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睿
日本北海道函館的一家博物館里,陳列著一組北海道原住民愛努人的服飾,絲綢質地,四趾蟒紋,馬蹄形袖口,分明是中國清代樣式的蟒袍。這些絲綢蟒袍在日本稱“山丹服”、“滿洲古衣”或“蝦夷錦”,是明清時期愛努人與中國東北地區(qū)貿(mào)易得來。我由此產(chǎn)生了興趣,開始尋訪那一條在人們熟知的西域絲綢之路、草原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以外,如今幾乎被隱沒的東北亞絲綢之路。
位于黑龍江省東南的寧安,原名寧古塔,清代曾是寧古塔將軍的治所與駐地。在諸多反映清代的文學作品中,寧古塔常被描述為流放關內(nèi)犯人的苦寒之地,以至于如今許多流行的清代主題影視作品中,“發(fā)配寧古塔,與披甲人為奴”成了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戲謔之語。
其實,寧古塔曾經(jīng)有過一段繁華富庶的過往。
盛唐時,雄踞在東北亞的渤海國政權定都于東京城,即如今的寧安東京城(渤海鎮(zhèn)),都城格局完全仿照長安城,不遜于當時同樣仿長安城而建的日本平城京奈良,當時的宮城格局至今還完整保留著。根據(jù)文獻記載,渤海國先后對唐朝(包括后梁、后唐政權)入貢百余次,包括接受冊封、送王子作為“質子”入唐學習、派遣學生入太學,或是謝恩、報喪、通報邊情,以及互市等多種形式。與唐朝之間人才、信息交流與貿(mào)易的頻繁往來,使得渤海國成為盛極一時的“海東盛國”。
作為向唐朝稱臣的屬國,渤海國與中原之間開啟了一條朝貢道,同時利用地利,通過日本海與日本展開經(jīng)濟往來。據(jù)史書記載,渤海國向唐朝進獻的貢品中,有人參、熊皮、虎皮、貂鼠皮、昆布等物產(chǎn)。昆布,是褐藻門海帶目的別稱,模式產(chǎn)地就是日本的北海道與本州北部地區(qū),至今“昆布”一詞仍在日語中使用,而現(xiàn)代漢語多使用“海帶”一詞。昆布等海產(chǎn)品在渤海國的貢品中出現(xiàn),揭示出渤海國與日本之間貿(mào)易的可能性。原產(chǎn)日本的昆布,經(jīng)渤海國的中繼貿(mào)易,通過朝貢道進入中原,一直送抵長安城,而唐朝多以絲綢進行賞賜,無意中開創(chuàng)了東北亞絲綢之路的一次高潮。
渤海上京龍泉府的遺址,位于今寧安縣東京城以西大約3公里,入口處有上京宮城復原鳥瞰圖,可隱約看出當年宮廷的宏偉。從一殿到五殿,再到宮城北門,城垣和宮殿的輪廓依然可辨,玄武巖石材堆砌而成的高大宮墻,一排排碩大的柱礎,在寒風蕭瑟的荒草中,無聲地訴說著往昔的輝煌。望著這一片斷壁殘垣,我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澀。歷史總是充滿不確定性,公元926年,契丹人的一把大火,使得盛極一時的渤海國迅速淹沒在歷史長河中,這片曾經(jīng)富庶的土地也轉而成為苦寒流徙之地。
不過,即便是清代時,寧古塔也對清代版圖的奠定和促進黑龍江中下游民族間的貿(mào)易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當時,今黑龍江下游與薩哈林島(庫頁島)實行“賞烏綾”制度,寧古塔一直代表清廷收取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毛皮納貢并行使封賞。清朝官員在執(zhí)行“賞烏綾”制度時,會在黑龍江沿岸搭建木城,作為納貢、封賞與民族間互市的場所,這在中國和日本的史料中均有翔實記載。清末學者曹廷杰所著的《東北邊防輯要》中說:“貢貂諸部先皆親赴寧古塔,后設三姓副都統(tǒng)即赴三姓城,惟庫葉島遠在海中,不能時至,每年遣官至距寧古塔三千里之普祿鄉(xiāng)收貢頒賜,普祿鄉(xiāng)即普隆靄噶珊,亦作普垅噶山,今混同江南岸俄人村鎮(zhèn)伯力下八百余里,地名木城,有木城遺跡……”
渤海國遺珍
興隆寺始建于渤海國第三代王大欽茂(737-793)時期,歷經(jīng)遼金,直至明清,主要建筑數(shù)度重建,材料皆取自寧安當?shù)氐男鋷r?,F(xiàn)存建筑是在明清格局之上復原的,但渤海國時期的石燈幢保留完好,成為見證渤海故都東京城以及寧古塔、寧安歷史的珍貴遺存。
從“霧凇之城”吉林市出發(fā),沿松花江向上游的豐滿水電站方向行駛,途中會經(jīng)過一片不起眼的小山,不高,崖壁卻很陡峭,垂直而下,圍成一片水波平靜的江灣。由于公路從附近穿過,江灣的一部分水面已經(jīng)被路基填充,不再與松花江河道相連,四周一片安靜,罕見游人的蹤影。始于明朝的阿什哈達船廠遺址就坐落在這里。
這處遺址看起來有些凋敝,但依稀還能讓人想象曾經(jīng)百帆競發(fā)的場景。如今松花江吉林段水位較低,已喪失通航能力,但當年沒有堤壩攔截的時候,高漲的水位沿著蜿蜒的山勢形成江灣,是大船的避風良港。江灣一旁的崖壁上立有兩個亭臺,大約相距30米,里面各有一塊石刻,第一塊地勢相對較高,坐北朝南,背靠通往豐滿水電站的鐵路與隧道;第二塊坐東朝西,臨江而立。這兩處被稱為“阿什哈達摩崖”的石刻與佛教并無關系,它們的主人是明朝初年的一位驃騎將軍劉清。
劉清,字嘉興,安徽和州(今和縣)人,早年隨父兄一起,為朱元璋開創(chuàng)明朝而南征北戰(zhàn),后因事或罪,被貶到遼東都司戍邊,再因立功復被起用。明永樂年間,劉清曾擔任遼東都指揮使,當時正值中國海上絲綢之路走向輝煌,三寶太監(jiān)鄭和率領艦隊浩浩蕩蕩前往西洋,但同時明朝也將目光投向了東北。永樂七年(1409),為轄制黑龍江、烏蘇里江、松花江、精奇哩江(今俄羅斯結雅河)流域及庫頁島(今俄羅斯薩哈林島)等地,明成祖朱棣在黑龍江流域與庫頁島建立奴兒干都司。永樂九年(1411),朱棣派遣另一位太監(jiān)——女真人亦失哈作為欽差大臣,率領25艘巨艦及千余官兵,沿松花江與黑龍江而上,航行2000多公里,由今天的同江市進入黑龍江,直抵黑龍江入??诟浇呐珒焊桑ㄌ亓郑?,視察黑龍江流域和庫頁島,派駐官員,設立衛(wèi)所,招撫境內(nèi)女真、蒙古、吉里迷(尼夫赫人)、達斡爾、苦夷(愛努人)等各族人,重新激活了東北亞絲綢之路。此后20余載,亦失哈九上北海(一說十次),一路封賞諸部酋長,在奴兒干附近興建永寧寺,先后立了兩塊分別用漢、女真、蒙文刻就的永寧寺碑(現(xiàn)存海參崴阿列謝尼耶夫博物館)。
為給亦失哈的黑龍江遠航提供后勤保障,驃騎將軍劉清前往吉林阿什哈達,營建船廠,督造船艦。他先后三次到過阿什哈達船廠,在阿什哈達的崖壁上留下兩處石刻。
時光荏苒,如今松花江吉林段不再適宜通航,轉而成為看霧凇的勝地,阿什哈達船廠的龍王廟早已不見蹤影,空余了兩塊摩崖石刻。
自宋元起,因絲綢織造而富甲一方的蘇浙地區(qū),逐漸成為絲綢之路的孵化器,大量絲綢制品由江南起始,通過陸路和海路流向海外。明永樂年間,與鄭和同期,太監(jiān)亦失哈率大型艦隊自松花江吉林段順流而下,開創(chuàng)了與鄭和同樣的壯舉。
明清時期,出于女真及后來的清朝貴族對于東北亞地區(qū)珍貴毛皮等山珍的需求,毛皮與絲綢的貿(mào)易得到進一步擴大,北海道的原住民愛努人(又譯阿伊努人)與庫頁島和黑龍江下游居住的赫哲、尼夫赫、鄂洛克等各個通古斯語系少數(shù)民族展開了山丹貿(mào)易(山丹,是北海道愛努人對黑龍江、庫頁島下游沿岸少數(shù)民族的稱呼,意為“鄰人”),來自中國的絲綢衣物從北海道的宗谷村(現(xiàn)稚內(nèi)市)上陸,經(jīng)北海道南部幕府控制的松前藩(現(xiàn)北海道松前郡松前町)流入本州島的青森,再擴散至江戶、京都等地。
古老花車上的蝦夷錦
明清時期,中國的絲織服飾通過東北亞絲綢之路傳到日本北海道,當時北海道被稱為蝦夷地,這些服飾因此被日本人稱為“蝦夷錦”。
很快,絲綢制品就從北海道流傳到了本州腹地的江戶、京都等地,將絲綢蟒袍改為僧侶的袈裟,在當時甚至成為一種“風尚”;每年7月,在京都最盛大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祇園祭中,來自北海道的蝦夷錦則成為其中一輛巡游的山鉾(指山車和鉾車,前者為裝飾人偶和松樹的臺車,后者則坐有樂手。)“八幡山”的裝飾。
在這輛名為“八幡山”的花車背后,掛有一件藍地云龍紋樣的蝦夷錦,被稱為“云龍波濤圖”,據(jù)考證,這件蝦夷錦是通過北海道愛努人的貿(mào)易而來,1785年開始就裝飾在“八幡山”的車體上了。
獻給德川家康的禮物
明萬歷二十一年(日本文祿二年,1593年),朝鮮半島成為中、朝、日三國搏殺的戰(zhàn)場。在豐臣秀吉專注于半島戰(zhàn)事之際,江戶德川幕府的奠基人德川家康借機在后方鞏固發(fā)展自己的勢力,掌控與北海道愛努人之間貿(mào)易的大名蠣崎慶廣特意前往拜見,當場脫下自己身著的華麗絲袍“唐衣”,進獻給德川家康,因而得到德川家康的支持。這件“唐衣”便是來自中國的“蝦夷錦”。
豐臣秀吉死后,德川家康很快統(tǒng)一了日本,蠣崎慶廣也加緊鞏固自己的地位,在北海道渡島半島營建松前城。德川家康順理成章地將北海道南部的渡島半島等部分地區(qū)作為封地賜于蠣崎慶廣,命其為松前藩藩主。作為江戶幕府的松前藩,是北海道愛努人與本州和人在北海道南部的貿(mào)易據(jù)點,是蠣崎家族控制東北亞絲綢之路的最后一站。
《夷酋列像》
北海道函館市的中央圖書館藏有幾幅古畫,是長須長發(fā)的愛努人酋長的肖像,形態(tài)、姿勢各異,有趣的是,酋長們身上都披著龍紋、蟒紋的絲袍,造型頗有些滑稽。這一系列古畫名為《夷酋列像》,是松前藩的家臣兼畫師蠣崎波響1790年為北海道東部12位愛努人首領所繪的,畫中的首領都身著清朝式樣的“蝦夷錦”,可見當時身著蝦夷錦在愛努人中是地位的象征,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風尚。
《東韃地方紀行》
為懷柔黑龍江中下游的少數(shù)民族,并獲取東北亞地區(qū)盛產(chǎn)的貂皮、參茸、東珠等朝廷貢品,清朝采取“賞烏綾”的制度。烏綾為滿語,即指錢財,黑龍江中下游少數(shù)民族通過向清朝獻貢貂皮來獲取生活所需的錢財與絹帛,“山丹貿(mào)易”便是這種交易的延伸。
19世紀初,日本探險家間宮林藏受命于江戶德川幕府,從位于今北海道稚內(nèi)的宗谷岬出發(fā),前往薩哈林島(庫頁島)勘測,在庫頁島北部的尼夫赫人口中,得知山丹貿(mào)易據(jù)點德楞的存在,于是進入黑龍江下游,一直到達清朝設立的衙署德楞木城。他在其口述的著作《東韃地方紀行》中詳細描述了山丹貿(mào)易,以及清朝在德楞管理當?shù)亟灰资袌龅那榫?,書中還繪制了德楞木城的樣子與周邊環(huán)境,以及乘船經(jīng)過黑龍江入??跁r,如何在船上遙望由亦失哈所立的永寧寺碑。地處日本最北端的北海道稚內(nèi)宗谷岬,現(xiàn)在作為日本的“北極”,同樣成為了找北的旅游名勝地,間宮林藏的銅像就立在此處,他的目光向著更北的北方,那是他當年遠航的方向。
在一些東北題材的影視劇中經(jīng)常能夠聽到開原的名字,很多人都知道這里屬于“大城市”鐵嶺,但人們對于開原老城的記憶,卻如同無痕的雪原,被掩沒在東北的風霜里。
這座孤懸于遼河平原中北部的古城,正位于農(nóng)耕與游牧、漁獵的分界點,作為明朝的邊關重鎮(zhèn),緊鄰明遼東長城,坐擁鎮(zhèn)北、新安、廣順三關,是明朝與女真諸部聯(lián)絡的第一個重要的邊隘。
開原老城位于開原新城北側,大約15分鐘車程。車子過了河床寬闊而河水不多的大清河,順著復建后的迎恩門,進入街巷逼仄的老城。老城坐北朝南,從城門的名字便可看出一些歷史端倪——南為迎恩門,北為安遠門,向南迎接天子皇恩,向北則安撫遠方。雖然自古邊關多戰(zhàn)事,但開原卻通過另外一種方式,獲得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和平。
清代,在和平互市時期,從江南織造的布匹與絲綢,源源不斷地經(jīng)水路由遼河進入支流大清河,輾轉逆流而上,來到開原老城外,在這里,這些貨物很快就會被交易,換取朝廷需要的馬匹和毛皮。開原老城由此盛極一時,被譽為“絲關”,城內(nèi)有三大集市,加上城外的鎮(zhèn)北、新安與廣順三關,合稱“三關三市”。
老城的標志性建筑是建于遼代的崇壽寺古塔,塔下自古以來便是喧鬧的集市,古時,當?shù)厝艘越z、絹、米、鹽,換取少數(shù)民族的馬匹、貂皮、人參等土特產(chǎn),除“三關三市”之外,城內(nèi)絲綢的交易大多在這里進行。據(jù)明代遼東檔案記載,哈達部(海西女真之一)在開原的一次交易,包括絹兩軸、貂皮1803張、羊皮153張、狍皮168張……馬匹由兵部定值,上上等,絹8匹、布12匹;上等,絹4匹、布6匹;中等,絹3匹、布5匹;下等,絹2匹、布4匹。
明朝以開原為“絲關”,想來看中的是這里發(fā)達的水陸運輸。歷史上,大清河的水勢極大,以至于漕運的船只可以通過大清河直接進入開原。大清河上銜遼河,進而接渤海灣,直至東海。明清時期,開原是絲綢、糧食以及各類生產(chǎn)生活物資的轉運碼頭,遼東路轉運司就設在開原城南門外的銅善館。
2015年元旦,我站在崇壽寺的古塔下,用相機拍下了黎明前的星空軌跡。四周一片靜寂,望著夜空的星星,我似乎穿越到了五百年前的某一天:天還未亮,騾馬車輪聲卻絡繹不絕,崇壽寺外人影綽綽,集市已經(jīng)開始了;大清河從城外蜿蜒而過,人們忙著將船停靠在岸上,一批批貨物從船上卸下,裝上馬車,由迎恩門進入城內(nèi),包括絲織絹帛、糧食、鐵器;城北則另有一些梳著辮發(fā)的人魚貫進入,帶著上好的貂皮、人參和馬匹;天蒙蒙亮,整座城市喧鬧起來,絲綢、糧食、鐵器與貂皮、人參和馬匹的互市貿(mào)易開始了……
回到現(xiàn)實。鐵路、公路逐漸興起的時候,也是依靠漕運貿(mào)易的城池由盛轉衰的開始。晚清時,隨著沙俄占領黑龍江中下游的廣大地區(qū),東北亞絲路戛然而止,開原老城的地位也日漸旁落。如今,從迎恩門外繞老城而過的鐵路上,一列列火車隆隆駛過,頭也不回開進了開原市里。“絲關”只剩滄桑的背影,遠去的東北亞絲綢之路的背影也越來越模糊。
開原:絲路上的水陸樞紐
水路(單行線):江南-北京-開原城(絲關)-阿什哈達-松花江-黑龍江-韃靼海峽-庫頁島-日本北海道。
陸路(往返線):江南-北京-開原城,之后,以開原為中心有4條陸路驛站,即開原東陸路、納丹府東北陸路、開原西陸路、開原北陸路,開原以北的海西又分東西兩路,一路西行到兀良哈三衛(wèi),一路沿松花江東北行到奴兒干都司(包括日本海沿岸的俄羅斯濱海地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