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力月
孫少安和田潤葉最終分手,但卻沒有用偶像劇的處理方式。
近期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熱播把路遙在上世紀80年代末完成的同名小說又帶回了公眾視野,這不但為重新理解和討論這部作品本身提供了契機,也為透過這部作品來理解農(nóng)村歷史與文化提供了契機。正是基于這樣的設想與期待,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于4月4日舉辦了題為“《平凡的世界》:從小說到電視劇”的討論會。
路遙在1980年代非常推崇柳青表現(xiàn)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的長篇巨著《創(chuàng)業(yè)史》,而他的《平凡的世界》表現(xiàn)的是農(nóng)村實行包產(chǎn)到戶責任制前后的歷史。這兩部作品之間的關(guān)系、小說與電視劇的不同表達成為討論會的熱門話題。
文學與歷史
孫曉忠(上海大學):路遙之所以能在新世紀引起大家的重視,主要在于他身為80年代的作家卻與后來的很多先鋒作家不一樣的獨特性——他既有70年代的生長記憶,又有當代文學的80年代性。這種復雜性體現(xiàn)在了他的作品里。
如果將路遙作品與其心目中的導師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做對比,就能夠發(fā)現(xiàn),雖然路遙試圖繼承柳青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傳統(tǒng),在細節(jié)上也有向柳青致敬的痕跡,但他繼承得過于抽象了,特別是一旦進入對于歷史的認識,他的寫法上就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路遙對1980年代農(nóng)村發(fā)展的反思性不夠,不如王潤滋、張煒等作家。這并不僅僅是路遙自己的問題,而可能是整個80年代的問題。
郭春林(上海大學):柳青在農(nóng)村,親歷合作化運動,成為運動的推動者和組織者,他的寫作和他的社會實踐息息相關(guān)。路遙和他在價值觀念上有很大的差異,對集體和家庭、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有不同的認識。兩部作品產(chǎn)生的作用也不同,當年很多人拿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當“工作手冊”來讀,而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對很多人來說是“勵志讀物”。但是路遙從柳青那里學到了駕馭“大框架”的能力,始終堅持要把《平凡的世界》這樣一個十年間中國農(nóng)村或者陜北農(nóng)村的故事放在國內(nèi)國際的背景下來寫,是很不容易的。另外,路遙對農(nóng)村、對土地是有感情的,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他以《平凡的世界》完成了柳青的“文學遺囑”。
倪偉(復旦大學):雖然路遙作品里確實缺乏對于80年代農(nóng)村改革的反思,但以這點來批評和要求一個文學工作者有些苛刻,因為文學不需要處理巨大的歷史問題。而從文學的角度用柳青來簡單批評路遙也是不合適的,因為“勵志讀物”未必就一定不好,關(guān)鍵看你勵的什么志。
董麗敏(上海大學):在大的歷史變遷之中來討論路遙的這部作品,去探究路遙對于這個大的歷史邏輯做過一些怎樣的預測和想象,這對于衡量這部作品來說還是一個很重要的維度。
孫少平的意義
張冰(浙江外國語學院):對比路遙的兩部作品《人生》與《平凡的世界》里兩位主人公高加林與孫少平。讀者們在讀完《人生》以后可能會有種失落感,會將質(zhì)疑指向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社會結(jié)構(gòu):“為什么社會沒有給高加林這樣的有為青年提供一個上升的空間?”而相比之下,孫少平的形象很正面很積極。
孫少平?jīng)]有成為高加林不僅僅因為境遇,而是因為有很多的主動性。如果把孫少平看成是一個個人主義奮斗的故事,會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許多東西是今天我們熟悉的“自我奮斗”無法容納的。少平身上有一種心理機制,不會僅僅因為自己得到了幸福而安心,他身上背負很多沉重的負擔,而這些負擔又是他自己主動挑起來的。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少平在充滿人情味的人與人的關(guān)系里受到了教育,這和高加林的成長不同。雖然有人說《平凡的世界》的結(jié)尾是保守的,但可能恰恰就因為這種保守性它才贏得了這么多讀者——普通讀者喜歡道德判斷,他們喜歡文學作品有一個確定的世界。
高明(上海大學):孫少平有更為深遠的精神訴求,在一定程度上超越時代局限,他有樸素的社會主義情懷,認為錢從社會來,要回饋社會,力勸少安為村民辦好事。他一直在追求更高的生活意義,他的理想既不是在農(nóng)村成為致富能人,也不是在城市里成為市民,最后在煤礦成為工人,但又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勞動者,他對勞動持強烈的肯定態(tài)度,又賦予勞動以很崇高的意義。這樣的形象很正面,是其他作品里不太能讀到的。作者是想要在這個人物身上,回答集體瓦解、個人凸顯、商品交換的時代里,人的精神何處安置、人的追求是什么的大問題。
倪偉:孫少平是一個在巨大歷史變動的縫隙中誕生出來的新的個人主體。雖然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他是一種個人主義者,并且與資產(chǎn)階級上升期的個人主體有相似性,但是也可以看到他身上有一種不同的東西,即革命清教主義的氣質(zhì),他是一個不斷追求精神超越的個人主體,他離開農(nóng)村去城市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歷練自己、更好地體驗生活——于孫少平而言,任何一次貪圖安逸的停頓對于生活來說都意味著終結(jié),這使得他區(qū)別于很多文學作品里的進城青年。
勞動對于孫少平來說不是一個謀生的手段,而是檢驗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的途徑,這樣的勞動不會屈服于資本和市場的邏輯,孫少平根本不是優(yōu)質(zhì)而低廉又很馴服的打工者形象。孫少平身上的革命清教主義氣質(zhì),來自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精神遺產(chǎn),這是很值得重視的。相比之下,當今的社會所宣揚的個人主義,基本只有個人自由的一面,但“精神超越”的一面被放逐了。這種個性是偽個性,因為沒有內(nèi)在精神的獨特性是不可能有真正個性的。
電視劇的底色
李晨(上海戲劇學院):對比1989版與2015版新老兩部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兩部作品相隔25年,都打著各自鮮明的時代烙印。老版本帶著明顯的80年代氣質(zhì),洋溢著濃濃西北風。當代城鄉(xiāng)青年、黃土風貌、時代氣息是該劇的基本要素。從可查閱到的導演闡釋來看,“文化與勞動”被定為主題,但導演的著力點更多地放在文化上,推動情節(jié)進展的核心議題是文化匱乏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與對文化有著執(zhí)著追求的青年人之間的矛盾,是愚昧蠻荒的黃土高原與先進的現(xiàn)代文明之間的矛盾。
新版電視劇以農(nóng)村生產(chǎn)方式的變革和變革中翻身致富的孫家為主軸,相應地孫少安成為第一主角并提升了田福軍的位置。導演毛衛(wèi)寧將這部總投資1.2億元的電視劇稱為充滿“中國夢”和“正能量”的作品,而且有信心打動90后。孫少安的形象既是成功企業(yè)家,又是取代了田福堂地位的英雄,與原作相比,不少情節(jié)過于突兀。田福軍的形象親民、質(zhì)樸、堅決、堅定,體現(xiàn)了當今社會對官員的要求和希望,但田福軍的對立面群體則一派刻板官僚作風,改革的阻力表現(xiàn)得很簡單,孫玉亭形象過于漫畫化。孫少平的形象塑造比較失敗,電視劇沒有很好地刻畫孫少平的心靈世界,使得電視劇里的孫少平?jīng)]有小說那樣富有精神感召力。
鐘雪萍(美國塔夫茨大學):這部劇的主題曲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過去的陜西民歌與中國革命之間是有緊密聯(lián)系的,剛聽到這首歌的旋律時就感覺到它與我多年前聽到的《翻身道情》這一類的陜北民歌是有相似性的,可是一看這首主題曲的歌詞,發(fā)現(xiàn)它基本是一種個人化的敘述,與當下的其他歌曲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差別,所以僅僅是音樂上有延續(xù),但歌詞與歷史之間沒有什么聯(lián)系了。
毛尖(華東師范大學):電視劇力圖表達出小說所具有的平凡人的崇高感,但是,現(xiàn)在的文化生態(tài)讓這種崇高感不能很好地落地。小說中的“崇高”大都被移植到了電視劇的“愛情”表達中,這些表達與今天韓劇、偶像劇的表達明顯區(qū)別開來,在這種表達中能夠看到生活更牢靠更深沉。作品中,孫少安和田潤葉最終分手,在偶像劇的設計中,他們兩個人各自以后的生活應該都不再會好。但這部作品讓我們看到,孫少安娶了農(nóng)村女子一起生活也是很好的,田潤葉也可以愛上別人的。生活沒有因為愛情的失敗而徹底暗淡。就這個大方向來說,電視劇《平凡的世界》是象征著一種電視劇向現(xiàn)實主義回歸的可能。
但同時,電視劇中愛情的表達也很拖累這部作品,比如在對孫少平的人物塑造上,人的復雜性降低了,而這種降低與當下電視劇的生態(tài)有關(guān)。因為按照當下電視劇生態(tài)的標準,男一號必須是情圣化的。
在電視劇《平凡的世界》中老百姓的生活和國家路線政策被強有力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極其相關(guān),這區(qū)別于當下電視劇的一些軟性生活。電視劇有大的方向,但在處理小的細節(jié)的時候,往往與大的方向相脫節(jié)。不過,應當對電視劇多一點同情的理解,因為現(xiàn)在電視劇文化生態(tài)實在太差了,不能把壓力全部放在這部作品身上。
薛毅(上海師范大學):如果單純對比原作和電視劇,會發(fā)現(xiàn),電視劇的不少改編是很失敗的。但這并不能解釋為什么在當代這樣一部寫農(nóng)村的電視劇受到這么多人的關(guān)注。其實,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在小說中,也有不少情節(jié)和人物安排是失敗的,小說中的三條線索,田福軍那條線索就比較弱,可讀性也差。但這樣批評也不能解釋為什么小說在二十多年里受一代又一代年輕人,尤其是來自農(nóng)村的年青人追捧。
李陀提出《平凡的世界》受革命通俗文學的影響很大。革命通俗文學要求語言和形式通俗化,要求用集體主義價值觀,用理想人物來引導和教育群眾,要在一個總體的世界觀中尋找人生的意義。這些都在《平凡的世界》中有體現(xiàn),但《平凡的世界》并不是對革命通俗文學的簡單回歸,它不會使用過于嚴格的集體主義價值觀來衡量每個人,在《平凡的世界》中,歷史上公與私那種對立和沖突關(guān)系被很大地緩解了。社會生活和家庭、個人也不再對立?!镀椒驳氖澜纭放c《創(chuàng)業(yè)史》不同,它很有層次地寫了家庭關(guān)系和愛情,寫了人們的日常的生活世界;寫了人們在生活世界里如何關(guān)懷別人為他人著想,如何在貧困的物質(zhì)條件下禮讓、克己、保持一個普通人的尊嚴。這些都是小說和電視劇共同擁有的底色。
在田潤葉與李向前的感情糾葛中,講述了一個女子的感情升華,李向前的車禍讓田潤葉從失戀的長久痛苦中超脫出來,成為一個含而不露的成熟女子,擔負起妻子的責任。這個情節(jié)特別動人?!镀椒驳氖澜纭穼懥艘环N與責任感緊密相連的愛情,所謂責任感不是外在于自己,自己在無奈中不得不擔負起來的東西;而是內(nèi)在于自己的,主動擔起的,由此讓自己成熟、持重,有力量。這種愛情有中國特色中國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