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2014年12月31日晚上,36個年輕的生命隕落在上海外灘陳毅廣場。
這里,是外灘那些一字排開的輝煌西式古建筑的核心位置,也是觀賞代表中國城市現代化最高水平的陸家嘴高樓群夜色的最佳地點。上海的市民和游客,早已習慣了在這里迎接全新的一年,在集體的倒計時聲浪中,許下新一年的祈愿。
沒有人會想到,一次時間意義上必然的跨年,會成為一個個年輕、健康、漂亮、充滿希望的個體生命所跨不過去的終點。
“這就是命吧。”悲戚之余,有死者的親友在和《南風窗》記者的短信往來中說。
于他們而言,除此之外又能怎樣去解釋呢?誰能相信,自己的親人竟會命喪于這樣一個看上去毫無危險的,極其美麗的地方?
這悲傷的一夜,人們本以為會是豐富而夢幻的一夜。
假如一年一度的外灘燈光秀如常舉行,它應該是這樣的:在陳毅廣場南面100米外,以外灘12號和13號這兩幢古老建筑的外墻為“銀幕”,投影機在上面投射出各種神奇的畫面,建筑就像有了生命一樣動起來;上海的古老、厚重、現代、時尚,在墻體上得到科幻般的呈現。
燈光秀會在23時50分開始,持續(xù)到新一年到來,距離0時還有30秒的時候,屏幕上開始倒計時,人們跟著數字變動齊聲呼喊。倒計時結束的時候,身后的黃浦江,江面上早已排列好的船只,煙火齊燃,倒影在浮光躍金的水面,夢幻、迷離。煙火的背景,是東方明珠塔、金茂大廈、上海中心。
年輕人無法抗拒這樣真實而美妙的畫面的誘惑,早早已經開始計劃,成群結伴而來。如果正好有外地來的親友到上海度假,帶他們赴一場外灘的新年之約更是必然的選擇。
南京路聲名遠播,長約1000米的步行街時尚、浪漫,又盡顯老上海風情。而地鐵2號線貫穿整條南京路,10號線也在步行街東面的路口交叉,這是上海市區(qū)各處到外灘最便利的出口。所以年輕人大多會先到南京路,在步行街上游玩,待到新年臨近,直出外灘觀賞燈光秀,參與跨年倒計時。
南京路東邊的盡頭是和平飯店,出了路口,穿過馬路,就是陳毅廣場。廣場右側(南側)有一個寬闊的臺階,很自然地走上去,上到高出路面約3米的觀景帶,再往右走100米,就正對著燈光秀所在的外灘12號和13號了,那是最佳的觀賞點。
最佳觀賞點能容納的人數有限,每一寸落腳之地都會成為當晚最稀缺的資源。人們都熟悉這一路徑,所以,當晚人流最密集的區(qū)域,必然就是南京路與黃浦江邊的中山東一路構成的“T”字形地帶。因此陳毅廣場南側的臺階,一定會是最擁擠的地方,因為它是最大人流通往最佳觀賞點的最快捷通道。
人流一旦密集,臺階是一處顯而易見的“瓶頸”。富有經驗的警方,會把這個“T”字形區(qū)域作為人流引導和事故防范的重點,布下重兵,以鐵馬分隔導流。
當然,重兵防范的前提是,外灘12號和13號位置的確有一場跨年燈光秀。
而事實是,上海官方出于對人流壓力的憂心,11月份已經決定取消連續(xù)舉辦了3年的公開燈光秀,而把它挪到原舉辦地北面約500米處的外灘源廣場,變成一個僅限2000人持票進入的半封閉表演。
沒有燈光秀,半夜里寒風瑟瑟的外灘對人流的吸引力自然會下降,對警力的需求量隨之減少,所以,外灘的安保措施隨之降級,沒有采取封站和封路等較高級別的流量控制手段,在現場的警察人數也僅有700人左右,遠少于2013年12月31日的6000人。
這個邏輯推導并無不妥,然而遺憾的是,燈光秀被取消這一事實并不為大部分人所掌握,外地游客更不知曉。
于是,22歲的復旦大學女生趙海韻,24歲的汽車工程師甄富,26歲的上海市民顧玉玲,都是按照同一種心理路線和空間路線,來到了外灘。
趙海韻的表妹從河南來上海找表姐,而甄富、顧玉玲也有朋友從外地過來。
2015年1月1日,民眾前往外灘踩踏事故事發(fā)地附近緬懷逝者。
顧玉玲和另外兩個朋友,在23時左右從南京路出來?!耙谎弁]有一點空地,滿眼的腦袋?!?/p>
選擇去哪個方向,在擠迫的人群中喪失了思考的意義,只能被人流裹挾著往前挪動。過了馬路,來到陳毅廣場,顧玉玲感受到了來自四面的壓迫感?!坝行r候,雙腳不著地,人卻在往前走,是被架著走的。”
出租車、私家車因為無法前進,已經熄了火停在路上。車身都被人們的衣服擦得光潔明凈,有的車輛,鐵皮上已被擠出一個個凹陷的坑。
沒有看到往年那樣森嚴的管制,顧玉玲有一絲詫異,但沒有多想。熱鬧的場面,正符合此時所有人的心理預期。逃避擁擠是平時的生活本能,但并不適合一些具有特殊意義的時間節(jié)點。接受采訪的參與者大多說,當晚去外灘沒有原因,“湊個熱鬧”、“感受一下節(jié)日氣氛”就是原因。而就個體而言,“熱鬧”不會被作為危險因素予以考慮。
陳毅廣場。從上到下,觀景平臺、臺階和地面,構成一個工整的“Z”字形。臺階很平緩,寬約5米,一共17級,每級寬約40公分。先登上8級,中間有一個長約4米的緩沖平臺,再上9級,就到了觀景平臺了。
顧玉玲說,因為太擁擠,人群之中難免有一些小摩擦,發(fā)生一點爭執(zhí)?!霸酵呑?,心情越急躁,越感覺壓抑。”
來到廣場上時,已經看到臺階下有好幾名警察一字站開,阻止人們往上走。有些年輕男子一直往前沖,警察根本拉不住。顧玉玲看到,有些人甚至從臺階扶手外側往里翻,全然不管是否會踩到已在臺階上的人。警察過去管,同行的好幾個人就和警察吵架。有的翻進去了,沒被警察拉住,還回頭言語挑釁。密集的人叢成為不當行為的最好掩護。
警察人數太少,“也就四五個吧”,加之行動極端困難,秩序維護者的日常權威已經大幅削弱,甚至蕩然無存。很快,警察也被人流沖散。
臺階內側靠近墻壁有兩個金屬垃圾桶,有身體強健的年輕男子就爬上垃圾桶,再跳躍著抓住觀景臺的護欄外側,往上爬。成功者的示范,讓更多的后繼者跟進。
離臺階還有七八米遠,顧玉玲已經感覺到呼吸困難。她回頭招呼朋友不要再往前走,卻發(fā)現早已失散。
她使勁往右側擠過去,脫離臺階方向,轉入南邊幾十米外一處緩坡。緩坡也通往觀景臺,沒有臺階,從功能上看是為殘疾人和自行車準備的。在緩坡上行進時,她也被擠得東倒西歪,那時她就想,如果腳下是臺階,大家腳下一踏空就會摔倒。
甄富和來自北京的朋友小周,此時也來到了臺階前?!按粊須?。”他說,他就把雙手放在胸前,使勁頂住,給胸腔的起伏撐出一點空間。他感覺到往前走可能會有危險,但想要轉身已經做不到了,于是就盡力往左邊擠,不想再上臺階,不過橫向移動更加艱難?!斑€好我的朋友力氣大,他使勁把我往左邊扯,才一點點挪過去?!?/p>
趙海韻和表妹,已經被人群“劫持”著上了臺階。
顧玉玲在觀景臺上往左擠,希望在出事臺階上方等失散的朋友。下面的人越發(fā)多了,連對面招商銀行那幢老建筑墻面上窄窄的凸起,都站上了人,站上去的人只能后背緊貼墻壁,防止掉下去。
這天,上海正逢急劇降溫,最低溫度僅有4攝氏度,觀景臺緊貼江面,正當風口,很冷。
有些人已經在上面等待了一兩個小時,百無聊賴,只有擁擠和寒冷。顧玉玲說,有的人受不了寒冷、乏味和擁擠,或者可能感覺到不適,開始往下走,所以在臺階上,上的上不來,下的下不去。
甄富說,此時,警察們也已經被擠散,自己在下面,看不到他們被擠到哪里去了。
時間離想象中的燈光秀開場已經不遠了,下面的人們更加急切地想要登上觀景臺,廣場、臺階上越來越擁擠。上面一些在辛苦乏味中等待的人,把觀看下面的擁擠作為排解無聊的出口。那種感覺,大概就像擁堵結束之后開車飛馳,看到對面車輛更嚴重的擁堵時的心理暗爽。
顧玉玲聽到,有人在向下面大聲喊“用力擠啊,我們這里視野很好”,還夾雜著大聲的調笑。這種常見的惡趣味并沒有明顯惡意,但在災難發(fā)生之后再回首,就變得十分刺耳。
喊話的人就位于已經擠到墻邊喘氣的甄富頭上,所以他也聽得真真切切?!笆且粋€女的在喊,喊了很長時間,后來下面亂了就沒再喊,但因為亂起來,究竟什么時間停止的我也記不得了?!?/p>
新華社報道稱,當晚截至20點30分,外灘的人流量已接近2014跨年燈光秀的規(guī)模,遠遠超出預期。2014跨年燈光秀的規(guī)模是30萬人。
23:30左右,焦點集中在陳毅廣場南面這個只有17級的臺階上,但此時的臺階,在前胸貼后背的人群中卻似乎成為了一個信息孤島。除了身在臺階上的以及在臺階正上方觀景臺上的人們,其他人都沒有發(fā)現災難已經降臨。
臺階上,已經擁擠得沒有一個人能動彈,尖叫聲一陣接一陣地傳出,身材矮小一點的人已經找不到呼吸空間。有些人的身體被擠成45度騰空,胸腔、腹腔都被強烈壓迫。死亡的陰影,此時已經浮上腦際,有親歷者說,當時擠在其中,互相的鼓勵就是“堅持,才能活下去”。
顧玉玲在上面找朋友,往下看,看到一名原本尖叫著的紅衣女孩漸漸癱軟,變得無聲無息,在擁擠中左右輕晃,如微浪中的泡沫。
一名受傷者事后回憶,當時在擁擠的臺階上站著,“不知怎么就暈過去了”,醒來時已經躺在急救區(qū)域的地上。甄富說,許多人是在踩踏發(fā)生之前就已經暈倒,甚至死亡。
有一名男子發(fā)現女友窒息暈厥,用力往上爬,站到了人堆上面,大聲喊叫:“警察,快來救命!”
暈厥的人倒下,旁邊的人盡力俯身去施救,臺階上的空間秩序更加混亂,清醒者也更難保持身體的直立,人群的腳下支撐能力削弱,但來自上面的擠壓力仍未減輕,于是臺階上的人群很快就轟然倒塌。
至少百余人,成片倒下,已經暈厥的人和早前彎腰去救護同伴的人們就被壓在下面。
最早從全局角度發(fā)現災難的,就是觀景臺上位置可以俯瞰臺階的人們。他們開始呼喊:后退!后退!甄富說,一開始有人喊往后退,但被嘈雜的人聲淹沒,后來上面的人用一致的節(jié)奏喊叫,才讓臺階上和臺階下的人知道了危險。
上方和下方的人盡量往后退卻,讓出了救援空間。
此時是23時35分。
甄富和小周后背緊貼著墻壁,躲過了人群崩塌,那些人就倒在眼前?!坝行┤耸悄槼?,直接磕下去?!?/p>
倒塌之后,一簇簇的人成了一堆,位于人堆最上層的還能翻身,但他們的本能反應不是下來,而是踩著下面的人去拉自己的同伴。
廣場上的人不明就里,還在往里擠來,離踩踏核心最近的人們迅速手拉手圍成了圈子,盡力阻擋外圍人群迫近。
2014年12月31日,上海外灘踩踏事故現場,傷者被拖著抬著離開,留下滿地的鞋子和各種遺留物。
“我那時也沒想到害怕,直接上,救人?!闭绺徽f,他和小周馬上出手,救人的唯一辦法就是使勁往外拉,但因為壓力太大,根本拉不動。有些人在人群倒塌之前已經沒氣了,甄富他們只能先揀有氣的人,把他們的頭部拉出來,讓他們至少能先呼吸。
“上面的人不要動!”甄富大喊著,讓人堆最上面的人下來,方便把被壓著的人拉出來。
“我先是拉一個壓在最下面的男子,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竟然拉出來了,他也不管自己有沒有受傷,直接抱著旁邊一個暈過去了的女孩做人工呼吸。”甄富說,“然后我攔腰抱著一個女孩上半身,拼命拽出來,后面的人讓出一點空間,我把她放到地上。她意識還在,說自己的腿一點知覺也沒有了,我就把她的腿擺直?!?/p>
甄富接著救人,但后面拉出來的,基本都已經沒有氣息了,掐人中,也沒反應?!拔易约豪鰜?0個左右,只有3個有氣的。”
沒氣的人已經面目全非,其中許多人身上布滿了腳印。還能動的傷者,有不少在大口地吐血。
很快,更多的警察來到,強行插入,清理出一塊空地,用來對傷者實施急救。
趙海韻被壓在人堆的最下面,口中還在大喊表妹的名字。她幸運地被人拉了出來,肺部嚴重受傷,身體多處挫傷,渾身是血。被救以后,就一直住在長征醫(yī)院二樓的重癥病房,被診斷為“極重度傷”。
1月3日中午1時30分左右,長征醫(yī)院,她的男朋友張續(xù)衡拜托《南風窗》記者幫忙尋找表妹。趙海韻在清醒的時候一直惦記著表妹,她描述說,表妹叫劉亞杰,17歲,一米六五左右的身材,長頭發(fā),身上穿著一件有兔子圖案的毛衣。
才過了一個多小時,第36名遇難者信息公布:劉亞杰,女,18歲。
表姐沒有記錯,出事的時候,亞杰還是17歲。
在現場,悲劇在幾十米外便無人知曉,隨著新年到來,“5、4、3、2、1……yeah”的喊聲,依舊響徹外灘上空。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甄富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