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她的時候，一名女法警正在捆綁她。法官對她作最后的問話，關(guān)于對死刑復核文書的意見，關(guān)于遺言，關(guān)于死后骨灰的處理。她一邊配合法警，一邊回答法官問題，毫無表情。這一天，想必她早已經(jīng)料到了。

一個為愛而死的女人。她和初戀情人因雙方家長反對而分手，初戀情人后來結(jié)婚，但仍然與她保持聯(lián)系，她成了地下情人。一年春節(jié)，她說：你能不能今年陪我過年？他說：我老婆懷孕了，我得回家。她傷心激憤，持刀奔初戀情人家，將那個孕婦殺死在血泊中，后又放了一把火。

她被判了死刑。法官告訴我，曾經(jīng)想讓這女孩家里拿一筆數(shù)目不多的錢賠償給死者家，以爭取不用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但這女孩家里拒絕。一直到最高人民法院，法官都在努力促成此事，最后還是失敗了。死刑成了她最終的宿命。

正是上午9點多鐘，陽光溫暖的照耀著。女孩皮膚白皙，頭發(fā)齊耳，眼神略微空洞茫然，她在法警的押解下走出審訊室，突然停下，對法官說她不想捐贈器官了，要法官記下來。走了10米，她又停住，說要上廁所，法警又帶她去了廁所。

梅林路，彩田路，梅觀路，南坪快速，水官高速，深惠路，這是她在人世間最后半小時所走的路。一直很平靜，我目睹了她的死去。書記員記錄她的死亡時間：10：05分。書記員說，她在上注射臺之前，要書記員告訴死者家屬，轉(zhuǎn)達一聲對不起。

返回的路上，我沉默無語，想到了一句話：我們目前所處的每一天，都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最年輕的一天。

這個女人因為販毒，被判了9年有期徒刑。2年多以前，她的老公同樣因為販毒，被判了無期徒刑。

她上訴了，絕望地進行最后的掙扎。這一切不為別的，她家里還有一個5歲多的女兒，明年就要上小學了。

那天，她正在家里做飯，接到個電話，于是叮囑母親把女兒看好，包里揣了一小包“冰”匆匆出門了。在梅林天虹商場，她剛把“冰”拿出交給一位久未謀面的朋友，警察出現(xiàn)了，她被抓了個現(xiàn)行。除了現(xiàn)場的 5克冰毒，還在她家里搜出了30多克冰毒。按照規(guī)定，她販賣毒品總共40多克。警察用了最常用的手段破獲了此案，就是“警察圈套”，學名叫“誘惑偵查”。

這是一個很小的個案，它來自一個家庭，和毒品有關(guān)。她的男人玩大的，進去了，重判；她玩的小，也進去了，判的也不輕。天網(wǎng)恢恢，企圖與法律捉迷藏，最后無一例外都落入了法網(wǎng)。執(zhí)法者很公正，她和她男人都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對于這個5歲多的小女孩，執(zhí)法者無能為力，他們也沒有作進一步的過問，只是做了法律認為的正確的事。這個冷冷的冬天，類似這個小女孩的遭遇成千上萬，分內(nèi)之事尚且忙不過來，分外之事當然無暇顧及。切·格瓦拉說：在這個人類最不合理的時代，我們都被痛苦征服了。

我相信，她的母親會照顧這個女孩，她的妹妹也會照顧這個女孩。她出獄后，這個女孩也才十多歲而已；她的丈夫出獄，這個女孩可能也就20歲。我也相信，這個女孩的人生一定不會被毀掉。

她上訴后不久，二審法院裁定維持原判。

那天上午，他是被執(zhí)行死刑的人中唯一一個愿意死后捐獻器官的。

我能看出他的緊張。他同時在吸兩根煙，動作遲緩，說話不緊不慢，簡短、低沉，語言中略微哀傷。關(guān)押3年多時間，每天都是吃和睡，他胖了很多，頭發(fā)也稀疏了，我?guī)缀跽J不出來。

他來自河南農(nóng)村，今年40歲，小半生都在牢里度過。20世紀90年代，他在北京打工，和老鄉(xiāng)一起搶劫，被判刑14年，出獄后已是21世紀。他無顏回家，來到深圳打工，3年多前認識一個發(fā)廊女，便經(jīng)常去找她。這個無家可歸的男人，把他打工得來的一點微薄收入都給了她，在這發(fā)廊女身上找到了一點慰藉。一次辦事時，她要他帶套，他不肯，就沒做，她找他要300元錢，他只肯給100元。雙方發(fā)生了爭執(zhí)，她大喊大叫，他驚慌之下，用被子悶死了她，逃跑時又將趕過來的女方的老公刺傷。因為有前科，屬累犯，要從重處罰，法院判了他死刑立即執(zhí)行。

來了，經(jīng)歷了，走了，這就是一個男人的簡單一生，這一生都是悲劇。他沒有家庭，沒有談過戀愛。唯一的可以稱為愛的感覺，可能就是和這賣淫女所經(jīng)歷的短暫時光。他說，他不知道這賣淫女有老公，自己甚至有娶她的想法。坐牢三年多，他和父母一直沒聯(lián)系過。他知道年邁父母心中的痛，他永遠對不起他們。法官問他要不要將骨灰寄回他老家，他搖搖頭，說隨便處理掉就行。死后孤魂，連故鄉(xiāng)也不想回了。

上午10點零4分，書記員記錄了死亡時間。他很安詳?shù)靥稍谧⑸渑_上，像睡著一樣。我知道，人，又少了一個。

這個女人站在小巷子的幽暗角落，向來往尋覓搜索的疑似嫖客的男人頻送秋波。一個20出頭的男孩看中她了，問她多少錢，她說：50元。男孩同意了。于是，他們一前一后，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這個女人沒有想到，這一晚是她的最后一夜。當晚，男孩把她殺了。他們辦完事后，男孩說他只有30多元錢，這個女人不干，他們就發(fā)生爭吵。男孩從兜里掏出根繩子，把這個女人勒死。過了幾天，這個女人的老公聯(lián)系不上她，便從附近的工地趕過來，找了她的姐妹，拿了鑰匙把門打開，發(fā)現(xiàn)她死在床上，尸體發(fā)出惡臭。

在這個案件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殊的賣淫群落。夫妻同在深圳，兩人分居，妻子賣淫，丈夫打工，彼此心照不宣。這些女人都很老，老得都無法找一家發(fā)廊作棲身之所，只能在街頭游弋接客，每次賣淫收取的肉金只有幾十元錢。他們用這一點微薄的收入維持這家庭?；蛟S，在老家，有老人要贍養(yǎng)，有孩子要上學。

這個女人的老公身材瘦小，滿臉皺紋，握我的手很結(jié)實，表情有些尷尬，眼睛游離不定。他來咨詢賠償?shù)氖?。他說，死人對他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多要一些錢才是現(xiàn)實的。我問他：這個男孩當時身上只掏出30多元錢，你覺得他會有錢賠嗎？

有些疑問放在心中，我始終沒能說出口。就是：他知道老婆在賣淫嗎？他對他老婆賣淫怎么想？這些問題太殘忍，雖然我的內(nèi)心既氣憤又悲哀。不管他是否知道，我們都沒法譴責這樣的男人。在生存面前，任何的價值觀都軟弱無力。（文/余宏文 來源/公眾號 檢察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