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毓
汪精衛(wèi)以“烈士”登上歷史舞臺,卻以“漢奸”結束政治生命。在貌似“多變”“矛盾”的政治選擇背后,潛藏著他“一貫”的性格,即在行動中常帶著一種近于妄想的偏執(zhí)與自信,且不乏付諸行動的勇氣。然而,一旦身陷困境,就自暴自棄,缺乏強韌的意志和圓融折中的智慧??梢哉f,他大起大落的政治命運與他的性格密不可分。
汪精衛(wèi)是民國政治史中一個重要而復雜的人物。在他六十余年的生涯中,集中了“無政府黨人”“國民政府主席”“民族主義者”“漢奸”“革命志士”“反革命”等多種相互對立的政治身份和立場。清朝末年,汪精衛(wèi)以暗殺攝政王一舉成名,成為革命“偶像”。民國初年,本享有極高政治聲望的他堅持“不做官吏”,辭去一切政務,赴法留學,一時成為淡泊名利的象征。然而,1925年孫中山逝世之后,汪精衛(wèi)卻表現(xiàn)出對權力的熱烈競逐。不但在當年6月選舉國民政府主席時以全票當選,留下“自己選自己”的笑談,還出人意料地成為國民黨“聯(lián)共”政策的積極奉行者和“左派”的領導人。1940年3月,南京偽國民政府成立,汪精衛(wèi)出任偽行政院長、代國府主席,以“漢奸”的身份終結了政治生涯。遙想早年“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的豪情,可謂“雙照樓頭老去身,一生分作兩回人”。
汪精衛(wèi)早年享有盛譽,很大程度上得自于1910年三四月間在北京什剎海對攝政王載灃的暗殺行動。這一計劃雖沒有成功,但這種自殺式的暗殺行為本身所表現(xiàn)出的自我犧牲精神,卻足以令人壯懷激烈,感慕而興起。當時蔡元培在致吳稚暉的信中就有“精衛(wèi)君至可敬愛”之語。隨后,汪精衛(wèi)在獄中寫下洋洋灑灑痛斥清廷的千字“供詞”,并留下十余首感懷雜詩。以“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困。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為代表的作品,飽含充沛的生命熱情,使汪精衛(wèi)成為辛亥時代首屈一指的革命“偶像”。后來以刺殺廣東將軍孚琦而聞名的溫生才,在行動前留給南洋友人的絕筆信中,就以他為榜樣,表達希望能步其后塵的心愿。當汪精衛(wèi)在獄中得知溫生才遇難后,寫下“長記越臺春欲暮,女墻紅遍木棉花”的詩句,以示感懷。
汪精衛(wèi)試圖訴諸“暗殺”來改變局勢的信念并非偶然,而是與他對無政府主義的接受和理解有關。他說:“銘自二十歲以來,所知者排滿洲排專制而已,后乃漸聞無政府社會主義……數(shù)年以來,對此主義心加熱矣?!彼舱J為無政府主義的政治行動“自然以暗殺為第一義”。汪精衛(wèi)出獄之后曾策動過彭家珍暗殺良弼。1913年宋教仁被暗殺,汪精衛(wèi)調(diào)和南北呼吁袁世凱辭職未果,終于明白“書生之不如奸雄”,后悔當初沒有暗殺袁世凱。
汪精衛(wèi)如此鐘情于暗殺,流露出性格中的某些特征和心靈深處的某種“情結”。美國學者王克文認為,汪精衛(wèi)的性格中深藏著一種“烈士情結”,總希望能得到一次為國捐軀的機會。葉嘉瑩在分析汪精衛(wèi)的詩詞之后認為,他的生命中貫穿著一種“精衛(wèi)情結”,這種情結催迫他,執(zhí)著地要犧牲自己去完成一個什么東西,不顧一切地要追求一個不可能的事。
為什么壯烈的犧牲對汪精衛(wèi)具有如此強大的吸引力?汪精衛(wèi)曾在《論革命之道德》一文中說:革命黨人的將來只有二途,或為薪,或為釜。薪投于火中,頃刻化為灰燼,是為革命之“烈德”;釜于烈火中受盡煎熬,是為革命之“恒德”。薪和釜的用途雖然不同,為了天下蒼生之飽食的目標卻是一樣的。那一年他28歲,對流血犧牲之“烈德”有著熱切的期待,夢想著自己的生命能夠像薪一樣,“炬火熊熊,頃刻而盡”。這種期待,反映了他內(nèi)心深處對于個體生命存亡的某種美學想象。那是一種在體悟到生命的短暫和脆弱之后,渴望年輕的生命能如流星般劃亮夜空燃燒自己,能如櫻花般在最璀璨的年華隨風飄落的美學想象。它不求成功,不求回報,只求完成一種生命的“姿態(tài)”?!白藨B(tài)”的背后,有著對人生至深的苦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