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紀(jì)昕
初次相見時,她正值豆蔻年華,月白的衫子,兩只會說話的眼睛宛如一泓秋水。而他是身著戎裝的軍官,劍眉星目,勃勃的英氣中透著說不出的魅力。只看了一眼,她的心就被打動了,細(xì)細(xì)密密的喜悅在心底悄然綻放。他亦如此,輕笑著問:“可識字嗎?”剛從私塾畢業(yè)的她小心翼翼地在紙上寫下家鄉(xiāng)“洋頭口”三個清秀的字體。抬頭,不覺間竟醉倒在他笑意盈盈的目光里。
那是1935年的春天,戰(zhàn)爭的陰云尚自遙遠(yuǎn)。幾個月后的婚禮中,細(xì)心的他特意準(zhǔn)備了西式的白色蕾絲長紗,并親手披在她的頭上。緩緩響起的喜樂聲中,他和她深情對望,彼此的手緊緊相牽,仿佛牽住了這一生一世的幸福。
婚后的時光寧靜而美好。每周末是她最期盼的日子,只有這天他才能從部隊歸來,享受只屬于兩個人的甜蜜世界?!鞍⒚?!阿妹!”他常這樣親昵地喚她,陪她讀書,伴她散步,還不舍她過分勞累。阿妹是他掌心里的寶,任憑外面的天地如何風(fēng)云變幻,他都愿將自己所有的溫柔盡付于她。
然而更多時候,他會和她談起國之將危,緊鎖的眉頭,憂心的眼神,厚軍裝下的使命感溢于言表。她雖是女子,卻也懂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是手中那彌足珍貴的幸福,又能否抵得住戰(zhàn)爭流彈無情的侵襲?揮之不去的憂思日夜蔓延,爬滿了她的心房。
最美的時光,總是走得最急。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
那天,他突然接到命令,隨部調(diào)往上海,奔赴戰(zhàn)場。出發(fā)前,兩個人在常熟汽車站急匆匆地見了一面,她心疼地為他擦去臉上的汗?jié)n,心中的萬千離愁一時間竟不知該從何說起。揮手告別時,他猛地從背后跑上來緊緊抱住了她,聲音哽咽:“阿妹,我會回來的!”晶瑩的淚濡濕了她的衣襟,也灑落在她的心上。
其實分別的最初,她和他有過聯(lián)系。當(dāng)年年底,曾通過一次電話,他告訴她自己已升任71軍87師259旅中校參謀主任,讓她別擔(dān)心,照顧好自己。這次通電話后,她便和婆婆隨著西遷的百姓,一路從武漢回到了他的老家重慶。
烽火連天的歲月,前方傳來的每一個消息都讓她膽戰(zhàn)心驚。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刻骨的思念和牽掛像一條長蛇,吞噬著她的每個神經(jīng),“阿妹,我會回來的!”每次挨到天亮?xí)r她又會用這句話安慰自己?!爸灰钪欢〞貋碚椅?!他是重慶人,我要一輩子守在這里等著他!”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一年又一年,戰(zhàn)事一天天變化,遠(yuǎn)方的他依舊如斷線的風(fēng)箏,杳無音訊。她寫信去問,望穿了秋水都得不到半點回音。直到1944年,她在街頭偶遇他的戰(zhàn)友,才得知他早已在1937年的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壯烈殉國。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她是一路哭著走回家的。七年的漫長等待,從春花到秋霜,從青草到飛雪,換來的終究是一場空。她努力回憶著與他在一起時那些美好的時光碎片,她一遍遍地重溫著最后一次相見時的情形。他的笑,他的淚,他溫暖的懷抱,還有那些眷戀不舍的承諾,每一次的回放都讓她心痛得無法呼吸,一次次刺紅了她的眼睛。
心痛之余,她也會想起他曾經(jīng)說過的話,作為軍人,能夠為危難中的祖國灑盡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死也無憾了吧!每念及此,心中又有些許欣慰,至少,他用生命完成了自己的夙愿。只是在她的心里,始終有一個解不開的結(jié):在那個1937年寒冷的冬夜,他是如何殉國的,他最終的歸宿又在哪里?
1949年,她的家人遠(yuǎn)走臺灣,而她卻選擇留在了重慶,因為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都寫著他的名字,她怎么舍得丟下他獨自高飛呢?也在這一年,由于眾所周知的歷史原因,她嫁給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一個家世清白的男子,從此過上了風(fēng)平浪靜的生活。
光陰荏苒,歲月流逝。時光如一把最無情的利劍,讓多少青絲轉(zhuǎn)瞬化為暮雪。1988年她的老伴去世,那個在心中蟄伏多年的身影又開始鮮活起來,這是她一輩子難以割舍的愛戀??!猶豫再三,她終于向兒女們提出要找到他最后的人生軌跡。
然而,在那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無數(shù)人如草芥般來不及留下自己的姓名便被殘忍地抹去了生命的痕跡,更何況事隔多年,幾多變遷,這樣的尋覓談何容易!兒女們多方查找,最終也只是在時任87師少校師部參謀仇廣漢寫的《淞滬抗戰(zhàn)暨南京失守紀(jì)實》一書中找到了關(guān)于他的只言片語。
她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這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如小山般在她的心里又橫亙了26載。直到2014年,她已是93歲的高齡,實在沒有力氣再等下去了。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兒女們撥通了重慶關(guān)愛抗戰(zhàn)老兵志愿者芳菲的電話,沒想到,當(dāng)晚10時許,臺灣志愿者便在臺北忠烈祠找到了他的牌位。
聽到這個消息,她激動得像個孩子。大半生的魂牽夢縈,今日終于得償所愿。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祭拜他。在去往臺灣的飛機上,她久久地凝望著窗外,大塊大塊輕盈的云朵從眼前飄過,淺淺的微笑始終掛在嘴邊,仿佛少女即將會見相思刻骨的情郎,那份甜蜜而悠長的向往讓身邊的人無不動容。
抵達(dá)臺北的當(dāng)天,她來到了忠烈祠,一眼便看到他的靈位在第一排右起第四個,“我來看你了,我終于找到你了,從此我們再也不分別!”她淚流滿面,一遍又一遍地輕念著。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在臺北的7天時間里,她3次祭拜:“能多看他一會兒是一會兒吧!”“我終于找到你了,從此我們再也不分別!”
而更讓她感動的是,志愿者還將她和他年輕時的照片合成一張合影。已是風(fēng)燭殘年的她,用蒼老的手摩挲著照片,拿著老花鏡細(xì)細(xì)地端詳。照片里,她依舊眉目如畫,他依舊英俊挺拔,恍惚間,仿若又回到了那個77年前的春天,風(fēng)光正好,俊朗的他眼中含笑,輕攥著她的手,溫柔地喚:“阿妹,阿妹!”
曾有人問白發(fā)蒼蒼的她:“你愛他嗎?”她只回答了簡單的一個字:“愛?!彼?,叫張淑英,一個生于亂世的平凡女子;他,叫鐘崇鑫,一個抗日戰(zhàn)場上為國捐軀的普通軍官。
2014年,他們的故事在網(wǎng)絡(luò)上流傳開來,讓無數(shù)人為之唏噓落淚。戰(zhàn)爭年代的愛情,如同風(fēng)雨中飄搖的花朵,一不留神便落得個滿地殘紅,然而張淑英老人卻用77年的堅守和等待為我們演繹了一首蕩氣回腸的愛情悲歌。也讓我們明白,這世上有一種愛叫做一生只為你守候。
這樣的愛,超越生死,與時光永恒。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