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玉寶
一
顧小飛在課堂上的“活性”程度,大大出乎班主任俞群的預料。從教十多年,遇到過生性好動的,但顧小飛絕對是個特例。
顧小飛根本沒有座位的概念。奶奶經(jīng)常咬牙切齒地罵他“尖屁股”。課堂上,他不斷地站立、挪移,或者猴在板凳上,就是不肯坐下。起初,俞群用教鞭指他,示意他坐下,可顧小飛視而不見。俞群換成直白的喝令:顧小飛,坐下!聽到喊自己的名字,他才忙里偷閑地瞅講臺一眼,屁股蜻蜓一樣輕歇在板凳上。俞群繼續(xù)講課,領學生讀“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不想書聲中聳起一聲尖叫,循聲看過去,一女生嘴巴撅起老高。原來,顧小飛推課桌撞到了她的后背。俞群氣惱,三兩步走過去,大聲訓斥他……顧小飛趴在桌上,臉枕胳膊,自下而上看俞群。俞群訓斥后問,下次,能不能不再推桌子撞人啦?不料,顧小飛抬手一指說,你的嘴巴上有一塊黑東西,好臟!俞群知道那是嘴角的一顆黑痣,但絕想不出這跟她的訓斥有何關聯(lián),頓覺自己在用一根粗繩子捆一只螞蟻的腿,徒然浪費氣力。有課要上,俞群用力瞪了他一眼,心有不甘地再斥一句,不能再推桌子了!卻斥得毫無底氣。
顧小飛一視同仁,將自己充沛的活性一一運用在其它課堂,連一向講究紀律的體育老師也一籌莫展。體育課列隊,顧小飛根本不站在隊伍里,食蚊魚一樣亂竄。老師拉下臉,把他扯進隊伍,按住小肩膀點著小腦門,命令道:別給我動!指望像栽樹那樣能把他栽在隊伍里。顧小飛確乎不動了,怯怯地盯著老師,可就在老師松手時,他小身板一扭,跑出了隊伍,邊跑還邊回頭看,以為老師會像孩子一樣跟屁股追上來。
師者苦不堪言,又不能體罰,只能向班主任反映。俞群知道,令眾多教師頭疼的,不是治不了顧小飛,而是這顆老鼠屎在班里,真的把一鍋好湯給攪和了。
俞群找家長想辦法。家長是奶奶,每天送學,送來了并不走,候在校門外。俞群向奶奶訴苦,還沒見過如此好動的孩子,是不是讓醫(yī)生給看看?奶奶也煩,自然也想查一查,查出原因,打針吃藥,孫子因此變乖巧了,多好!隨后,奶奶帶孫子去了南京一家大醫(yī)院。診斷后,孩子只是智遲,無需打針吃藥。智遲就是開竅晚,醫(yī)生說隨年齡增長會好轉。
年齡增長是后面的事,可眼下怎么解決?俞群建議奶奶陪聽,身邊有人看著,顧小飛就不會擾亂別人了。奶奶說她一個六十多歲的人,心臟不好,一節(jié)課一節(jié)課地坐在班里,鬧哄哄的哪受得了?俞群再勸奶奶將孩子領回去,在家里教一教,等安穩(wěn)些了再送到學校來。奶奶明白,帶回去教,顧小飛就影響不到別的學生了??蓭Щ厝ピ趺唇棠?,奶奶并不識字,爺爺識幾個字吧,整天干瓦工,一天下來腰酸背痛,哪有精力對付孫子?俞群問及顧小飛的父母,奶奶說,他爸在上海打工,常年不回來,他媽是山東的,倆人鬧翻跑了幾年了,不要這個孩子了。說到這里,神情凄然眼圈泛紅。
勸不下去了。
辦法一一被否決,俞群只能參考教師意見,將顧小飛身邊的學生“移民”,盡量減少“打擊面”。再有,當顧小飛潛下桌子,如小狗一樣在桌底下爬行,一直爬到教室之外,也就沒哪個教師過問了———他儼然成了一年級吹進吹出的一陣微風。
二
奶奶看見了獨自游蕩的孫子,心里又氣又急,折了樹條子捏在手上,把他往班級里趕,趕得孫子哭哭啼啼。次數(shù)一多,奶奶不禁問俞群,孩子跑出來,你們怎么也不管啊?俞群說,他不聽話,老師又不能打他,怎么管?奶奶不甘心,美術老師怎么管的呢,他上美術課,從來不往外跑。俞群辯駁,美術是副科,教學任務少,老師有多余的時間管他。
奶奶無言。
俞群卻無法做到心境坦然,城郊小學十多個班級,顧小飛同學游離課堂之外,在全校是唯一的。俞群想到了另一個唯一,那就是,她是城郊小學唯一獲得市“骨干教師”稱號的人。她明白,這兩個唯一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反差,這個反差充斥著某種嘲諷,多少令人尷尬———盡管顧小飛的情況眾所周知。
期中教師間聽課,俞群還是有意聽了一節(jié)美術課。美術老師姓段,小青年,臉上棱角分明,麥麩色皮膚,看上去很血性。但俞群想不到,這樣剛勁的小伙子,一旦站在黑板前,卻是一副鶯聲燕語模樣,如一條平原上的小河,流得不急不緩。
這堂課是畫一頂小花帽。
段老師剛拿粉筆,顧小飛就開始添亂了。
老師,我沒有本子!顧小飛嚷了一嗓子,還用手使勁拍桌子。
段老師并不氣惱,找了一本遞給他,說,說話不拍桌子好嗎?語氣竟然如幼兒園老師那樣輕柔,還征求協(xié)商地沖顧小飛歪了歪頭。這讓聽課的俞群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段老師剛轉身,顧小飛又是一嗓子,我沒有鉛筆!不過這一次他沒有拍桌子。段老師又給他找了根鉛筆。段老師畫完,為激發(fā)興趣,講了童話《小紅帽》,這讓顧小飛安靜了幾分鐘。輪到學生畫了,顧小飛沒畫兩下,就筆一撂,閑人一樣地轉到別的學生跟前。段老師問他怎么不畫,他搖著腦袋,攤開手說不會畫。段老師做出著急的樣子,你不畫,小紅帽可就沒有帽子戴了。他怔了怔,終究聽不進。段老師也不急,握住他一雙臟兮兮的小手,跟他一起畫……
畫好一頂,段老師讓他再畫一頂,說把畫得最好的那一頂送給小紅帽。
顧小飛點頭,但不等畫完,又不干了。這回他直接踅到教室門口,要“出游”了。段老師招手說,來,幫老師干一件事,等第一組畫完了,你把圖畫本替老師收上來。顧小飛知道這是組長才干的活,很樂意,興沖沖走到第一組前,背著手,在那里等……
整個一堂課,顧小飛確實沒有出教室一次。
真有耐心!俞群心生佩服,隨即想到這是藝體課,如果段老師教的是語數(shù),他還會這樣耐心嗎?即便有耐心,時間也不允許啊!
俞群這樣為自己開脫。
不過,俞群時不時地會想起那堂美術課,想起段老師在顧小飛跟前的鶯聲燕語和歪著頭的模樣。這些細節(jié)讓俞群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再遇上顧小飛不安分,俞群也試著不去氣惱,一面繼續(xù)講課,一面撫摸他的頭,把他拉到座位上。顧小飛折飛機在班里飛,俞群收了飛機,顧小飛不肯,俞群就學段老師那樣歪了頭跟他協(xié)商,上課不能飛,先放在老師這里,下課飛好不好?
俞群覺察到,她放下了什么,顧小飛也跟著放下了什么。比如上課叫顧小飛跟老師讀課文,他會跟著讀了,盡管只讀一句就不肯讀了;比如顧小飛要溜出教室,俞群喊他,他至少會在門口頓一頓,而不是如以前頭也不回……明顯的一次是,周四下午上完課奶奶接他放學,顧小飛竟然冷不丁地跟俞群來了一句:俞老師再見!
俞群有點受寵若驚。
奶奶見了,眼淚差一點像豆子一樣亂蹦出來。
三
付老師高瞻遠矚,他曾深刻地明示過:顧小飛的危害,不僅是一粒老鼠屎,還是一枚炸彈,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爆炸。不想此話竟然一語成讖,具嘲諷意味的是,這枚炸彈恰恰爆炸在他的數(shù)學課上。
那是期末的一堂課,兩個男生要上廁所,顧小飛說也要上,付老師不在意,手一揮準許了。說三人成群,一點不假。過去好幾分鐘,也不見三個回教室。正納悶,其中一個跑回來說,顧小飛把李杰推倒了,手跌彎了。手跌彎了?付老師沒明白過來,但意識到出事了,他趕緊跑過去。
事發(fā)地不在廁所,而是在廁所的西北角,那里有兩張露天乒乓球臺。此時,顧小飛和李杰杵在那里。顧小飛可能是嚇住了,直愣愣地盯著李杰,準確地說是盯著李杰的手。李杰撇嘴抽噎著,雙手緊握在一起,目的是為了舉起左手一根煞白的食指。那根食指彎曲著,不是自然前曲,而是朝著人類進化至今依然不可為的方向,直看得付老師心頭發(fā)怵。事情源于顧小飛,三個學生上完廁所,經(jīng)過乒乓球桌時,顧小飛率先爬了上去,他的舉動起到了示范作用,以致另外兩個一時忘了回班,跟著也往上爬。顧小飛顯然把捷足先登的乒乓球桌當成了要全力把守的陣地,當瘦小的李杰爬上球桌,腳還沒站穩(wěn),顧小飛伸手一推,李杰就栽了下去……付老師狠狠地瞪顧小飛一眼,趕緊扶李杰去找顧小飛奶奶。奶奶一看,火燒了眉毛,一巴掌甩在顧小飛的臉上,想再扇一巴,顧小飛敏捷地逃走,遠遠地蹲在操場上哭。
很快對方家長到了學校。李杰父親很心疼,找數(shù)學老師理論,認為數(shù)學課不是體育課,學生在教室外面受傷,當老師的嚴重失職。付老師說,學生要上廁所,當老師的總不能不讓吧?李杰上完廁所不回教室,去爬乒乓球桌,這能怪老師嗎?付老師的話跟他講數(shù)學題一樣充滿邏輯性,可這種邏輯性反而激怒了對方。李杰父親丟下一句話,孩子問題不大就算了,問題大的話,事情在你數(shù)學課上發(fā)生的,你脫不了干系!
爭歸爭,冷靜下來,付老師不免掂量,真正出了大事,自己作為當堂教師是沒辦法撇清的。兩天后,付老師買了水果牛奶,去縣醫(yī)院看望李杰,權當息事寧人。見顧小飛奶奶也陪在醫(yī)院,付老師把她叫到走廊,結合這次事故,剖析顧小飛行為的危險,還從經(jīng)濟的角度,給奶奶算了一筆賬。最后,付老師勸奶奶,下學期不要把顧小飛送到學校來了,自己學不到知識,還影響別的學生,家長、教師還一齊跟著擔心,何苦呢?
說完這些,付老師推推眼鏡,建議奶奶把顧小飛送到特殊學校學習。
奶奶眼里掠過一絲光亮,哪里有特殊學校?
付老師告訴她,江城市就有,聽說叫廣德培智學校。
四
新學期,顧小飛沒來報名,開學一周了也沒有來。據(jù)知情人說,顧小飛去念培智學校了。第二周,班里有學生匯報,說見到顧小飛在家里。
開學班里少了學生,卻沒有教師找俞群問一問。俞群清楚,在任課教師的心里,巴不得顧小飛不來。不過,班里沒有顧小飛,確實安靜了許多。俞群也覺得耳根子清靜不少。想到她若不是班主任,恐怕也會和這些教師一樣不聞不問。顧小飛之于一年級,畢竟是個累贅,誰愿意找心煩呢?
唯有段老師來打聽過。
俞群問他,你就不厭煩顧小飛嗎?段老師一笑,怎么不厭煩呢,一堂課讓他攪得七零八落。看俞群好奇地盯著他,他沉吟片刻,還是說出了原由。
段老師說,每一次看到顧小飛,都會讓他想起他大伯家的堂弟。兩個人相貌上很像,黑皮膚,厚嘴唇。但兩個人最相像的地方,是堂弟小時候也患有多動癥。堂弟調皮搗蛋在全校出了名,經(jīng)常闖禍,午睡時他不睡,拿水彩筆在同學背后畫小熊;放學時,隨便誰的自行車,騎了就跑,學生以為車子丟了,在學校哇哇大哭……大伯脾氣壞,被老師叫到學校,二話不說,先給堂弟一個耳光。等堂弟放學回去再打,打得堂弟像蛇一樣在地上游。可打完后,堂弟就忘了。堂弟老是不改,學校三番五次地叫大伯去。大伯是個好面子的人,哪里受得了,三年級的時候,一氣之下把堂弟給捆了個結實,關在一個小屋子里,一關就是一個月……段老師說到這里,有點哽咽地說不下去了。頓了頓,才有力量接著往下說,到了初中,堂弟多動的毛病一下子好了,甚至變得少言寡語。不料,在念高二時,堂弟從宿舍樓一躍而下,摔死了。事情驚動了警方,經(jīng)過調查,最終得出結論:堂弟因患抑郁癥,跳樓自殺……段老師說,他并不懂好動癥和抑郁癥之間有什么內在的關聯(lián),但他能意識到,問題一定出在堂弟的童年,那時候,面對好動的堂弟,如果學校對他寬容一點,大伯對他不那么兇,絕不會是這樣的結局,絕不會!
段老師激動不已,那樣子好像準備去找誰討個公道。
俞群終于明白,一個小伙子,在面對顧小飛時,怎么會有那么好的耐心了。回過頭來再想想他在上課時,跟顧小飛協(xié)商的歪著頭的表情,怎么也不覺有肉麻的感覺了。
段老師憂慮地問俞群,顧小飛真的不來了嗎?
俞群搖搖頭,不太清楚。但一個清楚的決定,已經(jīng)植根在了心里。
當天,俞群去了顧小飛的家。
顧小飛的家是磚瓦房,一個院子,四周都種了雜七雜八的樹木。柳樹綠得早,三月的陽光里,已經(jīng)有柳絮在飛,悠悠如雪花一般,一朵朵在林子里悄飛淡畫。
顧小飛沒去念培智學校,那里只收生活不能自理的殘障兒。俞群讓顧小飛還上這邊的學校,奶奶說不上了。眉頭間凝結著某種頹喪。俞群說,別的孩子都念書了,剩他一個人在家里,對他的成長不好。奶奶認可俞群的話,說大醫(yī)院醫(yī)生也這樣講,孩子要進學校。俞群找到了支撐點,醫(yī)生不是說過嘛,年齡增大,情況會好起來。
這時,幾朵柳絮飄進院子里,天上的云兒一樣,俞群捉住了一朵,說就拿樹木比例子吧,柳樹二月返青,三月吐絮,再看楊樹……俞群一指院外,還沒動靜吧,樹枝光禿禿的,葉子花骨朵一樣裹著,它要到四月葉子才長出來,五月才會飄出楊絮。樹木有個早遲,人跟人也是一樣的……
奶奶聽著,眉頭窗戶一樣敞開,不是不讓孩子上學,上次闖禍,花了一萬多塊哦。我是怕孩子進學校,老師再不管他,隨他亂跑,還會出更大的紕漏。
俞群說,放心,我抽時間跟付老師說說。不過,你們家長也要多關注孩子,別動不動就打罵,跟美術老師學學,多哄哄他……
聽到美術老師,奶奶笑了,很親近的那種笑。她告訴俞群,過幾天小飛爸從上?;貋?,這次不走了,就在縣城上班,早晚都能在家陪他了……
五
翌日早晨,奶奶把顧小飛送到了學校。
俞群特意把顧小飛安置在講臺的桌子旁,好隨時照應到他。顧小飛放下書包,就撒腿跑向操場,一頭扎進學生中間,開始了久違的嬉鬧,活像一只鴨子見到了波光粼粼的水塘。
奶奶依然候在校門口。隔著校門,奶奶的目光追逐著孫子的身影,想著俞群的話,想著五月里,楊絮會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