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旎
一
看到妮妮發(fā)在朋友圈里的婚紗照,我愣怔許久。
她已經(jīng)到了要做新娘的年紀了,而在我的記憶中,她仿佛還只是個小孩子,圓嘟嘟的臉,愛撅嘴巴,愛翻白眼,有些小脾氣……可是眼前照片中的她,窈窕修長,五官娟秀,頸項柔長,穿大紅色繡了鳳穿牡丹的錦緞旗袍,長發(fā)輕綰,眼神帶一點嬌羞一點歡喜一點風(fēng)情……全然是一個美麗優(yōu)雅的女子模樣。
可是,她是什么時候成長起來的呢?眼前如同一部老片子,畫面中開始還是一個年幼的小女孩,鏡頭一轉(zhuǎn),便是眼前的女子了。而中間,屬于她長達20年光陰,在我的記憶中,卻是一片空白。
忽然一下子,心里覺得那么不安。
這是2015年春季的最后一天,再過幾個小時,手機日歷顯示,便是立夏了??吹侥菽菰谧约旱恼掌蟾窖裕幕槠?,定在陽歷八月一日,建軍節(jié)。
時間已經(jīng)不遠。
是的,她要結(jié)婚了,這對她對我們整個家庭來說,都算得上一件大事。可是,直到這一日,都沒有誰告訴我她要結(jié)婚了。妮妮或者她的父母,都對我,妮妮唯一的姑姑保持了沉默。
關(guān)了微信,不安的心就微疼起來。
二
許是大我10歲的緣故,小時候哥哥濤很寵我,是“亦兄亦父”的那種寵。小時我貪玩,總是玩到天黑不肯回家,每次,都是濤找到我把我背回去,有時走到半路,我便趴在他的背上睡著了。那時的濤寡言少語,因為貪讀小說眼睛早早近視了,又不肯戴眼鏡,看人看物,便要瞇起原本就不大的眼睛,以至于總給人木訥之感,并不帥氣精干。但是,這個木訥的少年,我愿意承認,曾經(jīng)是很疼愛我的。
高中畢業(yè)后,濤沒有考上大學(xué),考到縣汽車站當了一名檢票員,并在雙方父母撮合下,和他的高中同學(xué)櫻訂了婚。
說起來,濤和櫻也算青梅竹馬,我們兩家住在同一個居民區(qū)的前后兩排,我家的窗口,傾斜對著櫻家的黑色木門,櫻的媽媽做得一手好飯,小時候,我常常跳窗子去她家“蹭飯吃”。
現(xiàn)在想來,櫻的性格和濤是有些像的,內(nèi)斂、寡言,用大人的話說是“老實本分”,算不得漂亮,卻也五官清秀,讀到高二便去酒廠做了流水線上的一名普通工人。
現(xiàn)在,我愿意公正地回憶曾經(jīng)和櫻相處的日子,櫻在的酒廠非常大,廠區(qū)有假山、花園和雕花的彩色回廊,吸引很多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孩子。所以,我假期常常賴在櫻那里,白天,她工作時我滿廠子跑。中午,跟著她去食堂吃飯。因為我在,櫻會多要一兩份肉菜。晚上,我則和櫻一起擠在她宿舍窄小的小床上,聽她那個小小隨身聽里播放的港臺歌曲。有一年夏天,每個晚上我在櫻的小床上入睡時,她都坐在燈下給我織毛衣……
那時的櫻,待我亦如親妹妹,疼愛呵護。
三
我讀中學(xué)的時候,1989年冬天,櫻和濤結(jié)了婚。我用壓歲錢買了玩具熊送給他們做結(jié)婚禮物。
一年后,他們有了妮妮。我14歲,升級為姑姑。
14歲的少女還是不太懂得如何做長輩,更多是好奇,會看著她哭,逗著她笑。那時,濤和櫻住得離我們不太遠,周日會帶著妮妮回家。一家人,享受簡單的天倫之樂。直到后來,那一年除夕。
那時,妮妮4歲。我18歲,考去青島一所院校讀書。
那年除夕,母親忙碌半天準備好了年夜飯,一家人圍坐下來,紅酒剛剛開啟,濤的傳呼機響起來。他看了看,起身去了父親書房回電話,聲音壓得很低。
櫻的面色微變,而濤的電話卻回得很長,等他結(jié)束電話走出來,櫻再也沒有克制住,當場拍桌子指責(zé)濤有“不軌行為”,濤隨即和她爭吵起來。
因為心臟的緣故,父親剛剛辦理了病退。櫻突然的爆發(fā)和隨后兩人的爭執(zhí)激發(fā)了父親心臟的隱患,他臉色突變,捂著胸口身體向一邊傾去。全家人都被嚇壞了,母親一邊讓我打120,一邊迅速找出了父親常備的速效救心丸……
好在有驚無險,在藥物的作用和醫(yī)護人員救助下,父親的心臟平緩下來,沒有去醫(yī)院??晌以趺炊疾荒茉彊押蜐秊榱俗约旱乃绞拢瑪_了一家人的年夜飯并導(dǎo)致父親病發(fā),18歲正是年輕氣盛,所以在安頓好父親后,我大聲對濤和櫻說:“你們的事滾回家解決,以后不許你們再來打擾爸媽。”
沒錯,我用了“滾”那個字,話也說得很重,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解我當時心頭之怒。對那時的我來說,全世界最重要的唯有父母,傷我父母者,我橫恨之。
然后他們就走了,好好的除夕,一家人不歡而散。
母親埋怨我“不懂事”,我并不認可。骨子里,我有我的倔強。
第二天母親打了電話過去,濤說他們“正在辦理離婚”。母親急壞了,父親倒是淡定,說年輕人過日子都會這樣,外人干涉不了,再過上幾年就好了。放心,他們離不了。
四
果然,濤和櫻沒有離婚,不知道他們最終如何解決了那場糾紛,我知道的是,那以后我很少再見到他們一家——濤在隨后不久調(diào)到了市運輸公司,櫻帶著妮妮跟了過去。隔著50公里的距離,他們不再方便頻繁回來。
但我想,距離不是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濤寡言、櫻內(nèi)斂,他們卻都很倔強,和我一樣。盡管后來母親說了多次,我依然不肯承認自己有任何過錯。愛護父母,永遠都是對的。
曾經(jīng)那么親近的關(guān)系,竟就這么突然疏落了,疏落到每年只有春節(jié)時,我們才能倉促地見一面。
他們也只在家待那么一晚,我們變得很客氣,但誰都不提那一次的齟齬。也正因為不提,才無法真正放下和忘記。我們都把那個結(jié)凝在心里,誰都不肯先低頭。
后來,我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了青島,母親貼補我一筆“租房費”。母親并不知道,當時濤的單位也剛分了房子,他們沒有足夠的錢交房款,正四下借錢,又因為“父親身體不好,醫(yī)藥費開銷很大”,所以,他們沒好意思跟父母開口??墒牵赣H卻把僅有的積蓄給了我。有一次母親跟鄰居聊天時,隨口說了這事。
小縣城就那么大,幾天后,櫻便得知了此事。那天,據(jù)濤說,櫻大怒,說父母偏心閨女,沖著濤發(fā)了火。濤理虧,沒吭聲,卻也覺得委屈,中秋節(jié)時,濤喝了點兒酒,便說了出來。
那年中秋節(jié),我也在家。
母親也有些心虛吧,于是解釋了幾句。濤沒有再說什么,櫻也不吭聲,眼神是不悅的。當時依舊“年輕氣盛”的我,對著櫻的眼神和濤的抱怨憤然開口:“錢我會還給爸媽,我從來沒惦記過他們的錢,你們最好也別惦記?!?/p>
此言一出,濤頓時尷尬起來,櫻依舊沒吭聲,卻拉起一旁不明所以的妮妮去了臥室。
那年,妮妮10歲,雖年少卻也有了自己的判斷能力。如同我當年一樣,她敏銳感覺到了我對她爸媽的不滿,在走到臥室門口時,回頭,瞪了我一眼。
母親伸手用力拉我坐下,我住了口。而這次的“事故”,也讓我和濤及櫻之間,變得更加疏離。兩年后,我在青島成家,春節(jié)不再回父母家,更錯開了和濤一家見面的機會。我和他們,已隔得越來越遠,遠到,我?guī)缀醵枷氩黄鹪?jīng)他們愛過我,我也依賴過他們。
他們,應(yīng)該也忘記了吧。
五
就這樣隔著距離,隔著內(nèi)心的隔閡,我們竟然很多年沒有見面,也沒有過聯(lián)系。父母不再試圖說些什么,我們都已長大,而他們,年老得甚至自顧不暇。
后來,妮妮考上大學(xué)時,我回家象征性地送了一份賀禮。見面的時間簡短倉促,只聽得妮妮好像低低喊了我一聲姑姑,然后要了我的電話。
對,那時她已經(jīng)是個秀氣的女孩子了。只是我的記憶,并不深刻。
濤和櫻也都說了謝謝。那么平靜,那么客氣,那么疏離——多年后,我們依舊誰都不提舊事,不提那些隔閡,只是依舊把它種在光陰里,跟隨我們,亦步亦趨。
已無從追究究竟錯在哪里,我和濤,成了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陌生人。
隨后,也依舊在父母口中聽到濤一家三口的簡短消息。而這一次,妮妮的婚期,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父母,更不消說,我?;蛘?,他們并沒有打算告訴我吧。而我的知曉完全是偶然——開通微信后,看到聯(lián)系人中的妮妮,想了想,申請了加為好友。她通過了,彼此并未說過一句話。偶爾,我看看她的朋友圈,她從不自拍照,不曬什么東西。這一次,是唯一的例外。她終究也只是個尋常的女孩子,不想掩飾即將成為新娘的巨大歡喜。
而我,她唯一的姑姑,卻被時光擱淺在這巨大的歡喜之外。
這不是我的錯嗎?于我而言,她只是孩子而已??v然我和她的父母隔閡再深,可是這些年,我又何曾公正地用心地在意和愛過她?
在我愛的缺失里,她已長到了這么大。
六
那個午后,就那么呆呆坐著,妮妮新娘妝的笑臉在暮春的柔軟陽光里輕輕蕩漾。不知怎么,無端想起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午后,我領(lǐng)著妮妮去買棒棒糖,路上,因為不留神的小磕碰,和一個婦人爭了幾句,而被我牽在手里的妮妮,忽然一聲不吭地抬起腿來,照著對方就是一腳,把我都嚇了一跳……
那時的妮妮,兩歲多一點,是個那么小的小孩子。
好像就有眼淚輕輕流下來,滑過臉龐,涼涼的,濕濕的。我忽然問自己,親人之間,真的要計較這么多年、計較誰是誰非、計較誰該先低頭嗎?計較到要錯過一個孩子美好的成長。如此,作為父母的濤和櫻,還有作為姑姑的我,我們贏了什么呢?
點開微信,我分享了妮妮的照片,寫了一句話:我家有女初長成。
三分鐘后,妮妮回了兩個字:姑姑。
編輯/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