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年明
調(diào)研
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李縣長趁著有空,決定到他所轄的邊遠貧困村花園村進行調(diào)研,摸摸情況。這次他沒帶秘書,也沒帶任何隨從。一大早便登上了長途公交汽車,經(jīng)過近兩個小時的顛簸,總算到達了目的地。一下車,他便走家串戶,當初群眾還以為他是一個牛販子,聽說他是七品父母官之后,這個消息不亞于一磅重型炸彈,頓時就炸開了鍋。
片刻的功夫,李縣長所在的黃爹家里便圍得水泄不通,有前來訴苦的,也有告狀申冤的。更多的人則是為了一睹“縣老爺”的尊容。李縣長一邊聽群眾訴說,一邊記錄著。
人群中也嘰嘰喳喳地議論著:這像什么縣長,土里土氣的。真怪,縣長下鄉(xiāng)為什么不坐專車,而搭公共汽車呢?縣長的衣服真舊,還不如我們莊稼漢走親戚時穿得亮色呢?
不久,村支部書記王小樂聞訊后趕來了,大聲吆喝著:“走開,走開,不要圍著領導,影響領導工作?!彼牡絹?,像一匹狼闖進了羊群,驚得村民們四處亂竄。“不要讓他們走,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他們談?!崩羁h長發(fā)話了。王小樂馬上轉舵了,“跑死啊,李縣長的話冇聽到?!贝迕駛円粫r之間都呆若木雞?!靶窌洠阋⒁夤ぷ鞣椒?,講話要和氣一點?!薄笆鞘鞘牵羁h長批評得對?!蓖跣愤B忙陪著笑臉回話??吹酵鯐洶ち伺u,村民們心里都美滋滋的,偷著樂,因為平時他總是在村民面前耀武揚威,趾高氣揚的,今天遇到了大領導,也夠他喝一壺的了,這真是茄子服米湯,一行服一行啊。李縣長緩和了一下氣氛,又同村民們拉開了話匣子,經(jīng)過近兩個小時的座談后,他作了總結性發(fā)言:村民們貧窮的根本原因是“三沒一怕”,具體講一是沒路子,二是沒票子,三是沒技術,四是怕?lián)L險。如今找到了癥結,就好對癥下藥。
“嘀嘀———”,小車的喇叭聲打斷了李縣長的沉思,一輛桑塔納停在禾場里,車門一開,一個胖墩墩的肉球順勢歪了出來,“李縣長,您老怎么沒有通知,就一個人來下鄉(xiāng)調(diào)研呢?這到了中飯時間,接您到鎮(zhèn)上的餐館里吃頓便餐。”宋鄉(xiāng)長邊說邊走上前。
“亂彈琴,一個人就怎么不能下鄉(xiāng)調(diào)研了?為什么要到鎮(zhèn)上下館子,農(nóng)家的飯不是一樣養(yǎng)人嗎,今天中午,我看都到黃爹家里吃飯,家常便飯就行,今天按AA制,每人出二十元錢。”宋鄉(xiāng)長聽到李縣長發(fā)了話,也不好再說什么了。
到了中飯時間,當李縣長走入桌旁時,才發(fā)現(xiàn)桌上已經(jīng)擺上了滿滿的一桌子,有咸魚臘肉,有雞有蛋……黃爹可能是將家中好一點的食物都傾囊而出了。此時此刻,李縣長手中的筷子仿佛有千斤重,久久伸不下去。黃爹看到這個情形,就隨便說了一句客套話:“李縣長,您只顧吃就是,只當是吃公家的一樣?!边@時,李縣長從身上掏出二十元錢,交給黃爹,黃爹哪敢伸手接錢,似乎那錢不是紙幣,而是一塊熾熱的烙鐵。其余人員也紛紛掏出了份子錢,將錢放在桌子上,一屋子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傍晚的時候,李縣長的調(diào)研終于結束了。他告別歡送的群眾,一個人趁著夜色,上了公路邊一輛越野車。開車的是一家公司的老板,綽號黃天王,五十多歲,油光水滑的臉上,帶著一副鑲金墨鏡。他笑著和李縣長打趣幾句,遞給他一個塑料袋。不一會兒,李縣長換了一套嶄新的阿瑪尼西裝。
“老大,去哪兒瀟灑?”黃天王問。
“老地方?!崩羁h長答。
一刀準
張屠夫出身屠宰世家,五短身材,一頭癩子,滿臉麻子,酒糟鼻子。
張屠夫獨居,十八歲就能一人操刀宰豬,馳名方圓幾十里。他還練就了一手絕活,人要幾斤幾兩肉,他一刀下去,不差毫分,真是神了,人稱“一刀準”。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張屠夫的手藝既是祖?zhèn)?,自有他的?guī)矩。他除了殺豬,其他牲畜一律不開殺戒,他盡管操刀闖江湖,但自己卻又不開屠營業(yè)。
張屠夫俠義,哪家有困難,只需招呼一聲,他定將全力以赴,并從不計較報酬,一包紙煙,幾餐酒飯就行。他特別能吃喝,一斤酒下肚,面無醉色;一斤半大米飯進胃,不會打半個飽嗝。
據(jù)說,張屠夫年輕時,遇上過一個唱戲的女子,好上過一段,后來,那人同戲班一道到外地唱戲去了,他關門在家里三天三夜硬是沒吃沒喝,開門之后,再也沒有與誰提過成親之事。男人們坐在一起閑聊,說起女人時,他總是干咳兩聲,悶悶地應上一句:“女人嘛,不就是那么回事?!庇谑?,別人的漢子們便取笑他。一刀準,跟那戲妹子睡覺快活么?一刀準,你怎么不去找戲妹子?誰如果將話題扯到戲妹子,他便保持沉默,一個勁地抽著紙煙,噴著濃濃的煙霧,活像一臺開足馬力的手扶拖拉機。
一刀準的心思誰也摸不透。他總是等到夜深人靜時,就偷偷摸到鄰村的幾個寡婦家去敲門,誰開了門就上誰家喝夜茶。身上的一壺酒是必不可少的道具,喝著喝著就有了三分醉意,也有了三分膽量,便開始打情罵俏起來。盡管如此,他也不會留宿,總是打情罵俏幾句后就回家,既不聲張也不炫耀,一路上,還咕嚕、咕嚕地灌上幾大口酒。
一刀準每次殺豬歸來,都回得很晚,總是喝得酒氣沖天,用一根鐵釬挑著殺豬的工具籃子,與一掛長長的下水,惹得滿村莊的狗汪汪大叫,驚醒了熟睡的孩子,村人自然也就知道是他回來了。來人們都私下說,他將來是不得善終的,因為夜里提著肉走,是最容易引鬼上身的,人們不是常說,走多了夜路是會碰到鬼的,但一刀準從來就不信這個邪。
盡管一刀準有一手絕活,但在村人的眼中,他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只有逢年過節(jié),哪家要殺豬,人們才會想起他的存在。
那年,鄰村王爹家里養(yǎng)了一只五爪豬。這消息使人們大為驚恐,聽說五爪豬是變?nèi)藳]有變過,投錯了胎,遇到這樣的怪物,是要倒大霉的。王爹出于無奈,只好求助于一刀準。一刀準欣然前往,并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是豬就得挨一刀,這個畜生。殺豬時,沒有一個人敢前往幫忙搭把手,誰都不想惹禍上身。張屠夫只好一人擺開架勢,用鐵鉤勾住豬鼻子,在禾場上與五爪豬較量了一刻多鐘,他感覺到它有點焉后,迅速用左腋夾住豬,使勁往屠凳上一送,立馬跨了上去,壓在豬身上,使它動彈不得,順勢從大木盆沿上拔出點血刀,從咽喉處,呈三十度的角度斜插進去,一股熱血噴了出來,五爪豬作垂死掙扎,突然墜落地上,它用頭對著一刀準的褲襠重重地一頂,一刀準“唉喲”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靶笊⑿笊?!”一刀準如同一只發(fā)怒的雄師,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上前去,操起刀背,對著豬頭狠狠地敲了幾下,留下幾道深深的刀疤,它終于倒地安息了。
當晚,一刀準分好肉后,沒有吃飯,他只要了兩斤燒酒,四肢豬蹄,就回家了。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一刀準死在桌沿邊,兩只酒瓶空了,桌上只剩一堆骨頭,那年,他才五十七歲。
一刀準由于沒有親人,是集體將他埋葬的,聽說那個戲妹子回來給他上過墳,因為有人在他的墳前看到了新燒的紙灰,其實,有幾個老寡婦在為他暗暗流淚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