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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游人

2015-09-10 20:59:34衣水
湖南文學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天寶雨水詩歌

衣水

“天蒙蒙亮,我們就步行二十里到鎮(zhèn)上,乘汽車五十里到縣城,再渡船二十余里到驛城市,我的個天,再坐火車,哐當哐當小半天,才來到省城。”

麻天寶坐在辦公室里,嘴巴一張一翕,雙手比比劃劃,他在表演火車行駛的聲音和形態(tài)。這是二十多年后,一伙從窮鄉(xiāng)僻壤到省城發(fā)跡的人回首往事時的埋汰樣。我也在其中,事情就是這樣,一開始喝著茶水正襟危坐談吐優(yōu)雅,后來就在煙霧繚繞里大腿翹到二腿上神吹胡侃了。

我討厭這樣的麻天寶,也討厭這樣的自己??墒俏乙仓溃@樣的麻天寶和我,才是最真實的我們自己。

麻天寶邀我神侃,早在他沒發(fā)跡之前,我們都要定期吹吹牛皮侃侃大山,有時候兩個星期一次,生意忙乎了就一個月一次。

一個月一次,女人進行的是例假,麻天寶說,我們呢,就叫吹牛皮會,或者神侃會。

我喜歡“神侃會”這個名字,但是麻天寶邀約時喜歡用“吹牛皮”這個名字。每次神侃會,不僅僅是神侃,還要喝點酒,高興了就喝個大醉,那是年輕的時候,現(xiàn)在一般只喝個微醺,不耽誤接下來打撲克,麻天寶說可以預防老年癡呆。

五十多歲了,腦子確實沒有以前好使了,時不時忘掉了一些重要的正經(jīng)事兒。不過定期的神侃會,誰也忘記不了,尤其是兩個老大哥,一個癡呆了一個去世了之后,麻天寶的邀約就更頻繁了一些??墒菦]有了兩位老大哥,我們喝過小酒侃過大山之后,打撲克也就湊不成一桌了。

老弟,接下來干什么?神侃之后,麻天寶說。

不知道,我回答。

我看看手表,不過夜晚十點多一點,省城的夜生活也不過剛剛開始。可是,我討厭去夜店,也討厭去酒吧,那是年輕人美妙的時間和地點。我雖然比麻天寶小個五六歲,不過也快小五十了。如果不是麻天寶的邀約,此刻我可能在家讀讀閑書,如此細雨瀝瀝,那將是一個奢侈的夜晚??墒锹樘鞂氀s了,我聽著他那嘶啞滄桑的聲音,短促而凄婉,我不出來陪陪他或者說陪陪自己,是說不過去的,我們可是二十多年的哥們了。

老張,麻天寶打電話說,我們吹吹牛皮。

麻天寶喜歡叫我老張,而不是我的全名張少武。麻天寶說吹吹牛皮,其實是我們年輕時沿襲下來的說法,早在十年前我們就不再瞎吹了。我們聚在一起,大多是嘮嘮生意上的事兒,我雖然不是生意人,從一個記者混了二十年混了一個副總編,我給他們嘮嘮媒體圈的事兒,他們也樂樂呵呵地聽著。此時此刻,我在想,麻天寶和我,還能嘮嘮什么?嘮嘮生活?我知道,我們都沒有了興趣。

麻天寶說,我們吹吹牛皮。

我遲疑了好一陣兒。

我想嘮嘮詩,麻天寶感覺到了我的遲疑,他在電話那邊補充了一句。

嘮嘮詩,我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提議。

如果是一個文青,或者是一個作協(xié)的人,想跟我嘮嘮詩,我會感覺理所當然??墒锹樘鞂毺岢鱿敫覈Z嘮詩,我做夢也沒想到。不是說麻天寶不配跟我嘮詩,我是說我不過是一個詩歌愛好者,只是堅持涂鴉了三十年。我跟麻天寶雖然是同一個小鎮(zhèn)的老鄉(xiāng),可跟他熟識,也是在省城的某次詩朗誦會上。這事兒距今已經(jīng)二十多年,麻天寶也擱筆二十多年,不過那時,是麻天寶三十歲之前,他已經(jīng)寫了十年的詩了。

麻天寶電話里說想跟我嘮嘮詩,有一會兒確實讓我惱火了。

麻天寶這句話,讓我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一天,我拿著剛寫好的幾首詩歌,幾首能夠讓我心血來潮激情澎湃的詩歌,我似乎能感受到詩歌的熱氣和新鮮。我拿著這幾首手抄的詩歌找麻天寶,我當然是來和這位老哥分享我那一刻的快樂和幸福的。

我敲開麻天寶辦公室的門,這時候他已經(jīng)是“小孤山”土雞宰殺公司的總經(jīng)理了,我興沖沖地對麻天寶說,老大,我習慣叫他老大,我寫出了三首不敢說是經(jīng)典詩歌,但必定是蕩氣回腸的作品,它們是我迄今為止最厲害的作品。我一邊說著,一邊看著麻天寶的反應(yīng)。麻天寶從座椅上站起來,像往常一樣給我沏了杯綠茶。我喜歡老大給我沏的茶水,至少他用的茶葉是特級綠茶,清香撲鼻。這時候老大已經(jīng)身家千萬,有時候他還送我?guī)淄斑@樣清心降火的茶葉。

老大,我說,這可是兩個月來靈感附體后一揮而就的率性之作,你給瞅瞅?

老大連看我一眼也沒,把茶水提給我后,又靜靜地坐在了他的老板椅上。我用嘴唇挨了一下茶杯的沿兒,鼻子已經(jīng)嗅到了綠茶的清香,可是滾燙的熱氣襲人,我只好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急不可耐地把三首詩歌遞給麻天寶。

我的一只手在半空里伸著,麻天寶應(yīng)該感覺到我的眼睛里噴射出的是火辣辣的光芒,是這三首詩歌光輝的延續(xù),我當時就這么認為??墒锹樘鞂氁贿呂⑿χ?,一邊伸出來一只手。這只手被我誤解了,我以為它會接過那三首曠世杰作,會迫不及待地送到他的眼睛下面??墒撬麤]有,那一只手輕輕把我遞出去的一只手擋回來了。

我是一個生意人,麻天寶不緊不慢地說,我從此不再寫詩看詩了。

我的憤怒,你該理解,我的憤怒已經(jīng)不是詩的問題了,而是他的不禮貌,而是我的熱臉撞在了他的冷屁股上??墒亲鳛橐粋€詩人,我不能對老大發(fā)火,在他沒有做生意之前,我們畢竟一塊寫過好幾年的詩歌。

我在憤怒,而麻天寶仍是微微頷首而笑。

我們談?wù)勁?,麻天寶說,我知道你需要女人。

我知道麻天寶有至少三個女人,并且都已經(jīng)有了孩子。一個是媒妁之言定下的,有一個女兒叫麻琳娜,至今還在家鄉(xiāng);一個是他的合伙人徐美,帶著一個女兒徐嬌嬌;一個是生了麻小寶的那個保險推銷員丁秀英。

我是缺女人,可是我自己會找,我還找不到媳婦嗎?

你不知道女人的好處,麻天寶說,她們是男人寂寞的良藥,又是不發(fā)工資的員工。

我感覺麻天寶,我這個老大,有點不可救藥了。我告訴麻天寶,老大,此時此刻,我只想談?wù)勗姼琛?/p>

我感覺我扯淡扯得遠了。

麻天寶在電話里說,想跟我嘮嘮詩,我確實感到意外。掛掉電話,我去洗手間抽了一根香煙,中華牌子的香煙,是前幾天麻天寶送我的兩條,至今我剛剛抽了兩盒。我夾著一根香煙,猛吸了一口,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噴了過去。一個年近五十的老家伙,一個一心一意往上爬從而忘記了詩歌的家伙,還能嘮出詩歌的真義嗎?一口煙氣模糊了洗手間里的鏡子,里面那個老氣橫秋的人也模糊了眉毛胡子。

老大叫我,不過是吹吹牛皮,我相信他不會真的要談詩歌。

果真也如此,我的老大,麻天寶,我們兩個,在他的辦公室喝了兩個小時的特級茶葉泡的綠茶,談社會上的新聞,談各種各樣的女人,可是沒有談一句詩歌。我們?nèi)ジ浇男○^子吃過飯,也喝掉一瓶五糧液,再談跟他睡過覺的女人,已經(jīng)談到八九點了,可是我們?nèi)耘f沒談到詩歌。接下來,我不知道還要談些什么,仿佛這一段我們哥倆要談的話,已經(jīng)傾灑殆盡了。

老弟,接下來干什么?神侃了兩三個小時之后,麻天寶說。

不知道,我說。

打撲克是湊不成一桌了,麻天寶一邊走向窗戶,一邊說,一個癡呆了一個去世了,我突然感覺這世上,打撲克是驅(qū)趕孤獨的最好辦法。麻天寶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又說,你聽,雨還在嘩嘩啦啦的,估計還得好大一陣兒下呢。不用麻天寶說,我也知道雨還在下著,還要下好大一陣兒。在我看來,雨打在玻璃上噼啪作響,就是聾瞎的人也知道外面還在下著。

這雨下得好,麻天寶看著我說,我不留人天留人,咱倆再侃一會兒。

該侃的早侃過了,我們找不出什么可以亂侃的話題了。

再侃一會兒?我說,侃點什么呢?

我突然感覺跟麻天寶神侃了幾個小時,那些憋起來的興致早一覽無余地消隱了。倘若再無休止地胡侃下去,就是再咀嚼一次之前的話題,真是無聊透頂。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個很齷蹉的比喻,當我來跟麻天寶嘮嗑時,仿佛是一個充滿情欲的中年男人,和一個中年美女親吻、撫摸、勃起、做愛一個小時,突然噴射之后,全身無力和疲倦,倘若再進行一次你又無法勃起和做愛,只是不斷地親吻和撫摸,那真是無聊到惡心的地步了。

再叫兩人,麻天寶說,我們接著打撲克。

打撲克不是驅(qū)趕孤獨的好辦法,我說,我們沒有孤獨。

麻天寶冷冷地看著我。

你這不是孤獨,我說,老大,你是這是寂寞。

我這么說,麻天寶樂了。

我寂寞嗎?麻天寶說,我有三個女人。

不止三個,我說,做生意的人有的是錢,有錢就很任性,任性的有錢人哪只能有三個女人呢?

我有那么威武么?麻天寶樂呵呵地說,不是孤獨嗎?

我突然來了興致,剛才那種射過之后的惡心感一掃而光。

一個生意人,有孤獨嗎?

人的孤獨只在哲學家那里,只在詩人那里,他們在用語言和這個世界溝通,當無法溝通和不被理解時,他們的孤獨感就產(chǎn)生了。而你我有的只是寂寞,一個無法被清掃干凈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塵世之心。

我們真的那么不堪嗎?麻天寶瞅了我一眼,又瞅了一眼窗戶,雨還在噼噼啪啪下著。

我感覺我們不配有孤獨感,我說,我們的孤獨感毫無意義,甚至顯得可笑至極。

我們不夠深刻嗎?麻天寶看著我的眼睛說。

如果非要說我們的寂寞是孤獨的話,我說,那也只是形而下的孤獨,是物質(zhì)的孤獨,當然,也是可以用物質(zhì)解決掉的孤獨。

我看見麻天寶的眼睛,從空洞里升出幾絲光亮,慢慢形成了兩堆燃燒的火焰。是我招惹了他嗎?這家伙好像坐不住了,我看著他從老板椅里竄出來,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探身瞅了一會兒燈火通明的街道和傾灑而下的雨粒,又把腦袋往外探了一點,他的光光的腦袋頓時打上了幾粒雨珠。一個大光頭,探到暴雨里,我似乎突然聽到了雨粒打在玻璃上的清脆的聲響。一個大燈泡,折射出的光芒,都淹沒在雨聲里了。

你在洗頭嗎?我走到窗前說,老大,外面下的是銀子嗎?

麻天寶把光光的腦袋扛回來,如果沒有五官的坑坑洼洼和冒著氣兒的幾個窟窿,它就是濕淋淋的一個大肉球。我慌忙從盆架上取過純棉手巾,把這一個裝滿紙幣的存錢罐包著擦拭了一會兒。

真舒服。

我把手巾遞給他,他自己擦拭時說,雨粒均勻地打在腦袋上,這種感覺就像回到了兒時赤身裸體奔跑在雨水里。麻天寶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墻角,把手巾掛在盆架上,又走到窗前,又走到辦公桌前,又走到盆架前。麻天寶不停走著,一只手摸索著剛剛擦干的光頭,還有點潮濕,我看見燈光在他的腦袋上忽明忽暗。

我以為你在洗頭呢?老大,我說。

麻天寶停下腳步,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說,老張,有點想象力,好不好?

我以為外面在下銀子呢,我說。

求求你了,老大說,別把我想得這么俗不可耐,行吧?

那你在干什么?我說。

你想想,老大說,我剛才給你提示了。

我一臉困頓,兩眼迷惑,實在想不起來老大說的提示是什么。

什么提示?我只好說。

我的腦袋是天線,老大說,我在接收大自然的信息。

你沒說過這話,我說,我哪里知道?

我說過“我就像回到了兒時赤身裸體奔跑在雨水里”,老大看著我。

你這是和上帝交流?我迷惑地問。

不,老大說,我在和大自然融為一體。

那你應(yīng)該再赤身裸體奔跑在雨水里,我說,尤其是奔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這樣,你不止是腦袋,你全身都是天線,你全身都能和大自然交流。

你有過這種想法嗎?老大問。

以前有,我說。

現(xiàn)在呢?老大問。

現(xiàn)在也有,我說。

我們在夜雨里裸奔一次?老大問。

說實話,你敢嗎?我似笑非笑地問。

麻天寶看了我一陣兒說,不敢。

我也不敢,我回答。

我們還敢干些什么?

麻天寶怪怪地看著我,他把我和他用一根廉價的破繩子捆在了一起。我知道,我不敢裸奔,他也不敢裸奔,即使是在夜幕降臨的夜晚,別說是在大街小巷,就是在城郊的野外,我們誰也不敢,誰也不敢跟這暴雨下的大自然赤身交流。

裸奔并不具有意義,我想了半天這么對麻天寶說。

夜雨裸奔呢?麻天寶問。

夜雨裸奔也不具有意義,我回答。

為什么?麻天寶問。

我們的年齡和社會地位,我說。

年齡怎么了?麻天寶問,社會地位又怎么了?

年齡讓我們的身體日益丑陋,社會地位讓我們?nèi)找嬗顾?,我說,就這么簡單。

你說,麻天寶說,怎么才有意義?

我們回味一下,我說,回味一下幼年在暴雨里裸奔,那種感覺就很有意義。

僅僅是回味?麻天寶說,太沒意思了。

想象一下,我說,只要不真的夜雨裸奔,想象一下我們此時此刻在夜雨里裸奔,雖然沒有意義,可是卻很有詩意,不是嗎?

詩意?

詩意。

是詩意才能驅(qū)趕人生的孤獨,麻天寶說,我們拿起擱置二十年的筆,接著寫詩吧。

還能寫嗎?我問。

不知道,麻天寶說。

詩意才是驅(qū)趕孤獨的最好辦法,麻天寶情不自禁地說。

也許是,我說,和詩意粘在一塊了,也許寂寞就成了孤獨。

還能寫嗎?麻天寶問。

不知道,我說,不過,老大你剛才把光頭伸進夜雨里,我就感覺到了詩意。

我看了一陣兒麻天寶,麻天寶正好也在看我。一扇門正在打開,我仿佛看見了沉悶的夜晚里射進來了一絲絲光亮。

我知道,一首詩正在誕生。

此刻,戶外的街燈正等待在雨里照亮回家人的路。

在寬敞的總裁辦公室,我看著麻天寶,麻天寶瞅著我,兩個中老年男人終究是瞅不出來意味盎然的事兒。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身體上的那點事兒是不足為談的。這么說,我們似乎真的進入了孤獨的人生階段。

麻天寶無語,我也不說話,神侃之后的沉靜讓我突然感覺從未有過的充實。我看著一杯清澈的茶水,無數(shù)片細芽兒從睡夢里舒醒過來,從焙制的煎熬里回到青蔥的枝頭,一片一片鮮活的生命,長滿春天的夢境。我在安靜里欣賞一個塵封已久的春天,我也在渴飲一個春天孤獨的生命釋放。

麻天寶招呼我,要我去他的書房里坐坐,可我只是安靜地坐在客廳里。我知道,那里藏著一個成功的生意人的青春往事,我不想擾亂他的幻影。我只是坐在寂靜里,一言不語,卻不知不覺突然置身在許許多多的熱鬧里。是蟬囂,是蟬在做最后的合唱,它們躲在嘈雜人聲的背后,躲進我的孤獨的身體,在一浪接過一浪地瘋長。這不是現(xiàn)實的,而是我體內(nèi)蠱惑出來的海市蜃樓。這時候,我感覺這是一個虛幻的世界,它在不斷吞噬我,讓我一下子埋進了空蕩蕩的夜色。我在掙脫自己,從這個怪異的幻覺里走進另一個幻覺的現(xiàn)實。

麻天寶一個人走進書房里,門卻一直洞開著,仿佛一個張開的嘴巴,等待著我不由自主地陷入它的深暗里。我在警惕著這個陷阱,繞開它,繞開一個孤獨男人的喋喋不休。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另一個男人陷進了往日的孤獨里。

我知道這不是夢境,而只是一個記憶中的游戲。

我一直走在一條稀奇古怪的街道,踽踽獨行的腳步嗒嗒地響在青石地板上,沒完沒了。一個又一個人,一個又一個人影,正在我的心底杳無蹤跡。我這是在驅(qū)趕寂寞,還是在醞釀孤獨?

一條狹長的街道,我踟躕了一個下午。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傍晚了,我很想從虛幻的幕簾里,捉出幾個無聊的小鬼。讓我們一起玩耍吧,我想,幾個開心鬼便從陰影里竄出來,我們來捉迷藏吧??墒前淼慕值览镆粋€開心鬼也沒有,四周只是靜寂和無聊。我踢翻一片枯黃的樹葉,卻沒有期待已久的鬼魅,反而把自己蓋在了它的陰影里。

讓一只螞蟻去游說它們吧,告訴它們,我躲在一片樹葉的下面。

終于有幾個鬼魅出其不意地蹦出來了,在滿地枯黃的落葉里追逐,一臉臉幸福的表情讓它們遺忘了在人間的孤獨。這是它們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它們藏匿在不為人知的狹小空間,藏匿在陽光拐不進去的地方。幾個小鬼嘰嘰喳喳,在街道微弱的折光里,追趕那些走不動的殘陽。它們像一只只笨拙的熊,走起路來就像摔跟頭似的。它們好像不想與我玩耍,它們自顧玩著自己的游戲。

我知道,世間的人已經(jīng)忘記了我,世間的鬼魅也忘記了我。

一個被人忘記和被鬼魅忘記的人,是不是一個孤獨的人?

此時此刻,我從樹葉下面,噌的一下就蹦了出來。幾個開心鬼嚇得嗖的一聲就鉆進了墻壁,它們所有的樂趣一下子被恐懼覆蓋,而我的樂趣卻被無聊淹沒。我看到它們兩股戰(zhàn)戰(zhàn)兢兢,寂靜如白紙。

我也看見自己陌生的頸項,四周孤獨如燒過的灰。

我從虛幻里回過神來,是麻天寶從書房的那道門里爬出來了。

我沒有看錯,麻天寶是爬著出來的,他背上馱著的是幾本詩集,一本是波德萊爾的,一本是里爾克的,一本是是艾略特的,還有一本是剛剛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特蘭斯特勒默的。這四本詩集,仿佛有千斤之重,壓得麻天寶步履維艱。我急忙站起身,小步奔跑過去,可是從客廳到書房門口三四米的距離,我竟然疾步跑了好大一陣兒,才來到麻天寶跟前。

老大,我說,這四本詩集就這么重么?

我不知道,麻天寶說,你扛兩本。

麻天寶說著,把波德萊爾和里爾克的詩集掀在我的背上。我一直很驚奇,只是在這時候才明白,我和麻天寶在這四本詩集面前,就像兩個小矮人。

真夠重的,我氣喘吁吁地說著,急忙翻開里爾克的詩集,一道光芒瞬間照亮了整個客廳,一切虛幻的幕簾和鬼影都不見了。我喜歡這一首詩歌,我指著里爾克的《秋日》朗誦了一遍:

主?。∈菚r候了。夏日曾經(jīng)很盛大/把你的陰影落在日規(guī)上/讓秋風刮過田野//讓最后的果實長得豐滿/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迫使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釀入濃酒//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在林陰道上來回/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

你喜歡這首《秋日》嗎?我問麻天寶。

喜歡,可是我更喜歡《豹》,麻天寶說著,在安靜的語調(diào)里朗誦了里爾克的《豹———在巴黎動物園》: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鐵欄/纏得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覺得只有千條的鐵欄桿/千條的鐵欄后便沒有宇宙//強韌的腳步邁出柔軟的步容/步容在極小的圈中旋轉(zhuǎn)/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只有時眼簾無聲地撩起/于是有一幅圖像侵入/通過四肢緊張的靜寂/在心中化為烏有。

站在里爾克詩集旁邊的兩個小矮人,我和麻天寶,朗誦了兩首詩之后,好像是從蹲著趴著的姿態(tài)直起了身子,一下子長高長大了。我看著麻天寶,麻天寶看著我,我們兩個已經(jīng)是兩個正常大小的人了。這時候,我們各自捧著兩本詩集,沉甸甸的詩集,安靜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我的心安靜下來了,我用一種淡若秋水的表情,瞅了一眼坐在老板椅里的麻天寶,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自我反省的沖動。

我看見了自己,我說,老大,我得告訴你另一個我自己。

麻天寶靜靜地瞅著我,不說話,但他的一絲不茍的眼光在鼓勵我,他在鼓勵我說出那個孤獨的自我。

我很討厭自己,我說,老大,你討厭過自己嗎?

麻天寶不吱聲,他在慫恿我說下去。

這么多年來,我說,我一直想逃離那個人,那個人就是你,也是我。

麻天寶“嗯”了一聲,算是對訴說的回應(yīng)。

以前我很津津樂道我后腦勺的一顆大瘊子,一有空我就摸摸它,圓鼓鼓的瘊子趴在我的脖頸上,我以為這就與他人不同了。可這只是我的自我迷信,一顆瘊子沒有足夠的力量,把我從別人的人生里區(qū)別出來。于是我有了新的想法,我要看看自己的背影。我加快腳步或者放慢腳步,只有這兩種可能,我才能看到自己的背影。我想從我的背后看看陌生的自己。然而在一個稀奇古怪的街道上,飄飄渺渺的人影、鬼影都被晚風吹亂了、吹散了。青石板街道記憶著我的甩遠的步伐,我看見了前面那個人的后背。這是千萬個背影中的一個,它就是我的背影,一個被庸碌淹沒的背影,像一張巴掌一樣大小的紙,慘白而飄忽不定。

這就是我的孤獨嗎?

麻天寶抽了一根香煙,只是把香煙抽得忽明忽暗,讓我的心也跟著忽明忽暗。

窗外的雨,仿佛打在了麻天寶的沉默里,逐漸悄無聲息了。

雨中裸奔,麻天寶瞅著我,悠悠地說,在沒有人煙的地方裸奔,我要去裸奔。

我惺忪睡眼一般看了麻天寶一陣兒,感覺他在噴吐的煙圈里突然聳了出來,魁梧而清晰;也仿佛聽到被沉默吞噬的雨聲霍然又響在耳邊。一個自由的麻天寶已經(jīng)在奔跑了,另一個踟躕不前的麻天寶需要找到自己。我要推他一把,也是推自己一把,把自己引領(lǐng)進一個詩意的未來里。

為什么要在沒人煙的地方裸奔?我說,不如現(xiàn)在就裸奔出去,從你的辦公室里跑出去,我們赤身裸體,兩個老頭子赤身裸體。

這是一個奇怪的想法,正是這個想法一下子撥動了我心里的哪一根弦兒。我仿佛是一株枯萎的草兒遇到了甘露,一下子返青了,而且是透著渾身碧綠的興奮一樣。

這可是我的由衷之言,我看著麻天寶奇怪地看著我,我解釋著說。

我顯然是用力過大了,仿佛是把麻天寶推得趔趔趄趄,他一時弄不明白我在說什么。

不能這樣裸奔,過了一陣兒麻天寶緩過神兒來說,滿身贅肉地亂跑,這可是丑到家了。

那就穿著衣服裸奔?我說。

穿著衣服還叫裸奔嗎?麻天寶說。

那就穿著褲頭裸奔?我說。

褲頭不是衣服嗎?麻天寶似笑非笑地瞅著我。

還要不要裸奔?我懊惱地瞅著他,眼睛里仿佛噴出了火。

你先要搞清楚夜雨裸奔的意義,麻天寶說,我們裸奔,不是裸奔給世人看的。

那裸奔給誰看?我有點納悶。

裸奔給我們自己看,麻天寶說,我們不嘩眾取寵。

那我們立刻裸奔吧,我說著看看手表,手表在一往無前地走著,滴滴答答,已經(jīng)十點了,路上的人不會很多。

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麻天寶說,我是裸奔給自己的。

你的心還不夠自由,我說,你還有顧慮。

我的心還在一個籠子里,麻天寶說,我的心是一只要飛的鳥雀。

麻雀還是喜鵲?我插科打諢。

麻天寶沒想到我會這么取笑他,齜牙看著我,好像是想了一陣兒,才說,是麻雀。

為什么不是喜鵲?我說,我感覺,至少應(yīng)該是一只喜鵲。

不,就是一只麻雀,麻天寶說,麻雀是也是高貴的。

看不出來,我說,麻雀到底高貴在哪里?

還是說夜雨裸奔,麻天寶說,我們開車去郊外,去葵園。

這是個好主意,我說,葵園這個時候不會有人了。

那里只有鬼,麻天寶說,我平整葵園荒地時,挖出了好多白骨。

是小動物的骨頭吧,我說,聽說那里以前是牧場。

不是牧場,是墓場,麻天寶說,都是人的骨頭。

麻天寶嗤笑了我一陣兒,意味深長地說,怕了?

怕什么?我什么時候怕過?我嘴硬著,可是腿好像有點發(fā)抖,這個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知道,葵園還沒有開發(fā),一千畝平整過的荒地還在荒著。這就像麻天寶和我此刻的心情,一直不知所措地荒了那么多年。也許到了冬天,麻天寶要先種上一千畝小麥,才能解決掉我們的燃眉之急。不過我已經(jīng)看到,在白雪皚皚一千畝冬小麥之上,我和麻天寶早已裸奔而過。

不怕?麻天寶看著我,仿佛看著一個小孩一樣。

真不怕,我故作堅定地說。

那咱們就出發(fā),麻天寶一邊往外走,一邊關(guān)掉辦公室的燈。

我艱難地站起身,步履維艱地走向門口。當麻天寶關(guān)掉最后一盞燈,仿佛把我也關(guān)在了黑暗里。我們走進地下停車場,各自開著越野闖進燈光閃爍的街道。

夜晚十點的非主干道,仿佛瞌睡的草蛇,早早東扭西擺地睡著了??墒莾奢v越野從一個洞口里突然蹦出來,它立刻清醒了,也立刻筆直了。兩輛越野時而一前一后緊緊相隨,時而并排招呼著前行。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次冒險,老大說得對,熱鬧是給別人看,而孤獨才是給自己的。我們只裸奔給自己,裸奔給傾灑在大地子宮里的雨水,裸奔給這茫茫理解不盡的黑夜。

裸奔過嗎?并排行進的時候,麻天寶搖下車窗向我吆喝過來,聲音像擦過雨水的子彈,鮮艷而明亮。

沒有,我大聲吆喝過去,但我不知道這一聲槍響,是否擊中了他。

我裸奔過,麻天寶也打過來一聲脆亮的槍響。

我知道麻天寶裸奔過,這事兒他已經(jīng)告訴我好幾遍了,我是說今夜,他這是第三次告訴我了。當老大把光亮的腦袋從窗戶上探進呼呼啦啦的雨水里,我就隱約感覺到今夜的意義只在于裸奔了。

此時此刻,回想一個小時前麻天寶跟我談夜雨裸奔的意義,我在支支吾吾中并沒有明白裸奔的豐厚內(nèi)涵。懦弱和蒼白那時還深刻地藏在我的沒有開門的內(nèi)心深處,藏在我的每一根肉質(zhì)纖維里。那時候,我只想在意淫里享受某一時刻突襲而來的快樂,決不想讓雨水淋濕我的皮膚。

你見過牛嗎?麻天寶冷不丁向我提起了牛。

當然見過,我說,我家就有三頭牛。

抽空把你家的牛殺了,麻天寶說,我們喝牛肉湯。

我知道麻天寶希望我說“沒見過牛”,可是我也是在山村長大的孩子,能沒見過牛嗎?牛是我們家最重要的財產(chǎn)。

殺我家的牛?我說,連牛毛你也拔不到一根了。

為什么?麻天寶鄙視了我一眼。

那是三十年前的牛,我說。

你放過牛?麻天寶問。

放過十年的牛,我答。

你就沒有和牛一起裸奔過?麻天寶驚訝地問。

你才和牛一起裸奔過,我極其不滿地挖苦了他一句,你才和母牛好上了。

我和牛裸奔過,麻天寶嬉笑著說,我還不只一次和牛裸奔過。

雨中裸奔?我問。

雨中裸奔,麻天寶說,當然都是夏天了,下雨的時候一群牛扎堆吃草。牛們和人們是一樣的,叫“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牛們吃飽了喝足了也會感到孤獨,就弄出一點藝術(shù)來驅(qū)趕孤獨。牛們的藝術(shù)很簡單,要不就是打架,要不就是裸奔,尤其是在下雨的時候最愛裸奔。

麻天寶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見我在靜靜地聆聽,那鄙夷的眼神立刻溫暖了。

牛們愛在雨中裸奔,這啟示我在空闊平坦的山谷,我也可以赤身裸體地奔跑。當我把衣服脫掉,跟雨具一塊藏在山洞里,當我從山洞里赤身裸體地跑出來,闖進嘩嘩啦啦的雨水里,牛們不再打架了,牛們都驚愕地望著我,透過密密的雨簾,它們看到的是另一頭牛,雨水正沖刷“它”的全身,當然也像它們一樣沖刷在“它”的睪丸上。

有一頭牛從牛群里跑了,我跟著它裸奔在雨水里。是裸奔,身上沒有一點點衣服,連褲頭都沒有穿。麻天寶看見我的懷疑目光,解釋說,我還穿著鞋子。這時候我感覺自己就是一頭小牛,跟在一頭大牛的后面,跑在一條狹長狹長的小路上。

意義呢?我問,你那時候就知道雨中裸奔的意義了?

只是雨中裸奔,麻天寶說,沒有意義。

我抽著一根煙,讓吐得圓圓的煙圈,盤旋在頭頂之上。

麻天寶告訴我四十年前他在雨中裸奔時,我也逐漸想起了一個個雨中裸奔的自己。只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往事,彼時彼刻,我還沒勇氣告訴他。

快到葵園時,雨突然下大了,幾乎是一盆一盆潑在擋風玻璃上,刮雨器使足了勁兒,咯吱咯吱上下走動,卻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兩根木棍,只能徒勞無功地做著擺設(shè)。車前燈射出去的兩管白光,走不多遠就渙散了、模糊了,隱約成了黑影,漸漸被夜幕吞噬。

麻天寶把車停下來,向我張大了嘴巴喊叫,可是我卻聽不到他的聲音?!暗扔晗滦×嗽僮?。”這是我從麻天寶的翕張的口型上看出來的。我把車往前開了幾步遠,停在麻天寶的前面,停在了路邊。

我兩眼望著前方,看著兩根刮雨器掙扎在雨水里,不由自主地說一句“雨下得真大”。這時候我聽見另外一個聲音,也說了一句“雨下得真大”。我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醉意襲來,幻聽了??晌乙稽c倦意也沒有,看著這多年不遇的暴雨啪啪地砸在車頂上,我?guī)缀跖d奮得不知所措。不會幻聽的,是有人在重復我的話,我知道這聲音不是麻天寶的,也不是我自己的。飄飄悠悠的聲音,不是很響亮,卻是清晰可聞。我雙手擰著自己的耳朵,擰疼了,耳垂快擰掉了,擰出性欲望了,我肯定這不是幻聽。

“雨下得真大”仿佛是五個大雨點,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我的耳鼓上,咚咚咚咚咚,堅硬而有力。當這五個字再次響在我的耳朵里,我四周看了個遍,除了我,車內(nèi)沒有一個人,更沒有一個人影。車外呢,被雨簾裹了個實實在在,我看到的是空空洞洞的黑暗。我只好再次靠在椅背上,注視著車前燈兩管燈光消失之處,此時此刻我什么也沒想,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著。

只是寂靜,是喧嘩里的寂靜。此時此刻,我不清楚是寂靜圍繞著我,還是喧嘩圍繞著我。我感覺這喧嘩仿佛是嘰嘰喳喳的麻雀,一個勁兒騷擾著、搗亂著??墒钱斘议]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時,我卻感覺到了無邊遼闊的寂靜。此時此刻,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滴雨,也想象成一只麻雀,我是寂靜底色上的一個孤獨的點。

車到葵園時,暴雨不是那么狂暴和歇斯底里了,只是有些粗暴,瓢潑大雨變成了漫無邊際的雨線。車一直發(fā)動著,兩對車頭燈穿過雨線,一直照到遙遠處———我感覺不到的燈光消失的地方。雨線是白色的,像千千萬萬的傷心淚不斷從天上掉下來,這時候我感覺那燈光好像消失在未來里了。

麻天寶從車里赤身裸體地鉆出來,彎腰拱背像一只直立的大龍蝦。

一只白花花的大蝦米。

這個想法突然襲擊了我,我一陣情不自禁地笑著,幾乎笑出了眼淚花子。麻天寶在雨里暴淋了一陣兒,直起了身體,把捂住襠部的雙手舉起來,在頭上和臉上抹著嘩嘩而下的雨水。麻天寶回過身來,把前襠一下裸露在了燈光下。一只肥碩的大鳥昂首挺立在兩個巨卵上,似乎要沖天而飛了。

麻天寶向我揮手,我躲在車上也向他揮手致意。

麻天寶轉(zhuǎn)身跑走了,沿著車燈射出去的光線,兩瓣屁股像兩個車輪,飛速轉(zhuǎn)動著,牽引一具失落的背影,跑向光線的終點。

當麻天寶消失在前方,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落寞。我和麻天寶說好的夜雨裸奔,尋找丟失的刺激,撿拾生命的一點點詩意,可是我卻無端地退縮了。我是在欣賞麻天寶復蘇的內(nèi)心嗎?好像不是,在我的目光里仿佛多的是譏諷和嘲笑。這想法一直持續(xù)到麻天寶從遠方裸奔而回,越來越強的燈光照亮他越跑越近和越來越清晰的襠中大鳥,搖搖擺擺展翅欲飛。我不能像麻天寶一樣,把丑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麻天寶跑到我的車前,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也許是汗水。

還沒下車?麻天寶說,我終于找到了自己。

我找到了你的大鳥,我說著,指著他的垂下去的大鳥,足夠大,你不愧有三個幸福的女人,它也找到了自己啊。

什么大鳥?麻天寶說,哪有什么大鳥?

我哈哈笑了一陣兒。

你這個壞家伙,麻天寶說,我只顧跑得盡興了,忘記了它。

麻天寶說著,用一只手捂住它。不過過了一會兒,又松開了手,往臉上抹了一把,把還在粗暴下著的雨水,抹掉。

快脫衣服,麻天寶說,快下車,淋雨跑兩圈。

跑兩圈?我問自己。

我猶豫著,麻天寶一把拉開車門,把我從車里拽了下來。不過十來秒鐘,我已經(jīng)被淋濕了。我看著赤裸裸的麻天寶,突然感覺赤裸在夜雨里,也沒有我所擔心的那么可恥。

跑兩圈?麻天寶說,穿著衣服跑兩圈?

還不至于那么軟蛋,我鼓著勇氣說,這暴雨里除了鬼魂,沒什么人來瞻仰。

鬼魂?麻天寶說,我剛才好像感覺到一個鬼魂,跟著我一塊奔跑。

你嚇不著我,我鄙視地笑了一下,我喜歡跟鬼魂一塊夜雨裸奔。

那就快點,麻天寶說,還磨嘰個啥?

我把貼在身上的衣服脫掉,只穿了一雙鞋子,我感覺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

你就是一只直立的大蝦米,麻天寶似笑非笑地說,讓我們在夜雨里游弋吧。

這是嗤笑,我明白,這是嗤笑我,也是他在嗤笑自己。我感覺麻天寶就是一首詩了,他在內(nèi)心里把自己也當成了一只大蝦米。

齊白石畫的蝦,我說,我們是齊白石的蝦。

臭美吧,老張,麻天寶說,我們就是一只臭蝦米。

麻天寶一邊跑進光柱的暴雨里,一邊調(diào)侃我,也調(diào)侃自己。我緊跟在他的身后,很快趕上他,我們并排跑向光柱的暗淡里。跑著跑著,我突然感覺跑進了一處嗖嗖的意境里。路已經(jīng)逃逸了,噗噗噗的腳步聲,招惹來了一群鬼魂,一路尾隨而至。有一會兒,我感覺自己是一頭剛滿一歲的小毛驢,抖著棕黑油亮的毛發(fā),飛起四個滾圓有力的蹄子,嗖嗖地掠過一個夜晚又一個夜晚。

這時候我感覺,夜雨裸奔只是一個起點,我說,一個自己的起點。

這是一首詩,麻天寶回頭一臉雨水地對我說,從今夜開始。

哦,是兩只臭蝦米。

我說著,追上麻天寶,并排跑進兩管光線里,耳邊傳來噗噗噗踩在雨水里的聲音,像是擊打在夜晚里的最奇妙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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