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子涵
貴陽花溪東岸一排青黛的低山,一片蔥綠的叢林,我喜歡周末一個人爬上去聽風。那風聲低緩流過時,就像青島石老人海濱——韻韻的浪花在海面拂過。
這時,一個老人就會映在我的眼簾,睿智、善良、敏感、執(zhí)著,漸漸清晰向著我微笑,又漸漸淡去像海浪,也像山風。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回家讀他的散文詩——
銅,銅的穿透是一種聲音,不,銅是穿透一切的聲音,傳導熱能。
從高原升起,從高原升起的太陽,當然孤獨。從土地升起,從貧瘠的土地升起的太陽,當然孤獨。
痛苦的輪子轉(zhuǎn)動,不是向日葵。
這是他一九九四年寫的散文詩《銅的穿透》中的一段,他寫信說是寫給我的。那時,我工作和生活在銅仁,他說“銅的聲音”受此啟發(fā),又說:“當然又不限于此,更重要的,乃是源于他的散文詩那銅一樣堅硬和沉重的聲音質(zhì)地?!?/p>
海浪聲里,銅的回音。我無盡感激于他對我的評價。那時我二十九歲,還是一個進城生活不到十年、跟著徐成淼老師寫散文詩才三四年的年輕娃娃。一九九三年十月我的第一部散文詩集《孤獨的太陽》被廣西的田景豐先生編輯出版后,次年九月,四川的海夢先生通知我到青島參加94金秋全國散文詩筆會。我就是這時第一次和耿林莽老師見面的。
那次筆會上,名家薈萃,高手云集,我自然是靜悄悄地看呵、聽呵、跟呵,一臉新奇,無盡趣味,目不暇接。不想到,他注意到了我。第一天的會間,他拉我到會場一角坐在沙發(fā)上敘談。忐忑中聽他一句句親問,驚慌中回答著他的問話。散文詩界盛名如熾的老人一點也不盛氣凌人,卻是晨光灑照波浪般慈祥、親切、和善。我遇到真正的大家的風范,也感受到我人生的幸運和存在的值得。第二天中午,我攜著一小盒苦丁茶到會議賓館二樓的寢室拜望他。見到我,他差不多激動得從座椅上跳了起來。我感佩于他博大的謙遜,永不衰竭的激情,至老猶存的純真,以及對年輕詩人的懇切相待。離開時,他脫口而道:“讓我們成為好朋友吧。”此時,有一種力量沖破我那緊裹卑微的硬殼,我與他緊緊擁抱起來。后來,他在散文《苦茶成滋味》中描述道:“看著他那雙盈滿憂郁,卻又似深潭的真誠目光,便覺得他便是一輪孤獨的太陽。”并且緊接著又以《高原升起“孤獨的太陽”》為題,寫了一篇長文評論我那本薄薄的散文詩集。
筆會開了五天,閉幕那天上午,差不多都是主辦方、承辦方、作協(xié)領(lǐng)導作總結(jié)性講話??墒撬业街鞒秩耍骸澳懿荒軘D點時間讓來自貴州的年輕詩人發(fā)個言?”他出面,顯然被應(yīng)允了。我上臺作了《散文詩需要一場精神革命》的簡短發(fā)言。當時或許年輕不更事,或者無知者無畏,抑或散文詩的傳統(tǒng)力量本來就強大,我提出散文詩“要對生命意識、哲學意識、文化意識、社會意識的深刻體驗和人類精神狀態(tài)的全新總結(jié)”,卻遭到一部分人異論。但擁護者亦眾,他是最堅定的支持者。發(fā)言下臺后他對我說,精神革命的核心在于“人格建設(shè)”;秦兆基先生、王志清先生也附議:“精神革命”的目的,是使散文詩走向高雅、走向嚴肅、走向宏闊。就散文詩的高雅和嚴肅問題,老中青三代私下小會進行了探討。所謂“高雅”和“嚴肅”,在于它表達的是人的心靈,在于它那高貴的氣質(zhì)美和人格美,以及正直、善良、純凈、博愛的精神內(nèi)涵。我的一些初識和淺見,得到他以及其他賢達的認可,喜悅和感激之情無可言表。
筆會結(jié)束后還有半天時間,參會代表中我是唯一被他邀請到他家中再敘的人,那時他住在信號山路,他熱情地領(lǐng)著我穿過幾條街就到了。他詳細談了我的《孤獨的太陽》,說這是一部充滿激情、力度和現(xiàn)代氣質(zhì)的新型散文詩,并叮囑一定要堅持寫下去。他說他最喜歡其中《少女和馬》一組,“不是游記式地作走馬觀花的介紹,完全從現(xiàn)實的觀畫者的‘現(xiàn)在,進入了‘超現(xiàn)實的夢境?!蔽艺f,家鄉(xiāng)有很多原始巖畫,總覺得隱含著豐富的內(nèi)涵,彌漫著濃郁的詩意。一次在報紙上看了幾幅賀蘭山的巖畫,一時生起感受、產(chǎn)生聯(lián)想就寫出《少女和馬》。由此我明白,詩與現(xiàn)實是需要距離和冷卻的,先將直觀消融,再抽象成一種精神,然后還原為意象、激活成詩句。他很贊同,接著又講,“靜止的巖畫動了起來,感情化、戲劇化、神話化了,成為燦爛、耀目、神奇、變幻著的動感形態(tài),成為幻思、聲響、色影與詩情交織的夢幻奇觀,是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精品?!焙髞恚谠S多文章中都提到這組作品。大約過了兩個小時要告別時,他簽名贈我一部出版不久的《耿林莽散文詩選》,并緊握我的手說:“希望你將來也寫這么一部書贈給我?!毕肫鹚麑ι⑽脑姷臒o限忠誠,對年輕一代的無比關(guān)心,感佩和激動的眼淚就涌了出來。隨后我凝噎無語地離開了他家,內(nèi)心充盈而一臉肅敬地坐上了返回西南的火車。
之后是相隔兩千公里持續(xù)不斷的鴻書往來,詞語之間浸含著牽掛、激勵、傾訴、慰藉,也有著詩藝探索、成果互享、有無互通、愿望相寄的大量內(nèi)容。當然,更多的是提醒,提醒應(yīng)該堅守的,規(guī)避容易走偏的。一九九五年四月五日那封信,他寫道:“我已年近七十,但還想活,雖然這個世界充滿困惑。但因為有你,有散文詩,我便留戀這個人間。這次信,想談?wù)動嘘P(guān)散文詩的一些觀點、想法,與你交流?!毙艑懙谜媲懈腥?,接著他就在長長的信里,談了“關(guān)于抒情”、“關(guān)于意象”、“關(guān)于語言”、“關(guān)于技巧”、“關(guān)于生活和思想”、“關(guān)于‘新潮和‘主義”……在整個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困惑期和探索期,他的信就是一服良藥,讓人病去身輕,心清目明。后來經(jīng)他同意,我推薦到貴州省作協(xié)主辦的《文學窗》雜志發(fā)表,為引導貴州散文詩的健康發(fā)展發(fā)揮了不小的作用。
一九九五年《散文詩世界》第3期,刊載了一組他創(chuàng)作的歷史題材散文詩《扇魂——諸葛亮詩傳》,他立即剪下寄給了我,并隨信言道:“《知音》一題,可讀出弦外意否?”我展紙細讀,《知音》一章側(cè)寫姜維。我明白了“弦外意”為何,于是寫了《星空》《大海》以及較長的同題散文詩《知音》酬答他。其中一個片斷寫道:
你的琴聲一直不斷,縱幾千里之遙,依然響徹于我聆聽的雙耳,濡染我荒蕪的心。
諸葛以二十四卷相贈,而你的拳拳之心,殷切之望,又弱于幾十捆教科書嗎?
只是我不及姜維之才,恐遲早有負于你。
詩之大業(yè),日潰千里,挽狂瀾于既倒,難,難??!
可你“窮則思變”,哪怕開拓“一勺之新”,依然率眾“突圍”。
其勃然蒼勁之舉,老當益壯之概,讓世人感懷,我輩振奮。
你始終注視著我。臉上的“玫瑰色”漸漸浮現(xiàn),微笑的雙眼閃爍信任的光芒,直至永遠。
你以終生愿望相托,而我以終生努力相許。
這本身不就是詩的生命嗎?兩代詩人因散文詩結(jié)下的情誼如此這般,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用任何東西都無法換來的晶瑩的心靈和一生的幸運。二○○○年春節(jié),我打電話給他拜年,隨即他寫了一章題為《雪的冷暖》的散文詩寄給我:“一萬里太遠,卻又很近。我聽到了雪落在你頭發(fā)上的聲音。/……我聽到了從遙遠電波中傳過來的銅的震響,銅的音韻。/我看見了你頭發(fā)上的/雪,晶瑩,潔白。/……化雪的春水,從我的眼眶里流出來了,/她是/熱的?!笨戳诉@章詩,心靈在震響,我也流淚了。
第二次與他見面,是九年后的二○○三年夏天,我隨一個考察團從貴陽到北京,再從大連過海,到煙臺、威海,在青島停留一天半,再直奔杭州考察蘇浙滬。上午在海爾集團參觀結(jié)束后我打電話給他,說晚上要去拜訪他。電話里他很興奮,連聲說幾個“你來了!”飽滿純真的聲音透出的仍是那樣的真摯和熱忱。他說他已搬到珠海一路去了,怕我找不到他家。我說我早知道了,其實新址已經(jīng)通了好多年的信。
到了晚上,考察團召開北方階段的考察總結(jié)會,不準請假,我好生納悶,快到九點了我如坐針氈。眼看時間不多了,我只好用小學時用過的方式,捂著肚子去請假,那領(lǐng)導居然同意了。然后打的直奔珠海一路。盡管是夏天,青島的晚上還是很涼的,而他快八十的老人了,竟然一直站在樓下大道一邊的站臺等我。我心不忍,頓生凝重。見面一陣寒暄,他倒若無其事。他拉著我,拍著我的肩膀,仿佛拍掉塵灰,欣喜迎接遠歸的游子。那一晚,相談甚歡,快聊到十二點才回賓館。后來我一換算,青島的十二點已經(jīng)很晚了,相當于貴陽深夜的兩到三點,真有愧于他老人家??!后來他寫信說:“你那次來太匆促,未能陪你出去走走,或?qū)贫?,總覺遺憾和歉疚,因為,我們見面的機會太少、太少了。”我總感覺到,一位心襟博大、胸懷慈悲的人,總是體諒別人而責罰自己,這正是他強調(diào)的“人格建設(shè)”的知行合一。散文詩要內(nèi)外兼修,這種人格魅力的修煉是必不可少的基礎(chǔ),而我也就在這樣的感染浸潤下一步一步出發(fā)。
二○○四年七月,我離開曾經(jīng)工作十五年的報社改行到大學任教,他滿是歡喜,寫信說,高校氛圍好,是一個有利于寫作的去處。的確,到大學去,可使自己從正義的假象中擺脫出來,從無端的耗損中逃離出來,從思想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那時的大學還相對自由清靜,人們在學術(shù)氛圍的浸潤下還很純凈質(zhì)樸,充滿信仰和夢想,于我可望在新的環(huán)境里清理自己、整合自己、提升自己,改變一下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面貌。從幾年前的《南長城》到這時的《喀斯特之詩》,寫了一些長篇散文詩,題材上轉(zhuǎn)向地域民族文化書寫。當然這種“轉(zhuǎn)型”,也有許多糾結(jié)。一方面長詩包容量大,能表達大情懷,寫作大題材,適合于我一向追求的宏闊風格;但另一方面,虛實不好把握,容易讓詩意流失。他似乎也敏感地注意到了我的這些變化和困惑。令人動容而感激的是,九月和十一月,他連續(xù)寫來兩封長信,大談長詩的優(yōu)劣,以及提出弊大于利的理由。他說,“散文詩的問題,關(guān)鍵在內(nèi)容?!薄皠?chuàng)新的出發(fā)點是內(nèi)容,而不是形式、技巧?!焙翢o疑問,他說到了要害處。不僅如此,更為要害的是,他指出:“當今散文詩界,論才華和修養(yǎng),你是特出色的一個,這絕非虛詞。我希望你極端珍視這一點,不要浪費,不要走錯方向,那太可惜。你的才華、毅力、修養(yǎng)、生活底子,均絕佳。注意:絕佳。但我覺藝術(shù)觀上有片面性、偏激之處?!彼诠膭钗业耐瑫r,基本上指出我的長詩寫作實踐的失??;而對我散文詩藝術(shù)觀的看法,我從他一九九五年四月五日寫的那封長信里就感受出來了,也就是說,要慎重對待西方技巧。我明白,他一直在用心地引導我和扶植我。那么,對于長詩寫作,他認為:“地方性、民族性都重要,史詩規(guī)模的宏大追求也是可以探索、嘗試的,但不必投入全部精力。史詩之所以不發(fā)達,自有其藝術(shù)規(guī)律上不易解決的難度和讀者難以接受的客觀制約,絕非偶然。”他舉例指出中外歷史上出現(xiàn)的史詩、大賦和現(xiàn)當代的一些抒情長詩,“冗長、沉悶、單調(diào)”,“依靠詞藻、氣勢、排比、空洞抒情、夸張(浮夸)等手段,無法吸引讀者讀下去?!彼f:“詩,說到底是最凝練、簡潔的文學樣式,這便與‘鴻篇巨制有先天性的矛盾?!碑斎唬鲝垺安灰蚤L短論英雄”,但是,“決不是越長越好,也不是越‘新越好。藝術(shù)標準,只有好與壞,美與丑,不是新與舊,長與短”。我也極認真地回了一封長信,對自己進行一番極認真的總結(jié)、清理和反思,當然也有一些堅執(zhí)。不過,更可貴更值得珍惜的是,在一些分歧討論中獲得更加理解和包容,讓情誼更加牢固和持久。
又有十多年沒有機會見到他了,逢年過節(jié)我要打一打電話聽一下他的聲音,而他每年也要給我寄來三五封信,但他總是在信中強調(diào)還是要多寫信給他。這或許是我們各自的需求吧,并不矛盾,更有幾分期待中的情趣。他每次來信,總要談一些散文詩的現(xiàn)狀與問題,他說,只有信中才能展得開。二○○六年九月十四日的來信,談到當前散文詩創(chuàng)作時說:“散文詩面臨商品化強烈的襲擊和侵蝕,可怕。”“‘俗與‘雅已成為散文詩兩種走向的焦點?!倍稹鹌吣晔露諄硇耪f:“散文詩要在內(nèi)容上開拓,是對的,但不能放棄美的追求。近來發(fā)表的散文詩,有一種粗鄙化趨勢,值得注意。詩壇亦如此,不下功夫,以不負責任的態(tài)度對待創(chuàng)作?!倍稹鸢四晔缕呷諄硇胖赋觯骸吧唐坊c官氣息”嚴重“入侵”散文詩界;散文詩評論“庸俗吹捧,連篇累牘?!辈⒁约逼鹊男那楹粲酰骸吧⑽脑娨氐米〖拍?!”二○○八年十一月十九日來信說:“散文詩現(xiàn)狀與前途均不太樂觀,處于強勢政治、經(jīng)濟影響下的純文學,再加上商品化(大眾文化)的壓力,處境可以想見?!倍稹鹁拍耆露諄硇鸥搅艘黄对姼柙驴罚?月號·下半月)對他的訪談錄,其中他的一段話:“散文詩這一文體,從其詩性氣質(zhì)上,便有一種可稱之為‘寂寞的品格。純凈,清高,與金錢權(quán)勢追逐那些庸俗世態(tài)格格不入。”“這種天生與庸俗世態(tài)不相容的品格,便是‘雅的情操了?!彼嬲]道:“散文詩是美的,其高雅、寧靜之美,是詩人人格、品質(zhì)和美學修養(yǎng)等綜合素質(zhì)決定的,守住它,才不致被侵蝕?!薄麑ι⑽脑娗巴镜乃紤]可見一斑,同時可知他是要借書信這種傳統(tǒng)形式進行散文詩話語表達與交流,說不定他是中國“書信體文論”的最后一位作者了。
二○一三年起,我轉(zhuǎn)向漢字散文詩寫作。這個創(chuàng)作機緣,是因為《漢字全息學》這本書,這是孔子七十七代孫孔刃非先生寫的,孔先生稱漢字蘊藏著宇宙人間的全部信息,我信這個。漢字有著鮮明的詩性特征,用散文詩來解讀漢字是一種恰當而有效的方式。他似乎發(fā)現(xiàn)我的散文詩又一次“轉(zhuǎn)向”。他讀了我發(fā)表在《散文詩世界》二○一三年第五期上的一組漢字散文詩后寫信說:“這是一個創(chuàng)舉,為散文詩開啟了一扇新的樣式和題材的門路?!蓖瑫r他建議:“盡量在形象化上下工夫”,“必要的情節(jié)性、細節(jié)性均可注入”,“不必過分拘泥,盡可能減少抽象性”。這個建議很及時,祛除了我在漢字散文詩寫作中的困惑,也是創(chuàng)作漢字散文詩必須注意的問題。后來我陸續(xù)寫作和發(fā)表了50多章?!肚鄭u文學》二○一五年第一期選發(fā)我的一組《漢字意象》,他看到后立即來信道:“你的漢字系列,是一個創(chuàng)舉,以前寫的也有些佳作,如《咒》,但有的略感詩意淡些。而近期的就不同了,超越說文解字,向外延伸,這種寫法我以為值得發(fā)揚?!彼€選了一章《坐》,寫了賞析文章寄到上?!段膶W報》去發(fā)表。所以,我總相信一句話:“人在做,天在看?!边@個“天”就是我生命中隱隱約約護佑我、昭示我的那些貴人。我每寫一章散文詩,遠隔兩千公里的他似乎都在默默地注視我、評點我、引領(lǐng)我,這是人間難有的情誼和福報。
海浪依然翻卷,讓我沐浴于思想之大海,穿越時空。我們因散文詩而交往二十多年,銅的震響綿延不斷。這種精神力量使我們有著巨大的抵抗絕望的理由。明年,他就要滿九十歲了。謹以此文,獻給——他從來把我稱“弟”并只能讓我稱他為“兄”的耿林莽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