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
從教近十年了,每次在腦海里屈指一算的時候,感覺額頭上都會沁出一層細(xì)細(xì)的汗來,光陰帶走了我一生中最美的年華。一些人一些事化作透明的塵埃,消逝在歲月的深處,而一些人一些事卻有時會在靜的夜晚莫名其妙地浮上心頭,讓我淡淡地惦記。
那是我?guī)У牡谝粚脤W(xué)生。那年我剛滿20歲,從師范學(xué)校讀了五年的書出來走上講臺。而讓人措手不及的是,我要擔(dān)任五年級一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身材單薄的我站在差不多和我一樣高甚至比我還要“威猛”的他們面前,為師的感覺少得可憐。用同事開玩笑的話說“打進(jìn)去就找不見了!”我的壓力不限于此,因為這是一個全校出名的好班級,原來的班主任帶了他們整整四年,有著較深的感情。孩子們望著一臉稚氣的我,放開了瘋,面對我的管束卻心生不滿,在心理上排斥我。
在嫩的可以掐出水的青春里,我卻從臉上到心底,都籠罩著嚴(yán)肅之氣,我是真的笑不出來輕松不起來。先從上好語文課開始吧!這個不太難,我盡心盡力地把自己對文字的所悟所得傳授給他們,講的明白,追求生動,還喜歡旁征博引。作業(yè)也和以前的老師有了很大的不同,寫會字詞外,中心思想不抄不背,《字詞句篇》等工具書放置一旁。剩下的大量時間,用來閱讀課外書。我把自己多年來摸索出的閱讀的經(jīng)驗毫無保留地分享給他們:讀性靈之作,讀有才情的作品,摒棄一切偽善而虛假的東西。興之所至的時候,我會給他們摘抄或者朗誦一些名家的作品,比如徐志摩的《沙揚(yáng)娜拉》、席慕容的《一棵開花的樹》、冰心的《紙船》等等。再興致勃勃地講講我的體會(唯有此時我會不自覺地露出陶醉的笑容)。就這樣我少年時代鐘愛的三毛,以及冰心蕭紅朱自清汪曾祺等許多名家輕輕地來到班里,與大家相識相交。
語文課在孩子們的新奇與興奮中算是立了腳,考試的成績也很好的回答了家長們懷疑的目光??墒前嘀魅喂ぷ鳌铱傁袷遣仍谝粔K浮冰上面,搖搖擺擺,踏實不起來。五六年級的孩子,自我意識已經(jīng)朦朧地覺醒。作為師者的我,感覺得到那種集體的情緒,卻只能隨波逐流,無法在前方穩(wěn)穩(wěn)地引導(dǎo)他們。在一次大掃除中,全班的情緒高漲到極點后開始瘋狂和無序。我極力地指揮,卻沒有人聽我在說些什么。終于,我長久以來的壓力和壓抑在這一刻爆發(fā)了!我把手里的教鞭往講桌上一扔,掩面而去了。
記得那個周末,我像一只受傷的野獸,孤單地爬在窩里舔著傷口。我一遍遍地咀嚼著他們沒有言說卻分明存在的輕視、不信任以及挑剔和排外,被拒之世界之外卻找不到打開門的鑰匙。受傷感、挫敗感以及焦慮感讓我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不知道何去何從,真想帶著一身的疲憊和傷痕悄悄地逃離。
其實,就在我極力板著稚氣的臉龐尋找“師道尊嚴(yán)”的時候,我的孩子們卻在用另一種目光打量著我,二十歲和十二歲之間,咫尺的距離。他們喜歡在下課時圍著我,講講他們之中最近發(fā)生的新鮮事,拉著我參加打沙包、踢毽子,甚至熱心地幫我算星座,一旦我變一個發(fā)型或者換一件衣服,那將迎來滿教室的轟動和尖叫……他們直覺地認(rèn)定,我對這些和他們一樣的感興趣。我果然沒有令他們失望,玩得忘乎所以,有一些課比如班會課也徹底交給他們策劃,于是我們這一周搞發(fā)型設(shè)計大賽下一周又開廚藝大比拼,有時候家庭作業(yè)只是記錄新聞聯(lián)播的內(nèi)容或者寫一篇幻想的作文。不知從何時起,他們看我的眼神里,開始洋溢著興奮、親近,還有一種切實的滿足。
當(dāng)時間在我們的吵吵鬧鬧和悲悲喜喜中流淌到要畢業(yè)的那一學(xué)期,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可以用“境界”一詞來形容。那種課堂,我畢生難忘。就是當(dāng)你推開門時看到他們含笑自若地坐著,頑皮而坦然地看著你——你不是老師,你是朋友。你發(fā)了火,我們也不怕你——你是值得信賴的朋友,因為你的喜怒哀樂和我們一樣。我說什么都是輕輕的,因為實在已經(jīng)找不到可以責(zé)備的事情,他們靜靜地聽著——不知在什么時候,我們開始依依不舍,珍惜相聚的一分一秒。他們更加肆無忌憚的要和我好,甚至告訴我心底最隱秘的秘密,他們?nèi)o我一本寫滿詩歌的作業(yè)本,我從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讀出一個男孩羞澀的心事,抬起頭時正碰到他躲閃的目光。我也坦然地笑笑。
還記得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就是在下過春雨的清晨,臨窗而坐,批閱他們的日記。那好像站在花樹下面,拾撿一片片的花瓣?!白屛覀兩詈粑惺芑ㄩ_的魅力(張曉旭)”、“我懷念有雪的日子,我懷念一切的美好(徐夢露)”、“我認(rèn)為讀古典名著的白話本可以了解故事內(nèi)容,而讀原著則可以讀出精彩來(付郁翔)”以年輕的心,感知更年輕的萌動,以美麗遇見美麗。
后來,自然,他們走了。在他們走后的最初幾個月里,不斷地有人跑到小學(xué)里來找我或者說是找那種讓他們大概畢生難忘的與老師產(chǎn)生的奇妙而自豪的感覺。有一次碰見一個家長,鄭重地對我說:“寧玥來找過你,等了很久沒見到你,只好走了?!蔽抑滥莻€內(nèi)向的女孩,還在心底留戀著那一份愜意。
再后來,我們便再也沒有見面了。我知道一點點他們的消息。那個性情如雪的女孩王安琪,初中畢業(yè)只考了一個二流的高中,我不知道是什么阻礙了敏感多思的她,那個天資聰穎卻行動詭秘的女孩徐夢露,是被父母送到南方的老家讀書了,那個父母是中學(xué)老師的張曉旭,終于考上了西湖邊的一所大學(xué),那對一高一矮的哥倆朱銀龍和朱萬磊大概一直會那么乖,哥哥一直懂事,弟弟則才氣又大長了吧!他那通篇沒有一處別字和語法錯誤的作文曾看得我好生舒服……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孔子的“教學(xué)相長”,并非單指知識與技能方面的相互促進(jìn),它還有更為豐富的指向。我的稚嫩與青澀恰恰成為一種優(yōu)勢的磁性,和學(xué)生的正在拔節(jié)的生命緊密相吸,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豐富和成就了彼此的人生。我又有了很多的學(xué)生,但是,那樣的為師的感覺是隨著青春不會再來過的。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歲月無聲地滑落,讓樸素純凈的聲音,帶我飄回那最初的過往。在那里,我會看到,一個笨拙的園丁在用一腔熱情和真誠呵護(hù)著她的滿園花朵。是的,再讓我重溫一次,那彼此遇見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