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美俄雙方都以己度人,共識遂愈發(fā)不可能達成。
2015年2月4日,美國候任國防部長阿什頓·卡特在參議院聽證會上表示,他傾向于向烏克蘭提供“重型武器”。這一提議的軍事價值可謂微乎其微—在俄軍師級地面武器已進入烏克蘭東部的情況下,與烏軍現有武器系統(tǒng)無法融合的美制裝備不可能發(fā)揮即時作用。何況從格魯吉亞的先例看,單憑軍援遠不足以“對沖”俄羅斯的大棒政策。在德法領導人赴明斯克重啟與普京的“諾曼底四方會談”前夕,美方以迂闊的表態(tài)來申明立場,只能理解為一種宣傳。
但做出這種不著邊際表態(tài)的并不止美國一方。普京去年底在國情咨文中宣稱,外國“敵人”要在俄制造“南斯拉夫式的(分裂)局面”,“但我們沒有讓它發(fā)生”??紤]到真正的“分裂”發(fā)生在俄羅斯的西鄰,這樣的論調并不令人信服。而接下來呼吁出走塞浦路斯的海外資本回歸俄羅斯,并宣稱這是因為“本國司法制度對俄企業(yè)更有保障”,則更是粉飾太平:在盧布實際貶值超過40%、2014年全國凈資本流出高達1500億美元的當下,更需“保障”的顯然是俄經濟自身。
美俄在雙邊關系上進退維谷,原因并不限于一年前爆發(fā)的烏克蘭危機;甚至可以說,烏克蘭危機恰恰是后冷戰(zhàn)時代兩國一系列偏狹政策發(fā)展的結果。蘇聯解體之初,美國對如何引導與安置百業(yè)待興的俄羅斯全無打算,而汲汲于推進“美國優(yōu)勢”;21世紀初俄政經發(fā)展趨于穩(wěn)定之后,華盛頓又高估其威脅和攻擊性,在對俄外交中缺少必要的彈性。而莫斯科在1990年代嘗試以善意換取政治和經濟回報未果后,逐漸回歸蘇聯時代以進攻博取安全的傳統(tǒng)。雙方都以己度人,共識遂愈發(fā)不可能達成。
1997年,布熱津斯基在預測21世紀初世界格局的《大棋局》一書中創(chuàng)造了“美國優(yōu)勢”(American Primacy)這一概念。這個術語包含三重內涵: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被公認為僅存的超級大國和世界范圍內的首要領導者,其他國家最多算地區(qū)強國;由于美國無可匹敵的軍事機器(特別是??哲姡┖驼瓮亓Γ瑳]有哪個國家可以脫離美國而單獨介入全球事務治理;在后冷戰(zhàn)時代—至少是世紀之交的幾年—美國是僅存的有能力主導一種新的全球秩序塑造的大國。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克林頓政府將老布什總統(tǒng)過于空泛的“世界新秩序”口號,落實為更具現實意義的“全球化”。但無論“新秩序”還是全球化,都沒有給新誕生的俄羅斯留出對應的位置。布熱津斯基的另一部著作《大失控與大混亂》(1993年)代表了此際美國決策者對俄羅斯的典型看法:重要的是防止它崩潰,而不是幫助其成長。是故從1989年到1999年,“阻止蘇聯核武庫失控”幾乎成了美國對俄政策的唯一出發(fā)點。1991年蘇聯解體前夕,老布什與戈爾巴喬夫締結了第一階段戰(zhàn)略武器削減條約(START Ⅰ),確保蘇聯按部就班地削減其過于龐大的核武庫;兩年后達成的START Ⅱ則實現了烏克蘭、白俄羅斯和哈薩克斯坦的無核化。在兩階段START相繼付諸落實之后,華盛頓得以擺脫核競賽的負擔,將更多財力投入常規(guī)力量的擴充,從而進一步強化其全球投送能力。
至于龐大而孱弱的新俄羅斯本身,它固然應當被視為有潛力的新興市場,但對這樣一個基于自給自足理念的龐大經濟體進行改造,卻不在美國的計劃范圍內;事實上,就連以逐利為生的國際金融資本對俄羅斯的市場前景和政治穩(wěn)定性都深表懷疑。因此,1990年代后期美國的對俄政策大部分是基于狹隘的安全考慮,手段則 是赤裸裸的權勢政治:1999年吸收捷克、匈牙利和波蘭加入北約;2004年更進一步把波羅的海三國和中南歐四國納入北約成員國行列,使其軍事觸角深入原蘇聯版圖之內。從政治和經濟上與獨聯體西部國家實現“一體化”的工作則由歐盟負責完成,2004年的歐盟東擴一次性吸納了波羅的海三國和6個中東歐國家,令自詡為獨聯體領導者的俄羅斯大為丟臉。站在莫斯科的角度,美歐之待俄羅斯猶如1919年的英法之待德國,完全是以懲罰戰(zhàn)敗國的姿態(tài)加以羞辱。
更加危險的是,2001年“9·11”事件之后,美國一度挾全球反恐的公意,以單邊主義方式對中東強制施行軍事和政治改造。這一舉動不僅缺乏理智的成本考量,而且開了一個危險的先河—強國可以不顧既有的國際制度安排,以一己之力推行有利于本國的對外政策。這和“全球化”口號的道德優(yōu)越感完全悖逆,使國際輿論質疑“美國優(yōu)勢”的基礎究竟是其領導能力還是獨占性特權。今日俄羅斯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美國的“示范”實有關系。
在蘇聯歷史的大部分時間里,莫斯科奉行“進攻性的意識形態(tài)”與“現實主義的外交政策”相結合的戰(zhàn)略;在后斯大林時代,這種戰(zhàn)略演化為“交易外交”—每一回合的外交讓步都須以相應的安全和經濟補償作為回報,以平息內部壓力、并契合意識形態(tài)口號。在兩極格局中,這種操作并無太大困難。甚至直到蘇聯解體前夕,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還認定變革政治體制可以成為換取經濟報償的手段,“民主化”可以像勃列日涅夫的“緩和”一樣充當籌碼。
2015年俄羅斯國防開支增加到了近820億美元,較上年增長30%,不過是為了彌補此前忽視常規(guī)力量現代化的缺陷。
然而這種幻想在1992~1998年俄經濟轉軌中遭遇了最沉重的打擊。出于對新自由主義的“華盛頓共識”的信賴和盡快引入市場機制的考慮,俄羅斯改革者采用了激進的“休克療法”來推動轉軌。但過度倚重原料工業(yè)和軍工產業(yè)、缺乏日用消費品生產和新興電子工業(yè)的國民經濟在轉軌后水土不服,未能實現增加財政收入的預期目標;西方七國集團也并未按照改革開始前的承諾,向俄羅斯提供足夠數額的美元來穩(wěn)定幣值。經濟轉軌的前7年,俄羅斯GDP累計縮水40%以上,1998年的人均年收入僅為世界平均值的44%,一切代價皆須由莫斯科獨自承擔。而同期進入俄羅斯市場的外資總量僅為對波羅的海三國和東歐國家投資量的1/4,待遇差別顯而易見。
甚至連在私有化過程中獲利最大的七大寡頭,對華盛頓也毫無好感可言。1996年達沃斯論壇年會上,俄寡頭和改革派人士目睹歐美政治家競相取悅有望贏得當年大選的俄共領導人久加諾夫,屈辱感極為強烈。嗣后寡頭集團傾全力協(xié)助葉利欽贏下大選,除去是擔心俄共勝出后會終止私有化進程外,也是由于對來自外界的幫助已經喪失信心。而在1998年金融危機期間,俄政府與IMF在紓困貸款的利用上分歧巨大,不僅導致盧布崩盤,而且使剛剛恢復增長的國民經濟再度遭受重創(chuàng)。此后葉利欽在經濟和外交領域日益趨向“去西方化”,原因蓋在此矣。
普京上臺后的政策轉向,既是對葉利欽執(zhí)政后期改弦更張的繼續(xù),也是時勢使然:市場化改革的積極結果在進入21世紀后逐步凸顯,國際油價走高也使俄經濟獲益匪淺;更多的財政收入意味著政府可以逐步安撫在私有化過程中受損的弱勢群體,從而贏得民心。此外,他成功地將國家杜馬中相對分散的幾個中右翼黨派合組為統(tǒng)一俄羅斯黨,從而避免了葉利欽時代政府常常為杜馬掣肘的局面。分享能源紅利和打擊昔日寡頭帶來的民意基礎,加上對杜馬的有效控制,使他能夠在任滿兩屆總統(tǒng)后,繼續(xù)以總理身份執(zhí)掌政權,并在2012年再度入主克里姆林宮。
尤為重要的是,普京成功利用了第二次海灣戰(zhàn)爭后美國國際影響力和道德形象下滑的時機,重新擎起“大國外交”的旗幟。由于深知以歐盟的體量絕不可能“消化”或肢解俄羅斯,且美國在打擊中亞伊斯蘭極端勢力、解決伊朗核問題等領域對俄依然具有需求,普京制訂出一種“影響力最大化”的現實主義戰(zhàn)略:首先,在戰(zhàn)略武器削減、反導武器部署等即時效應不甚明顯,但整體意義巨大的問題上,主動挑戰(zhàn)既有安排,造成“俄美仍是有核國家兩極”的公眾印象。其次,在美國遭遇挫敗或困境的地區(qū)事務中,時常以斡旋者的身份出現,令國際輿論感到俄羅斯依舊具備跨地區(qū)的影響力。最后,以能源輸出作為工具,對歐盟國家加以牽制,同時間歇性對獨聯體西部國家使用武力“大棒”,以重建蘇聯時代的地理安全屏障。這樣的多層次布局營造出了“大國復興”和“反美領袖”的形象,正如默克爾所言,最終形成了一個“平行宇宙”。但這也讓華盛頓傾向于高估來自俄羅斯的威脅。
眼下,經濟制裁和油價暴跌引發(fā)的盧布危機影響尚未消散,它們實實在在地顯示:俄羅斯已今非昔比,其可以用于彰顯“國威”的資本和昔日的蘇聯相差甚遠,甚至有評論認為其“僅是具備一定國際影響力的地區(qū)性國家”。
實際上,俄羅斯軍事機器的現代化存在很大缺陷。長期以來,俄軍在戰(zhàn)略核力量方面投入了大量資金,但能夠實現的也僅是維持陸基核打擊能力的可靠性,并分階段替換主要?;舜驌袅α慷选3R?guī)武器方面,蘇聯解體前服役的大批裝備已接近壽命上限,替換工作的進行則相當不理想。以海軍為例,除去幾艘用以裝點門面的大型艦艇外,中型水面艦艇的老化情況已相當嚴重,然而新建艦只的工程進度仍遠遠落后于預期,并且這些“新”艦艇也是基于上世紀90年代的設計。換個角度看,俄羅斯之所以會選擇格魯吉亞和烏克蘭作為展示“大棒”的場域,恰恰是因為地面力量和戰(zhàn)術空軍是俄羅斯武裝力量中維護狀態(tài)最好的部分。而俄軍能在周邊防御圈以外展示“肌肉”的平臺,20多年來一直只是幾架“熊”式轟炸機和保養(yǎng)狀況不甚樂觀的少數巡洋艦。
蘇聯留給俄羅斯的是一支力量配置極不均衡、對核打擊和大規(guī)模地面進攻強調過甚的軍隊,而俄羅斯迄今未能改變這種不均衡的狀況;甚至還因為追求“影響力最大化”,一再錯失按地區(qū)強國的定位合理規(guī)劃武裝力量的時機。2015年俄羅斯國防開支增加到了近820億美元,較上年增長30%,這一狀況被許多分析家解讀為“窮兵黷武”,但從當前海空軍的現代化狀況看,大幅增加開支不過是為了彌補此前忽視常規(guī)力量現代化的缺陷。即便是在如此高昂的投入之后,核力量比重過大的狀況依舊無法得到根本改觀。武力“大棒”與能源武器一樣存在固有的虛弱。
俄羅斯的敵意和破壞力也被誤讀和高估了。過去近1/4個世紀里,俄羅斯并未如《大失控》預料的一般成為混亂和恐怖主義的溫床;普京政府在以威權手段強化對內控制的同時,也阻止了核材料和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從俄羅斯流出,并對中亞和高加索宗教極端勢力實施了打擊,這與美國的戰(zhàn)略利益并不矛盾。問題在于,當華盛頓在經濟和安全方面逐步傾向于“太平洋化”的同時,它愿意在歐亞大陸內部留給俄羅斯多大的活動空間?換言之,一切又回到了蘇聯解體之初的問題:美國要如何“安置”一個富有主動性的俄羅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