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俊士
老頭
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是何時開始自說自話的。不是不想和人嘮嗑,是碰不到熟人,親友也不來串門。每天,各自忙各自的,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望望山,山也孤獨(dú),一座一座離得那么遠(yuǎn)。
兒子一家距這里更遠(yuǎn)。
再看看水,水也甚是寂寞無奈,這兒一汪那兒一汪。
云也一朵是一朵,飄游得如此散漫。
青蛙的鼓噪聲零零落落,讓人辨不明出處。
那幾棵百年老槐樹,挨得不遠(yuǎn)也不近,落光葉子的枝爪,顫巍巍舉向天空,似乎在捕捉什么,卻什么也捕捉不到。
天,說黑就黑了。鴿子們的竊竊私語,依然清晰可聞。
高處,一顆星星出現(xiàn),緊接著是無數(shù)顆,匯成星河,流淌。
村口,一只旱煙鍋,宛若一顆另類的星,孤獨(dú),明明滅滅。
?;丶铱纯椿丶铱纯础謾C(jī)鈴聲突然響起。他打個激靈,按接聽鍵,急嘴問道,我那乖孫子放學(xué)了嗎?他想爺爺了嗎?喂!說話呀!龜兒子,你咋不說話?
話筒里終于蹦出一句話,對不起,我按錯號碼了。
白妞
一場透雨過后,風(fēng)越吹越慢,因?yàn)楸姸嗟目慕O。
一群綿羊興奮得咩咩大叫,它們的聲音白雪雪的。
幾棵老樹吐出的楊絮柳絮散亂,也是白雪雪的。
池塘里鳧著白云,也鳧著十幾對白鵝、白鴨子。
池塘邊有棵不大不小的梨樹,枝杈上綴滿白晃晃的花朵。
一群白絨球似的小雞,在梨樹下滾動來滾動去。
它們嘰嘰嘰嘰亂叫,綠豆粒似的小眼睛四處亂看,是那么招人愛憐。
白妞身著純白連衣裙翩翩而來,她凝睇著這一切,心里毛乎乎暖融融的。
手機(jī)冷不丁響了一聲,是短信提示。
短信是她的新婚男人從外省發(fā)來的,只有七個字:我想你,你想我嗎?
她回了三個字:你說呢?
不知道。
為什么?
因?yàn)?,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笨的女人。
白妞羞赧得直跺高跟鞋,那張白瓷般的鴨蛋臉,突然紅了,像熟透的蘋果。
寂靜
大年在鞭炮的喧嚷聲中溜走了,眨眼間,小年的焰火灰飛煙滅,村莊終于寂靜下來。
平平淡淡才是真,雞毛蒜皮柴米油鹽才是實(shí),犁耙耩種才是根本。
白雪融化,凍土自動暄松,村莊里的人數(shù)突然銳減。
站臺上,一位肩扛鋪蓋卷的漢子,與手掐衣角的嬌妻話別,竟然無話可說。他倆相互凝望著,近在咫尺,對方的面容卻模糊不清,仿佛隔著濃濃的水霧。
寂靜的村莊更寂靜了,甚至輕輕的一聲狗叫,全村都能聽見。
梨樹開花,綻放出為數(shù)眾多的活計。女人們扒明兒就你呼我喚往村外奔,到地里撲住活兒就干,大汗淋漓也不停歇,仿佛干活越多,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越能把孤獨(dú)與寂寞擠對到九霄云外。
遠(yuǎn)處,一位中年女子蹴在那兒拔草,整個人矮小成了一個逗點(diǎn)。
近處,一位新媳婦鋤地累了,手掐腰眼,仰面朝天,似乎在辨云識天氣。
這邊是位靚嫂,邊搖耬邊和拉耬的灰毛驢嘮閑篇,間或跟一只不知從哪兒飛來的禿尾斑鳩逗幾句嘴兒。
家里走了當(dāng)家人,孩子們突然懂事許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不用指使,順手就做了。比如劈柴,擇菜,洗碗,喂豬,喂雞,既不耽誤上學(xué),又不惹媽媽生氣,何樂而不為呢?
夜晚真的很難熬,都怪那個遠(yuǎn)離三千的男人,在手機(jī)里一句緊似一句地,撂些熱火火的腥膻話,讓人心里癢酥酥的。
月月能過大年多好,月月過罷大年,緊接著再過小年多好……女人愛癡人說夢,可是,把男人回家比喻為過年,這也忒抬舉他們了。
窗外刮起了小南風(fēng),呼嚕呼嚕,很輕微的聲響,仿佛睡熟的女人,在打鼾。
一天
清晨,大紅公雞嗚嗚啼,牛哞馬嘶,鵝鴨呱呱鬧。吱嘎!女人笑瞇瞇拉開棕紫色大鐵門,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早飯簡單而快捷,不然,上學(xué)的兒女會遲到。老人牙口不好,吃不得熱飯,就留在箅子里,囑咐公婆待會兒慢慢吃。我要下地了,話音未落地,人已不見蹤影。
女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向村外,無視露珠的好奇被一一跌碎,微風(fēng)輕輕吹,太陽鮮嫩。
那些飄忽的花花綠綠的頭巾,是花花綠綠的莊稼地的象征。
一個女人一臺戲,隔著地塊,擋不住唇槍舌劍逗樂子打嘴仗。那不,一句俏皮話就能迸發(fā)出火星,樹梢上的太陽被熏染,瞬間變得暖烘烘的。有人邊擦汗邊添葷加腥,紅臉的是大姑娘小媳婦。
一片油菜花瓣飄落,帶動眾多油菜花瓣悠悠飄落,聽不到類似下雪的輕響。
一方麥苗為麥穗所累,搖晃著細(xì)瘦腰桿,像女人在勞作間隙做健美操。
一條坎坷不平的田間路,被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語,點(diǎn)綴得飄霞飛紅。
夕陽西下,蜜蜂們?nèi)栽谝盎▍仓胁擅?。急匆匆回家的路上,有個女人拐個彎,去渠岸揪野菜,似乎在找尋,一丁點(diǎn)兒又一丁點(diǎn)兒,生活的零頭。
炊煙讓茅屋平添縷縷仙氣,路燈最先照亮一聲聲綿長而親昵的乳名。
遲歸的羊群是一天里最后一筆,活蹦亂跳,比孩子們還要淘氣。
燈光相繼熄滅,搖籃曲終止,星星仍然熠熠閃爍,村莊在蝙蝠的飛動聲中越睡越沉。
家
男人去外省打工了,但公婆在,這個家還像家。
男人大哥的女兒進(jìn)了幼兒園,需要有人接送,公婆只得去市里常住。老家只剩她一個人,孤零零的。
有時,她真想學(xué)那只白貓,喵嗚喵嗚大叫幾聲。
有時她想,家園的園字,是菜園子的園,家怎么會是菜園子呢?應(yīng)該把園改成圓,家圓,意味著團(tuán)圓,幸福,美滿??稍铝烈彩侨钡臅r候多,圓的時候少,哪能天天中秋,日日八月十五呀!
這年初冬,她生下個男孩,眉眼里不見了愁緒,全是笑,有人陪伴,這才是家。
之后,兒子一年一年長高。她做飯縫衣,每天忙這忙那,家更像家了。
兒子十四歲時,去縣城讀寄宿初中,她突然覺得,腦子里空落落的,像鉆了空的漏椰子。
灶臺旁,那個舊竹籃也空著。
廊檐下,那掛秋千也空著。
家就像一缸清水,掀不起巨浪,以及皺紋似的細(xì)瀾。
她從清水中看到了自己,不是單個的,是一群小金魚在深處游動。
后來,兒子去京城上大學(xué)。
她隨男人也去了京城,在男人所在的工地當(dāng)炊事員。
每逢星期天,兒子總要來那間租屋,看望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伤傆X得,家的味道不夠濃。
她想家了。
她想回家,明知暫時回不了,卻越來越想,魂?duì)繅衾@,老家那塊地方。
守望
滿眼長頭發(fā)女人——桃花,杏花,梨花,槐花,棗花,桐花,椿花。丁香嗓音尖細(xì)的像知了,楊蘭曬不黑的鴨蛋臉仿佛瓷瓶,她們走路的樣子宛若仙女下凡。
村頭原本有個飼養(yǎng)院,生產(chǎn)隊(duì)解散后,牲口棚被拆掉,留下一個土臺子和百米見方一片空地,成為飯市和男人談天說地、博古論今的場所。有時誰家辦紅白事,就在那里放電影或唱大戲。后來改革開放,男人競相外出打工,這片空地轉(zhuǎn)而被留守女人占領(lǐng)。
早晨,天剛放亮,土臺子上就放起了音樂。??﹪颠藛軚|嗆!??﹪颠藛芪鲉?!??﹪颠硕?﹪颠硕?﹪颠藛軉軉堋蝗号唆骠嫫鹞?,有模有樣,那認(rèn)真勁兒,活像電視里的舞蹈比賽。
好多老人和孩童擠在臺下,像在看西洋景。
有個老太太按捺不住,也扭腰擺臀甩手踢腿,卻合不上節(jié)拍,激起諸多笑聲。
村里通了公交車,站牌就豎在空地一角的老槐樹下。
公交車每天停站一次,時間是中午一點(diǎn)一刻。其時,一伙女人正湊在老槐樹下聊閑篇。等到車上的人下光,老槐樹下的女人也走光了。不見自己男人下車,這是預(yù)料之中的事,因?yàn)槟腥藳]有打電話說他要回來。
偏偏有個悶頭俏男人,剛剛電話里還說,我想回家看看,老想老想了,可工地上太忙,工頭催工如催命,走不開呀!女人合上手機(jī),難免有點(diǎn)失落。突然瞥見,男人嬉皮笑臉下了車。死鬼!你、你騙人!她在心里罵道。邊嗔怪邊沖上前去,照著寬厚肩膀來了一通小拳頭,把男人那張生鐵面孔砸紅成了旗面。
轉(zhuǎn)頭,女人騎著踏浪牌電動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集上割肉,買菜,還批發(fā)了一箱牛欄山二鍋頭。
女人從集上回來,男人還在席夢思床上挺尸,睡大頭覺。她又是燉排骨,又是調(diào)餡包餃子,忙活得像在過大年。
男人只住一晚上就走了,女人沒問緣由,她早已習(xí)慣了男人的突如其來,飄忽而去。
白妞結(jié)婚第二年,生下一對龍鳳胎,現(xiàn)在,兒子女兒滿五歲,一起進(jìn)了鎮(zhèn)上的幼兒園。村里有二十幾個孩子在那家幼兒園,都說那里校舍好,老師好,飲食好,還負(fù)責(zé)接送,省心又省力。
下午五點(diǎn)鐘,一幫女人在老槐樹下聚齊,嘰嘰呱呱說笑,等著接寶寶。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校車還沒露面,信號就灌滿耳眼。這幫女人長頸鹿般伸著脖頸,視線匯在那條平坦硬實(shí)的水泥路上,凝成一個焦點(diǎn)。
校車怎么那么慢呀!比老慢牛還慢!像只蝸牛!有女人說。每次都有人這樣說,學(xué)人二話,沒話找話,也不怕招人煩。
校車把寶寶們一一彈射進(jìn)女人們的懷抱,掉頭而去,那首歌又開始回放……紅紅的小臉兒溫暖我的心窩,點(diǎn)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有你的每天都新鮮,有你陽光更燦爛,有你黑夜不黑暗,你是白云我是藍(lán)天……
太陽還掛在西天,女人們領(lǐng)著各自的寶寶,沒有回家,而是去附近地里,或薅草,或間苗,或澆園,或在田埂上,點(diǎn)幾行蕓豆。見縫插針,勤謹(jǐn)?shù)呐硕歼@般如此,如此這般。
夜里,從好多家傳出織機(jī)磕打磕打的響聲,不知道她們是想讓自己更累一些,還是為了止住心頭那點(diǎn)癢癢。
五月槐花香,女人們不約而同,化起了淡妝。
那些狠心的男人一回來,麥子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