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沒有誰的命運會比“汪長尺”的更糟。

在南寧作家東西新作《篡改的命》里，主人公汪長尺高考上線卻被人冒名頂替，他父親去找原因又失去了雙腿，重壓之下他進城務工，然而辛苦勞作換來的卻是老板跑路，為了賺錢替人去坐牢，想混黑道又沒那個膽量，繼續(xù)討薪又被捅了兩刀。好不容易遇到個善良的姑娘，生活的艱難卻又逼良為娼，新生命的到來本該值得慶祝，可對這樣的家庭來說卻是雪上加霜……

故事看到了這里，有讀者沉不住氣，在汪長尺身上集中農(nóng)村青年所有倒霉命運，集中當今社會無權(quán)無錢無關系家庭孩子的挫折人生，這樣合適嗎？然而，到這里，小說的高潮才剛剛開始。

20多年前，汪長尺的父親汪槐曾參加水泥廠招工，分數(shù)上線卻被副鄉(xiāng)長的侄子頂替，一輩子在家務農(nóng)。想到自己和父親相似的遭遇，為了不讓兒子重蹈覆轍，走投無路的汪長尺決定篡改孩子的命運：“把他送給有錢人，即使成不了才，也能榮華富貴?！?/p>

對自己身份的厭憎以及對權(quán)貴的依附，這是農(nóng)民和農(nóng)民工最現(xiàn)實的生存?zhèn)惱?。東西用小說的邏輯，表達了他的認識：在當下固化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無論如何奮斗，像汪長尺這樣出身的人是很難成功的。

從貧困山村走出來的作家

“我感覺這就是現(xiàn)實，驚人的現(xiàn)實，那里面每一個情節(jié)，都似乎在我自己，以及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里逼真地發(fā)生過?！币晃蛔x者看完書后給東西發(fā)微信，說他最不認同以荒誕來評價這部作品，“也許把那么多經(jīng)歷集中在汪長尺一家三代身上的確有荒誕的表象，但文學本身就是對生活的概括和提煉”。

東西認同這種評價，小說寫到最后，他甚至把自己寫哭。作為一個從貧困山村走出來的作家，他太了解進城路上的艱辛，“每一步都像走鋼索，手里還捧著一碗不能潑灑的熱湯”。

“只有出身無法被改變和背叛”。上世紀60年代末，東西出生于廣西云貴高原南麓一個叫谷里的山村，故鄉(xiāng)在他眼中，是一個“沒有語言的地方，就像一個啞巴”。那里只有十幾戶人家，不通水電，也沒有公路，“大自然的豐盛和生活的貧瘠就這樣把他的生命圍成了一座孤島”。

少年時期的歡樂和悲傷，永遠那么深刻。東西曾為賣掉的豬傷感，也看見過公牛的眼淚，若是有事出了遠門，一條黃狗會等在路口。一家人的口糧種在了山腰，天氣熱的時候，人蹲在地里撿谷子，臉上、脖子和手臂被葉片劃出一道道紅杠，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

13歲時，東西去離家?guī)资锏目h上讀高中，最羨慕的是能買到體育用品商店里一雙兩塊五毛錢的白球襪。16歲時他考上了大學，卻還是會為吃不吃一碗米粉做思想斗爭。最困難的時候，是文學和閱讀陪伴了他。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那樣的狀況下，東西心里的確曾經(jīng)“撕開過一道裂縫”，想過“為什么我沒有一個當干部的爹”這類的念頭。但是后來隨著生活變好，這種心理被埋在了深處。寫《篡改的命》時，這個念頭又閃現(xiàn)出來，他告訴記者，“這說明‘拼爹’不只是今天的一個社會現(xiàn)象，它是人性的基因”。

東西慶幸自己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讀的大學，那時候“游戲規(guī)則”還沒有發(fā)生變化，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家鄉(xiāng)縣城當老師。隨后他又從縣城調(diào)到地區(qū)，再到省城。從地方小報到省報的記者、編輯，最后成了專業(yè)作家。

東西不回避當初進城時的自豪感，“真的就是把城市想成一個天堂，就覺得那里的生活是美好的”。但隨之而來的卻是身份的焦慮。剛到南寧那兩年，東西特別低調(diào)，“掉片樹葉都怕砸了頭”，那種不自信表現(xiàn)在“進出報社，見了誰都點頭打招呼，脖子上像轉(zhuǎn)了轉(zhuǎn)軸”。

一個小地方的小人物要成為一名作家，更加不容易。東西苦苦掙扎了許多年，直到1996年，他的那部名叫《沒有語言的生活》的中篇小說在《收獲》第一期發(fā)表后，立即在文學界產(chǎn)生巨大反響。小說講一個由盲人父親、聾人兒子、啞人媳婦組成的奇特家庭的生活故事，被評論家評說“在描摹人的某種荒謬經(jīng)驗時所達到的深度和廣度令人震驚”。

小說同年在《小說選刊》第5期選載，并獲得該刊年度優(yōu)秀作品。作家王蒙對他的評語是，“所選角度絕絕，讀來有余音繞梁之感”。那一年東西31歲，是全國中短篇小說獲得者里年紀最輕的，他真正從一個邊遠地區(qū)的文學青年成為了一名作家。

東西還記得那年進京領獎時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同北京發(fā)生關系?！缎≌f選刊》的編輯聽說他的家鄉(xiāng)還沒有通公路，也沒有通電，十分震驚，就把車開到了長安街上，帶他去看了看長安街的夜景。

“改命”是一場徒勞的幻夢

如今，從廣西云貴高原南麓的谷里村，過天峨縣到南寧市里，這段437公里的進城之路已鋪了二級公路和高速公路。近幾年，隨著天峨縣建大型龍灘水電站、發(fā)展旅游業(yè)，人們的生活也跟著好了起來。來自珠江上游的紅河水從村子前面奔涌而過，“孤島”的狀態(tài)似被時代打開。

鄉(xiāng)里人除了平地種稻山地種玉米，還種起了很有經(jīng)濟價值的杉樹。一種“肉質(zhì)爽脆，果肉酸甜”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水果，掛到網(wǎng)上去賣，可以賣到25元一斤。

伴隨著經(jīng)濟和環(huán)境改變的還有人心，日漸凋敝的鄉(xiāng)村再也留不住心思飛揚的年輕人，農(nóng)村勞動力流失的程度已經(jīng)到了“如果一個老人死了，找不到能抬棺材的人”的程度。東西姐姐的小孩現(xiàn)在就在外面打工。東西覺得，只有真正置身到農(nóng)村那個環(huán)境中才能理解他們的選擇，“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早就不是什么‘桃花源’了，雖然在家鄉(xiāng)能吃得飽飯，但是他們天天看手機是要對比的，他們也想穿好衣服、買輛新摩托車、交個女朋友、掙錢養(yǎng)老人等，他們對外面的世界肯定是向往的”。

而這些年輕人的父輩，東西的同時代人，因為沒有像東西那樣好的出路，一輩子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只能重復上一輩的那種生活。他們伸長脖子瞭望進城打工的孩子，瞭望自己曾經(jīng)的夢想。東西想，“他們這輩子沒法改變了，那他們的下一代就能改變嗎？少數(shù)也許能改變，但大多數(shù)還得重復父輩的生活，很不巧，他們出生在一個‘拼爹’的時代，他們的爹只懂得伸長脖子瞭望，卻幫不了他們升學、找工作。他們?nèi)粢淖?，除非出現(xiàn)奇跡”。

小說里，高考落榜的年輕人汪長尺在父親汪槐的注視下走上了那條出城的山路，然而夢想中的城市生活帶給他的卻是身體和精神的無盡折磨。在復讀失敗、討薪被捅、維權(quán)無路、妻子“墮落”、孩子降生、父母淪為乞丐等事件之后，走向絕境的汪長尺最終做出了將孩子送人的決定，“以身份的直接篡改來改變家族命運的走向”。耐人尋味的是，汪長尺為兒子找的養(yǎng)父，是欠他工資又險些致其殘疾的老板。

有評論家指出，《篡改的命》講的是當下社會的一種新的出身論的問題。也就是說，“汪長尺在一系列失敗中意識到了這樣一個事實，他完全沒有辦法改變這個已固化的社會結(jié)構(gòu)，他唯一的辦法是服從這個社會結(jié)構(gòu)的再生產(chǎn)：窮人的孩子還是窮人，富人的孩子還是富人。于是，讓自己的兒子‘換身’為富人的兒子，這是唯一可能的選擇”。

然而，汪長尺的故事并沒有止步于“把親生兒子送人”。東西知道，這樣的社會事件如今已算不上多么離奇，小說家的任務在于“能把更為斑駁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彌散在故事的講述中”。

那么，汪長尺的“篡改”是否真的完成了命運的拯救？

小說在林方生（汪長尺的兒子汪大志）的幸福成長中繼續(xù)，汪長尺的意愿似乎實現(xiàn)了。然而，林家柏（汪大志現(xiàn)在的“父親”）的外遇使得小說朝向新的方向，作為“影子父親”的汪長尺擔心家庭的破裂會影響兒子的成長，便找林家柏談判。林家柏答應回歸家庭的條件是讓汪長尺永遠消失，以絕后患。在拿到林家柏的賠償金后，汪長尺跳江自殺，完成了為改變兒子命運的最后一搏。更加荒誕的是，汪長尺遍體鱗傷的靈魂本想回鄉(xiāng)休息，但伴隨著村人聲聲“往城里”投胎的祈禱，疲憊的靈魂又投到了林家柏情人的肚子里。

令人心酸的是結(jié)尾，大學畢業(yè)做了警察的林方生，一次偶然的機會翻閱了汪長尺自殺的舊案，調(diào)查出當年頂替汪長尺上大學的人現(xiàn)在做了某單位的副局長。為找尋破案線索他去了汪長尺的老家，在汪槐家的堂屋鏡框里發(fā)現(xiàn)數(shù)張他小時候的照片，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最后，林方生做出了對自己身世的篡改，徹底切斷了與汪家任何蛛絲馬跡的聯(lián)系。“他站在汪長尺當年跳下去的地方，久久地站著，一直站到雙腿發(fā)麻。然后，他從包里掏出一份卷宗，又掏出一沓照片，往江里用力一扔。卷宗和照片像樹葉那樣飄零，林方生的秘密從此被埋，只要他不自我出賣，誰都不會知道他的原產(chǎn)地”。

某天早晨，汪槐在凝視墻壁上的鏡框時發(fā)現(xiàn)汪大志的照片不翼而飛?！八麄冊僖部床坏綄O子了，想念的時候，只能靠回憶。但是，他們的記憶越來越模糊，回憶也越來越不可靠。有時，他們一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邊回憶大志。因為他們依稀記得，大志的眼睛長得像爺爺?shù)模亲娱L得像奶奶的，嘴巴長得像父親的”。

至此，“所有的一切都歸于現(xiàn)在的秩序”，汪長尺的這場有關改變家族命運的幻夢以失敗而告終。

最致命的是尊嚴的剝奪

在上海的一次會議中，評論家陳思和告訴東西，“汪長尺”這個人物讓他想到了老舍的《駱駝祥子》，“其實對汪長尺最大的傷害不是城鄉(xiāng)物質(zhì)上面的區(qū)別，也不是身體上的問題，而是精神上的。這個人是滿懷希望進城的，但是尊嚴卻被一點點剝奪”。

陳思和舉了小說中孟璇這個人物的例子，她是市勞動局的女科長，是書里僅有的一個有同情心的干部，她真誠幫助了汪長尺。汪長尺的妻子賀小文為了感謝她，精心為她做了一袋粽子，“做粽子的米每一粒都被小文選過，她生怕里面含了砂子，為了使粽子大小一致，每個粽子她都用杯子量過，煮粽子時為保持火候，她又用鬧鐘定時”。這樣精心做出來的粽子被汪長尺送給孟璇，孟璇一再感謝并放進包里。然而，同汪長尺告別后，可能是擔心衛(wèi)生問題，孟璇走到了一個垃圾桶那里，把粽子扔了進去。這一幕，被汪長尺看在眼里，“他的胸口像被誰戳了一刀”。

這個情節(jié)似乎寫出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內(nèi)心秘密。東西告訴記者，“最可怕的不是城鄉(xiāng)之間的距離，而是內(nèi)心的隔閡。實際上是我們這些人無形中樹了一個和他們之間的柵欄。如今和從前真的不一樣了，從前的人生活雖然貧窮，但還揚眉吐氣。今天的人窮卻窮得沒有尊嚴。所以說要他們真正的進城，真正的得到尊重，這個道路還是很漫長?！?/p>

書中寫到讓人笑中帶淚的一幕：為生計所迫，小文最終淪為三陪。這使得夫妻間隔三差五就會有一場打鬧，每次爭吵皆由汪長尺的冷嘲熱諷引發(fā)。開始，小文是真生氣，但慢慢地，打鬧變成了娛樂。談論小文的職業(yè)，竟成了他們交流的熱門話題，“好比夫妻之間談論屁，開始還有不適感，但放多了、談多了便成自然”。

東西覺得，這個情節(jié)可以很好地回答那些不理解“汪長尺送出孩子這個行為”的讀者，“對于底層苦難的人來說，他們連最重要的尊嚴都放棄了，送孩子又算什么”。

但他對“汪長尺們”卻并非都是肯定，“農(nóng)村也不是人人心善”。村子里，張鮮花催汪槐還債，汪槐實在是沒錢，就寫了一張承諾書，說半年后還不了便把宅基地給她。其他村民知道了就問，“我們也借錢給汪槐，為什么拿不到你這么多的好處？”張鮮花回說，“我這是資本運作”。而住在城市出租房里的賀小文，原本多么善良可愛，但當知道汪長尺不去跳樓討債，便把鍋碗瓢盆弄得叮當響。

可當聽到有觀點認為“汪長尺這個人物是這個群體沒有主體意識的典型”時，東西不同意了，“他哪里沒有？他打工掙錢想還債，想給父親起房子。父親去乞討他覺得丟臉，說‘你們不要干，你們都要干凈，我一個人黑就可以了’，他是改不了命了才想到要送孩子。比起我們今天的有些知識分子，我們在墮落的時候都不會臉紅。而這個人在墮落的時候，還想著要堅守?！?/p>

絕望中的希望才是真正的希望

《篡改的命》寫出了當今固化的階層之下，小人物尋求改變的艱難，幾乎是一部絕望之書。但絕望之上卻有希望誕生。

在上海的一次講座活動中，一位50多歲的讀者站起來告訴東西，說他前些日子叫了一個水管工，本來談好30塊錢的維修費用，但在水管工臨走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剛剛讀完東西的這本書，就又多給了水管工20塊?！翱戳四愕男≌f，我覺得要對他們好一點，不要帶著偏見去看人”。

在南寧的一次飯桌上，一個警官說他買了一百本，發(fā)給同事們看，“雖然你把我們警察寫得不那么高大上，但里面有值得思考的東西”。談起書中的賀小文，他說：“我沒有討厭她，反而同情她。我就想到我們警察在執(zhí)法的時候，如果搞錯一個人，會影響到他們一家人的命運”。

作家余華想找一個中性的詞匯，說明白讀完《篡改的命》的感受，他想起20年前，與東西一起在東莞電影院里滿地瓜子殼被踩踏時發(fā)出的生機勃勃的聲音?！八蒙鷻C勃勃的語言寫下了生機勃勃的欺壓和生機勃勃的抵抗”。

如此這般，問題就來了，像汪長尺這樣苦心孤詣的篡改到頭來不過是另一個悲劇命運的開始，這樣的“篡改”真的有意義嗎？

東西回答：正如汪長尺同學興澤所說：“出去還有改變的可能，不出去什么可能都沒有?！蹦７屡d澤的話，那就是篡改還有可能，不篡改什么可能都沒有——這是一種改變者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