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越平
一
梅家垅是爛泥田。莊稼成熟了,倒伏在泥田里,顯得懶散、慵倦,不堪負累。稻穗啞黃,禾稈焦綠,在青天下大片睡倒,受花日頭的炙烤,苦毒難言。這時,艾子提著水罐出現(xiàn)在山埡口,看見農(nóng)民分布在廣大的田間,揮汗如雨。正是農(nóng)歷六月,大熱天,無風,農(nóng)民或蹲或站,被割據(jù)在許多的塊狀里,看起來零星、散漫,各自為政。蹲著的是割稻的女人,站著的是打谷的男人。割稻的,彎腰,持鐮,一排一排地抹掉那些啞黃和焦綠,剩下的是空曠的天和黑褐的地;她們的臀部,跟在莊稼的背后,朝向青天,晃得賣力。打谷的,各自守著木板禾斛。禾斛四方,舊的瓦黑暗淡,新的油光锃亮。打谷的人類似活動木偶,各據(jù)了禾斛的一角,滯緩地將手中的禾稻舉起。禾稻高過他們的頭頂,手便抖了抖,將泥漿抖落一些,然后用力地擊打下來。稻子抽打在禾斛的板壁上,谷子飛迸,葉芒亂舞。大多數(shù)谷子沙沙地脫落了,散在禾斛底,也有一些飛落泥中,或者射到打谷人的臉上或頭發(fā)里。咚!禾斛發(fā)出這樣沉悶的聲音。咚咚!聲音連續(xù)響著,是另外的一束擊打在另外的板上。他們的手不斷地舉起和落下,此起彼伏,先后不一。響聲和動作的關系也是這樣,擊打下去時悄無聲息,提舉起來之后才聽見回響。垅里有了一些熱鬧,分明更見寂寞。站著的雙腳陷在泥里,使得打谷的人看起來矮而小,動作滯緩;蹲著的更加小,像無聲的甲殼蟲,只有鐮刀嘁嘁喳喳,吃禾稈的聲音,細不可聞。
艾子沿著埡口下來,水在水罐里響動。水罐是土陶的,罐壁粗糙,口沿和底沿,各刻了一圈魚紋,簡易,稚拙。罐的口沿缺了一角,水珠不時地就從那里跳躍出來,濺到滿是塵土的路上。艾子看見父母的稻田居住垅中,寬大的一塊。稻子割了大半,空曠的地上,稻草散棄,雜亂無章。散棄的稻草是父親貴丟掉的。“我真是個可憐的人?!辟F站在熱烘烘的空氣里,眼望青天和遍地的莊稼,焦躁地擰著眉頭,仿佛要打算擰出水來。貴撮起嘴唇吹了起來。有一絲風恍若聽到哨音,悄悄地向這邊飛過來,被貴捕捉到了,于是閉了眼,做了受用的相,但風拐了個彎,從貴的耳邊偷跑了,倏地消失不見。貴只得繼續(xù)著:噓———噓———。哨音尖澀,干硬,在垅野里刮過去,讓人聽得心口發(fā)銼。
艾子又看見娘彎腰割稻的姿態(tài)。娘帶領了三個妹妹,二艾,三艾,四艾,在稻田里排成一排。莊稼靠她們的兩旁鋪展,割后的禾茬齊嶄新鮮,剛剃的平頭一般冒出泥田,散發(fā)著作物成熟的苦澀的香味。娘是個身材細小的人,彎著腰的時候,便矮小到幾乎湊近了禾的茬蔸。娘的上身以腰椎為軸,向左,或者向右擺動,從這一頭到那一頭,持鐮的手伸得老直,增加了身體所不能夠達到的長度。褂子是短小的,腰背袒露的部分,黑紅且瘦;腹部卻格外豐隆,以致上身無法完全低伏下去。娘不斷地改變著割稻的姿勢,先是彎著腰,后來就蹲了下來,這仍然不能使她腿腳的酸疼減輕,于是娘坐在了泥田里,應該說她基本上是跪坐在自己的腿上,娘的雙手必須越過自己的腹部,才能收割面前的莊稼。娘有六個月的身孕?;蛟S就是五艾吧。艾子又看見三個妹妹,像三棵瘦小的椿樹,黑黃的頭發(fā),恰似芭茅草,只有五艾睡在娘的肚子里,另一塊黑暗的泥田里,感受六月的悶熱和日頭蒸發(fā)的冉冉上升的爛泥氣味。
艾子提著水罐接近父母的泥田時,看到了這一切勞作的景象。首先發(fā)現(xiàn)艾子的是父親貴?!昂昧?,好了?!辟F發(fā)出這樣的嘆息聲,短促、歡快。貴向艾子的方向快速走過來。貴在田塍上接過艾子手中的水罐,舉稻草一樣捧過頭頂。水恰好是從缺裂的罐口那里注進貴打開的口里。貴仰起臉,脖筋和喉結上下糾纏,并發(fā)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嗚嗚聲,水從那里溢出,淌到他的胸口。貴是忘乎所以的,恢復了活力的手將陶罐更大地傾斜起來,最后一個動作過于夸張,以致貴不得不中止飲水的動作,并且猛烈地咳嗽起來。貴放下水罐,這樣就發(fā)現(xiàn)了二艾、三艾、四艾。三個女伢圍在他的身邊,注視著父親飲水的動作,認真而仰慕。她們臟亂的頭發(fā)和傻乎乎的表情,使得貴的幸福一掃而空,引起了他的反感和嫌惡,貴將水罐推到二艾的手里。貴說:“拿去!”二艾接替了這種簡單和粗暴的傳承,雙手抱著水罐,一時不知所措。三艾、四艾的手卻已抄了過來,掰住罐口。三艾四艾說:“姐,水!水!”
艾子說:“娘,歇歇,我來?!蹦镆皇种а?,困難地站直了身子,兩條短腿在泥田里打開,像鴨子一樣過來?!安灰蹦锘呕诺卣f,“你沒有做慣的?!薄盎丶依锶?,看書,”娘又補充說,“你爹,還有妹妹,能頂。”娘撩起衣擺,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笑了。艾子的心尖一陣輕疼。艾子這樣提著水罐往回走。還有一些水留在罐底,丁咚地響,艾子走上山埡口的時候,便聽見它們在里面輕輕地唱了起來:谷穗穗,米花花,爹娘割稻我送茶,去時穿著花鞋兒去,來時擦斷了幾根紗?!犞犞?,艾子心里酸酸地一片,仿佛有蟲子在鼻尖里呷,呷得艾子蒙了兩眼的淚花花。她在山埡口上回望:爹,娘,二艾,三艾,四艾,都圍了那具禾斛,將稻秸滯緩地揚起和落下,禾斛四方,像一只餐桌擺在泥田里,聚集了她一家人的希望和努力。整個梅家垅分布著的那些收獲的人猶如忙碌的螞蟻,散漫地游移著,揮舞著。勞動的場面簡樸又簡樸。伏天無風的泥田里升騰起一團團烘熱的水汽,將他們包圍了,陷在其中,慢慢地蒸發(fā),慢慢地化掉。他們在艾子的眼里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小。
二
祖父躺在老屋的房間里,醒了過來。他剛剛迷糊地睡了一會兒,有一個短暫的夢。夢里他在造一艘大船,鐵錘敲打船幫的空洞聲,一直延續(xù)到醒后,使得祖父有些迷惑,在夢境的邊緣徘徊了好一陣。咚咚!咚咚!沉悶的聲音還在鈍鈍地響,是真的,那是遠處垅里打谷的聲音。這時,祖父回想起他之所以醒過來的原因,一種尖銳的意識在夢中反復刺激他,很不舒適。他想屙尿??苫顑簺]做完,他得憋著。祖父躺在床上,終于明白這尿的感覺也是真的,盡管還不是十分的強烈。這會兒,肩胛在床板上硌得痛、麻,祖父便將腰挺直,往墻里移,挪出一點空處,然后慢慢地側過身,腿也蜷曲起來,將窄瘦的屁股收到床里,蹭著墻壁。這樣,他似乎聽見尿水從膀胱里退出來,往肚子里倒流回去。流到一半便停住了。不過這已經(jīng)好得多了,祖父感到很大的寬慰,喘著一口濁氣,輕輕地吐出來。“還不收工么?”耳朵是尖的,活的,寂靜地聽咚咚聲,遙遠得如壯歲如牛的時光?!安还芪业乃阑盍耍弊娓腹緡伒?,“老了,礙眼了,就不要我了。”“尿出來當然是好的,可我得忍著啊?!焙芸炷屈c感覺又上來了,在被子底下叫他,痛苦得像窩吱吱叫的老鼠,祖父只得將兩腿夾住,希望以此鎖住它的壓迫和進逼。這樣沒有收到多大的效果,尿水一如既往地違背祖父的意愿,一點一點地積聚到膀胱里來?!安恍邪?,這樣不是辦法,”祖父感到迫切,“我得把它們放出來才行?!彼囍鹕硐麓?,實際上卻一動未動,兩條腿反而夾得更緊了,并且身子也扭動起來。他是不敢松懈的。那時,祖父將自己全部投入這場絕望的搏斗中來,結果是明確的,他不可能取得勝利,唯一的辦法只有忍受,而忍受又是那樣遙遙無期。祖父處在極端的痛苦和虛弱的狀態(tài)之中,蚊蟲的叫聲,床板的響動,出其不意的咳嗽,等等,任何細微的刺激,都有可能使他承受不住身體內(nèi)部的壓力,從而導致徹底的失守和崩潰。不幸的是,咚咚的打谷聲,剛才聽起來還是那么平和,那么難得地使祖父想起往昔在堡樓下吃饅頭的好時光,而現(xiàn)在竟變得如此的可恨和無法忍受。響聲傳過來,滯緩、執(zhí)著,刻意折磨人似的。每響一次,身子也一抖,耐力便喪失了一分。持續(xù)的響聲不再是沉悶的,而是漸漸地清晰和強大起來,祖父的身體被接二連三地擊中,扭曲得像一條老蛇?!巴炅?,我忍不住了?!弊娓赶?。同時將頭側壓枕上,以手捂住了另一只耳朵?!奥牪灰娏耍牪灰娏??!弊娓刚f,盡管知道這樣做是多么虛假。響聲非但沒有消失,反而一下子進入了頭部里面。咚咚!咚咚!腦袋在這個過程的高潮處迅速地漲大,而響聲停頓的間歇又迅速地縮小,不斷地漲大和縮小,將他的身體變成一個活塞氣胎,寒冷的氣體被逼壓到腹部底下,一下,一下,漲得生痛?!拔也还芰?,”祖父突然將手從耳朵上挪開,緊縮的腹部頓時松弛下來,襠里一陣暖熱。祖父聽之任之,賭氣地閉上眼:“尿給你們看,尿給你們看?!?
事實上祖父是這場搏斗的遺棄物,他和他的潮濕的褲襠被留在床上,無人問津。疲倦和凄涼趴在久臥病榻的人的臉上,看起來恰似一張被尿水浸黃的紙。這樣的情況,對于祖父來說,已經(jīng)記不得到底有多少回了??礃幼幼娓脯F(xiàn)在正在休息,要么是在等待,他是那么的安靜和乖順,讓人看了不免感動。但祖父心苦。搏斗激起的燥熱退下去了,房間里濃重的陰寒鉆進被窩,把他給裹了起來。祖父十分清晰地聽見血液開始慢慢地凍結,腹內(nèi)的熱氣似乎被許多的針管咝咝地抽走,身體有被掏空的感覺?!袄浒。弊娓甘墒莸氖种妇o揪被角,想把自己更嚴實地裹好,但被子是沉重的,祖父努力的結果,是更加地筋疲力盡。使得祖父尤其困苦的,還不止這些,主要是襠內(nèi)的冰涼,尿的暖熱消散了,剩余的只有一塊臟冰,潮濕,黏糊,臊氣難聞。祖父剛才為之輾轉反側、苦不堪言的對手,那個要縮回肚子里去的陽物,看起來比他自己更虛弱,更無力。
對于這些,許多年來,祖父已經(jīng)習慣了。艱苦、堅忍和放棄,一切都會過去,需要的只不過是時間。不像第一次,祖父會像個孩子那樣地哭,心里充滿了羞辱和慚愧,這種羞辱和慚愧來自于他的年紀和他的要強,使他一下子無法承擔起這樣的事實??蘼曉诳諘绲陌滋炖镲@得那么孤單、冷清,祖父自己聽起來也不免有些寂寞,百無聊賴,于是祖父想起了年輕時的風光,年老了的種種不幸,兒女的種種不是,歸結起來,他還是對自己的疾病感到悔恨?!笆裁炊疾淮蚓o,病是千萬生不得的啊,”祖父感慨起來,“人為什么要生病呢?”因為生病而使他犯的這類錯誤,祖父自己是無法處理的,只能任由它留在那里,一直等到后生們回來為止。后生們回來了,祖父的處境并不比當前這樣的忍受好多少,他們會給他臉色看,發(fā)牢騷,摔東西,一邊將床上的被褥掀開,一邊將褲子扔給他。“真是個廢物,”貴這樣罵他的父親,“越活越不如了。”祖父突然被暴露無遺地擱在床上,瘦骨伶仃的身體蜷曲在那里,活像一個大的老蝦米,渾身不自在。祖父無處可逃,眼睛惶惑地看著兒子,仿佛一個藏在被子底下的陰謀被揭發(fā)了出來。那時,貴的女人也進來了。她將被褥抱在手里,并沒有出去。她是等祖父脫下那條褲子。祖父的雙手捏著褲的腰布,不知是打算把它解開,還是抓住它不放,手是躊躇的,目光卻是執(zhí)意的和乞求的,在貴和他的女人的臉上輪流地望著,但他們沒有任何退避的意思,而且貴已經(jīng)不耐煩了。貴走到床前,一下子將他的手撥開了,原來手是那么的松垮,甩到一邊去時,竟有如一段被拋掉的枯枝。于是褲子也霍的一下被扯了下去,在臀部和床板接觸處,有了一些阻滯,貴用力扯了兩次,祖父便像塊橡皮糖那樣彈跳了兩下,然后整個身子都光著交了出去。
“丟丑?!弊娓傅男睦镞@樣自覺著,想找點什么東西把自己蓋住,但除了手,床上已經(jīng)是空空蕩蕩的了。因此祖父就木著、呆著,將身子認作是他人的,或者是一個物,不打算去管它了。這多少會好受點。更多的時候,貴在外邊打麻將,工作便由女人承當,祖父的滯鈍則顯得更加必要了,這使得病人獲得一種免于心苦的保護,長期以來漸漸作為一種習慣保持下來。后來,祖父不再為此而害羞了,每次為尿所急而堅忍不怠,也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行為罷了;而當真正地將它尿在褲襠之后,他也會感到惶惑和不安,但這與其說是慚愧,不如說是害怕,因為遭受后生的辱罵,會比這樣更為難堪。如果是由女人來完成這件事,祖父則不聲不響,非常聽話地讓她做,甚至表現(xiàn)得很乖巧,很配合,主動抬起臀部讓她脫下濕褲,多少有點討好的模樣,以致許多時候,祖父真的把自己當作了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可以撒嬌、撒潑。對于兒子,祖父卻不一樣,既氣恨,又有些畏怕,所能做的,就是對那罵聲充耳不聞,索性閉了眼裝死,不理不睬,任由處置。往往是病人顯得越發(fā)癡呆、倔強,比如解不開褲結,不會揩鼻涕,或者對不準尿罐,將小便尿到地上,貴就會越發(fā)不能忍受,而終于破口大罵,使人聽起來,他不是在罵自己的父親,而是罵一頭牛,一條狗,貴說:“瞎了眼了!”“咋不去死,就知道活著整治人!”“有繩子咋不去上吊,有敵敵畏咋不去喝!”所以,無論如何,見到兒子的確是病人的一樁苦罪,有時他倒寧愿沒有人來過問,如果不是必須得吃喝拉撒的話。這樣,在收工前的煎熬里,他是多么殷切地希望出現(xiàn)在門口的不是貴,而是貴的女人。但女人不可能全然有一副好脾性,女人顯得勞碌、焦慮、疏忽和冷淡,當祖父在被褥里掙扎著,想坐起來迎候她,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么的時候,女人并不因為他的討好和乖巧而當他真是個孩子。祖父所做的一切會招討這樣的回復:“老不知羞的東西!”祖父愕然地呆在那里,半天做聲不得,終于明了這世上他是多余的,沒有人需要他,更沒有人愿意過問他?!八麄冊诘任宜溃⑶叶颊f出來了?!弊娓鸽y過地想,“我是不如死了的好?!?/p>
三
“我是個可憐的人,你教我又能怎樣呢?”貴挑著谷子,在路上,被村長叫住的時候,這樣說。村長并沒有說什么,與其說是還沒有想好怎么開口,找到一個有力的說法,不如說就打算什么也不說,算作最好的也是只能如此的一種說法。路很窄,村長站在中間,像一棵樹樁,對于挑擔的人來說,是件頭痛的事;當然,村長也不愿意找他,也一樣感到頭痛。怎么這么麻煩呢?兩人都在日頭底下流汗。貴估計了一下,村長是不會讓開的,從他旁邊擠過去,更不會有什么把握,那樣他可能會摔下地溝里去。因此貴的腳不準備作無謂的努力,終于停住了。腳顯得比人辛苦,灰頭土臉的腳,勞碌的腳,村長低頭審視了它一番之后,竟隱約有一些失望,沒出息的腳啊,真的,我能拿他怎么樣呢?“但是,”村長說,“……鄉(xiāng)里這次是不會放過的,已經(jīng)開過會了?!薄拔也皇怯幸狻@,你知道……”貴說話斷續(xù),不連貫,分不清究竟是因為重負的緣故,還是心里慌亂?!澳阒溃矣惺裁茨?,什么也沒有,除了一屋子的賠錢貨。辛苦一世,連棵根苗也沒留下,斷了香火,祖宗不罵死我才怪!我是個可憐的人,老天也該長眼,我不偷不搶,只想生個崽,也不行么?”村長閉著嘴巴,聽見他越說越流暢,并且聽出了幾許的哭泣和幾許的怨憤,這哭泣顯得做作,這怨憤倒是真的?!百F,你跟我說有什么用呢?這我也沒辦法。”“你是村長啊,我不跟你說又跟哪個說去?”貴是有些停不住嘴巴,才說這句話的,跟村長說又有什么用呢,的確,鄉(xiāng)里來人了,村長就會躲起來?!澳敲矗裁磿r候下來呢?”“還沒定,估計雙搶過后就來。”村長說,“貴你也作些心理準備吧,抓不著人就要罰款,政策啊,你能抗得過么!”“罰款?”雖然是尋常事理,貴還是吃了一驚,嘴角咧了咧,牙痛似的,“我哪有錢讓罰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八口,都喝大洼塘的水去?村長你可最清楚,為了這個家,我這一輩子可是做夠了牛馬豬狗,老倌癱在床上三十多年,吃藥打針,老大上學讀書,書費學費,還有三個不成器的東西,張著嘴等吃,哪個不伸手找我要錢,就好像我是個錢箱子似的。你說我能有錢讓罰么?”
村長在貴的訴說過程中,開始感受到日頭的力量,便一邊向廣闊的田野里張望,一邊用手當作扇子似的在面前晃動。偶爾,他也認真地看著貴,但那不過是看,因為他實在沒有聽進去什么。他看見貴的兩片嘴唇不住地翻動,奇怪那里面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東西要吐出來。貴說著的時候,幾乎忘記了對方的存在,后來又插入一些動作,比如兩只腳板相互倒換,擔子從一只肩上換到另一只肩上,又從另一只肩上換回來。這些動作并不影響貴的訴說,只是后來貴的身體漸漸有些彎曲,傾斜得像個S,這樣,村長快要憋住了呼吸,不敢插入一句話,他實在擔心貴會摔下去?!拔沂沁@么一個可憐的人,你教我又能怎樣呢?”貴畫完了一個漫長的圓圈之后,突然閉上嘴巴,將擔子歇在路上,坐在谷籮上橫擱的扁擔中間,淌汗,喘氣。
這個消息給了貴一個不好的心情,這個心情一直持續(xù)到晚上。梅家垅的夜晚是寧靜的,對于受苦的種田人,短暫的黑暗里飽含了無邊的安撫,人們躺在屋外的場院里,樹底下,埠頭上,塘壩上,習習的風從楊柳枝上下來,從遠處的河邊過來,實際上是從黑暗里過來,就像黑暗所派出的兒女。貴的女人孩子睡在露天里,漸漸進入夢鄉(xiāng),但貴是睡不著的。貴從一張竹床上坐起來,打量起身邊的她們來,看見她們各各相異的睡態(tài),一時感到十分的迷惘。他有點認不出自己的女人,月亮照落在她的臉上,粗糙的五官和皮膚淹沒在生活的疲倦里,不能自拔。雖然是困死了,手里卻還捏著一把老蒲扇,不時地往身上拍打。“原來女人是那么地容易滿足啊,”貴想,“只要蚊子不咬就行?!倍陌紮M陳在月光里,悄無聲息,一個頭發(fā)蓬亂,一個嘴巴張開,一個臉上還結著干硬的泥點?!暗挂苍诨钪?,”貴是有些不明了,“哪像人過的日子,真是作孽啊?!边@樣的沉靜和黑暗里,生命的一些模糊的感覺,像蚊子一樣,在貴的腦殼邊飛來飛去,不時叮上幾口,叮得他煩躁不安?!叭绾勿B(yǎng)得活這一大攤子呢,我卻還是要生,一個接一個地生,豬下崽兒一般?!迸说亩亲勇∑鹪谠鹿饫?,猶如小小的墳包,“又是一個豬崽兒!豬是不用干活的,人卻是要來受罪啊。種田吃飯,吃飯種田,生崽娶親,娶親生崽。這日子總之是熬不到頭的。”想到這一層,貴不禁深感絕望,同時似乎被這絕望駭住了,不敢再往深處想。或許是為了安撫驚嚇似的,貴將手逃到女人的腰間,貼在她的冰涼的皮膚上,往深處鉆?!叭思以趺催^我就怎么過,想那勞什子干什么!”這樣貴感到多少實在了,生命的快樂爬到了心里,手便勃勃生機,更加靈動地游擺:“還是生個崽要緊哩?!?/p>
五根指頭陷在柔韌的皮膚里,像五個兄弟爬一座高山,攀登得甚是不易。兄弟們原是打算到達那一邊的沼澤地,探險于熟悉而又隱秘的風光。對于這個人來說,是不是尚有更新奇的舉措,不得而知,然而兄弟們僅僅是憑借快樂的原則出發(fā)的,所以潛行得固執(zhí)。顯然,這里面隱藏著這樣一種事實:生崽其實并不是很要緊的,要緊的卻是快樂原則實現(xiàn)的本身。手在黑暗里比人更能領略黑暗的內(nèi)容,顯得放肆、頑強,將及頂峰的時候,手進入一種存在的擠壓狀態(tài),那是褲帶和皮膚造成的,于是其中的幾根手指便聽見皮膚下面動彈了幾下。前進一下子停頓了,手感到猶豫、癱瘓。這時,沒有人比這個快樂的人更苦惱了:“崽?”原來阻隔在途中的是這么一座山,一塊要他背起來走路的巨大的石頭?!斑@么多年,躲啊,偷啊,哭啊,鬧啊,不就是為生個崽么?”貴想起了一些責任問題,深感彷徨和煩惱。現(xiàn)在,快樂正在漸漸地消失,這是他所不情愿的,偏偏又無可奈何,手僵滯在那里,矛盾重重:要么撤退下來,這樣就得犧牲他的快樂;要么繼續(xù)前行,這卻又要無視背上壓著的石頭,越過生活責任的障礙。要做出選擇是不容易的,貴只好將手留在那里,一動不動,與其說是留戀不舍,不如說手遭到放任和遺棄。僵持的狀態(tài)繼續(xù)下去,是不行的,雖然什么也沒想,心卻浮躁,不允許出現(xiàn)手的無為狀態(tài),一旦無為,許多晦暗不明的事實就會暴露無遺,那是一顆孱弱疲勞的心所承受不了的,手在那里虛假地休息著,卻反而更加疲憊不堪。這時假如沒有出現(xiàn)一種奇妙的聲音,手是得不到解救的,這個聲音是女人睡夢中發(fā)出的囈語,囈語說到一半,女人被弄醒了。女人明白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之后,便含糊地咕噥了一句:“困死了,啊———”后面跟著的長長的嘆息,積郁了活著的飽滿的苦難和艱辛。女人于是在竹床上翻了一個身,臥具在軀體下面痛苦地吱叫起來,持續(xù)著那終于沉落下去的嘆息,更為直接地表達了人的處境和心情。這樣,貴的手從女人的皮膚滑了出來,一下子甩掉了那些快樂和壓迫,手自由了。手掉在竹床的邊緣,觸摸著冰涼的竹子,可以隨意地移動,上下,或者左右,它是沒有制度和責任的,它只需要對自己負責。然而這時貴感到茫然了,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個結果,他仍然讓它自在著,自為著,承受著一種失重的虛無。很清楚,手是存在著一種渴望的,每個指頭里面似乎都有一個餓鬼,需要與一些事物接觸,比如說皮膚,生命之輕的狀態(tài)是無法忍耐的。指頭在竹子上面彈跳起來,嗒嗒嗒,輕微的聲響傳遞出的與其說是煩躁,不如說是無聊,一堆無用的激情。“總得做點什么啊。”貴是這樣作出結論的。因此貴毅然拋棄了這個場景,從竹子上坐了起來。女人繼續(xù)困著,對貴來說,她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能構成現(xiàn)實的意義,貴的拋棄顯得有些粗暴。貴用雙腳找到了地上的拖鞋,轉身向屋內(nèi)走了過去。
三十瓦的燈泡將它白熾的光布置在堂上和門外的地上。貴離開黑暗,面向光明的一面,一時感覺有些刺目和暈眩。躑躅的腿前后邁進那片光明里,便看見艾子坐在堂上的桌旁做功課?!白x書真是件苦差事啊。”貴很有些感慨地想,“難道她不怕熱,不怕蚊子咬?”野外的一些飛蟲在電燈下面,圍繞著艾子的頭頂在飛舞。艾子置身其中,恍如不覺。“她是鉆到書里面去了?!辟F在她的跟前遲疑了一下,便轉到墻角的柜子那里,拿了一只茶杯?!斑@么說,她甚至連我進來都沒發(fā)現(xiàn)嗎?”一邊又轉了回來,拉開條臺的抽屜,故意弄出一些響聲。這樣,艾子抬起了頭,看了父親一眼。貴拿出茶葉筒,站在那里,期期艾艾“:這———”但艾子很快又低下頭去,伏在書本上,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貴感到有些失望,只能重新去柜上取熱水瓶,往杯子倒水?!澳敲?,我該怎么開口呢?”貴的腦袋在緊張地轉動著,同時看見柜格上的小鐘指向九點一刻。他端了茶杯,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這么靜的夜晚,只有吹茶葉的噗噗聲在響著,貴喝著茶,一邊用眼脧著女兒?!翱礃幼?,她是沒有想到我有事了,她這樣子看書要看到什么時候呢?打擾她讀書是不對的,但是都快九點半了?!辟F終于站了起來,換了桌邊的一把高椅子坐下?,F(xiàn)在父親就坐在女兒的對面了。父親不再喝茶了,而是用眼睛去看女兒桌面的書,或者說是看女兒讀書這一情景。父親明顯地感到女兒不自在了,不再像剛才那么安靜了,而是時而用筆在書上作記號,時而又在紙上亂涂亂畫著?!八偛恢劣谝詾槲以跈z查她做功課吧,那可真是鬧笑話了。”貴擔心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女兒將更加不敢看他,更加努力地看書,然而這想法是多余的,艾子突然抬起頭來,望著他。貴一時慌亂起來?!坝惺聠??”艾子問?!斑恚憧磿?,你看書,我看著玩玩的。”貴說完就覺得后悔了。艾子便不再理會,繼續(xù)看書。“這個,”貴等了一會兒,又說,“這個,很累了吧?”仿佛為了作出證明似的,貴首先自己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暗闳バ菹伞!卑诱f。“不要緊,不要緊?!辟F說,“到了這個歲數(shù),瞌睡就少了,不像你這伢子,要多休息,睡不好就讀不好書的。唉,家里事多,想睡都睡不著啊。你要讀書,考大學,一直也沒有跟你談家里的事,怕影響你的學習啊。你想想,你爺爺癱了這么些年,屎屎尿尿,全要我跟你媽服侍;你媽身子也不是很健朗,病病痛痛的常犯;你三個妹妹都還未出林,算不上正數(shù)的勞力,家里田地多,哪個來種?還不是我這把老骨頭!”艾子不做聲,不知道聽進去沒有。貴想看一看女兒的表情,但她的頭卻低著?!斑@還不算,操心也要把心操碎了。家里窮,老是沒有錢,又要送你上學(當然,我不是反對你補習,只要你認真,砸鍋賣鐵也是要送的),只是家里油鹽醬醋,人情物禮,化肥農(nóng)藥,開銷也是兇得很啊。你想啊,晚稻插下去,又要買化肥,二百多塊錢,到哪里去變得出!”貴說到這里,突然停住了,眼睛盯著桌面,手指敲著桌沿,仿佛被一個大難題困擾得坐立不安。終于鼓起勇氣,看住艾子。艾子仍然沒有作聲,但顯然聽懂了父親的意思。“……我曉得,”貴轉而很不合適地嘿笑著,對艾子說,“我是不該問你呢。那柳老師給的獎學金和補助,他還能虧了你么!誰跟誰呀,是不,爹我早知道哩?!卑拥拿夹膭恿藙樱瑧C了臉,貴又立刻轉了口,神情也肅然誠懇起來:“不過你放心,爹一定還你,上年賣菜籽的錢馬上可以兌回來,不會耽誤你上學報名的?!卑右е齑?,似乎是感動了,然而終于抬起頭時,卻說:“不,你是去打牌?!辟F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你!你怎么這么說?這怎么可能呢?”“你沒錢打牌,就想到我?!卑訄猿终f。貴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和誤解,說:“你是不相信你爹了?!薄澳阕屛以趺聪嘈拍隳??”艾子眼里閃著淚花,說,“爹,你打牌打得還少嗎?為這事,媽不知哭過多少回了。賣棉花的錢被你輸了,賣豬的錢也輸了,你還想作菜籽的指望,你還想輸我的學費。不行,我不會相信你的?!薄昂茫茫也灰诵邪伞!辟F站起身來,在堂上煩躁地轉著,“我真是命苦啊,外面人家欺侮不說,生兒育女,吃苦遭罪,連兒女也要這樣不信我,數(shù)落我,罵我?!薄拔覜]有罵你?!薄澳銢]有罵我,好,你沒有罵我。是我自己的不是,我沒有做好一個父親,我有什么權利跟自己的女兒借錢呢。我還是去死了好,漚了自己的骨頭去肥田。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啊?!辟F說著聲音就變了,蹲在堂上,兩手抱住了頭?!暗!卑诱f。貴仍然抱著頭?!暗卑犹岣吡寺曇?,“我也是勸你不要打牌的嘛。我難道就不知道家里的難處么。爹,你讓娘來跟我說,行不?”“你娘累困了,還去叫醒她?你真的不信你爹,就算了,當我沒說。”貴從地上站起來,走到黑暗的房里去了。貴沒有脫衣服,就倒在床上?!艾F(xiàn)在怕是十點多了?!辟F睜大眼睛。堂上靜悄悄的,只有夜晚田野的蛙鳴,漸漸傳進貴的耳朵,仿佛牌桌上的熱鬧。“算了,”貴朝外翻了個身,漸漸有些迷糊……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房間里移動,緩慢地往床前摸索過來?!暗?。”貴沒有動。一只手又伸了過來,在黑暗里傳出碰到床頭木板的聲音:“拿去?!?
四
艾子在黑暗里站了一會兒,回味著父親提到柳先生時的那種曖昧的笑,心底涌出一股羞辱來。艾子深悔自己反應的遲緩,沒能及時阻止父親那樣地壞笑。她應該正告父親:“我不許您那樣,父親!”但她當時僅僅只是沉下了臉,一句話也沒有說。父親已經(jīng)不止一次這樣卑鄙地干過;把笑容掛在臉上,對她說出一些不太明智的話來。她感到有必要莊嚴申明自己的清白,但父親是一個非常狡黠的人,一點便將話題拉走,就像一只偷咬了別人一口的狗,立即得意地跳了開去,這樣使艾子失去了一次辯誣的機會。
一只螢火蟲在窗外彷徨著飛過,那微光格外分明,也使得黑暗更加深邃。艾子心里輕輕地驚嘆了一聲,她覺得那一定也是只懷抱傷痛的蟲子,蟲子那小小的尾光,一明一暗,一暗,又一明,像是被寒風攪擾的夜行的馬燈,又像是忽閃著眼睛向艾子招手,定要她過去的啞巴小女孩。艾子忘了剛才的屈抑,快步走出大門,看那螢火,還在,只是沿著雜草叢生的墻垣,飛遠了去。艾子不免傷感,心里落空,知道螢火蟲并非在招呼她,它也定有自己的心事。那時艾子便想起另一支曲子來:
螢火兒,尾巴亮,
生個女兒嫁洲上……
后面的卻已經(jīng)忘卻了。童年遠去得像夏令竟不相信冬天要穿棉衣一樣,太不真實。艾子在暗中不自覺地笑了一下:要是永遠不長大,該有多么好。螢火蟲飛不見了,黑暗又圍攏過來,緊緊貼在她的皮膚上?;奶?,這怎么可能呢?艾子心里忽然起了惦念,想起剛才的螢火蟲,竟長久地不能釋懷。后來,一滴淚水爬出了眼眶,掛在腮邊,艾子知道有黑暗在,因而并不去揩掉它,覺得這樣暢快些,很好。她兩眼望著南邊,仿佛要穿透夜,十里之外,那是學校的所在。艾子心中感動地輕喚:先生!先生!
原來她還是惦著先生。是的,艾子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只是不住地想念。先生頎長的身影,濃黑的頭發(fā),瘦削而有些剛毅的臉龐,眼里總是布滿了血絲,卻是那樣晶亮。先生常常穿著一件舊的泛白的西裝,并不系領帶,白襯衣的第一顆紐扣從來沒有扣過,以至課堂上艾子曾偷偷地注意到先生粗大的喉結和短硬的胡茬。艾子為自己的走神害羞不已。偏偏先生是個細心的人,有一次先生停止了講課,盯著艾子看了幾秒鐘,艾子的臉上好像錐刺一般,要淌出血來。先生然后轉身在黑板上寫字,再回過來講解,一直沒有去批評艾子,仿佛早就忘記了她的存在,先生只在另一種境界中神采飛揚。
但艾子卻始終在這境界的邊緣徘徊,無法靠近,先生的聲音虛飄遠逝。艾子隱約有些不安,好像有一些什么東西,要向她逼近或從她這里消失,更親切或更疏遠,要顯露卻將深藏。無論如何,這都是一種聯(lián)系,讓艾子感到陌生而心跳不已。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艾子總處在莫名的期待之中。有時那預感來得奇特:燈火明亮的教室,安靜得猶如一口大甕缸,她都能聽得見自己的心怦怦地要跳出來,艾子全然看不進書,只在紙上胡涂亂抹,待要揉團兒扔了,才驚覺那上頭竟寫滿了兩字:先生。先生好像要應驗這暗語似的,恰好那時進了教室。但更多的日子,平淡乏味得讓人不能容忍,瑣碎的生活不斷復制,艾子的期待一次次落空,的確使人不得不承認生活是失敗的垃圾,所謂理性或者緣分,都不過是一廂情愿的虛構。艾子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一個學期快完了,失望又被絕望代替,于是艾子變得沉默起來。艾子本來就有些內(nèi)向,這是班上同學公認的,她私心里也能接受,但艾子先前并不苦惱,因為她有寫日記的習慣。在日記里艾子和艾子簡直判若兩人,你看到的是一個真正的虛構,她且歌且笑,邊走邊唱,偶爾幽上一默,自得其趣。這是那個平時沉默寡言的艾子嗎?原來是有另一個艾子,分擔了她的一些苦惱。“看來人總得為自己的苦日子找些辦法輕松,要不怎么活呢?”這是父親貴的道理,卻不知什么時候,竟救了艾子免于沉淪。
假如真的能夠這樣下去,也就沒有什么。也居然有那么一段時候,先生沒有來上課。先生的課由一個一刻不停抽煙和咳嗽的老師頂替。老師姓劉,五十多歲,不知是上了年紀還是習慣使然,老是將課文朗讀得斷斷續(xù)續(xù),咳嗽得抑揚頓挫,不時又將粉筆叼在嘴里而將香煙摁到黑板上。果然是有趣,引得課堂上陣陣哄笑,難堪的只有老師一個人。艾子在這低級而輕松的哄笑里,果然也得到一些趣味,將先前的期待和苦惱丟失了,因為那也實在太虛幻了,艾子甚至不清楚到底要期待什么,而這趣味卻是實在的,就像一只救生圈,固然不能騎了它去追逐海鷗的叫聲,至少也可以浮在水面上,不會沉沒,這和父親的道理是一樣的東西,使用起來又順手,能抵擋一陣子空想。
于是好像真的把一切都忘了。但無聊是無邊無際的,深廣得可怕,艾子卻偏偏不能徹底,死死抱住那些趣味;她還要東張西望,前思后想,這一來,她想到這種學生生活的無法忍受:刻板的公式定理,枯燥無味的作文訓練,機械的死記硬背,沒完沒了的習題考試……
剩下的就是那“趣味”!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個渺茫的“前程”,脫離鄉(xiāng)下那塊爛泥田的“前程”!這里頭根本就沒有她想要的東西!一個學生進入了高中生活(尤其是個女孩),就開始感受到那龐大的苦惱存在,與其說這是這個年齡段學生的危險,不如說是這個時代的危險,因為一個時代要是并非為孩子而設,完全忽視了孩子的存在,那總該有些讓人要捏上一把汗珠兒。所以艾子想逃,她直覺到她期待的東西總是與先生有關的,一旦有了逃離的念頭,就要想到先生。先生的面容模糊了,先生的眼神卻更加明亮,曾經(jīng)盯著她看的幾秒鐘,像獲得了一種呼吸的生命,在艾子的耳邊輕輕地吹。有好多天臨睡前,她竟不自覺地在心底里念叨:先生。先生。
先生回來是在夏天將到的時候,四月份的一個星期一。早讀課時,先生突然出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先生刮了胡須,看來是經(jīng)過一番整理才進來的,但人卻黑瘦了,他平和地微笑著,那樣子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大家似的。教室里一下子寂靜下來,緊接著的是嘩啦嘩啦的一片掌聲。艾子覺得有一股親切的潮水在胸中涌動著,幾乎就要擋不住,漫過眼眶的堤岸。先生朝大家伸出兩只手掌,向上托了托,意思是繼續(xù)早讀吧。朗讀聲又浮了起來。先生便在兩條過道里來回走動,時而俯下身子回答某個學生的提問。艾子也準備了一個問題,那是課后的一個思考題,答案呢其實就在她的心里。艾子將它工整地抄在一張紙片上,然后壓在書頁中間,打算等先生經(jīng)過時拿出。但先生過來了兩次,艾子始終沒敢開口,就似乎她的一點勇氣早在這些日子里給弄丟了,她的愿望也似乎給帶走了,一點一點沉下去。艾子重新等著下一次。但下一次已經(jīng)沒有了,先生讓另一個同學的問題占去了早讀剩余的時間,鈴聲響了,艾子看見先生抬腕看看表,就站起來,徑直走出了教室。
后來卻有一件事出乎艾子的意料,先生把她叫到了辦公室。先生向她招招手,說:“過來,艾子?!卑屿话驳卣驹谒拿媲埃@得非常局促。先生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取了一只信封,交給她。先生說:“這是期中考試的獎學金,另外還有一百元補助,你拿著。”
“不,不,”艾子有些怕燙似的,“我不要……”
“為什么?”
“我不需要補助?!?/p>
先生看了看她,靜默了一會兒,就這樣持續(xù)著,上課鈴響了。“我走了?!卑影研欧夥旁谧郎希鸵^去。
“等等!”先生突然站起來,把信封強塞到艾子的手里。先生說:“這不是恥辱,艾子,貧困不是恥辱!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你的家境是這樣,我剛剛家訪了一個月,每個學生的家我都去了,有好幾個家庭的境況讓我不痛快,心里堵得慌,當然,你也是。艾子,你想,這點錢能抵什么呢?有人一條煙就抽完了,有人一瓶酒就喝光了,可是你母親卻要在日頭里淌汗,做上整整半年,收上兩擔谷子,才能掙得到。艾子,你看你那么瘦,真讓人揪心,拿它去買點好吃的,或者買點資料,總該有些用吧?艾子,別拒絕它,行嗎?”
那回是艾子第一次感受先生愛憐的目光,艾子的心幾乎就要軟化了。但艾子還是辜負了先生的愿望,以一分之差落榜了。在這黑暗的夜晚,艾子生出一些愧對先生的難過來。又一只流螢從水塘那邊飛近,明明滅滅的螢光,將艾子的這份隱秘的心情照得雪亮。
五
早先,禮拜天是祖父快樂的日子。因為艾子要回家。艾子從學校里回來,常常要給他帶些好吃的,比如桔子,軟柿,有時她會用飯卡在食堂里換上兩個饅頭,又大又白的饅頭,做飯時放在鍋邊烤熱,掰開,熱騰騰香噴噴,那個饞人哪,一想起舌根就潮乎。他多念記這個大孫女兒。假如農(nóng)活不忙,艾子一般就可以不下田地,留在家里看書;真要去干活呢,祖父就會裝得病重的樣子,在床上直哼哼,那時艾子娘就不吭聲了。待二艾三艾四艾出門,祖父便要用被子蒙住嘴巴,樂上一陣。待到大家走遠了,艾子將大門閂好,跑到祖父的房間里來。艾子說:“爺爺,你知道我給你帶什么來了?”祖父心里明明知道:饅頭,但他卻故意做出茫然的樣子,猜道:“煙筒?!薄盃敔敳怀詿?,我哪會買呢?”“四瓦帽?!薄拔夷挠绣X?!薄耙怯叙z頭吃就好啰。”祖父說,“唉,可惜艾子沒有錢?!北緛硎翘爝h隔一丈,胡謅瞎猜,見艾子不高興了,又慌慌的言歸正傳,點了題。那日子真值得留戀,艾子還剛剛升中學,個個禮拜天往回跑。祖父說:“天有眼,讓我又吃到了饅頭,三十來年了!這一輩子也就吃過那么三回哩!”這是真的,祖父下一個禮拜就這么背靠床頭,嚼面筋一樣嚼起了年少時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
二十歲不到祖父是個船匠,跟了個下鄉(xiāng)老師傅,吃戶頭,走四方。水邊人家靠船為生的不少,造船補漏,養(yǎng)活了不少的手藝人。掄錘劈斧,力氣活,工價如何且不說,單是那東家的伙食,就與別的手藝行規(guī)不同,魚餐。有老話笑上鄉(xiāng)佬:上鄉(xiāng)佬富,黃豆下粥;下鄉(xiāng)老難,鯽魚下飯。下鄉(xiāng)近水,船匠多,船匠的菜碗里,不是紅鯽,就是河蟹。祖父歸行以來,嘴巴里天天要泛著一股魚腥蟹臭??删瓦@一年,日本人打來了。來了就筑碉堡,到處拉民夫,這一來船造不成了,祖父師徒倆給捉進了軍營,打釬運石,木鑿改磚刀,轉行了。工錢是沒一點,只每日三餐,領六個大饅頭。祖父手捧兩個饅頭,軟白溫熱得像女人的奶子,那時祖父還沒說媳婦,哪見過這,一見便喜歡上了。饅頭在握,祖父舍不得吃,總要用粗糙的手掌摩娑一陣,暗暗慰藉一番。這可是連師傅也識不破的心事,還認為他是怕燙倒騰呢,便催:“快吃,快吃。”祖父戀戀不舍地掰了一小塊,填進嘴里,這下子又是一驚:天,世上竟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吃船飯也算是嘗遍了河鮮海味,米糕麥餅,但比起這又香又甜又耐嚼的白面饅頭,簡直是爛菜頭。有了這一日三頓饅頭,祖父算是力氣大長,干活一點兒不覺累。日子這樣消磨下去,轉眼要過年了,有些民夫受了暗地鼓動,跑了十來個,抓住的是一個挑事的頭,當場就給槍斃了,臨死時還喊了幾句恨言恨語。小日本問喊啥,一小白臉便嘀咕給他聽,小日本可惱了。小日本舉起東洋刀,哇里哇喇的小胡子都翹了,便下命令,將在場的百十民夫圈起來,一個個訓問,愿不愿意給皇軍干活的?回話一遲疑,腦殼就掉地上了。問到祖父,祖父點頭,再問到師傅,師傅大聲氣兒說:“愿意,愿意哩,趕我都趕不走,”說得小日本連連翹指,呦西呦西的。這是真話,師徒倆可是沖那白面饅頭來的。這事兒過去了幾十年,逃了東洋刀,卻吃了槍子兒,到一九五一年師傅給鎮(zhèn)壓了,以漢奸的罪名。“沒想到啊沒想到,”祖父說,“人吃饅頭,饅頭也吃人哩?!?/p>
“那第二回呢?”艾子將一件棉襖塞到床頭,墊高了祖父的背。
“第二回么———”祖父挺了挺腰,冥想起來,過不多久,卻靠床頭打起了呼嚕?!鞍?,爺爺,爺爺!”艾子推搡他。祖父醒過來,擦了擦口邊的流涎,說,“饅頭可是個好東西,吃飽了催人睡,長膘哩。那年我?guī)煾当绘?zhèn)壓時,我也陪綁在場。開始沒說是陪,給一塊兒拖到梅家垅(那辰光梅家垅還是一片荒茅灘),我當時就嚇得尿了褲子。我想冤哪,師傅是多嘴招禍,我可啥也沒說啊。只是到這份上辯也無用,只有閉眼等死哩。兩個民兵抓住了我的胳膊往前跑,師傅在前,我在后,聽得風呼呼地穿過冰涼的褲襠,歪頭耷腦,兩條腿從灘上拖過去,拖倒一大片芭茅。后來他們將師傅放下,師傅便像一灘泥堆在地上,扶了三次都扶不直,民兵只好端著槍,走上前去,對著他的腦袋開了一槍,天靈蓋都給崩飛了。
“只打了一槍,我就嚇迷糊了,也許是餓昏的吧。反正等我醒過來,天黑了,只有月亮又圓又大,照著一大片荒草。我想師傅是個孤老,便回去取了鍬把師傅給葬了。我挖了個大坑,抱起師傅的尸首,可是怪,我的左手正好摟在師傅的褲腰上,那里硬邦邦的有一塊塊啥東西。我只得放下他,解開了那褲腰帶子———一條寬長的羅布毛巾,里面裹著的,你道是啥?月光下分明:半塊干硬的饅頭!你不曉得,女伢,那時哪有饅頭吃,吃的是地主周大頭倉里的陳米黑麥,過了沒幾年就吃上觀音土了,這饅頭可是五○年分周大頭的浮財,順便分了他家的一蒸籠熱饅頭,一戶分得兩只。師傅居然舍不得吃,留了一個年頭還剩半塊。到那時我才知道悲啊,便放聲大哭,哭到后來,我就將那干饅頭給吃了,算是把師傅給留在心里惦著。說不出那是啥滋味,又冷又僵,一咬面渣兒直掉,還透著股霉味兒,可咽不下也得咽,就像這苦日子。
“后來出事兒了。到了六七年,因為收尸的事我被戴帽游行,三天兩頭斗。抓到土臺子上,一舉拳頭,大伙兒跟著舉,呼呼喝喝的,好在我老臉丟完了,不在乎。但終于就動了刑。教跪著,兩腿肚子上壓一根杠,一邊一個后生站上去,腿筋一受擠壓,痛得剜刀子似的鉆心,人呢就往前一撲。撲又撲不下去,兩手臂給反剪了,像縛狗一樣,繩子一端給拉在另一后生手里,一踩,一拉。兩個人踩,四個人踩,六個人踩,這一踩,我這雙老腿,打那時起就給報銷了。”
祖父敘述往事時并不悲傷,有點漠然。祖父總結道:“我老琢磨著,我是不是不該吃了那饅頭?頭一回過了十三年,遭了無妄罪;第二回過了十六年,遭了無妄災。那霉氣原來早就種在骨子里,積在腿腳上,到時辰就毒性發(fā)作,終究讓人踩斷了筋骨才完事。女伢,饅頭可不是好吃的,苦人有苦根,窮人有窮命,不該作那妄想。你看,我今兒個又吃了饅頭,看來大限也快到了罷。”
這樣說著,祖父的身子有點不自在起來。他瞌上眼睛,憋了一會兒,臉上肌肉卻不住地痙攣著,顯出一些痛苦來。祖父終于忍不住了,對艾子說:“給爺爺幫個忙?!?/p>
六
“我是個可憐的人,你看———”貴坐在馬凳上,習慣地對村長說。村長看看貴,貴的女人,貴的三個女伢子,的確是有些不像樣子。“我知道,可憐,”村長把貴的訴苦截斷在開頭的部分,“可憐又有什么辦法呢?你已經(jīng)有了四個了,鄉(xiāng)長今兒個又批評了我,你這個村長怎么當?shù)?,咹?我能說啥呢。貴啊,鐵政策,我看是賴不過去的,莫要等上頭來人,搬啊,罰啊,拉啊,急急賴賴,就有些不好看了,是啵?”
“你給我說說好話,村長,”貴說著從馬凳上站起來,不知是為了客氣,還是因為村長站著,仰臉說話太費勁。貴沒有想到,一旦站起來,手便無可適從,剛才還可以安然放在膝頭上,像城里婦人的花貓一樣溫馴,現(xiàn)在卻尷尬地重著,自己便有點類似奴才下人。貴還不十分習慣,莫名地煩躁起來,東張西望總想找點什么似的,當然他又不能表現(xiàn)得神情恍惚,漠不關心,因為這件事的確重要,有些惱人,所以貴并沒有將情緒游離村長的話題之外。他的目光落在門檻上的三艾身上的時候,靈光在他的心底里爆亮了一下,貴于是抓住了一把椅子,移到村長跟前:“村長,坐,還沒吃飯吧,在這兒吃算了。”村長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貴已經(jīng)將一條手臂抬直了,指著三艾喝道:“去,到瞎子店里拿瓶酒來?!比膊患盎剡^神兒,貴便大了嗓門:“快去!就說我說的,賬先讓記著!”
貴的這只伸出去的手指,很讓他覺著做父親的威風,恰好抵銷了剛才低聲下氣給他的心情的不好的影響,甚至當他再次將雙手垂下來時,已經(jīng)顯得十分妥帖,自然了。但是村長卻并沒有照顧這個面子,村長說:“不必了,不必了?!贝彘L一邊移腳往門外跨出,一邊卻不忘回頭對貴說:“你好好想一想,我回去了?!薄安灰o的,吃———”貴伸出手去想拉住村長,但什么都沒有抓著,他的聲音和手勢一同僵在空中,看著這個可憐的人。貴終于用力將手往下一揮,像要甩掉一只毛蟲。
好好想一想,想啥?貴站在那里想了一下。真要等下去,是不行的,鄉(xiāng)里來人就遲了。貴想到兩條路:一是讓女人躲起來。但是農(nóng)事是這樣的忙,插秧,耘田,扯稗草,車水……這怎么可能走得開呢?要不,做在先頭里,讓村長請了鄉(xiāng)干部,來家里吃一頓,辦一張假證明。但鄉(xiāng)里答應么?話說回來,誰又那么傻,有請不吃呢?貴覺得這個辦法似乎行得通,想吃過飯去村長家說說。這樣,貴的心情好得多了。貴看見三艾提著酒回到屋里,便對女人說:“拿飯吃?!?/p>
中午貴一高興便多喝了兩盅。貴暈乎乎地躺到門口樹蔭下的竹床上去,涼風習習,他很快做起夢來??梢哉f,貴的這個零碎的夢,讓他感到十分地羞慚。不知什么緣故,他在夢中打女人,女人撕心裂肺地叫。卻又換成了艾子站在他跟前,對他說:我不許你侮辱我。貴說:我怎么侮辱你,你也討打么?艾子說:你敢。貴就抄起一根棍子去追。貴一把抓住了艾子的胳膊,忽然艾子并不反抗,反向他倒過來。貴也丟掉了棍子,抱住艾子就去親她,接著去扯她的褲帶……
也就是這時貴被喚醒了,他駭出一身汗來。站在面前的正是艾子。艾子說:“四點了,爹。媽去耘田了,讓我叫醒你?!辟F一忽喇坐起來,他簡直不敢去看艾子,心里不住地咒自己,媽的什么亂七八糟,荒唐!這時他忽然覺察到另一種難堪來:短褲頭被頂?shù)美细撸镱^漲得厲害,梆硬梆硬。貴無法站起來,因為它一下子竟沒有任何要消軟下去的跡象。貴就這么坐著,低頭,裝著揉眼睛,手又起了作用,竭力遮擋自己的表情。“一畝多田,下午耘不完的,媽叫你快去?!卑佑执?。“唔唔,”貴含糊地應著,等著艾子離開。
貴不愿意回想剛才讓人不痛快的邪夢,便記起了中午的那個想法,貴抬腿懶散散地朝村長家走去。村長家是一幢二層樓房,墻上貼著雪白耀眼的面瓷,外頭砌了一人多高的院墻,墻頭森森的插著尖銳的玻璃渣。院門鎖著。貴想村長可能鎖在家里午睡,便踮起腳尖朝里望,卻啥也望不著,便將頭湊在門縫里瞅,大門竟也上了鎖,看來是不在家了。正想著,院內(nèi)突然呼地竄起一只大黃狗,汪汪地吠。貴嚇了一跳,差點從臺階上跌下去,于是彎腰,往地上一摸,做出要拾坷垃的姿勢,狗逃去了,貴便悻悻地往回走。
天也快黑了,貴懶得下田去。無所事事的貴重新躺到竹床上去,打算就這樣消磨一個下午的時間。到了這時,他的頭似乎就有些疼起來,太陽穴一漲一漲的,好像一只鼓的兩面,有什么從里面敲著。中午殘留的酒氣泛上來,帶酸帶水?!拔沂窍攵嗔藛栴},”貴思想,“看來人總的給自己找些樂子才行?!边@樣就躺不下去了,貴立刻走到屋里去,開了房門,手伸到枕頭的內(nèi)套里,掏,只掏出一把芝麻殼子來;連被絮一塊兒掀開,露出一床散發(fā)霉氣的稻草秸。“這就奇怪了,”貴再去翻壁柜。“又是女人的可惡!”他恨恨地倒騰了一陣,終于放棄了努力,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等天黑。
“你放哪兒啦?”貴黑臉對收工回來的女人說。“你說啥嘛!”女人也沒有好聲氣?!澳阈睦锩靼?!”“明白啥,你甭問我!”“我問誰去?問壁?”貴說,“拿來!”“神經(jīng)!”女人要走開,到灶間做飯,卻給一把揪住了。揪著的是頭發(fā),橡皮筋當下就斷了,頭發(fā)散了開來,女人沒吭氣,只是拼力抗著?!澳脕恚俊迸巳耘f不吭。貴和女人圍著堂前的中間場地轉了起來,持久不下。這樣,貴突然有些無聊起來。便騰出一只手,去掐女人的胸脯。他沒有大把抓握,卻是揪住一點皮肉,擰。“拿不拿?”女人尖叫起來?!澳貌荒?!”貴的指上加了三分力。女人便罵:“你這敗家的狗!”貴并不惱,耐心地擰。但這時兩廂門開了,貴的手不自覺松了下來,女人一股風奔到房里,面前站的是艾子。艾子注視著父親,說:“你是流氓!”
“敗吧!敗吧!敗完了,全家老小一起上吊!”女人哭著,將一把花花綠綠的錢扔得空中亂飛。貴的手指神經(jīng)質地彈了彈,看看艾子,卻沒有去接。錢悠悠地落在他的腳下,貴終于有些忍不住了,眼睛沒有離開艾子,身子卻像一只空麻袋,慢慢地往一邊癟下去,手在地上找著,一張,一張,又一張,貴訕訕地將那些花綠的東西揣到懷里。
七
后來,那次家訪常常讓父親貴掛在嘴上。父親這樣描述先生來到梅家舍的事件:“嘻!那呆子咋那么年輕?他是個教書先生?我不信。但他一口咬定,說是你的先生。我看見他走得辛苦,汗涔涔的推著一輛單車,從村口里出來,村長家的大黃狗咬屁股追著不放,那呆子一面回頭,一面就慌里慌張往垅里來。他上田塍,磕磕碰碰,晃晃悠悠,讓人直為他捏把汗。后來他就站到了我這塊田的盡頭,支了車子,綰起褲腿下到淌水溝里洗濯。我就喊:‘喂,別堵了我的水路啦。他抬頭看我,抱歉地笑笑,就跳上來,看樣子腳還沒洗好呢。我樂了,說:‘鬧著玩的,你洗吧。那呆子卻沒有再洗。我說:‘你從城里來的吧?他說是,又問:‘請問艾子父親在哪做農(nóng)活?我奇了,說:‘我就是,你找我?他好像松了氣兒,點點頭。‘我姓柳,是艾子的老師,班主任。他這樣自我介紹。我不由認真地打量他,戴一頂白布帽,著一雙涼鞋,提著個水壺,三十挨邊兒。我懷疑是不是艾子在城里亂交的男朋友,便一揚牛鞭,叭:‘小伙子,別胡謅啦,有你這么小的先生,你能教我女兒?她可是高中生哪!那呆子堅持說:‘可我就是。似乎是為了作證,他掏了工作證,給我看。我這才有些相信了。我問:‘艾子咋啦,出啥事了?一邊就上田塍?!疀]事,我是來她家看看的。那柳先生(當然不能再叫呆子了)解釋說。我更樂了,說:‘她在學校沒回,你來這看啥?柳先生說:‘隨便看看。我想總不能讓他看我耕田吧,就帶他往家里去?!傲壬搅思依?,看到了你三個妹妹,就一個一個摸她們的頭,又鉆到后廂房跟你爺爺呱拉好一陣,最后就和我講了些大道理,反正是家長要理解子女什么的。這用他講,能不理解?我自己的伢子,身上哪兒長顆痣都清清楚楚。哈!我一拍腿明白了,這柳先生,人模樣不賴哩,他別是對我女兒起了心意了。哈哈!這也不錯,師生戀哩,老夫少妻哩,風流!風流啊風流!”
艾子將飯碗往桌上一撂,騰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大門。父親好像被這個舉動嚇住了,嘴巴奇怪地張著,那種下作的笑容卻還沒有完全從臉上退去。艾子的胸口急劇地起伏著,走到水塘邊的樹蔭下,羞辱的淚水就冒了出來。
那次回到學校,艾子卻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心情:敬意和親近之外,似乎還有那么一些同情,無意識中仿佛先生和她是同一類的人,一同受著父親的奚落和羞辱,而先生呢,卻還一點也不知道。艾子有時竟沖動得想去保護先生,至少也要和先生站在一塊兒,一同來抗……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這種心情竟使艾子驚覺到:她是愛上了先生!
一個貧窮的女孩子心里,突然增加了一份秘密的壓迫,那難處是可想而知的。她需要有人來分擔,而這個人又不得不是先生。為難的是,艾子還缺乏這份勇氣。倒不是因為別的,是艾子在更多清醒的時候,明白了一種差距。艾子還是一名學生。我怎么配得上先生呢?她不得不這樣想,艾子只得把這心事交付給一個淡綠封皮的小本子,每天臨睡之前,在垂下的帳子里,寫啊寫啊,先生,先生,我愛你。有時燈熄滅了,她仍然堅持著把最后一行字在黑暗中摸索著寫完。然后翻過身來,將本子壓在枕頭底下,既豐足又孤獨地睡去。經(jīng)過了整整一個冬季,艾子似乎終于把那勇氣一點點積聚了起來。元旦快來了,同學們都忙著互贈賀卡和名信片,艾子也買了一張。那是一幅傷感的畫:遠遠的一點殘陽如血,涂抹著近處的幾株黑暗的蘆葦。一行白色的詩句:一切愛情只在心里,一切往事都在夢中。艾子一下子被它抓住了。她仿佛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的愛情,抱著重溫初戀的情懷,眼里蓄滿了淚水。是的,假如先生再老一點,假如先生是一位老人,我也會愛上他的。艾子這樣想,體驗出一份與她年齡太不相稱的滄桑來。艾子寫道:“先生,我不敢奢望太多,我只是嘆息自己竟沒能讓你明白一顆敬愛的心。”艾子用了“敬愛”這樣一個詞匯,但意思是一樣的,她沒有親手交給先生,而是從郵局里寄了過去。
然而姍姍來遲的春天,并沒有帶給她期望的消息。第二天的語文課,她幾乎不敢正眼看先生,整整一周都是這樣。不過這一周里,先生竟也破例一次也沒提她的問,除了這一點,艾子看不出有任何的異常。艾子的心仿佛茫茫黑暗太空中的一顆小石子,墜下去,無休無止地墜下去。這種墜落,終止在高三第一次統(tǒng)考這塊堅硬的地上,艾子考砸了。這一次震蕩將艾子砸痛了,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的處境:一無所有。我有什么呢,一個癱瘓的祖父,三個年幼的妹妹,絕望而疲累的雙親!苦難和赤貧,這塊田地才是我的唯一的口糧!可我做了些什么?我這個傻女孩,竟然也敢奢望愛情,白馬王子式的愛情!充滿自責的艾子,讓一條狹窄的現(xiàn)實通道,褫奪了浪漫的資格和權利。就只有攀登這條通道,和先生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緊接而來的是第二輪統(tǒng)考,這是學生的“雙搶”時節(jié)。這所位于縣城邊緣的完全中學,整個兒進入了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即將到來的酷熱,從縣城中心散溢出來,使得六十多個學生擁擠的教室里,過早地充滿了汗味。教師一律害怕室內(nèi)課,尤其是年老的和戴著眼鏡的女教師,幾乎都無法將一堂課堅持到底,上到一小半,就要跑到走廊上,擦汗,揩鏡片,喘大氣兒。歇息片刻,又一頭搶進教室去,很有些消防救火的架勢。這些還是成年人,那些孩子呢?那些基本上從鄉(xiāng)下來的、營養(yǎng)不良的苦孩子啊,可是沒日沒夜地泡在里面,夜夜燈火通明。一到夜深,城郊田野的蛾子和蚊蟲,便成群結隊地穿過敞開的窗戶,聚到白熾的燈管下,狂飛濫舞。班主任柳先生瘦了一大圈兒,也就差沒在教室里擱鋪啦。不過他在教室的角落里有一張專桌,那上頭堆滿了各種東西:參考資料,備課手冊,作業(yè)本,檔案袋,他有做不完的事。先生們的頭發(fā)和胡子,一段日子就茂盛起來,他說過要留到喝升學喜酒的時候。艾子呢,認真是認真,一比可就比遠了,原來竟發(fā)現(xiàn)了那么多的漏洞:英語還行,數(shù)學可是個瘸腿馬,歷史的年代老是陰差陽錯,語文的議論文寫得像絲瓜筋。說不急還不行,越急卻越灰心兒。偏偏事多,又害起眼病來了,右眼紅腫得像個水蜜桃,看黑板糊里糊涂,看書字兒直打架,看人呢竟成雙影兒。這天柳先生把校醫(yī)請到了班里來,一普查問題還真不少:眼痛的有一小半,害皮膚瘡的也十來個,還有失眠啦,厭食啦,貧血啦,神經(jīng)衰弱啦,都有。“醫(yī)生,耐耐煩吧,”先生像個救旱情的農(nóng)民那樣乞求著,“都不容易啊。”
高考進入倒計時的第三十天。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出現(xiàn)兩行黑體粉筆大字:“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群情震動:沖刺吧。拼搏吧。三更燈火五更雞。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個“前程”出現(xiàn)了,在向大伙兒招手呢。去搶啊,去拼啊。扼住命運的咽喉啊。那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弄得這些發(fā)育不良的苦孩子如此瘋狂?。苛壬鷽]能力把那東西藏起來,更沒權利把孩子們拉回來。他只是在教室里走來走去,拍拍這個的肩,摸摸那個的頭。他變得有些婆婆媽媽了:“放松,放松,也不過一次考試唄?!毕壬诠首鬏p松,但看起來比任何人都緊張,而有時候他會盯著一個學生看上半天,弄得人心里發(fā)毛,然后武斷地說:“你病了,臉色這么難看?!币妼W生沒反應,便急了:“走啊,去看醫(yī)生!”
“天啊,求求你!”艾子心里不住地禱告著,她感覺到一股大的力量壓著,推搡著。我這是往哪兒去呢,我快走不動了。艾子力不從心,她想起祖父所說的那個“命”,也是這樣的對人粗暴地驅趕嗎?祖父一輩子都落在那個苦命的海里,無法打救出自己來,我也是嗎?艾子苦苦地想著,去翻看剛剛發(fā)下來的作文本,看著柳先生寫的批語,艾子一顆快麻木的心,像被滾熱的水燙了一下,眼淚就掉本子上了。那末一行寫著:謝謝你,艾子,祝你成功。也同樣愛著你的柳。
八
“給爺爺幫個忙,艾子?!弊娓盖飞碚f。艾子扶著祖父坐在床沿上,然后從床底端出尿罐。那時祖父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揪住褲腰,等艾子離開。一陣丁丁咚咚的響聲從破舊的板門里傳出,敲打熟鐵般悅耳,待到艾子重新進去時,房間里充滿了氨水的氣味,尿罐盛了大半深茶色的液體,泛著一層泡沫。祖父則已經(jīng)系好了帶子,弓在原處,顯得有些虛弱。祖孫倆把這事情做得像個陰謀似的有條有理,心照不宣,一種規(guī)則很好地保持了下來:每個周末都回來,逃開父母的監(jiān)督,祖孫待在一起;每次祖父急尿的時候,孫女兒做好了分內(nèi)的事,便適時地回避。從初中開始,艾子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遵守,所以在學校里,她也是一個守紀律的學生。祖父呢,卻幾乎是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點規(guī)則,因為它帶來的是苦日子里的一點盼頭:艾子的回家。有時艾子回來晚了一點,祖父就急了,星期六中午的那一頓飯他堅決拒絕進食,飯放在床頭邊,由三個孫女兒輪流進來勸說,祖父都將他們打發(fā)了出來,貴便火了,罵了起來,祖父在罵聲中閉口不言,默默忍受。后來所有的人都拋開他,不管了,下田干活。祖父則待在陰暗的房間里,側耳聽著門外的任何一點響動,整整一下午都這樣。若是沒有等到,他還有一種折磨自個兒的辦法,拒絕兒女的援助小解。貴和女人傍晚收工回來,看到的是這個可憐的老頭,將被子緊緊裹在身上,縮做一團,扭來扭去。貴去拉被子,他死命地摳著,不松手,他寧肯尿在身上和床上,像懷有深刻的怨恨似的。這種死結一直到等到艾子回家。老人把一腔的委屈盡數(shù)地潑了出來,罵她孝心讓狼給叼了,存心讓他氣死,這樣子簡直就是一個撒潑的孩子。后來罵得累了,祖父便安靜下來,睡上一小會兒,等他醒過來后,心情就好得多了。
“你說這人嘛,咋就能活這么久,活得像一截爛木頭兒,還活!我有時就覺著怪,討厭自己這個臭皮囊。后來細細地一琢磨,就發(fā)現(xiàn)是有個理兒的,人活下去得有個理兒的。你看啊,為了那饅頭,我活到四十好幾,總盼有個好日子過。我年輕力壯,有一副好身板,便想著娶媳婦,生兒女,蓋房子,所以苦日子也能熬著,七災八難的也能抗著。沒想到我遭的都是些無妄之災啊,纏著我陰魂不散,非把我這人整廢了不可。這一下就絕了我的指望了。我就想尋死,不活了。但是我動不了,投不了河,上不了吊,成天癱在床上,啥也干不成,有那一回想了個法子,將飯碗磕碎了,拿瓷片割手脈,淌了一被子的血,我想這血流完自己也就死了,沒承想血就不流了,沒切準地方。閻王不收我,我算是明理兒了。
“打陰曹地府走一遭,我就得出個結論:命!這些都是命!吃苦遭災是命,死不了也是命?!歉2皇堑?,是禍躲不過,這命能抗么?這樣我就信菩薩了,只有菩薩才能搭救咱這些受苦的人啊。記得以前有一座老廟,叫細和尚廟。細和尚可是個善心的好人,生來就吃素的。在生時受夠了大和尚的欺侮,教去買肉,細和尚沒辦法,邊走邊哭;大和尚燉好了肉,逼著他吃,細和尚便咬著牙齒,讓嘴抵在墻上,就是不張口啊。這細和尚我認識,他死那年才三十三歲。死在大年三十大雪天,過了好多天才讓人發(fā)覺。離廟不遠有一塊活地,一點雪也沒有,就葬那兒了,聽說那墳還在哩。后來很多人到墳上求仙草,靈驗得很。我也讓兒子找了兩個人,偷偷地抬了我去,廟卻毀了,我便趴在墳前磕頭,扯了一把墳頭仙草回來。
“仙草煎了喝了,卻沒什么效驗。我想莫非心還不夠誠吧,便要兒子在房間里設了供桌,從那時起我開始吃齋念佛了。每天早三次,晚三次,余下的時間就胡思亂想,想著菩薩怎么聞著香火的青煙兒一路找到家里,打門縫里進來。那進來的是哪道神仙呢?觀音娘娘,大仙菩薩,或許我沒這么大福分,要不,細和尚也好,他該會認得我,如今他得道了,真正讓人羨慕死啊。凡人登仙實在是個好出路,細和尚便是我眼見的實例呢。這樣過了七八年,分田到戶了。就聽說周家有個后生得了細和尚的托夢,叫他出家皈依佛法。這后生連老婆也不娶,就出了,如今正四處化緣修廟哩。果然有一天到了梅家垅,我心喜得差點從床上摔下來。我讓兒子叫了他進來,一見面我就像見著了親人,老淚也淌了出來,這小師傅果然長得和細和尚形貌不離。問年紀,今年也正好三十三。‘真是天大的佛緣哪,我拉著那小師傅的手,把自己這許多年積攢下的五十元錢放到他手心里。
“廟建起來了,香火鼎盛呢。聽說可以占卦問簽,扶乩治病,仙水仙丹仙草,都有。我的心動了。就又讓人把我抬到廟里去。先是問卦,問我這腿能治好不?陰卦,不能;再問,還是。問第三遍,笑卦,四遍,罵卦。咋啦?我心里有些不痛快,菩薩難道也笑人,罵人么?但是不敢說出來。這時那小師傅就提醒我,是不是心不夠誠呢?我說我心還不夠誠嗎?要不誠一個老癱子還會讓抬來這兒?小師傅進一步提醒,光嘴說可不行,菩薩也像人一樣哩。我更犯嘀咕了,應該是人像菩薩才對勁,菩薩像人那樣還叫啥菩薩。倒也給點醒了,立即跪下磕頭,答應拿一百元錢酬謝。于是再占,果然恩準,陽卦。
“過了三天,我揣了錢來。那晚上扶乩,一看那乩能寫字兒,我一下子肅然恭敬起來。乩說:大仙到,弟子何事?我說了。乩說:診診再說。我躺地上,乩嘴兒就在我腿腳上下走了一遭,再寫:仙丹九副,仙草一副,能好便好。不好咋樣呢,可沒說。我就趴地上不起來,一個勁兒磕頭,我說:我要出家。這話一說,眾人大吃一驚。先是兒子臉陰沉下來,我明白這樣做會丟他的臉,背罵名;小師傅一看我的腿,也面露難色;這些我都不顧,我想的不只是讓腿好,人更想要皈依佛法,一心向善,信了佛,心里就有了個向往,何況已經(jīng)就有細和尚修成正果的榜樣。所以我只等菩薩示下,可是那乩卻寫了這樣一行字:命中未有,不可妄求。
“這句話讓我很是失望,也是不快活。原來向善信佛,也要有資格,要有命,這是我從前不曾懂得的,我原以為人人都可以的。這一來,我反倒有些疑心了。又過了一兩個月,腿終究不見好轉,屁股上反而生了褥瘡,讓赤腳醫(yī)生治了好幾回,直到有一日,聽說那小師傅居然跑了,還將廟里的佛像賣到了九華山。我的心真正是涼透了,空落落的像個稻田里看谷的毛人?!?/p>
祖父還真有些傷感,那渾濁的眼里滿是悲涼,艾子無來由的打了個寒噤。艾子說:“這本來就是封建迷信,騙人的。”“封建迷信?”祖父生起氣來,“迷信能迷到今天,能迷了我一二十年,你爺啥事心里不亮堂,你說罷,人若沒個迷信,那是啥,豬!”“那原就是假的嘛!”“我不管假不假,那是另一回事兒。”“可你信錯了,”艾子說,“應該相信科學才對?!薄笆抢玻f真的信錯了,”祖父剛認了個錯,立刻又倔板起來,“可你總得給我個信念吧。科學是個啥,你甭跟我掉文,科學能是個好東西?這世上除了良心,我看是沒有個好玩意兒!”
九
到大洼塘時已經(jīng)是掌燈時分。貴鉆進麻子那個老窩,那里已經(jīng)有了四五個人。照了照面,麻子和他的女人,狗屎,牌鬼,還有一人面生,麻子沒說,貴也不問。麻子將牌倒了,找火,卻找不著,叭!面生人給麻子點了火,麻子點點頭,和牌。嘩啦嘩啦一陣子響,麻子就發(fā)現(xiàn)身邊多出一個人來,歪了頭,瞅,便哈哈笑了:“好你個貴,總算他娘露面了,是還錢來了吧?”十道目光,唰,全都打了過來,著落在貴的臉上。貴感覺著強弱不同的光束,一時有些繚亂,他分明看到:麻子的兩束像兩只火球,兇野、快活地躍動著,又像道士的金光罩,要把他全吞了似的;這光焰氣炙人,貴的臉皮一下子給烤成了豬肝的顏色。有兩道與麻子交叉穿錯,那是他的女人,猩紅、濕熱,散發(fā)著野草莓和煙葉混合的淫蕩氣息。左邊拍打過來的兩道是狗屎,狗屎這壞種太鄙,讓貴最是瞧不起,那光里有屎毒,菌多,是一種紫黑氣,著落在貴的一側,貴的左腮霎時面癱似的木了。卻有兩道幽幽的從對面過來,不甚分明,貴的鼻孔卻奇癢,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細看時,幽綠,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自己鼻梁上吐,好比蛇的信子,陰毒。這當然是牌鬼。
“那錢———”貴的面孔一時間受了這許多的毒害,有些僵硬起來,嘴也木訥:“錢么?當然,是要還的———”“那就拿來吧,”麻子更加快活了,“貴還是說話算數(shù)的,哈……”“只是,”貴更顯窘迫了“,今兒個還不能———”“不能?”麻子說,“不還錢還來干啥?”“這———”貴剩下的只有嘿嘿不住地笑。“貴莫不是又來吃白相,玩空手道吧?”搭腔的是狗屎。“快走快走?!甭樽訉χ?,揮揮手?!昂俸佟?,貴卻依然賴著,一面用手按了按褲腰,“上場的錢,還是帶著的。”“嗯?”麻子揚起眉毛,瞅定他,忽而又極大度地笑了:“哈,想負債經(jīng)營,也罷,漲了水要清老賬啊。”“那是當然,”貴說,“嘿嘿?!?/p>
面生人是十點鐘給打“板”了“水”的,他放了狗屎的“炮”,夾牌五萬和莊,一下子把個老底給夾癟了。面生人沒動,狗屎就叫:“上水,上水?!泵嫔苏f:“下一圈結吧?!痹俅蛄艘蝗Γ肥骸白悦?,面生人站起身,拍拍屁股出門,狗屎喊住他:“哎,還差我十五炮呢。”面生人說:“少不了你,等著罷?!?/p>
貴坐到面生人的位子上?!罢嬉??”麻子發(fā)話了,“可是老規(guī)矩啊?!薄霸鯓樱俊薄拔鍓K,翻莊帶夾,全自動?!薄吧僖稽c?”“少啥?”麻子不耐煩,“不上就下去!”“好好,”貴說“老規(guī)矩就老規(guī)矩?!?/p>
四個人開始彬彬有禮地砌牌,只有麻將摩擦桌面的聲音,令人賞心悅目。原先是有一張舊絨毯墊著的,麻子不樂意,一把給掀了:“鋪啥鳥尿布,又不是殮尸!”貴也是。貴很喜歡聽那種麻將發(fā)出的嘩啦嘩啦的聲音,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顯出無限的柔和。那些夜行在外的路人,誰能有福分聽到這樣溫情的誘惑呢?這時任何一個口袋里有幾張花綠票子的人,都會不自覺地靠近這間燈火通明的窗口,想象滿屋子的煙霧,湊在一張桌面上的頭和手,甩得撲撲響的票子,以及那種既緊張又迷離的氛圍,鈔票就會在褲兜那出汗的手心里沙沙抖動。鄉(xiāng)間的夜晚,要是失去了這樣一種風景,該是多么可惜!早在三年前,“麻”風已經(jīng)就深入人心,走遍了千家萬戶,大街小巷,婦女和老人坐在院子里,樹蔭下,涼臺上;放學的伢子蹲在路上,構成風景的一角,“十億人民九億麻,”一首流傳甚廣的民謠的首句,以賦的形式直陳其事,記錄了這個優(yōu)雅時代的風尚。然而還有真的風景并未出現(xiàn),那就是散落在各個村莊里的賭窩。它拋棄了那種一邊閑聊、一邊“砌墻”、不傷元氣的娛樂方式,而是將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全部的激情砌了進去。這些窩點,往往有專門的探子、點子和雜工,完備的機制和強烈的個性,保護著它的安全動作,不被緝獲,而一旦抄窩也能立即轉移,狡兔還有三窟呢,那些窩點的主人和??停靡痪淅显捳f,是一群“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而在較為平和的年代,賭博成為一種時尚和時代精神而走向公開化時,窩點的形式則與普通的娛樂無異,除了一種特殊的氛圍和賭徒們特殊的氣質仍然存在,人們將看不到一個例外,所以今晚的這種簡易、平和的場景,實在不過是一種假象而已。
牌場的出入不是很大,各人基本持平,一個時辰以后,貴手里的“水”看漲。牌鬼的風水轉到了貴的方位,苦心經(jīng)營的老莊由貴踹倒,一舉取代。貴初登大基,并未放手吞并,而是和了幾把小牌,以彌補連連放炮造成的國庫空虛,氣得麻子直罵他臭蛋,三炮也和。貴充耳不聞。貴的水漲到一丈以上,便著手千秋大業(yè),做成幾件壯舉來。這一把牌摸定,上了三對,貴想將此局名為“碰碰和”,只要一有機會,便跳出來,碰!但后來他改變了主意,一上新牌,“發(fā)財”,發(fā)出個九條,手頭恰好有一張。多了一對,貴便存心把它們當小妾一樣蓄養(yǎng)起來,所以當上首的牌鬼訕訕地擲出張九條時,他閉目睥睨,像瞧一個油頭粉面的嫖客。再摸,幺雞,又一對,沒過幾圈,便有了六對。就在這當口,麻子和狗屎都很顯然是定了和局,狗屎倒不動聲色,麻子卻不同,將牌合倒在桌面,一副等魚上鉤的神態(tài)。后來牌鬼也定了。貴的牌局是單吊四筒,好久沒吊上,貴有心換牌,但中場一張也沒打出,看情況這四筒很有可能是顆一炮數(shù)響的重型炮彈,大伙兒正賊眼瞄著呢。牌眼看著一墩一墩地抓走,見了龍尾,要亡莊了。貴心憂如焚。終于只剩三張,最末一張是自己的,貴這時不求功成名就,只求不當炮灰,因此伸出兩根手指,將牌夾住,專等攤牌了。
但貴的牌遲遲沒有攤開,眾人的目光像數(shù)道無形的繩子,這一端全給攥在貴的手里,眾人也分明看到:貴的中指在那張牌的底面,從上往下緩緩捋過,正如捏了眾人的心臟,在一排鋸齒上捋過。那只夾牌的手的腕部,一條青脈,蚯蚓一樣地蠕動了幾下,拱起,往手背上斜貫而過。在這條洪亮的青脈的牽引下,貴的弓著的手不自覺地抬離桌面,但那根中指卻觸電一般迅速地彈跳和抖動起來,指的關節(jié)劇烈地敲打著桌面,貼著桌面的掌緣剛一挪開,那里便出現(xiàn)一團鮮明的水漬印痕。
并列著的兩個圓圓的凹痕在指肚上出現(xiàn)的時候,正好與中指的羅紋吻合了,貴的心突兀地跳了一下。他知道接下去的可能是什么。中部果然是大片平滑的腹地,像塊冰那樣流暢。于是貴便聽到了這塊小小的方牌,從腹腔里發(fā)出一陣鏗鏘動人的樂音,那是他年輕時聽過的嗩吶吹出的《喜洋洋》,突跳的心臟仿佛也被這曲調(diào)摩挲了一下,哆嗦起來。于是后面兩個圓圈也并列著出現(xiàn)。一共兩對,四筒。它們一對一對地走出,這使得貴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自己做了皇帝,正眼看著那些艷麗銷魂的嬪妃,一對一對地向他走近,翩翩起舞。這個瞬間不到數(shù)秒鐘就被貴完成了,但他是多么想將它留住,無限地延長。因為貴是一個苦命人,一個可憐兒,“我受的罪還不夠嗎?”貴想假如沒有這一個瞬間,活著還能有什么滋味!在短短的寂靜之后,貴猛的將牌往桌子一拍,驚天動地地吼了一聲:“和了!”
和了!這是怎樣的一個哀痛者和幸福者!
十
先生,我愛你。就像物理課上說的,人聽見自己的聲音,不是通過耳朵,而是一種顱腔共振的結果,我也是這樣。這三個字,不是從我的嘴里,而是在我的心底輕輕嘆息著說出的。它是一份秘密,我曾經(jīng)不經(jīng)意泄露給你,但我再也不敢開啟所有的感覺之門,我怕從舌尖上滑下,從眼淚里掉落,從筆尖上淌出。于是只有沉默,這樣這份秘密仍然會在胸腔間鳴響,像夏天的風暴,撞擊四面的崖壁,最終疲倦下來,靜靜地回到心底。
我知道,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我的貧窮、受苦,我一無所有,除了這一份愛情。這一定是上天給我受苦的報酬,因此,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愛我,我將不再輕易地向你傾訴,我實在害怕會把它弄丟的。
先生,現(xiàn)在是流螢輕飛的午夜,我的祖父正躺在陰暗的房間里,他已經(jīng)這樣躺了三十多年了,從來沒有挪離過一尺以上;我的母親也睡了,她不住地打著呼嚕,她為什么總是一倒下就睡得那樣的沉呢;我的父親可能是打牌去了,已經(jīng)有三天沒有回來。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他們的苦與這個夜晚的輕柔是多么地不同啊。我有時很想離開這里,遠遠地走掉,流浪也好,打工也好,但是總有一種剜心的東西,讓我受痛,不忍拋下他們。這種疼痛的事實幾乎每天都會在身邊發(fā)生,可我一直不能看清那是什么東西。后來突然之間我明白了:那是絕望!絕望,可怕的絕望,長年累月,沒有指望,沒有出頭之日,我的心尖兒抖動起來。這一些絕望的親人,我怎么能拋下呢?
這就是我常常流淚不止的原因。我看到了這樣心痛的圖景,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仔細想一想,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同樣的一個,和他們沒有一點區(qū)別,被我的祖父所說的“命”追逼著、驅趕著,去尋找一個似乎更好的“命”來。但是,先生,手流血了,腳流血了,心里卻還是沒有一點著落,總有一個呼救的聲音在叫著。讀過你借給我的那本《野草》,我覺得自己就好像那個走進墳地的過客。是的,你也許要責備我太消沉,太暮氣了吧?其實我敢肯定這決不止是我一個中學生的難處?!昂谏钠咴隆?,你想過這樣一個比喻吧,大家都這么說,或許,僅僅考上大學,是不能搭救那個在心里溺水的呼叫的孩子吧?
先生,我真真感謝你寫給我的那條“批語”。它使我渡過了一個艱難的時候,我是那么地愛你,以致無法平息這突然到來的沖動,以及一下子落空時的失重和灰心。你知道,我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女孩,你使我免于承受一次愛的“羞辱”。我永遠記住你的祝愿,記住在快進考場的前一分鐘,你站在警戒線外,對我伸出兩根手指時的情景。你用它構成了一個大寫的“V”字,代表勝利的意思。應該說,我發(fā)揮了最好的水平,雖然結果是一分之差,可我不曾后悔,我還沒有失去最后的機會。
你還記得八月一日我去學校看分數(shù)的事吧。一到學校,就有同學將結果告訴了我。不過我還是到你房間里去了,我落榜了,并不十分難過,我只是為了去看你,快一個月不見,我太想念你。我看見你正和班上的幾位同學談話,你坐在桌前,那幾個則擠在你的床沿上,你還是那樣,一點也沒有改變。見我進來,你顯得非常高興,又忽然意識到一點什么,馬上站起來,說:“艾子,進來?!蔽仪由卣驹诜块g中央,聽著你親切的招呼,就有要哭的沖動,口里卻言不由衷地說:“柳老師,我的分數(shù)……”我明白自己是在掩飾,我稱呼你“柳老師”,但我的心里卻一直是稱呼“先生”的,它對于我是有更敬愛也更親近的含義的。我卻不敢這樣說出來?!芭?,考得還不錯,”先生也明顯地在支吾著。你是怕一下子傷害了我,非要等到大家都走了,才告訴我。后來同學們終于都告辭了,你走到我的身邊,把手放到我的頭上,說:“艾子,補習吧?!蔽翌澏镀饋?。我的淚水也嘩嘩地涌出來。我不是因為失敗,而是由于幸福的感覺。說真的,你撫摸我的頭發(fā)的那一刻,我有些吃驚,但很快我感覺到了你的那種愛憐。我很疲軟,想倒下去,卻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只要一動彈,那只愛情的小鳥就從頭頂上飛走了。但你還是把手移開了,你有些慌張地說:“艾子,你怎么了,別哭別哭,???”眼淚流出來,心里就好受多了,我有些難為情地笑了。你也笑了,去晾繩上取了毛巾給我,說:“你坐會兒,我去打水來,你洗洗臉?!蔽尹c點頭,你便提著塑料桶下樓去了。
你一走,我便在你的桌上看到了自己的分數(shù)。我沒有過分留意,只打量起桌上的擺設來。那里擺著一面精品鏡,我隨手拿起來欣賞,卻發(fā)現(xiàn)了鏡子背面的一張照片。那是三人小家庭的合影,一男一女,和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這男的便是先生。原來是這樣,我像受了棒擊一樣,呆在那兒。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啊,我真是太傻了,竟什么也不知道。愛了這許多個日子,失眠了這許多個黑夜,先生卻有了愛人。我的心里的一根柱子,正在傾倒下去??墒牵壬钦f過也愛我的呀,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后來,我看見那只來不及鎖上的半開的抽屜,有一只硬皮抄的日記本躺在那里。我的直覺是對的,它正是一本日記隨筆。我猶豫了一下,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是它太誘惑人了,我想要去看,于是便看了,我找到一些有關的段落,匆匆地瀏覽著:
……我一直對艾子的賀卡耿耿于懷,卻又束手無策。我怎么能夠接受她的感情呢,但假如不這樣,難道我要去傷害一個柔弱的心靈?不,我不能,決不能這樣去做。
我真的愛她嗎?對于一個已經(jīng)擁有愛的成人,再來提這個問題,不是太可笑了嗎?但我還是要固執(zhí)地問:我真的愛她嗎?
她的愛太沉重了,因此也太珍貴了。任何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對它拒絕,不是太粗暴了嗎?我想,你沒有理由去拒絕。艾子那么瘦弱,營養(yǎng)不良,我不能眼看著她消沉下去,我必須給她承諾。
我不是欺騙她。因為我也明明地感到:每一次面對寡言柔弱的艾子,自己孱弱的心便不堪重負,忍不住要抖動起來。愛是什么呢?在這樣一個時代,對于一顆不幸的心靈,除了深深地憐恤和莊嚴的護衛(wèi),還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愛呢?
愛情和所謂的“大愛”是沒有區(qū)別的,也就是說,熱愛一個異性與熱愛整個人類,在本質上是統(tǒng)一的。以愛所有生命的心愛一個人,同時以愛一個人的心來愛所有的生命,這便是真實的人性的愛情。
人間的愛只有一種,無論是父母兄妹和愛人。但我們卻只能擁有一個,并對“這一個”負起一生的責任,它代表了對人類中更多的生命的負責,所以對于相愛的人而言,承諾是至關重要的,有著高山和海洋般莊嚴沉重的分量。
所以我得承諾于艾子,但最終還是要把這份承諾退還,我沒有權利得到更多。不過這要有適當?shù)臅r機,或許要等她有了真正的愛巢,或許,至少要等她考上大學以后……
先生,我來不及等你打水回來,就匆匆地離開了學校,離開了你。我感謝你給我的一種深厚、寬廣和真摯的愛。你是個好人,先生??墒俏艺娴囊x開你,我怕你為我背上那愛的十字架。我仍舊回到了家中,重新拾起課本,準備來年的高考,我是要補習的,但我不打算再回到母校去,我想找一所新的學校,這樣,或許也只有這樣,對你的愛,在我的心里,才永遠不會失敗。
夜已經(jīng)很深很深了,如果你還沒有睡去的話,你就會聽到一些更為觸目驚心的事實,在黑夜里發(fā)生,只是我已經(jīng)無力向你訴說。
晚安,先生。
十一
“一個人要是沒了良心,還有啥事做不出來呢?”祖父憤憤的語氣透過三年前那最后一次的爭執(zhí),向艾子的耳際吹過來。倔強的祖父一口咬定:“良心總該是可靠的吧,可這東西,世上還就是沒有!”
“就說你父親吧。我不能平白冤他,早些年對我還算有孝心,給吃給用,小病小痛也給治,單說那年抬我去廟里,也真算得個大孝子。可事兒就犯這兒。腿沒治好,倒白搭了他一百元錢,他沒說啥,心疼是自然的,我也一樣。但后來你父親迷上了賭博,淌出去的何止千萬,也沒見他心疼過。說來你頭上原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碰上個爛年頭,病的病死,餓的餓死,一個也沒成器,不過也好,這幾十年沒操辦過一件大事,是該有些積蓄,碰上你父親這個敗家子,沒三五年,就玩完了。這樣,我這張光吃不拉的嘴就成了累贅,招人嫌棄了。是啊,我命該如此,怪不得兒子沒耐心,可真有良心的人,耐心是會持久的。就這么個理兒,你不信?有件事兒說出來夠讓人心冷的。那年我快到七十了,按說是該做點米粑,擺上幾桌,倒不是我爭份兒,鄉(xiāng)下都作興這樣。幾家親戚都有了準備,到時要來賀我這一把老骨頭。有一回你舅媽來過夜,夜深了還在堂上坐。你舅媽就打聽做壽的事兒,問:‘姑父到底是個啥日子?你父親說:‘早過了?!粫??你舅媽說,‘記得你好像說過,姑父是民國五年的,按說還差一年哩。你父親說:‘我哪說過,你肯定是記錯了。第二天一早,你父親就和你媽嘀咕:‘咋不死呢,損著別人的陽壽!這話讓我逮了個正著,氣得在被窩里發(fā)抖。我想,我偏不死,看你來把老子掐死吧。一口氣兒又掙著命多活了五六年。”
“哪有什么良心,”祖父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人就往被子底下溜,對著屋上的椽梁,悠悠地說,“涼心哪!”
“爺爺,我會照顧你的,”艾子替祖父掖好被子,說。然而艾子的許諾也終于落空了,她上了高中,回家少了,一二個月難有一次,到了高三,大多由母親或三個妹妹輪著去學??此颖惆肽暌不夭涣艘淮渭?。
沒一點信靠也能活下去么?祖父實在是找不出一條好的出路來,但賭氣也能活,恨也能活,這是祖父事先沒有想到的。只是天長日久,祖父躺在床上自個兒琢磨,那點火氣卻慢慢兒要熄滅下去,近來他日漸感到問題的嚴重:我可能要死了。祖父并不是怕死,只是他發(fā)覺這一輩子啥也沒琢磨透,啥也沒抓著。那么,我教子孫靠什么去活呢,艾子回來,我總該有所交代,留點真東西吧?我總不能這樣說:“孫女兒,賭氣吧,恨吧?!边@也是一種活法么?這是為了活才活,要真能頂用,我不如跟她說:“殺人吧?!?/p>
祖父是在快八十歲的時候自殺的。這么大把年紀去自殺,不苦熬到底落個善終,在鄉(xiāng)下實在是個稀罕事兒?!吧儆辛ǎ 编l(xiāng)下人搖搖頭,說?!拔铱词腔畹美虾苛?!”貴苦著臉,將跌下床來的祖父重新抱回去,對一屋子的人說。祖父是為了去拿條桌上的一把生銹的剪刀,滾落在地的。到了地上,祖父當然沒有力量再爬起來,要想把腕脈剪斷,那是更沒有辦法了。所以祖父就那樣靜悄悄地趴著,單薄得像一件衣服。陰潮的地氣往肚子里鉆,祖父便強撐著側臥了,活著受罪是比死更不能忍受的。但是后來幾天他還是著了涼,拉肚子,一天十來回。這就苦了貴和他的女人。要換,要洗,哪有這許多閑工夫,田間的事是那么的忙,艾子補習去了,一個人手也抽不出。終于叫醫(yī)生來看了一回,吃了止瀉的藥。貴和女人只得把床單撤去,將祖父的衣褲全都扒光,讓他赤條條睡在稻草上,由著拉去。然而祖父竟慢慢地好轉過來。過了些天,想讓貴扶他到門口曬曬太陽,他說:“我的腸子肯定是爛了,皮肉也發(fā)霉了?!辟F照辦了。祖父見到門外的景色,忽然慌張地要回屋去,說這不是梅家垅。實在是太久了沒出過門,梅家垅起了好幾幢樓房,變得不認識了?;氐酱采?,祖父才安穩(wěn)些,可他冷不丁地又說了一句:“我想吃饅頭。”“你要什么?”貴以為自己沒聽清?!梆z頭,”祖父說,“我的口里寡淡。”鄉(xiāng)間何曾有這東西,貴便火了:“你以為你是國舅皇叔,屙了幾泡屎,就寶貝起自己來了?!闭f得祖父悶聲不響,“娘的,老子一輩子都沒見過,”貴沒有完,“要吃,吃屎去!”
祖父第二次自殺是在秋涼以后。他忽然記起,上一回見著床底好像有個農(nóng)藥瓶子。祖父想了想,便把被子裹在身上,慢慢地爬到床沿,閉了眼,一滾。咚的一聲悶響,被子仍舊裹著,倒是不覺得痛。那瓶子在床底,祖父便從被子里脫出身來,往床底下鉆過去。祖父就像一只老烏龜,慢慢地靠近那瓶子,終于到了,看時,還有小半瓶,便擰了蓋,往口里灌,咕嚕咕嚕,說不出啥味道,但祖父不管,竟喝光了。祖父懶得再出來,就仰面等死。一翻身,床底的那只尿罐卻給弄翻了。
還是沒有死成。貴進來的時候,一床被子堆在地上,空的,人卻不見了,地上全是尿漬?!捌媪耍 辟F用手捏了鼻子,已是在屋外找過好幾遍??匆娔侵豢掌孔?,貴心里亮堂了:“你這是咋啦?喝了半瓶滅蚊劑,整人可也不是這么個整治法!”
打這以后,貴一家便沒得安生,晚上睡不好一個囫圇覺。祖父正好睡在后廂房,和貴兩口子一墻之隔。祖父要整晚上將那垛舊隔墻捶得咚咚響。聽著這響動,貴一骨碌爬起,趿著鞋推開后房門,罵:“你吃得不安生,莫害別人!”祖父便不動。過了一會兒,貴正迷糊著,那響聲又起了。終于弄惱了,貴抄起門角落的一把笤帚,趕到祖父床前,舉起來就朝被子上抽。祖父縮在里面,翻動,卻并不反抗。
這響動幾乎天天晚上都要出現(xiàn),真想不出祖父有什么事值得如此傷心不平。后來貴和女人也慢慢習慣了,懶得去問了,照樣能呼呼大睡。這樣持續(xù)了約一個禮拜,那捶墻的習慣似乎改變了些,原先是連續(xù)的,而今響聲卻重了,只是響動一下,便沒了動靜,要過好長一段時間,再來那么一次。“老不死的總算給折騰倦了,”貴這樣慶幸著,終于也就安穩(wěn)地睡著了。但終于有一天,兩口子剛上床不久,便聽得咚的一聲鈍響,墻上的灰泥撲撲地掉下,落到貴的女人的身子上,連床也給震動了。兩人終于有些慌,貴的女人推著貴:“你去看看罷。”貴便趿了鞋過去。祖父仍舊向墻里睡著,叫他,不應;貴將他的頭顱扳過來,卻是一臉的血污。
沒有等到天亮,祖父便斷了氣。這回是真的死了。
十二
從第二天半夜開始,貴就往外淌“水”。這牌局是越打越奇了,透著一股子鬼氣。麻子和狗屎差不多把莊家給壟斷了。麻子的女人已經(jīng)坐到貴的旁邊來押注,“吊麻油”了,還一個勁兒往貴身上湊乎,軟乎乎的東西頂在他穿著背心的膀子上,野草莓的香氣直鉆鼻孔。有那么一陣子,貴有些心猿意馬??删瓦@一恍惚,讓麻子和了一把大牌,接下來又連放了他兩回炮?!靶伴T!”貴狠狠地說。
到狗屎做莊家的時候,貴看出一個破綻來。狗屎和了一把清一色,倒牌之后,并不攪亂,只將牌按在掌下,原處和了和。擲下骰子,一點,一自手,這不等于抓了上圈的原牌么?“和了!”狗屎喊,推倒一看,果然又是清一色。好你個狗屎,敢玩老子的花!這一回,貴將整場的牌都攪動了,攪到狗屎的跟前,狗屎下意識地想將老牌壓住,貴笑:“咋?又想和清一色?”
狗屎訕訕地挪開手,臉皮有些漲紅。貴得意地看著狗屎的窘相,沒去揭他的疤,算是留了一點情面,但貴的好心卻并不能挽救自己的敗局,凌晨二點,終于讓麻子給打“板”了。貴說:“好,我找錢去,你們別散了?!?/p>
貴從大洼塘賭窩回來,沒有進自家的屋門,家里是一個子兒也沒了。貴有些犯愁,蹲在水塘邊想了一會,估計村子里是沒有一個人會借錢給他的。好歹想出個人來,就是村長。就跟他商量商量,說借點錢辦酒,請鄉(xiāng)里干部,為那結扎的事。貴拿了主意,便來到村長家院門口,用力拍門,黃狗在院子里狂吠?!澳膫€?”屋里燈亮了,村長披了件單褂子出來開門?!笆俏伊?,村長?!辟F低了聲說?!吧罡胍沟?,”村長咕噥道,“沒明天怎么的?”“都快四點了,村長,找你有點急事哩。”貴說。村長這才看清是貴,吃驚地說:“你呀,讓人好找!你女人今兒個讓鄉(xiāng)里人帶去引產(chǎn)了。”這回輪到貴吃驚了,這是他沒有預料到的,那么說,斷子絕孫了?這個大煩惱立刻涌進貴的頭腦,使貴囁嚅著說不出話來?!澳氵€不快去鄉(xiāng)醫(yī)院,在這磨蹭啥呢?”村長說,“我也保不住,貴你莫怪啊?!辟F收回了恍惚的思想,搖了搖頭,仿佛要把那些煩惱摔落,他記起了那輸?shù)舻膬汕Ф鄩K錢,心里便有點發(fā)急,覺得這是更重要的。一回過神來,貴便冒出了個新說法:“我剛打醫(yī)院回來,村長,我女人要出事了?!薄罢??”村長問?!耙a(chǎn)時大出血,”為了更保險起見,貴補上了一句,“怕命也要保不住了。”“是么?這可大意不得,”村長幫著發(fā)急?!按彘L,”貴把底兒給端了,說,“跟你借二千塊錢,醫(yī)生說———”村長有些難堪,想了想,說:“我也緊呢,好罷,你拿一千元去?!薄拔仪锖缶瓦€你,”貴哈了哈腰。
貴回到賭場,天已大亮了。有了一千元,貴的快樂也升高了。牌鬼下去了,面生人又溜了回來,貴便占了牌鬼位。牌局一圈一圈地下去,“莊家輪流坐,下圈到我家,”正是行云流水,世事如“麻”。有那么一刻,那個大苦惱一閃而過,如鬼隨形。“斷子絕孫,這可不是個好名聲?!币恍┴熑魏湍樏娴膯栴}纏住了貴?!叭藶槭裁匆鎰e人受罪,只過問自己不好么?”這個結一直沒有解開??鄲廊说目鄲喇吘故嵌虝旱?,因為牌是新的,筒、條、萬,他可以被那些虛無的牌象所填充、所刺激。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貴知道這所有的筒、條、萬都是沒有意義的,這牌局最后也是要散的。但什么事又更有意思呢,沒有。貴看著牌墻一圈圈地坍了。就像這苦日子,做活,做活,沒個終局、了結,還有比這更無望、更乏味的事?但你還是得做下去,牌也得打下去,打著打著,那意思也就出來了:用這手指頭捋出一張張牌底,或者吼一聲“和了!”快活??!一切都是空的,可這空里頭也有活的勁頭啊。
看來,“砌”的快樂和激情完全消解了貴的苦惱,正如一些海藻可以遮住深淵,一些人世漂浮著的實物,也可以使人不斷地將生活的苦難忘卻。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重新上場之后,四個時辰里,貴只坐了三回莊,帶來的一千元錢,又輸?shù)貌畈欢嗔?。到了下午,二艾來了。二艾進來時誰都沒有注意,貴正要往褲兜里掏錢,卻碰著了一只手。二艾在扯他:“爹,不要再賭了?!辟F說:“你來做啥?”二艾說:“媽中午回來了,叫你回家?!辟F說:“回來就回來了。”過了一會兒,三艾、四艾也一同來了。貴惱火了:“回去,都回去!”三個女兒不走,一齊拉他:“爹!爹!”
這當兒貴手上的牌正成氣候,定了和局。貴在等一張夾牌三萬,可這張牌一直未出。貴像貓爪撓心似的發(fā)急和難受,他摸了一張紅中,毫不猶豫地扔了出去。他太大意了。麻子將牌一推:“七對!”
貴掏口袋,愣那兒了。“咋,又板水了?”麻子問。貴說:“我再去找!”麻子卻不放,說:“別打馬虎眼,你哪借去?”貴有些氣虛,囁嚅著:“那———,秋后還你,總可以罷?”“那不行,”麻子說:“你上回還欠我五百哩。”“可我現(xiàn)在沒有啊,”貴愁苦地說。麻子想了想,說:“這樣吧,你鉆三圈桌子,學狗叫,讓你欠著,給你面子了吧?”一旁的牌鬼也說:“還有這三個小丫頭。”
于是眾人都站了起來,打開兩腿立在原處,連麻子的女人也在。貴有猶豫。他想到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錢,快樂,原先的苦惱固然失去了,一個更大的苦惱卻抓住了他:為什么不能留在他最愿意待的那一瞬間?他可以無窮無盡快活地叫下去:“和了!”這刻毒的時間實在可怕,竟把貴變成了這樣一個窮光蛋。男的和女的腿正叉在那兒等著他,原來還剩下了一樣東西:羞辱,可這羞辱又是挽回快樂本錢的本錢。貴實在害怕連這羞辱也丟失了,一想到那五百多元錢,就對二艾三艾四艾說:“女兒,可以抵數(shù)哩?!比齻€女伢便跟在父親的屁股后頭,彎腰往眾人的褲襠底下鉆,并且叫著:“汪!汪汪!”
冬天來的時候,艾子回了一次家。艾子回來拿棉衣,她正在鄰縣一中補習。母女在灶間做飯,艾子燒火。母親還是像往常一樣,矮小的身子圍著灶臺團團轉。母親一邊下面,一邊說:“晚稻遭了水淹,失了一半收成:棉花發(fā)了蟲,賣了,給的卻是白條;想買一臺脫谷機咧,一點錢也沒有;拿啥做人情呢?你父親倒還是那個老樣子,賭,賭!唉,這苦日子過不穿頭,實在太讓人怕了。”
“娘。”艾子憂戚的臉在灶膛的火光里映著,有點發(fā)紅。
“娘,”艾子又撥了一下柴火,問:“難道就沒有什么能擋住這‘怕嗎?”
母親苦笑了:“傻伢子,問這么個傻問題。”
“總不至于就不過了吧?”
“那是啊,”母親絮絮叨叨起來,“苦日子是苦咧,可苦日子能養(yǎng)咱苦命人,只要有盼頭,誰說不能過?就好比家里那塊爛泥田,越爛還越養(yǎng)谷子啊。”
艾子有些出神。母親趁她沒留意,從雞窩里兜了兩個蛋來,煮熟,臥在艾子的碗底。艾子竟也真的沒發(fā)覺,她正用火鉗在地上畫一個字,可惜母親不識。
但灶火卻是旺的,像母親頭上的白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