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在微博上，吳宜群如此介紹自己：我是一個過去、現(xiàn)在都受到二手煙危害的人。是一個和不尊重別人健康權、不遵守室內(nèi)公共場所禁煙規(guī)定的人較勁的人。讓所有的人遠離煙草是我的追求。

話不多，但透著力道。

2001年之前，她是中國預防醫(yī)學科學院副院長，曾經(jīng)是中國血鉛研究領域的頂尖人物，因為兒童鉛中毒防治而得到美國頒發(fā)的維諾·霍克紀念獎。退休后，她的人生另起一行，名片也徹底換過——中華預防醫(yī)學會傷害預防與控制分委會副主委，新探健康發(fā)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簡單說，就是中國控煙的帶頭人。這一做，就是13年，而且會一直做下去。

因為我愛你，所以我要告訴你

電視劇《北平無戰(zhàn)事》熱播時，吳宜群憤怒了，她公開表達不滿：“這是一部吸煙教唆片，兩名主演吸煙與歷史題材有關嗎？導演未免太殘酷了，讓演員四個月抽了他20年的煙量，不怕扮演者將來為煙害索賠嗎？”

很多人轉(zhuǎn)發(fā)了她的這條微博。吳宜群控煙的力量首先來自家庭。年輕時，忙于事業(yè)，無暇照顧母親，等到她終于可以陪伴母親時，老人與世長辭。母親是個煙民，每當回憶起自己與母親的點點滴滴，吳宜群總是想到兒時的自己拿著兩角五分錢，下樓給母親買煙的情形。為此她常常自責到落淚，如果自己當初不支持，那么現(xiàn)在應該還是一個有媽可叫的人。作為預防科學院的副院長，自己沒能把生命最基本的常識普及給家人，這是頗具諷刺意味的失職。再看老伴，抽了一輩子煙，患上了肺心病。作為妻子，她感到心痛，而作為一個科學家，她為不能管理家人的健康感到自責、羞愧。

吳宜群因此做了一個實驗：在30平方米的室內(nèi)點兩支煙，直接導致PM2.5增長了500倍。也就是說，如果室內(nèi)有人吸煙，PM2.5將直接爆表。當人們將目光鎖定在窗外的霧霾時，卻常常忽略身邊無處不在的煙霾。至于二手煙、三手煙的健康與道德傷害，更是盲區(qū)。“如果有人往你身上吐痰，那你肯定是要罵娘的，但有人在你身邊抽煙，你可能就忍了。其實二手煙給你帶來的危害可能并不比那一口痰少?！眳且巳河眠@樣的類比指出控煙工作中的一個現(xiàn)實：公眾對于吸煙的行為，容忍度太高。

她坐不住，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控煙這條路。一家煙草公司的老總指著她的鼻子說：“你控煙，你就是賣國?！彼斎皇侵笩煵萜髽I(yè)每年高達百分之八的稅收貢獻。吳宜群將最新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放在這名老總面前——根據(jù)中國疾控中心發(fā)布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中國有超過3億吸煙者，占全世界吸煙總?cè)丝诘慕种唬蠹s每30秒就有一人死于與煙草相關的疾病。如果煙草使用情況不下降，到2050年，我國與煙草相關的死亡人數(shù)將上漲至每年300萬人。“簡言之，謀財而害人命就不說了，每30秒就死于與煙草相關的疾病而產(chǎn)生的巨額醫(yī)療費用，請問，是那個百分之八能夠勾銷的嗎？病人的痛苦，家人的悲傷，二手煙、三手煙人群所受的傷害是這個百分之八能夠賠償?shù)膯?？?/p>

這樣的臉色，吳宜群看得多了，從上層到民間——一個剛出地鐵就吞云吐霧的漂亮姑娘面對她的勸告，反問她：“關你什么事？”她去某部門送禁煙倡議書，一名官員將倡議書當著她的面丟進了垃圾筒……吳宜群不憤怒，她知道永遠無法喚醒裝睡的人，但她必須叫醒那些無辜的人，把常識送到他們的面前，以溫柔的方式。

于是，吳宜群和團隊開始在全國進行巡講，主題是“因為我愛你，所以我要告訴你”。這樣的效果很好，很多人成了她的志愿者。除了宣傳，吳宜群還是很多人的戒煙輔導員，義務監(jiān)督、給他們寄書、定期回訪……

為健康與尊嚴，死磕到底

吳宜群從接受這份工作開始，就做好了滴水穿石的準備。可她害怕參加國際會議，害怕被考察。一次，東部沿海一家疾控中心迎來一個美國專家團，迎賓給專家一人一包中華香煙，“那些美國專家給煙拍了照，碰到我時還留了一個問題，中國是怎么宣傳控煙的？”吳宜群說。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幾位外國友人注視自己的眼神，讓她感覺不是臉上無光，而是尊嚴掃地。

2008年，國際控煙大會上，中國代表率先得獎了——臟煙灰缸獎。原來，2006年《世界衛(wèi)生組織煙草控制框架公約》在我國生效，框架公約的第十一條規(guī)定，第一在煙盒上不能有誤導，宣傳焦油含量低等等;第二條是煙盒上一定要有大而明確、清晰醒目的警語，還要有圖像。警語要寫，比如說吸煙能導致肺癌，吸煙讓新生兒猝死等等。2008年的世界衛(wèi)生組織煙草控制會議上，與會人員討論通過有關十一條的實施指南，中國代表團舉手發(fā)言了，大意是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煙盒上都是名川大山，都是中國文化的積淀，如果把這么丑陋的圖像放上去，有損中國人民的感情，是對中國人民的不尊重。與會人員六百多人，它有一個很強大的非政府組織叫框架公約聯(lián)盟，大概有二三百個國家，每天要評兩個獎：一是堅決支持框架公約，給一個蘭花獎;如果對框架公約有強烈異議，不積極履約，就給一個臟煙灰缸獎。于是，這個臟煙灰缸獎就給了中國代表，理由是：寧要漂亮的煙盒，不要公民的健康！

消息傳回國內(nèi)，吳宜群有當眾被人吐痰的屈辱感。那天，郁悶至極的她對一位出租車司機講了這件事，司機當場把兜里的和車里的煙都交到吳宜群的手里，說：“阿姨，我再也不做這種既丟健康也丟修養(yǎng)的事兒了。你放心，不僅從此以后我不抽煙，也不會讓乘客抽?！蓖俏荒贻p的司機，吳宜群沒能忍住眼淚，這眼淚里有委屈無奈，但還是被心中涌動的激情代替了。也就在那一天，她對老伴說：“我這輩子，要跟控煙死磕到底了?！?/p>

這種死磕是艱難的?？墒?，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她不問為什么是自己，只是每天對自己的身體說：請和我一起堅持到底。

明日中國，我能為你驕傲嗎？

因為清楚，所以憤怒，要做到心平氣和對較真的吳宜群來說，有時不是個人的自控能力不夠，而是現(xiàn)實真的令她常常陷入無助。

多年來，她一直以各種形式呼吁修改廣告法，兩會提案也好，各種投訴、取證、發(fā)動媒體也好，幾乎所有能用的方法都用了。因為煙草廣告就是在傳遞死亡——煙草產(chǎn)品的成癮性和致死性也都是經(jīng)過了科學驗證的結論，而制造廠商明知其巨大的危害卻還在生產(chǎn)銷售。

2013年，北京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做了一個監(jiān)測：通過監(jiān)測發(fā)現(xiàn)32家電視頻道，在2013年5月13日至19日一周內(nèi)，煙草廣告播出頻次遠高于控煙的相關報道。電視中的煙草廣告每天都在相同時段播出，共出現(xiàn)了117次，CCTV10播出的兩條紅塔煙草品牌延伸廣告就反復出現(xiàn)了97次。同樣，煙草業(yè)也是無孔不入，機場的顯示屏、行李車、飛機座位的背面煙草廣告幾乎無孔不入。尤其是近幾年來，煙草生產(chǎn)企業(yè)開始打擦邊球，在報紙、電視、互聯(lián)網(wǎng)、戶外廣告等渠道進行了直接和間接的促銷。最令吳宜群憤怒的是，煙草業(yè)以每年導致100萬人死亡為代價，賺取數(shù)千億元的利潤，然后從中拿出一個小小的零頭助學，還要在捐贈的物品上用他們的品牌冠名，要那些孩子從小對他們感恩戴德。四川省有個希望小學不但名字叫做“煙草希望小學”，影壁上居然寫著“立志奉獻社會，煙草助你成才”的標語，這對孩子們是什么影響？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全國這種以煙草或煙草品牌冠名的“希望小學”不下百余所，這就是變相營銷。

憤怒而不停留于憤怒。吳宜群的兜里揣著那個出租車司機主動交給她的煙，每當與相關部門正面交鋒遇挫，她就會拿出那些煙，對當事人說：“這不是幾盒煙，而是一個普通公民的權利和責任，也是修養(yǎng)。你今天可以不懂，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會記起有一個老人跟你說過，你做了一件對不起全國人民，也對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迸紶柣倚臅r，她也會摸一摸那些煙，對她來說，這些沒被變成灰的煙就是希望，是覺醒，是動力。

2014年對吳宜群來說是個好消息紛至沓來的年份——他們呼吁無煙影視，得到了國家電影電視主管部門的肯定回復;他們懇請民政部將煙草企業(yè)從中華慈善獎名單中去除，得到民政部的認同;他們成功說服上海世博會組委會、第十一屆全運會組委會退還煙草公司的捐款;他們說服科技部讓煙草科技退出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的評選……這些勝利，每一個都來之不易。但吳宜群依然無法開懷，她心中有一個無煙的世界。她深知這個世界至少在今日之中國多少有些烏托邦，可是，她愿意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有一位繼任者會在國際會議上奪得蘭花獎，并莊嚴發(fā)聲：中國無煙。

吳宜群為那一天的終將到來而感動、驕傲。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