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94年,詩人沉河在一首題為《致——》的詩中感嘆:“不要相信任何新鮮的東西/多少個時代都是這樣/所謂靈魂只是靈魂的回憶而已/……誰在哀惋,是誰在哀惋/時代之性質(zhì)已經(jīng)轉變”。我們不清楚這首詩所“致”的對象是誰,是一個逝去的時代,是那個哀惋者,還是另一位智者?“——”像是一種聲音的延宕,又像是拋向虛空中的問題的戛然而止。詩人在吁請對話,旋即又轉入自言自語。我們清楚的是,每一個這樣的時代里,生命在沉淪,靈魂無處可逃,回憶是熬過漫長黑夜的良藥。十多年之后,對于靈魂,詩人還是有這樣的疑問:“我滿足了關于某種東西的美的想象/卻不知道我的靈魂到了哪里/它真是如許輕嗎?輕到我可以/把它輕易地交付出去”(《隨手集》)。也許這一次靈魂沒有被交付給回憶,而是交付給了混沌的現(xiàn)實。
海德格爾分析過奧地利詩人特拉克的詩《靈魂之春》中的一句:“靈魂是大地上陌生的某物。”他感嘆說,這是何等突兀的句子,一下子把我們卷入如下觀念:大地是世俗的、肉身的;相反,靈魂是不朽的、超凡的。我們從這里大概感受到了靈與肉的對立和沖突,也就是說,靈魂似乎原本就不屬于大地;即使它出現(xiàn)在大地上,也是作為一個被錯誤地拋棄的“某物”存在。除了盡可能地離開大地,它好像別無選擇。我們?yōu)槭裁磿羞@樣的感覺呢?因為“陌生”這個詞,通常意味著不熟悉的或者很少被關注的東西,但是德語中“陌生”(fremd)以及它的詞源“fram”的真正意思是:走向異地,在走向……的途中,去遭遇那等待它的某物。在這個意義上,“陌生”也不是“反?!保钦f,靈魂確實是在大地上漫游,但并不是漫無目的的游蕩。這個靈魂的寄寓者可能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追隨某種目標的途中,他正聽從著那召喚他走向自己道路的召喚。
詩人思者,這個說法用在深受存在主義詩學影響的沉河身上,也許是恰當?shù)?。從《碧玉》集中收錄的最早的詩《向往》中“走進一棵樹里”的“我”,《無知的孩子》中“坐在漆黑的地方/熠熠閃光”的孩子,到《現(xiàn)實主義》中“回歸的大海,一個人潛夜而出。/以靈魂相愛。落葉紛披,月光瀟灑”,再到《河邊公園》里“一個靈魂比一張紙要輕/它飄到沙灘上,飄到水面上/飄到對岸住滿尸體的山巒”,沉河詩中的抒情主體先是把自己從人群中分離出來,扎根于大地,成為大地上的一棵樹;繼而開始在大地上獨自漫游,去尋找靈魂的棲息之地。黃昏與黑夜是他詩中頻繁現(xiàn)身的時間意象,因為那時一切喧囂趨于平靜,孤寂成就了另一個世界,未知的道路在無聲無息地展開,直到“有一天,我推開一扇門,我看見一條道路”(《隨手集》)。
我認同對沉河詩歌寫作歷程的一個簡單概括,即從早期抽象的哲學式思辨,到后期肉身氣息的滲入與彌散。但在我看來,在二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沉河并沒有改變他作為思者的品行,而只是把如游絲一般的靈魂更深地隱藏在越來越沉重的肉身的背后,或者說,沉重的肉身使得靈魂確實變得比一張紙還要輕。在他的詩中,靈與肉的對立依然存在,或許沒有了以前那般刻意營造的緊張,但他明白,只要個體的死亡還停留在想象的層面上,總是有某種契機讓靈魂出竅,讓肉體驚醒?!缎切恰芬辉娭械摹拔摇?,是那個“守護空曠而漆黑的家”、“絕不離開”的“無知的孩子”嗎?而那場臆想中的瀟湘夜雨,是無數(shù)晶瑩剔透的精魂,應和著心的跳動:“但我不能想象下一場雨/因為未來的生活,我不能想象/我又會在哪里/在兩把空空的椅子中/雨,看不見,聽不見” ? ?(《夜雨瀟湘》)這場并未來到的雨在詩里終究也只是一個契機,甚至夜晚也變得無關緊要。最詭異的是“在兩把空空的椅子中”,既虛無又充盈,有所待而無所待。
時代之性質(zhì)的確發(fā)生改變,靈魂的漫游的腳步猶疑過,但從未停止過,“我必須把已經(jīng)放棄的再堅持下去”(《斷織》)。時過境遷,恰恰是這種堅持給予了沉河的詩歌在今天的與眾不同與意味深長。一個明了“寫作原是我自己”的詩人,是不會在意追新逐奇,領風氣之先。他似乎仍然寄居在那棵樹之中,頭頂著空空的鳥巢而初次體悟到秋日的溫暖意味著什么。漫游的靈魂仍在尋求適合于它棲居的大地;這個靈魂對于大地上的蕓蕓眾生來說是陌生的,而它所尋找的棲居之所,對他們來講又何嘗不是陌生的呢?靈魂將在這樣的地方停下漫游的腳步,拯救大地。
魏天無,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研究員。美國孟菲斯大學(UM)交換學者(2012—20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