(nèi)自行拆除,否則將強制拆除并進行罰款云云。
三天時間過得挺快,小屋沒拆,綜合執(zhí)法也沒來,郝根生倒來了。當天上午,他正好有空,就來居委會轉(zhuǎn)轉(zhuǎn),順便看看小區(qū)的幾個孤老戶過節(jié)的東西準備得怎么樣了,結(jié)果就被居委會主任拉到了方文霞的小屋那里。
郝根生嘆口氣,上樓敲響了方文霞的家門。開門的是蘇建平,那時他家里還算整潔,沒有那么亂。郝根生就說了小屋的事,說是公共區(qū)域,私搭亂蓋不合適也違法。話沒說完,方文霞就從屋里出來了,嚷嚷著:“他們停車就不算占用了?我占那地方也是停車,自行車也是車,憑什么我就不行?”
勸說工作一如既往沒有結(jié)果。當天下午,兩輛噴著“綜合執(zhí)法”的面包車和一輛雙排汽車開到洪湖里9號樓下,一群拿著各式工具的綜合執(zhí)法隊員下車,在尋找屋主無果的情況下開始強拆。當行動接近尾聲時,方文霞出現(xiàn)了。她哭喊叫罵著一次次撲向執(zhí)法隊人員,身撞手拉腳踹嘴咬,卻一直無法靠近正走向毀滅的小屋。最后一次,當她用盡全身力氣再次沖上去時,卻不知怎么腳下一絆,重重摔在已被推倒在地的鐵柵欄上,原來壓著石棉瓦頂子的一塊磚頭掉下來,正好砸中她的腦袋,頓時鮮血直流。
兩個多小時后,傷員方文霞出現(xiàn)在洪湖里派出所的值班室里,頭上橫著纏了一圈厚厚的繃帶,從下巴到頭頂豎著也纏了一圈,如果忽略滿臉橫肉堆出的煞氣,很像一個剛從戰(zhàn)場下來的女戰(zhàn)士。她說自己被城管打了,是來報案的,要求公安機關(guān)一定要抓住兇手,還老百姓一個公道。
因為涉及綜合執(zhí)法大隊,值班民警將情況報告了值班所長,所長想都沒想,便將這一并不光榮卻十分艱巨的任務交給了社區(qū)民警郝根生。郝根生并沒有急于到值班室去接待方文霞,而是先給居委會打了電話,了解事情的經(jīng)過,特別問到方文霞是怎樣受的傷。那邊肯定地說,方文霞是自己摔倒之后被房頂?shù)拇u頭砸的,現(xiàn)場好多人都看到了。
心里有了底,郝根生就把方文霞帶到辦公室,做了一份筆錄。問話中,郝根生又從方文霞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恨意。對于方文霞提出的立即去抓打人兇手的強烈要求,郝根生說:“我們會盡快調(diào)查,一切都要依法辦事?!?/p>
“好,我等著!”方文霞恨恨地說,不知這恨意對誰多一些。
郝根生先去了洪湖里,在居委會幫助下找到了不少當時在場的目擊者,人們都說方文霞是自己摔倒的,沒人推也沒人打,倒是她從綜合執(zhí)法隊員身上獲得了不少點數(shù)。再去綜合執(zhí)法大隊,大隊負責人苦笑著拿出一堆照片,被扯壞的肩章、手臂上的抓痕、臉上的撓傷還有制服上的腳印……“這位當事人戰(zhàn)斗值爆棚啊。我們一直在風口浪尖上,哪敢動手?如果打,也是拿臉去打人家的手,拿屁股去踹人家的腳啊……”負責人自然清楚郝根生的來意,又補充了一句,“她的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妨礙公務了,應該依法處理,對吧?我們還想著跟派出所報案呢?!?
“呵呵,處理不是目的,是手段,現(xiàn)在拆除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還是教育為主吧?!焙赂蛑?。
當時綜合執(zhí)法也帶有攝像機,可是很遺憾,沒錄上方文霞摔倒的情形,但從錄像里看,在與方文霞的沖突中,他們確實一直在被動挨打。
郝根生向所長耿一東做了匯報,然后把方文霞叫到所里,對她宣布了調(diào)查結(jié)果。方文霞當時就急眼了:“姓郝的,我知道你一直看我不順眼,也知道你肯定會包庇兇手,你等著,我跟你沒完!”
方文霞樓上樓下要找所長告狀,被兩名協(xié)警連勸帶架弄了出去,告訴她所長不在。第二天一早,方文霞又出現(xiàn)在值班室,聲稱見不到所長就不走。無奈,所長耿一東重新安排民警進行了調(diào)查,證實郝根生的調(diào)查沒有問題,然后接待了方文霞,向她說明公安機關(guān)的調(diào)查不是某個人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一切都要用證據(jù)說話。
“你們不給我做主,我找能做主的地方去!”
從那天以后,方文霞就開始控告民警郝根生打擊報復、包庇兇手,致使自己受害蒙冤無處申訴的問題。從分局到市局再到檢察院,從區(qū)委、區(qū)政府再到市委、市政府、政法委,到處都可以看到方文霞執(zhí)著的身影。隨著告狀部門的升級,她手中的材料越來越厚,除了頭上的繃帶外,輔助工具也從拐杖升級到輪椅,以證明自己的傷情在不斷加重,到后來還打上了大布標,上面寫著“人民警察徇私枉法放兇手,公安機關(guān)官官相護害百姓”。不過她的訴求倒是一直沒變:依法處理打人兇手,查辦包庇縱容犯罪的民警郝根生,賠償財產(chǎn)和精神損失以及醫(yī)藥費等總計27.4110萬元。
有人問過方文霞,既然被綜合執(zhí)法大隊打了,為什么不去告他們,卻偏偏跟公安局較勁?方文霞的回答是:“我相信法律?!?/p>
相信法律的方文霞一次次把信訪材料遞交各級政府部門,然后再層層批轉(zhuǎn)回來,幾乎每一次的批轉(zhuǎn)都會導致一次重新調(diào)查核實,當然,每次的調(diào)查結(jié)論也都是同樣的,方文霞的訴求自然不可能得到滿足。于是,方文霞抱著一顆悲壯的心去了首都。
公安部將信訪件批轉(zhuǎn)回來,市局領(lǐng)導做了批示,要求涉訪單位采取妥善措施,依法辦事,在一個月內(nèi)了結(jié)這起信訪案件。批示不長,包含的意思卻不少,有些雖然理解了,卻是不能執(zhí)行的,而方文霞的訴求也是根本無法滿足的。市局、分局信訪辦不止一次開會研究解決辦法,也多次接觸當事人,均沒有結(jié)果。眼看著一個月的期限過了一多半,事情還沒個著落。
郝根生有時真覺得自己就像諺語里的那只駱駝,現(xiàn)在只等壓倒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了。但是在倒下之前,他卻始終無法說服自己停止前行,哪怕有時感覺真的有些力不從心。如今,方文霞死了,那根稻草應該再也不會落下來了,而他,依舊要前行吧。
郝根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目光再次落到寫字臺上的那堆材料上。在臨上樓頂之前,方文霞應該一直在整理要告倒自己的那些東西吧。
那她為什么要去樓頂呢?這個念頭出現(xiàn)之后,便在郝根生腦子里徘徊起來。
對面房間的門響了,張隊和兩個刑警走出來,后來跟著蘇建平。一個刑警說:“咱們先談到這里,您要想起什么可以隨時給我們打電話。”
“一定,一定?!碧K建平應和著,看見郝根生,帶著歉意說,“郝警官,辛苦你們了?!?/p>
“應該的。”郝根生嘴里說著,隨著他們一起往門外走。
蘇建平一一對從他家出去的警察們點著頭。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郝根生拍了拍蘇建平的胳膊,卻沒再說話。
幾個人下了樓,隔離帶外還圍著不少人,劉家起叫過一個協(xié)警說:“把隔離帶撤了吧?!?/p>
郝根生推了自行車,跟在幾個人身后,就聽一個刑警對劉家起說:“家屬不同意解剖,說如果不是特別必要的話,不想死人再挨一刀了?!?/p>
郝根生湊近那說話的刑警:“蘇建平知不知道方文霞昨天晚上為什么上樓頂?”
刑警說:“他也不太清楚。前些天方文霞一直說小區(qū)里最近野貓鬧得厲害,怕把雞禍害了,昨晚她可能是聽到貓叫才上樓的?!?/p>
郝根生點點頭,就想著要不要順道兒去居委會看看,反正方文霞這邊剩下的事都是刑警的了,他想摻和也摻和不上??赊D(zhuǎn)念一想,要是去了居委會,那幫大娘們肯定會問方文霞是咋回事,自己又說不清楚,應付也是麻煩。索性就跟劉家起打個招呼,自己騎上車回所,正好手頭兒還有兩個戶口沒辦完,再耽誤就要影響人家孩子上學報名了。
當天晚上,郝根生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又回到了方文霞家,看著方文霞坐在寫字臺前,咬牙切齒地整理材料。忽然她就站起身來,繞過腳下那些雜物,摸索著走出屋去。郝根生就跟在她身后,看著她一步步上樓,開鎖,來到樓頂,站在自己的開心農(nóng)場里。這時,一種不祥的預感突然襲遍郝根生的全身,即使是在夢中,那毛骨悚然的感覺也十分真切。郝根生一下子就醒了,發(fā)覺全身竟然都是冷汗。
第二天早點名之后,郝根生帶著頭一天整好的兩本戶籍卷先去了分局,然后再奔市局戶政處。這兩個戶口都是學齡兒童落戶的,有些麻煩,要嚴格按政策摳很難辦成。如果上不了戶口,兩個孩子上學就要交不少借讀費,憑那兩家的境況根本就交不起。郝根生知道后,一邊埋怨他們家里的糊涂,一邊四處跑,終于給跑下來了。為了抓緊時間,他跟分局戶政科的熟人打了招呼,待分局審批后就直接送市局了。
市局的事情辦得很順利,郝根生推著自行車走出市局大門的時候才剛過十點,他正要騎上車離開,忽然大門對面信訪接待室的窗子被拉開,一個人叫他:“根哥?!?/p>
郝根生一看,是市局信訪處的李德合,以前兩人就認識,后來因為方文霞的事更是沒少打交道。郝根生不知道李德合找他有什么事,把車鎖在門口,進了接待室。李德合晃著那顆謝頂?shù)哪X袋沖著郝根生笑:“根哥,恭喜啊,有福之人不用忙。”
郝根生知道他說的是方文霞的事,心想這事傳得還挺快,可又一想,可不嗎,方文霞上訪把市局信訪處也折騰得夠戧,如今出了事,肯定有人第一時間通知他們。
“怎么樣,死因定了嗎?”李德合問。
“哪兒有這么快。”郝根生說。
“反正不管怎么死的,告你的事就算了了,對了,她家里人不會繼續(xù)告了吧?”
“應該不會了,她老公跟她不一樣,挺老實的?!闭f完,郝根生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夢,他自己也奇怪,怎么會突然想到這個夢呢?
“那你回頭把手頭兒的東西整整,跟分局信訪聯(lián)系一下,咱們整好卷存檔,這事就算結(jié)了?!?/p>
正說著,接待室的門被推開了,兩個中年婦女走進來,一高一矮,每人手里都提個布袋子,鼓鼓囊囊的,從穿著上看,應該都不富裕。郝根生馬上就想起了方文霞,從穿著到走路,方文霞與這兩人都是同一風格。
一看到那兩人,李德合笑了:“你說你們,來就來唄,還帶東西。”
那兩人一聲輕啐,高個兒女人說道:“想得美,把我們家的事解決了給你送禮還差不多,要是不解決,我就上你們家吃去!”
這兩個人是上訪的無疑了。郝根生覺得好笑,一般公安局信訪部門的人對上訪者都是頭疼得要命,可李德合卻與她們關(guān)系很好的樣子。只聽李德合說:“不送東西你們怎么又來了?不是說好一周后給答復嗎?這才第三天?!?/p>
矮個兒女人說:“我們今天來不是上訪,是來打聽事兒的。昨天洪湖里有個叫方文霞的死了,你知道嗎?”
本來郝根生就想走了,可一聽這話腳步就停住了,這兩個女人跟方文霞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來打聽這事?李德合也是一愣,轉(zhuǎn)而明白過來:“看來你們訪友的感情還挺不錯的,正好,這位所長就管方文霞的案子,你們問他吧?!闭f著,就把郝根生拉了過來,“正好我有點兒事出去一下,你們慢慢聊?!?/p>
郝根生心里苦笑,看來李德合是被這兩人纏怕了,有機會就溜。他本不想跟這兩人說什么,別說自己不管這案子,就是管了,也不能跟無關(guān)人員透露啊??墒牵P(guān)于方文霞為什么去樓頂?shù)囊蓡栆约白蛱焱砩系膲?,總是讓他心里不踏實,索性就跟這二位談談吧。
“你們跟方文霞是什么關(guān)系?”
“是朋友?!备邆€兒女人說。
還真的是訪友。這種情況郝根生也聽說過,大家都在各級機關(guān)部門上訪,保不準就會碰上,同病相憐的人最容易有共同語言,彼此同情一下各自的遭遇,再交流一下反映問題的技巧什么的,時間長了就成朋友了。現(xiàn)在看來,這兩人跟方文霞的關(guān)系還真不錯,也算是有情有義了,知道關(guān)心朋友。
“你們認識多久了?”
“半年多吧?!边€是高個兒女人回答。
郝根生心里算了算,正是方文霞開始到市局上訪的時間。
“這位領(lǐng)導,您能跟我們說說方文霞到底是怎么死的嗎?”矮個兒女人發(fā)問。
郝根生沉吟了一下,心里盤算著怎么說才合適?!八亲蛱焱砩蠌臉琼斔は聛淼模缟媳话l(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死亡,目前死亡原因還不能確定?!?/p>
“會不會是被人害死的?她現(xiàn)在正在告一個警察,她這人個性太強,得罪人太多了。”高個兒女人說。
郝根生心想,如果對面這兩個女人知道自己就是方文霞要告的死對頭,不知會是什么表情。
“肯定不會是自殺,就她那脾氣,絕對干不出這種事?!卑珎€兒女人說。
這倒跟郝根生的看法一致。既然已經(jīng)問了,干脆問個明白。郝根生就用一副調(diào)查案情的語氣,詢問事發(fā)前二人與方文霞的交往情況,特別是方文霞最近有沒有什么異常,卻沒有收獲。后來,話題聊到了方文霞家里,郝根生就問她們知不知道方文霞跟老公的感情怎么樣。
“他老公對她還不錯,”高個兒女人說,“聽說以前對她不太好,可后來就好多了,知道疼人了?!?/p>
“哦?”這種說法郝根生還是第一次聽到。從之前與方文霞兩口子的接觸來看,并沒有看出蘇建平對方文霞有特別深的感情,對于妻子的所作所為,多數(shù)時候都是以沉默面對,眼神永遠是漠然的。有幾次,郝根生甚至從蘇建平的眼中看出一抹隱藏極深的異樣,他懶得去想那異樣的眼神代表什么,但可以肯定,絕不是疼愛。
“沒錯,她老公還告訴她一個偏方,說吃生雞蛋對身體有好處,天天讓她吃,還別說,我們都覺得她的氣色越來越好?!卑珎€兒女人補充。
郝根生心里的某根弦好像被撥動了一下,很輕,很快,他想要抓住那一點兒顫動,一切卻又歸于平靜。到底是什么呢?他又想起蘇建平的眼神,昨天早上在方文霞家遇到蘇建平時,對方的眼神讓他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矮個兒女人繼續(xù)說:“雞蛋能孵出小雞,所以里面包含著特別強大的生命力和活力,這就像我們吃的花生、瓜子一樣,不過那些是植物的。雞蛋屬于動物類的胚胎,你看人家有錢人養(yǎng)生都吃鹿胎什么的就是這個原因,不過咱老百姓吃不起,只能吃雞蛋,越是剛下的雞蛋生命力越旺盛,對身體就越好……對了,還必須是跟公雞配過后下的蛋?!?/p>
矮個兒女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郝根生腦子里就出現(xiàn)了樓頂那個開心農(nóng)場里的雞籠,他似乎還看到方文霞正彎腰從籠子里掏雞蛋,可很快,那個人變成了蘇建平。
“這都是方文霞跟你們說的?”郝根生問。
“對,”矮個兒女人說,“這都是她老公告訴她的,而且吃生雞蛋晚上十點最好,她家不是養(yǎng)雞嗎,她老公天天晚上十點準時上樓頂去給她掏生雞蛋?!?/p>
郝根生心里又動了一下,這次他抓住了。他覺得自己好像用了很大力氣,以至于心里被扯開了一道口子,有光亮從口子里透出來。
“母雞晚上下蛋嗎?”
“母雞下蛋跟人生孩子一樣,什么時候都行,訓好了,每天時間基本就固定了。”矮個兒女人解釋道。
正說著,李德合走了進來,滿身的煙味,看來是出去抽煙了。見郝根生還在跟兩個女人說話,就笑:“哎喲,聊得挺熱鬧啊?!?/p>
郝根生借機站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等結(jié)果出來,讓李警官通知你們。”
高個兒女人說:“哎呀,您這所長還挺周到的,對了,還沒問您貴姓呢?”
“我姓郝?!焙赂f著就走了出去。
身后傳來兩個女人的對話?!靶蘸拢课南几娴哪莻€人就姓郝吧?”
“是啊,不過這人應該不是吧,看他對咱挺和氣的?!?/p>
“我看也是,文霞說她告的那個姓郝的警察特別不是東西?!?/p>
然后就是李德合忍俊不禁的笑聲。
郝根生騎上自行車,滿腦子都是生雞蛋。他就想著,回去之后是不是跟所長說說,或者直接找刑警,可是,從哪里說起呢?
回到所里,食堂已經(jīng)開飯了,郝根生打了飯,一邊吃一邊四下找劉勝利,他想先打聽一下方文霞案子的進展情況,可直到快吃完也沒見劉勝利的影兒。正想著是不是一會兒打個電話,就見劉勝利風風火火地沖進食堂。郝根生沖他揚起手,劉勝利打了飯,就端著飯盆坐了過來。
“干嗎去了,這么晚才回來?”
“還不是方文霞的事,一大早就去七隊了。”劉勝利一邊含混地回答,一邊狼吞虎咽。因為來得晚,沒什么菜了,所以他的飯盆里混合著各種剩下的菜底子,亂七八糟,像極了派出所的工作。
“查得怎么樣了?”
“結(jié)了。意外死亡,家屬已經(jīng)在鑒定書上簽字了。”
“這也太快了吧?”
“不快不行啊,網(wǎng)上已經(jīng)貼滿了現(xiàn)場照片,全方位立體展現(xiàn),再不趕緊出個結(jié)論,人家又要說公安局一幫都是白吃飯的了?!?/p>
“該查的都查了?”
“對,沒有遺書,死亡前沒有精神和行為異常,沒有厭世情緒之類的。現(xiàn)場沒證據(jù)證明是他殺,對周圍鄰居的訪問也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情況,只能是意外了?!?/p>
“一個人從樓上掉下來,動靜應該不小吧,不說失足墜落時可能會發(fā)出尖叫,就說一個一百多斤的人從六層樓掉到地上,聲音肯定不小,難道就沒一個人聽見?”
“巧了,這兩天洪湖里旁邊那個工地進建筑材料,都是鋼管一類的。白天貨車不能進市區(qū),只能晚上,一般都是在十點多卸料,一卸就是半個小時,叮鈴咣啷動靜挺大,估計方文霞就是那個時間掉下來的。走訪的時候,居民都說只聽到卸料的聲音。”
“那蘇建平呢?”
“也查了,當晚他一直在學校值班,有人作證。方文霞手機上的最后一個電話就是他用學校辦公室的座機打來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十五分。”
郝根生沒再說話,劉勝利卻抬起頭來:“師傅,聽您的意思,好像覺得這里面還有事兒?”
“我就是隨便問問?!焙赂鷽]有說出自己的想法,因為他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更何況,跟劉勝利說這些也沒什么用。
這時,所里的內(nèi)勤站在院里沖食堂喊:“根哥,耿所讓你上去一趟?!?h3>七
耿一東是軍轉(zhuǎn)干部,說話辦事總是帶著一股軍人的利落。見郝根生進來,便招呼道:“根哥,坐?!?/p>
郝根生問:“耿所,有事嗎?”
“方文霞的案子結(jié)了,意外死亡,這下咱倆的包袱都能放下啦,我就是跟你說一聲,把手頭兒的材料整一下,抓緊報分局信訪科?!?/p>
這事早上李德合已經(jīng)跟他說過了,不過那時死因沒確定,只能算是個口頭提醒,如今定性了,耿一東的話就算是正式通知了。自從方文霞四處告狀,除了郝根生,壓力最大的就是耿一東了。為這事他還專門去分局和市局監(jiān)察室說明過情況,也與方文霞接觸過幾次,不過都沒有結(jié)果。如今事情終于可以了結(jié)了,郝根生很理解耿一東的心情,也就明白了耿一東為什么這么急著找他來,主要是分享一下輕松的感覺吧。
“耿所,”郝根生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我覺得這案子定得有點兒草率,有些疑點還應該細查查?!?/p>
耿一東臉上的微笑沒了。
“是這樣,今天上午我接觸了兩個與方文霞熟識的信訪人員,據(jù)她們說,方文霞當天晚上到樓頂是掏生雞蛋去了,據(jù)說吃生雞蛋對身體有好處,而這個偏方是蘇建平告訴她的。也就是說,蘇建平知道方文霞當天晚上十點左右會上樓頂。但是在案發(fā)后對他的詢問中,他并沒有說明這件事。我覺得應該進一步落實一下,還要再次確認前天晚上他的行蹤?!?/p>
耿一東沉吟了半晌:“蘇建平?jīng)]說這件事,可能是忘了,畢竟愛人剛?cè)ナ溃l的腦子都會亂的。并且刑警也做了詳細的現(xiàn)場勘查和調(diào)查走訪,都沒有發(fā)現(xiàn)疑點。你可別小看刑警,他們可是專業(yè)的,該想的該做的他們一樣都不會漏,最后作出的結(jié)論應該沒問題?!?/p>
郝根生說:“我覺得刑警在初步看了現(xiàn)場后就有了先入為主的思想,所以后面的工作都是順著意外死亡的方向去做,這樣必然會過早地……”
郝根生的話沒說完,就被耿一東打斷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方文霞雖然四處告狀,給咱們帶來了很大的壓力,但她畢竟也是人民群眾的一員,也是我們保護的對象,我們應該對她的生命負責,對吧?可是,除了方文霞上樓頂?shù)脑蜻@一點,還有其他值得懷疑的地方嗎?如果單憑這一句話就推翻之前的鑒定結(jié)果,你覺得合適嗎?”看郝根生還想再說什么,耿一東抬手制止了他,話鋒一轉(zhuǎn),“現(xiàn)在全市正在開展平安城市創(chuàng)建活動,各級黨委政府都很重視,市局領(lǐng)導立下了軍令狀,發(fā)案降下來,破案搞上去。昨天分局開會,說目前的形勢很嚴峻,如果再發(fā)一起惡性案件,咱們就要挨板子了。所以昨天接到報警后各方面都很緊張,幸好最后鑒定是意外,大伙兒才松口氣?!?/p>
郝根生不再說話了,他聽懂了耿一東的意思,也就明白了昨天在現(xiàn)場時張隊熱衷于跟劉家起他們幾個人討論案情的原因,他是急于把死亡原因定下來,以緩解各方面的壓力。
“根哥啊,”耿一東站起身走到沙發(fā)前,“我知道你是個負責任的老同志,社區(qū)群眾對你的評價也一直很高,去年年底還準備給你立三等功呢,都被方文霞給攪了,回頭我跟教導商量一下,看看今年能不能把功立了。這段時間你也挺不容易的,等這件事徹底了結(jié)以后,放你幾天假,帶著嫂子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哪兒好玩去哪兒?!?h3>八
從耿一東那里出來,郝根生騎上自行車去了洪湖里。不管怎么樣,社區(qū)里剛死了人,老百姓的心情肯定會跟往常不一樣,他想看看是不是還有什么工作要做。
居委會反映的情況卻讓郝根生哭笑不得,這兩天,小區(qū)里的人們不僅沒有恐懼或者其他不良情緒,不少人反而顯得很高興,說以后能過上清靜日子了。甚至還有人說這是報應,是蘇老太顯靈,把這個惡媳婦帶走了。郝根生當然不能對這些說法表示認同,他的臉上甚至不能帶出笑意來。
從居委會出來,郝根生又來到了9號樓和10號樓之間。相對于小區(qū)里停滿了各類車輛的其他地方,這里顯得特別清靜整潔。當初方文霞的違章建筑被拆除時,由于發(fā)生流血事件,綜合執(zhí)法隊沒有來得及收拾那些鐵柵欄之類的垃圾就撤離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那間被拆了大半的房子就帶著半拉石棉瓦頂子頑強地站在原來的位置,直到有一天不知從哪里來了幾個收廢品的,以最快的速度將所有的東西收走了。上訪回來的方文霞發(fā)現(xiàn)后暴跳如雷,但是卻找不到是誰偷走了她的財產(chǎn),鄰居們當然更不會提供任何情況。于是,方文霞就把這些損失也加到了她要求的賠償總額里,據(jù)說價值1323.78元。
空地恢復原樣后,又有車主把自己的汽車停了進來,不過第二天早上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上被丟滿了各種垃圾、穢物。不管誰的車停在那個地方都會遭遇同樣的事情,甚至還有汽車輪胎被從側(cè)面扎破,只能報廢。大家都猜出來是誰干的,也報了警,可警察來調(diào)查一番,因為沒有證據(jù),也無可奈何。而且這片地方?jīng)]有路燈,晚上什么也看不到,大家能做的只能是不再把車停到這里。發(fā)生墜樓事件后,更沒有人在這里停車了,畢竟誰也不愿意把車停在一個剛剛躺過死人的地方。
地上被掃得很干凈,有一塊地方的顏色比別處顯得淺一些,應該是石灰的痕跡,那里就是方文霞墜落的地點。郝根生抬起頭,看了看樓頂,又看了看那塊痕跡,心里嘆了一聲,如果當時下面停了車,摔到車頂上會有一定的緩沖吧,也許就能生還呢?然后,他的腦海里又出現(xiàn)了方文霞從樓頂落下的畫面,甚至還聽到了方文霞的尖叫以及落地時發(fā)出的沉悶聲響,還有旁邊工地卸料時發(fā)出的巨大噪音。
但是,真的就沒人聽到異常的聲音嗎?如果有人聽到了,如果有人出來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也許就能發(fā)現(xiàn)掉下來的方文霞,她就能及時得到搶救?;蛘?,他們能看到別的情況,比如某個匆匆離去的身影?
郝根生又抬起頭,環(huán)視著周圍的陽臺、窗子,特別把8號樓朝著這里的方向仔細看了看,即使沒有路燈,從周邊人家窗子里透出的燈光也應該有些作用吧?郝根生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方文霞家的4號門,那里如往常一樣,有些雜亂,卻少了一張“恕報不周”,就如同方文霞的婆婆蘇老太去世時一樣,下面署上“蘇宅之喪”,同時還要擺上一根哭喪棒,再從樓上拉下一根線接上燈泡作為長明燈,邊上放上幾個花籃,以示人們對死者的哀悼。這些,都是這個城市的習俗,但此刻,什么都沒有。
干了三十多年警察,郝根生當然理解這一點。那些遭遇意外死亡的人家突然陷入巨大的悲痛中,一般都不會再去在意什么習俗什么老例兒,除了悲痛外,他們還要忙著去處理其他一些事情,比如確認死因,比如相關(guān)的賠償,比如說服自己和親人接受這一事實。
有一瞬間,郝根生想上樓到方文霞家去看看,這時蘇建平應該在家。一般來說,沒有人會在老婆意外死亡的第二天還能照常去上班。他也不會去別的地方,在這個城市里,他唯一的親人就剩下那個已經(jīng)跟他家斷絕來往的妹妹了。對了,他應該還有個女兒,不過這個女兒郝根生只在戶口簿上看到過,據(jù)說不住在一起,其中似乎也有些緣由。
郝根生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他不知道面對蘇建平,除了安慰還能說些什么,更何況他懷疑蘇建平到底需不需要安慰。他也不確定自己能從蘇建平家里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他沒有理由也沒有權(quán)力去細細地找,并且就算真有能證明某些事情的東西,應該也已經(jīng)被清除了吧。那個臟亂不堪的房間,隨著主人的離去也將被打掃一空,郝根生可以想象甚至可以肯定,蘇建平不會對方文霞的私人物品有任何感情,就如同他目光中一貫的漠然。那滿屋子告狀用的物品也不會像公安局一樣整理存檔,而是會被丟棄或者干脆付之一炬,當然,除了現(xiàn)金、首飾或者存折。
存折?郝根生想起了方文霞家的拆遷補償款,如果按照傳說中的三倍標準,那將是一個在普通工薪階層看來不菲的數(shù)目。即使是正常標準,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梢钥隙?,這筆錢會被方文霞牢牢攥在手里,蘇建平連錢的味兒都聞不到。不過如今,這筆錢當然依法換了主人。
可是,自己為什么會想這些?郝根生覺得腦子有點兒亂。他轉(zhuǎn)身離開,把記憶中的資料翻了一遍,先朝8號樓走去,走出一段后,心中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他扭頭看向方文霞家的窗子,窗子后,似乎有人影一閃而沒。
郝根生的心又動了一下。
整個下午,他在小區(qū)里遇到不少居民,都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有的人臉上還帶著明顯的笑意,就如同過年時互道新年快樂時的表情。郝根生知道大家的笑代表什么,因為小區(qū)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方文霞告的事,每一次調(diào)查時,很多人都為他說了公道話,這讓他始終心存感激。但是,他卻不能用同樣熱烈的笑意回應,這不符合一個人民警察在管片兒里剛剛死了一個人之后的表現(xiàn),而且他的心里也確實笑不起來,在內(nèi)心深處,他一直覺得自己欠了方文霞一些東西。
華燈初上的時候,郝根生再次回到9號樓樓下,看了看手表,然后騎車出了小區(qū),方向是市第十九中學,蘇建平是那所學校的數(shù)學老師。他今天沒有穿警服,現(xiàn)在騎在路上,與身邊那些為生活而奔波的人們沒有兩樣。
二十五分鐘后,他來到了位于新華路上的十九中門口。學校門口停滿了接孩子的大小汽車,把原本寬闊的雙向六車道擠得只剩下兩條車道,來往的汽車、自行車和步行的人們紛紛用喇叭或者咒罵發(fā)泄著不滿,讓道路顯得更加煩燥。
郝根生在校門口下了自行車,艱難地推著車穿過車流,來到與新華路垂直相交的北河街。這條街上更是熱鬧,一長溜各色小飯館與十九中的圍墻隔路相望,他們的主要客源就是這所學校的學生。而他們的競爭對手則是馬路對面圍墻下一溜擺開的三輪車,各類炒飯燴面大餅夾一切等字樣鮮艷地寫在每輛三輪車的玻璃上,因為晚自習此時還不能回家的畢業(yè)班學生們正在天南海北的小吃海洋里游走。
郝根生把一溜小飯館掃了一遍,選了一家餃子館,把自行車鎖在門前,卻沒有馬上進去,而是回到學校,站在最靠近學校大門的一群家長中間,踮起腳隔著玻璃朝傳達室里看。一個穿著迷彩防寒服的老頭兒正斜坐在臨窗的桌子前,眼睛緊盯著墻邊一臺十幾寸的電視看得津津有味,屏幕上一群瘋瘋癲癲的古裝男女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根本沒工夫理會窗外的人群和進進出出的學生們。
按照市里的規(guī)定,這個人流最多的時間段應該仍由保安值班,一直到晚自習結(jié)束,以防止可能發(fā)生的安全事件。但顯然,規(guī)定在這里執(zhí)行得并不十分嚴格,就像教育局三令五申不得開晚自習,但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會想方設法以各種名目拖延下課時間一樣。
在人群中站了一會兒,郝根生又湊近一些,仔細地觀察了傳達室里的擺設,然后轉(zhuǎn)身回到北河街,進了餃子館,要了四兩豬肉白菜水餃慢慢吃起來。等他吃完出來,學校門前已經(jīng)恢復了安靜,下一次的喧鬧將在晚自習下課的時候。郝根生看看表,七點剛過,他走進一家煙酒店,買了一瓶藍瓶二鍋頭和兩包花生米。
來到學校門口,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只留下一個小門,門虛掩著,以方便那些因為各種原因偶爾出入的學生或者老師。郝根生輕輕推開門,來到傳達室門口,接著又推開了傳達室的門。
“你找誰???”還在看著電視的老頭兒立刻轉(zhuǎn)過身,目光中充滿了警惕。
“您不認識我啦?”郝根生笑著把手中的酒和花生放到桌子上,“那天晚上我給孩子送書,不是麻煩您給轉(zhuǎn)交的嗎?”
“嗯?”老頭兒的神情有些迷惑,他顯然并不記得眼前這個人。不過孩子們忘了帶東西,家長專門送到傳達室,然后打電話讓孩子來拿的事每天都會發(fā)生,因此他并不懷疑郝根生的話。隨即,他的目光落在了酒上。
“接孩子下晚自習,來早了點兒,所以專門進來謝謝您?!焙赂f。
“客氣嘛,小事一樁?!崩项^兒已經(jīng)完全相信確實發(fā)生過那件事了。
“您這屋子可夠涼的,晚上受得了嗎?”郝根生一邊說一邊四下打量,看到了墻邊的一溜二鍋頭酒瓶子,剛才在窗外他就已經(jīng)注意到這些酒瓶子了。
老頭兒也在看酒瓶子?!罢l說不是呢,這墻太薄,暖氣又不足,每天晚上要不整兩口兒,還真沒法睡?!?/p>
“喝酒驅(qū)寒,”郝根生應和著,“可是學校不管嗎?”
“八點以后一下晚自習,學生老師都走了,大門小門一鎖,誰也管不著。”
電視里古裝男女的瘋癲仍然在繼續(xù),但顯然已經(jīng)不能吸引打開了話匣子的老頭兒了。從談話中郝根生發(fā)現(xiàn),這個姓孫的老頭兒其實是話癆,只是這個工作的原因,他很少有暢所欲言的機會。愉快的談話一直持續(xù)到晚自習下課鈴聲響起,郝根生才以接孩子回家為名離開了。
出了校門,郝根生上了自行車,看了下手表,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向洪湖里騎去,到達9號樓時,他又看了一眼手表,七分鐘。出了小區(qū),他又來到附近的那個工地,跟看工地的工人聊了半天,然后才騎車回家。
當天晚上,他又做了一個夢,依舊是從方文霞的房間開始。方文霞坐在寫字臺前,然后接了一個電話,然后不知過了多久,她起身出門,上樓……一瞬間,郝根生分不清自己是跟在方文霞身后或者自己就是方文霞,只是,當再一次站在樓頂?shù)倪吘墪r,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又來了。他轉(zhuǎn)過身,一雙手正從身后向他推來,在那雙手的后面,他看到了一雙冷漠的眼睛。
夢境就在這一刻戛然而止。郝根生睜開眼,冷汗再次浸透全身。
從窗簾透進的光是暗紅色的,那是路燈和霓虹燈的顏色。郝根生看看手機,三點四十分。他把雙手枕到腦后,開始回味剛才的夢,還有夢里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不論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夢中,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連續(xù)體驗了兩次。這讓他十分不舒服,甚至覺得是自己身為一個警察的恥辱。
郝根生知道,自己必須面對某些事情了,不管是為了警察的榮譽,還是為了不再有第三個同樣的夢。
早上上班路過河邊小樹林的時候,郝根生特意放慢了速度,想找尋從樹梢飛過的鳥兒,可惜什么也沒看到,只有晚冬的朝陽下骨感挺立著的樹枝。
上午九點多,郝根生撥通了蘇建平的電話。之前在解決方文霞上訪事件的時候,他不止一次打過這個電話,當然不是為了讓蘇建平在解決問題上發(fā)揮什么作用。事實上郝根生也知道,蘇建平根本沒有能力也不想?yún)⑴c到方文霞與他這個警察之間的矛盾中來,他找蘇建平只是為了確定方文霞的行蹤,或者通知她某件事情,因為有時方文霞根本不接郝根生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卻沒人接聽。蘇建平是正好有事還是刻意回避自己呢?應該是前者,或者這時候他在上課,那么他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去上課的呢?也許投入到工作中,別的一切就會暫時忘記?郝根生估計,家庭帶給蘇建平的,絕不會是快樂和享受。
半個小時之后,蘇建平回了電話,表示了歉意,說自己剛剛在火葬場辦理方文霞的后事,沒法接電話。郝根生告訴他,關(guān)于方文霞上訪的事需要協(xié)商一下后續(xù)的問題,還有關(guān)于樓頂養(yǎng)雞種菜的事也要盡快解決,這些事情最好是當面談。蘇建平有些為難,他說自己已經(jīng)耽誤了兩天課了,再耽擱下去就不合適了,所以現(xiàn)在必須去學校。
“領(lǐng)導下了命令,事情要盡快解決,”郝根生說,“這樣吧,你什么時候下班?”
蘇建平遲疑了一下:“我晚上六點左右能到家?!?/p>
“好,晚上六點我在你家樓下等你?!焙赂f完就掛斷了電話,心里卻在想,方文霞已經(jīng)火化了,蘇建平會覺得一切將重新開始嗎?
中午快吃飯的時候,耿一東在樓道里看見了低著頭走路的郝根生,便拍著他的肩膀問:“根哥,這兩天怎么回事,看你總是魂不守舍的,以前被方文霞那樣告也沒見你這樣啊?!?/p>
郝根生笑笑,沒有說話,他的腦子還沒轉(zhuǎn)過來。
耿一東接著說:“行啦,別想沒用的事啦,等這幾天忙完了,咱哥兒倆好好喝一頓?!?
郝根生努力笑著說:“好,就這么定了。”
晚上六點差五分,郝根生來到洪湖里9號樓4門樓棟口,等了一會兒,便看到蘇建平騎著自行車匆匆而來,看見郝根生,蘇建平趕緊打招呼。
“咱們上樓說吧?!焙赂f。
蘇建平怔了一下,然后點點頭。
郝根生跟在蘇建平身后進了屋,蘇建平拉開了廳里的燈,一邊脫外套一邊向自己的小屋走去,郝根生則直接推開了方文霞的房門,隨手拉了一下門邊的燈繩。出乎他的意料,屋里的一切都沒有變化,跟前天早上他進來時完全一樣,甚至桌上的材料也還原樣擺在那里,所有的瑣碎和凌亂一如郝根生夢里的情景。
蘇建平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這兩天事情多腦子也亂,還沒來得及收拾。郝警官,您說的后續(xù)問題是什么?”
郝根生回過身:“關(guān)于方文霞的信訪,我們想了解一下家屬有什么意見。”
“哦,這件事就算了結(jié)了,我肯定不會告您?!碧K建平說。
“謝謝您的支持。對了,咱們上樓頂看看吧,商量一下怎么盡快清理掉那些東西。”
蘇建平遲疑了一下:“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再說也沒什么可看的,回頭我一定盡快清理干凈,您放心吧?!?/p>
“還是上去看看吧,時間挺緊的?!焙赂f得緩慢,語氣卻堅決。
蘇建平看著郝根生,眼神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片刻之后他說:“好吧?!比缓蠡厣砣プ约旱姆块g穿上外套,左手拎著串鑰匙,右手拿著個手電筒,對郝根生說,“走吧?!?/p>
郝根生從方文霞的房間走出來,跟在蘇建平的身后,看著他開門,上樓,樓道里的聲控燈亮了起來,卻是昏暗的。郝根生覺得自己回到了夢里,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實。
夢在繼續(xù)。他看著蘇建平打開通往樓頂?shù)拈T,把鑰匙和鎖一起掛在門上,然后摁亮手電,走了出去,最后站在開心農(nóng)場前。在夢里,自己是繼續(xù)向前走的。郝根生這樣想著,就繼續(xù)朝前走去,一直走過葡萄架,靠近樓的邊沿。今晚的月光很亮,清清冷冷地灑在木箱、雞籠、葡萄架和郝根生的身上。
夢里好像沒有月光的,或者是自己沒注意到?郝根生站在那里,等待著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今晚他堅持上來,就是為了這一刻。
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郝根生回過身,蘇建平還站在原來的地方,手電筒還開著,在樓頂?shù)牡孛嫔嫌〕鲆粋€黃色的光斑,郝根生注意到,那個光斑在微微晃動。
郝根生在心里輕輕地笑了。他知道,從此,自己不會再做那個夢了。
“這兩天喂雞了嗎?”郝根生問。
“沒有,哪兒顧得上?!?/p>
“走吧,”郝根生走向蘇建平,“沒吃飯吧,我也沒吃,咱倆喝兩盅去?!?/p>
“不用了,您這么忙,我一會兒也要備課?!碧K建平的語氣干巴巴的。
“沒關(guān)系,吃頓飯耽誤不了事,我還想好好跟你聊聊呢?!焙赂恼Z氣跟剛才要上樓頂一樣不容置疑。
兩個人來到洪湖里小區(qū)外不遠的一家涮羊肉館,推開門,一股夾雜著膻味、調(diào)料香味的熱氣撲了過來,店里人聲嘈雜,窗玻璃上蒙了厚厚的水汽,把喧鬧嚴嚴實實地包裹在店堂里。
郝根生是這里的管片兒民警,自然沒少打交道,老板娘立刻笑著迎了上來,帶著他們七拐八繞地來到廚房后面的一間小屋,這里擺著四張桌子,都還空著。郝根生挑了張靠墻的桌子坐下,蘇建平坐在他對面。來時的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此刻坐在這里,兩人依然沉默著。
大銅鍋先端了上來,伙計給鍋上套了一個拔火筒,片刻之后,鍋里的水就開始沸騰。郝根生隔著水汽看著對面的蘇建平,那張臉竟顯得有些溫暖,不過,他明顯感到了對方的緊張。郝根生要了一瓶五十二度一斤二兩裝的大高粱酒,擰開后先給蘇建平倒酒。酒杯是標準的口杯,倒?jié)M了是二兩。蘇建平忙用手擋:“別別別,我自己來。”眼睛卻死死盯著酒瓶。
羊肉片和調(diào)料上來了,郝根生夾了一大筷子放進鍋里,紅紅的肉片在滾水之下很快變了顏色,在鍋里不甘心地上下翻滾。蘇建平端起酒杯:“郝警官,我家的事給您添麻煩了,我敬您?!?/p>
郝根生看著蘇建平,沒有舉杯,他的眼神讓蘇建平更加慌亂,舉著杯子不知如何是好。
伙計又端來了一個大盆,里面是各種蔬菜,最上面還放著兩個生雞蛋。這是郝根生特意點的。他拿起一個雞蛋,對蘇建平說:“聽說吃生雞蛋對身體有好處,而且必須是剛下的?!?/p>
蘇建平端著酒杯的手明顯一抖,臉色也是一變。他慢慢放下酒杯,再抬起頭時,整個人也像是隨著酒杯的放下而放松起來。
看著蘇建平的表情,郝根生不由得想起他前幾年到外地抓的一個逃犯。面對遠道而來的郝根生,聽到熟悉的家鄉(xiāng)口音,逃犯臉上的表情也是一瞬間就從緊張變成了放松,然后說:“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p>
不過此刻,蘇建平說的卻是:“是嗎?聽誰說的?”語氣中再沒有一絲緊張。
“方文霞說的,她說是你告訴她的?!焙赂⒅鴮γ娴哪腥??!八€說,每天晚上你都會上樓給她從雞窩里掏新下的蛋,你晚上值班不在家的時候,也都會打電話給她,讓她別忘了上樓頂掏雞蛋?!?/p>
蘇建平笑了:“她不會跟你說這些的,她恨你恨得要命?!?/p>
郝根生沒有接他的話,端起酒杯:“來,喝一個。”
蘇建平也端起酒杯:“我少喝點兒,酒量不行,晚上還要備課。”
郝根生喝了一口酒:“是嗎?你大前天晚上值班時不是還跟學??撮T的老孫頭兒一起喝酒嗎,他可是一直夸你的酒量呢。”
蘇建平也抿了一口,臉上依然帶著笑:“您知道的還真不少啊?!?/p>
郝根生從銅鍋里夾出幾片肉放到碗里,又夾了些生肉片放進鍋里,用筷子攪了攪:“我還知道前幾天你去了旁邊的工地,特意問看門的工人還要卸幾天貨,因為動靜太大已經(jīng)影響你家里人的休息了,得到的答案是還需要三四天?!?/p>
蘇建平的眼睛專注地盯著沸騰的鍋,像是在等著郝根生繼續(xù)說下去,過了一會兒,見對方不說了,才抬起頭說:“我知道你在調(diào)查我。”語氣很平靜。“你昨天下午在我家樓下呆了半天,然后就一直在小區(qū)里走東串西的,晚上,你又去了我們學校?!?
郝根生心中了然,他知道昨天在方文霞家窗子后看見的人影不是自己的幻覺?!拔抑?。”他的語調(diào)也很平靜。
“我只想知道,為什么?”
“你的眼神?!焙赂f。
蘇建平?jīng)]有說話,但盯著郝根生的眼睛里露出追問的目光,就像一個做錯了題的學生等待老師的指點。
“就是前天早上我們在你家門口見面時你的眼神,你選擇用一種驚惶的眼神面對警察,但是你的驚惶不是那種擔心家人安危的驚惶,而是干了壞事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的驚惶?!?p>
蘇建平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透過不斷升騰的水汽看過去,郝根生突然覺得他的臉竟變得有些遙遠
蘇建平忍不住問:“二者有區(qū)別嗎?”
“當然有。擔心家人安危的驚惶眼神是向外發(fā)散的,也就是四處看,迫切地尋找答案。而干了壞事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的驚惶眼神是向內(nèi)收斂的,也就是極力想要掩蓋自己的內(nèi)心?!焙赂Σ蛔屪约旱恼Z氣中帶出得意。
蘇建平嘆了一聲:“看來有些事是裝不來的。因為一個眼神,你就開始調(diào)查我?”
郝根生搖搖頭:“當時我只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并沒想太多,直到我聽說了生雞蛋的事,知道你隱瞞方文霞上樓頂真正的原因之后,再回想你的眼神,就知道這里面有問題?!?/p>
“也許我當時不是故意隱瞞,而是因為家里出事心慌意亂之下忘了呢?”蘇建平忽然變得饒有興致,像是在跟人探討某個學術(shù)問題。
這讓郝根生想起了耿一東的話,很多人確實是這樣認為的。他也努力用一種探討問題的語氣說:“一件堅持了好長時間并且?guī)缀醭闪松盍晳T的事,你怎么會忘?再說,當天晚上你從辦公室給方文霞打電話,不正是提醒她別忘了上樓頂拿雞蛋嗎?”
蘇建平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抬起,透過不斷升騰的水汽看過去,郝根生突然覺得他的臉竟變得有些遙遠。
“結(jié)婚之前,她的性格一直挺好的,孝順,勤快,知道疼人,可結(jié)婚之后沒多久,她就開始變了,越來越蠻橫霸道,越來越不講理,把錢看得越來越重,對我父母的態(tài)度越來越差,對她自己家的人也是一樣。她父母去世后,為了跟哥哥爭房子,打得不可開交,后來干脆就斷了來往。
“我家房子拆遷時,鄰居們都搬了,她說補償款不合理,就是不搬。我勸她,她就罵我窩囊,沒出息。當時那么大一片地都拆了,就剩我家孤零零一座房子,到最后連水電都沒了,她還是不搬,反倒跑到區(qū)政府去鬧。后來區(qū)里找到我們學校,校長找我做工作。我說我在家說話不管用,校長不信,我就帶著他一起去我家,結(jié)果進去沒說幾句,她就把校長和我都給趕出來了。校長最后跟我說,兄弟,以前真不知道你過的是這樣的日子,以后還幾十年呢,好自為之吧。
“最后拆遷補償拿到了,八十五萬,可以在偏一點兒的地方買套不錯的房子。她卻把錢把住了,一分也不拿出來,說是要和我媽住一起,方便照顧老人。我說那里有我外甥女呢,她說孩子在那兒老人還得受累,我們搬過去就能讓老人歇歇了,等過兩年房子便宜了再買套大的,連我媽一起搬過去住。我那時還以為她真是這么想的,沒想到算是引狼入室了。
“搬過去沒多長時間,她就開始找茬兒摔盆打碗,指桑罵槐。我媽哪里說得過她?我要向著我媽說幾句,她就吵得更厲害,還說要去單位找我們領(lǐng)導評理。我是為人師表的人哪,要是那樣一鬧,我還怎么面對學生?所以只能忍了。就這樣,她越來越肆無忌憚,最后我媽病倒了,她還是不依不饒,直到我媽去世。我媽是生生被她氣死的……”
說到這兒,蘇建平用手抹了一下眼角。郝根生卻意識到,蘇建平那冷漠的眼神也許正是因為這件事,于是就問:“從那時開始,你就恨上她了吧?”
蘇建平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們的女兒佳佳從小是跟著奶奶長大的,跟老人感情特別深。我媽去世時,她正在北京上大學,回來后聽說了奶奶的死因,跟她媽大吵了一架。從那以后,娘兒倆就不怎么說話了,每次放假,孩子回家都是短短幾天就走,我知道,她心里也恨她媽媽。”
一個“也”字,算是回答了郝根生的問題。
“兩年前,她畢業(yè)回到市里,在一家外資企業(yè)工作,但是堅決不肯回家住,一直住在公司宿舍。去年國慶節(jié)她回家了,還帶了個小伙子,說是男朋友。我看那小伙子人挺不錯的,老實厚道,可方文霞知道那小伙子家在甘肅農(nóng)村之后,堅決不同意,生生把人家趕走了。從那以后,佳佳就再也沒回過家。
“除了折騰家里人,她還折騰鄰居,在綠地里種菜、在樓頂養(yǎng)雞、搭違章建筑,想起什么就是什么,從來不管別人的感受。還有,往別人車上扔垃圾,扎人家的汽車輪胎,都是她干的。我也勸過她——雖然明知道勸了也沒用,她不僅不聽,而且張口就罵。后來綠地里的菜被清了、違章的房子被拆了、樓頂也被查了幾次,她把氣都撒在我身上,說我窩囊,不像個男人,不知道給自己家人幫忙。再后來她一直告你,除了想弄點兒賠償,還因為她覺得只要一直到處告你的狀,樓頂?shù)碾u籠和葡萄架就不會被拆了。”
郝根生苦笑,把自己和單位折騰得苦不堪言的信訪,僅僅是因為方文霞想保住自己的開心農(nóng)場。
“可是告到后來,她好像已經(jīng)完全忘了當初的打算,就是一門心思把你告倒,就像走火入魔似的,每天家也不收拾,飯也不做,就想著往哪兒告狀。每天晚上我下班還要做飯,她吃完飯連碗都不刷,就繼續(xù)回屋整你的材料。我們家那樣子你也看見了,那還是過日子的嗎?有時我就想,如果我媽不是那么早去世,就能看見佳佳生孩子,那時四世同堂,該是多好的一家人,可硬生生地被這個女人毀了?!?/p>
郝根生沒再發(fā)問,他知道對方還會繼續(xù)說下去,而且,下面的才是重點。
“當初她在樓頂搭葡萄架、養(yǎng)雞時,我也勸過她,那樣可能會有危險,她卻說我咒她,我就不再說了。后來有一天,我在報紙上看見一個女人在樓頂遛狗時不小心掉下樓摔死的新聞,心里忽然就想,要是她哪天一不小心掉下去,我的生活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種樣子,起碼不會比現(xiàn)在更差?!闭f到這里,蘇建平端起桌上的酒壞,狠狠地喝了一口,然后看著郝根生的眼睛,卻不再說話了。
郝根生也端起杯喝了一口:“下面的我來說吧——但是,盡管方文霞天天上樓喂雞、澆水,卻一直沒有如你所愿掉下樓去,于是你就想增加這個概率,便告訴了她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偏方,也就是每天晚上十點整都要吃一個剛下的雞蛋。這樣一來,她每晚都要上樓頂,黑燈瞎火的,說不定就能掉下去。為了讓她更信任你,你也經(jīng)常幫她上樓頂拿雞蛋,還能順手把東西放得更亂一些,增加她被絆倒的機會,說不定哪天她真的就會不小心掉下去呢?于是你的生活中有了一個希望……只是現(xiàn)在我有個問題不明白,你為什么不再等下去,而是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呢?你也知道那對你來說是很危險的?!?/p>
蘇建平似笑非笑地看著郝根生,似乎非常滿意對方這種委婉的表達方式,這讓他更容易接受一些?!拔夷赣H去世之后,骨灰送回老家與父親合葬,這是兩個老人的心愿。我家的祖墳在我們家族的耕地里,這么多年一直偷偷埋,村干部也是我們家族的人,所以不管。兩個月前老家來電話,說鄉(xiāng)里開始清理占用耕地的墳地,力度特別大,把所有墳頭都查了一遍,挨家挨戶做工作,骨灰必須遷出,否則將強行平掉。我就想著把父母的骨灰遷回來,在陵園買一塊墓地,這樣掃墓也方便。但是買墓地最便宜的也要三萬塊錢,我平時的工資都是她管著,身上根本沒錢,便跟她商量拿出些錢來,哪怕一半也行,另一半我找我妹妹要。哪知道她卻馬上翻臉,說房子的錢已經(jīng)給我妹妹了,她不欠我們老蘇家的,一分錢也別想拿走。眼看著遷墳的最后期限越來越近,我又不能讓老人的骨灰曝于荒野,你說我怎么辦?
“墓地的事還沒完,佳佳又打來電話,說她要結(jié)婚了,讓我把她的戶口本偷出來??墒菓艨诒疽恢笔撬i著的,我根本沒辦法拿出來。再說佳佳和男朋友剛工作不久,手頭兒肯定沒太多錢,男朋友家里也窮,我們做父母的,多少也要給點兒吧。于是我又跟她商量,你猜她說什么?她說只要她活著,閨女就甭想嫁給那窮小子,更別提拿錢給閨女了。我一直都沒給佳佳回電話,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孩子說。我已經(jīng)對不起我媽了,現(xiàn)在還要對不起孩子……”說到這里,蘇建平又喝了一大口酒,再次停住了話頭兒。
郝根生知道他肯定不會再往下說了,因為再說的話就是坦白交代了。于是他又接了下去:“你覺得,要解決這些問題,方法只有一個,所以你不能再等了。你知道學校傳達室的老孫頭兒愛喝酒,所以每次值班都要專門跑到傳達室陪他喝酒,摸清了他的酒量。還有,你每天上下班騎車時,也會經(jīng)常測試往返一趟最快要多長時間。至于樓頂鑰匙,你借著幫方文霞上樓拿雞蛋的機會自己配了一把,對吧?
“一切準備就緒,你只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了,因為人從樓頂墜地時會發(fā)出很大的聲響。旁邊工地晚上卸料的噪音讓你意識到機會來了,為了萬無一失,你專門去工地問了還要卸幾天。當天晚上,你買了燒雞和一瓶這樣的酒,”郝根生拿起桌上的大高粱,“等到晚自習后開始跟老孫頭兒喝酒。那天晚上,這瓶一斤二兩裝的白酒老孫頭兒喝了多少我不知道,反正多到足以讓他徹底醉倒。九點十五分,你回到辦公室,用座機給方文霞打電話,提醒她十點鐘不要忘了上樓頂拿雞蛋。然后你回到傳達室,從老孫頭兒身上拿出校門的鑰匙,出去之后再反鎖上,用最快的速度回了家。
“當時是晚上九點半左右吧,冬天這個時候街上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你又騎得快,應該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進了小區(qū)也是如此,但是你忘了,有不少人養(yǎng)的大型犬,因為怕與其他狗發(fā)生沖突,也為了不嚇到別人,他們都習慣晚一些遛狗。那天晚上,最少有兩個人看到一個匆匆進入小區(qū)的騎車人的身影,雖然天黑認不清楚,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你。
“你把自行車停到稍遠一點兒的地方,觀察好動靜之后悄悄上樓,幸運的是,你沒有遇到任何鄰居。上到樓頂,你用鑰匙打開門,我看過那道門,雖然是實心門,但鎖著的時候也能推開很大縫隙,大到你足以從外面把門重新鎖上。然后你便站在坡頂門樓的后面,等著方文霞,也等著工地卸料的巨大聲響。
“這二者都沒讓你失望。方文霞正好站在樓邊沿時,巨大的聲音響起,一切都結(jié)束了。而你呢,可能又在樓頂呆了一會兒,以確保樓道里沒有人上下,然后小心地下樓。這次你依舊很幸運,沒有碰到任何人。你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學校,把門重新鎖好,一切都天衣無縫……”說完,郝根生端起杯,沖著蘇建平舉了一下,“喝一個?!?/p>
蘇建平舉起杯,想跟郝根生碰一下,對方卻沒有伸過來的意思,便嘆了一聲,舉杯一飲而盡。郝根生也干了。蘇建平站起身拿過酒瓶給他倒酒,郝根生沒有客氣,看著晶瑩的酒液歡快地翻滾進酒杯,直到杯口才平靜下來。
蘇建平給自己也滿上,又嘆了一聲:“其實,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您?!?/p>
郝根生一怔,只聽蘇建平繼續(xù)說:“我看見過您背6號樓的王奶奶去醫(yī)院,也知道您給有倆癡呆兒子的黃伯伯捐過錢,上次小區(qū)里出了幾起盜竊案,小偷也是您晚上巡邏時抓著的。說實話,我沒見過比您更負責任的警察。方文霞告您,不光是小區(qū)里的人討厭她,我也一直都反對,可惜沒用。后來鄰居們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方文霞一樣厭惡。再這樣下去,我都沒臉在小區(qū)里住下去,更沒臉見您了。有幾次您來找方文霞,我看著您的白頭發(fā)越來越多,臉色也不好,心里特別不是滋味,這都是方文霞給鬧的。如果她繼續(xù)告下去,我擔心您早晚得讓她給拖垮了……”
郝根生無語。蘇建平的這些話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有的人活著,能為社會做出貢獻,能給別人帶來快樂,活得有意義,就像是您??捎械娜嘶钪?,只是給別人帶來麻煩,甚至攪得所有人不得安寧,這樣的人活著有什么意義呢?就像方文霞?,F(xiàn)在她死了,沒有人再告您了,鄰居們也不用再受一個損人利己的潑婦的禍害,我父母的骨灰可以入土為安,佳佳也能和她愛的人結(jié)婚,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這樣難道不好嗎?”
蘇建平還有最后一句話沒有說,就是:“你為什么要追著我不放,一直查下去?”
郝根生當然能夠聽出來,他看向蘇建平,眼神里多了一種讓對方無法直視的東西:“人的生命是至高無上的,沒有人可以隨意剝奪他人的生命,無論被剝奪者是一個怎樣的人。除了法律之外,誰都不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方文霞告我,但她依然是我保護和服務的對象,我有責任勸阻和糾正她不文明的行為,也有責任保護她的正當權(quán)益,這是法律賦予我的職責。你覺得我有選擇嗎?”
蘇建平定定地看著郝根生,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年過半百的老警察。平時,他看到的大多是這個警察面對老百姓和氣的笑臉,還有面對那些淘氣的半大小子們時佯裝生氣的笑罵,即使是面對方文霞一次又一次蠻不講理的謾罵與撒潑,他都始終保持著溫和平靜的笑容,此時他才知道,這個老警察的內(nèi)心卻有著另外的一種堅決,他甚至為之感動了。但很快,這感動便被另外一種心態(tài)所代替,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對手。
“我敬佩您的信仰和忠誠,也佩服您的細致和執(zhí)著,但是,您所做的一切最終都是沒有意義的。”蘇建平臉上的神情再度輕松起來,“您找到了我的動機,找到了我的作案時間,戳穿了我的謊言,甚至找到了目擊者,但您卻沒有找到證據(jù),能直接證明我殺人的證據(jù)。您發(fā)現(xiàn)的一切,最多只能證明我離開學?;氐搅思遥怯帜苷f明什么呢?我有一百個合理的理由去解釋,比如我喝完酒心情不好,自己出了學校去河邊散心,又或者我忽然發(fā)現(xiàn)有東西忘在家里,回去拿了,但到了樓下又意識到值班不能輕易脫崗,所以很快趕回學校。也就是說,我并沒有上樓?!碧K建平的語氣里漸漸多了一種戲謔的意味,“退一萬步說,就算您能證明我當時跟方文霞一起在樓頂上,也不能因此就指控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看著那張在水汽后面時隱時現(xiàn)的臉上若有若無的笑意,郝根生也笑了:“既然你知道這些,為什么還要那么費盡周折?要知道,過程越復雜越容易出現(xiàn)破綻。”
“要做成這件事本身就很復雜。如果前期選擇省事,后期就會很麻煩。比如我不選擇值班的時間,就會作為第一嫌疑人面對警方無休止的調(diào)查,你們會羈押我一段時間,查遍我所有的事情,最后就算找不到任何證據(jù),我也一樣會背負著殺妻的罪名生活下去。反之,如果前期準備做得充分,后面就不會有麻煩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會刻意去追查所謂的動機、時間或者謊言,意外死亡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做出,您所有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最終都會像方文霞告您的那些材料一樣毫無用處,對嗎?”
郝根生認真地打量著對面的男人,他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其實在今天見面之前,他自己也曾思考過這個問題,現(xiàn)在,他決定說出自己思考的結(jié)果:“沒有任何一件事是沒有意義的,哪怕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你走在路上,隨意踢開一顆小石子,你那樣做了,是因為你需要放松一下,或者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p>
郝根生說得很慢,好像生怕對方聽不明白?!爱斘野l(fā)現(xiàn)方文霞的死有疑點時,就覺得欠了她一樣東西。當初她那么恨我,四處告我,我都沒覺得對她有虧欠,因為我做的都是對的,但是她死后,我卻有了這種虧欠的感覺,因為,我欠她一個真相。在今天的談話之前,所有的一切都還只是推測,盡管我查到了那么多東西,直到你剛才親口說出那些話,才讓我真正找到了真相?!?/p>
說著,郝根生又端起杯,對著蘇建平遙遙一舉,然后自顧自喝下去?!拔抑垃F(xiàn)在你心里想的什么。你在想,找到真相又如何,一樣無法定你的罪。是啊,根據(jù)我目前掌握的證據(jù),確實無法定你的罪。就像你自以為萬無一失的計劃其實也有很多破綻一樣,這世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十全十美沒有缺陷,包括法律。但是,人在做了壞事之后,受到的懲罰并不只局限于法律的懲處。比如你把方文霞推下樓的那一刻,將會永遠存在于你的腦海里,不管你是吃飯、上課、跟朋友聚會,或者你看到任何一件與她相關(guān)的東西,或者是你花著那筆錢的時候,那一幕都會不斷地從你的腦海里跳出來。特別是在睡夢中,這一幕會更加真實地再現(xiàn),讓你一遍遍目睹自己的罪惡?!?/p>
郝根生看到蘇建平的臉色變了,他知道自己說對了,“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這一切將伴隨你多久?我告訴你,是一生,除非你受到應有的懲罰??上У氖?,即使你現(xiàn)在跑到公安局去自首,說就是自己把方文霞推下樓的,如果沒有證據(jù),我們一樣無法定你的罪,你將繼續(xù)以自由之身,承受那可怕的夢?!?/p>
說到這里,郝根生忽然有一種巨大的成就感。在幾十年的從警生涯里,他從來沒有以這樣縝密的邏輯這樣的條理分析過任何一個人,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惡毒,但卻并不想停止?!耙苍S你還有一個希望,那就是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會堅持尋找能證明你有罪的證據(jù),也許有一天,當我終于把手銬戴在你手上的那一刻,你會真誠地對我說,謝謝?!?/p>
話說完了,郝根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蘇建平的眼神恢復了冷漠,但郝根生可以從那冷漠中看到隱藏的驚惶,那不是要掩藏內(nèi)心罪惡的驚惶,而是一種向外發(fā)散的、想要尋求答案或者幫助的驚惶。呆了許久,他才對郝根生說了一句:“那我等著你。”
第二天早上,郝根生沒有去上班,對于他來說,幾十年來這是第一次沒有任何原因不去上班,他甚至沒有給所里打電話。
忙活了半天,看著擦得干干凈凈的家具,拖得光可照人的地面,還有陽臺上掛滿的剛洗好的衣服,郝根生忽然覺得,做做家務,澆澆花,看看報,其實這樣的生活也很不錯,離了自己,地球照樣轉(zhuǎn)得有聲有色的。
十一點的時候,手機響了,是劉勝利,告訴了他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蘇建平死了。
所有的花花草草立刻被拋在了腦后。
蘇建平是墜樓死的,就是從方文霞掉下去的那個位置,落地時,正好砸在那片剛剛?cè)隽耸业牡胤?。不過這次確實是意外,因為現(xiàn)場有不止一個目擊者。
當天早上,蘇建平先去了居委會,表達了想自行拆除樓頂開心農(nóng)場的想法,請居委會出面雇兩個街里的保潔員幫著做清除工作。然后又去了附近的農(nóng)貿(mào)市場,找到一個專賣活雞的小販,說好以二十五塊錢一只的價格收購他家的活雞。之后就帶著兩個保潔員上了樓頂,居委會兩位盡職的大媽也跟了上去。
兩名保潔員負責拆除葡萄架和搬運木箱,蘇建平則打開雞籠,從里面掏雞往麻袋里裝。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可當蘇建平的手再一次從雞籠里出來的時候,手里抓著的是一只體形特別大的公雞。那只公雞撲棱著翅膀不停地掙扎,忽然一下就掙脫了蘇建平的手,撲騰到剛剛站直身子的蘇建平臉上。蘇建平倒退著踉蹌了好幾步,一下子就從當初方文霞墜落的地方掉了下去,那只雞也跟著掉了下去。
在場的人目瞪口呆,跑下樓時,卻見蘇建平仰面躺在地上,口鼻出血,已經(jīng)沒了氣息。那只公雞就倒在他的身邊,頭上赫然是半個雞冠子,見到眾人,竟然掙扎著站了起來,打出了一聲嘹亮的啼鳴,然后倒下,死了。
當天下午,郝根生夾著戶口簿,又出現(xiàn)在洪湖里的樓群里,走東串西的,見了人依然熱情地打個招呼。路過方文霞家樓下時,誰也沒有聽到,他發(fā)出的那一聲輕輕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