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創(chuàng)作的舞臺劇《紅樓夢》這周末到上海了,心情難免緊張。畢竟上海不同這次巡回前三站如深圳、成都、武漢,《紅樓夢》作為戲劇演出,上海觀眾和它是有淵源的──越劇版本《紅樓夢》歷演不衰。
我也是從中學(xué)四年級開始就把唱詞背得滾瓜爛熟,又奉徐玉蘭王文娟老師為偶像,是以前兩年承好友引薦得見王老師,還得到贈書,興奮之情大可想象。雖然那一次正值《賈寶玉》在上海演出,我卻不敢造次邀王老師來看戲,怕的是,天馬行空的處理手法,擔(dān)心會被誤會是對越劇藝術(shù)和原著的不敬──雖然,這都只是出于小心眼,把有容乃大的老師想得太保守,為的是自我保護(hù)。
不過,戲劇的種類很多,目的不同,手段自然也包羅萬象。越劇《紅樓夢》以人物塑造細(xì)致、表演風(fēng)格細(xì)膩見稱。我創(chuàng)作現(xiàn)代版的《紅樓夢》,方向是南轅北轍,走的完全是另一條路。它不但不以說故事為本──觀眾不會在三個小時內(nèi)看到如黛玉進(jìn)府、讀西廂、葬花、掉包計等耳熟能詳?shù)那楣?jié),而且亦不會復(fù)刻家傳戶曉的原著人物在舞臺上,相反地,全劇的主要角色,包括王熙鳳、賈母、平兒、尤二姐、尤三姐、王夫人、秦可卿、賈探春、賈迎春、丫環(huán)小紅、金釧、襲人等,主要由男演員飾演。除了她們之中有部分與賈家男丁關(guān)系匪淺,可被稱為“賈太太”者,登場時才會是女兒身。這樣的“賈太太”在劇中有AB兩位,A是開到荼蘼,B是含苞待放,她們穿插在一眾男性的“金釵”之間,組成了有別于一貫改編曹雪芹同名名著的戲劇陣容。放在現(xiàn)代歡場的背景,賈太太們一是前設(shè)一是后設(shè),十二位“男公關(guān)”,則猶如警幻仙姑之于賈寶玉,圍繞在她們身邊,一邊搬演一邊注解她們的悲?。好麨椤百Z太太”,實是“假太太”,從而希望“她”能“紅樓夢覺”。
舉個例子,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女裝“賈太太”(王熙鳳)只是站在墻邊當(dāng)觀眾,在她身上的由“賈”變“假”──丈夫賈璉趁她不在身邊便勾搭仆人之妻包二家的,卻被男版“假太太”演成嘴巴說著原著內(nèi)容、肉身卻在服裝名店撒野搗亂的鬧劇。觀眾于是看見“夢”一樣的場景:表面上毫無情理可言,但想深一層(戲劇不正是導(dǎo)演刺激觀眾的脈搏,企圖教他們的思想也加速跳動?),如果夢境真是把抑壓釋放的方式,從小被當(dāng)男兒般養(yǎng)大的王熙鳳,為什么不會以男子之身出現(xiàn)?更堪玩味的,是當(dāng)變成男人的她任意虐打服裝店的服務(wù)員時,其中一人卻有凌駕于她的權(quán)力,全憑一語:“假太太,你的信用卡,刷不到!”由“賈”淪落至“假”,無非護(hù)身符失效──如果女裝王熙鳳此時一驚而起,夢中噩耗仍然歷歷,她必然會問的是,信用卡為什么落在那服務(wù)員手中便刷不到?是否源于她的內(nèi)心一直有著恐懼,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實,她也要依賴身邊地位比她低微,但辦事能力不遜于她的某人,如平兒?
繞了圈子隱去原著的面貌,改為賦予舞臺劇一場又一場的暗示,那也是夢境于我們的同樣功能。放在劇場里,便是重疊的做夢:賈太太和觀眾。所以觀眾大可不必?fù)?dān)心不熟原著而會身處席間一頭霧水。開個玩笑,即便能把《紅樓夢》倒背如流,上述的戲劇形式不見得能讓人占上便宜,倒是放松心情,卸下防御心理,眼睜睜做夢,反而會帶來意外收獲。誠如我的文本創(chuàng)作徐硯美所言:“‘夢’在劇中用得極為巧妙,因它是用‘?dāng)⑹隆ù篝[服裝店)來詮釋‘意識’,而非用‘?dāng)⑹隆瘉碓忈尅饬x’?!饬x’是我們習(xí)慣認(rèn)知事物的方法,透過意義,能夠找到理解的脈絡(luò);但是,‘意識’就像佛家所說的‘起心動念’,它有可能會與我們習(xí)慣認(rèn)知事物的方法重疊,但也有可能用一種我們陌生的方法示現(xiàn),這就是為什么‘夢’之于我們,有時是難以‘覺察’也難以第一時間‘洞悉’的。”
我創(chuàng)作的《紅樓夢》,正是因此而不會有著看不看得懂的分別──只要看的時候不懼讓經(jīng)驗跑出來,和舞臺上的人與事作一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