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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謀事

2015-09-10 07:22索何夫
科幻世界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錫安穿梭機洛佩斯

索何夫

三人不能守密,二人謀事一人當殉。

——東亞古諺

1

當表示“安全帶未插好”的紅色警示燈亮起之后,蘇珊娜·塞爾準尉松開了已經(jīng)被掌心的熱度焐得發(fā)燙的操縱桿,像貓一樣將雙臂抵在面前兩尺外的風擋上,在穿梭機狹窄的駕駛室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盡管從理論上講,這是嚴重違反駕駛規(guī)定的,但在眼下,至少有兩個理由允許她這么做:首先,對任何一位在這個容積不到二十立方米的罐頭盒子里與三個散發(fā)著難聞氣味的男人一起待了整整三十個標準小時,而且一直在不眠不休地駕駛穿梭機的女性而言,暫時的放松是極其必要的;其次,就她所知,那些有權(quán)查閱她的駕駛記錄的人已經(jīng)不會再因為這點兒小問題而扣除她飛行執(zhí)照上的點數(shù),或者因為“涉嫌危險駕駛”而把她扔進基地的禁閉室了。

因為他們?nèi)妓懒恕?/p>

僅僅在幾天之前,死亡對蘇珊娜而言還是一個陌生而抽象的概念:雖然她已經(jīng)在被公認為死亡率最高的邦聯(lián)太空軍艦艇部隊服役了整整九年零七個月,但在這段時間里,她的名字總共只從運輸司令部的名單上消失過短短八個星期——那還是因為訓練司令部的人手因為一次交通事故而出現(xiàn)了暫時性短缺,才讓她臨時去指導那幫初出茅廬的菜鳥怎么操作地面模擬器。在其他時間里,她的工作崗位一直在交通艇、運輸機與穿梭機上來回跳轉(zhuǎn),與那些可能危及生命的暴動、沖突與動亂之間隔著的距離遠得可以用光年來計。

但是,在最近的幾個月里,那種她熟悉的、規(guī)律但卻平淡無趣的生活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自從奉調(diào)來到這顆編號為MG77581A3的類木行星后,她首先見證了大自然那毫無理性的可怖暴力,隨后又有幸成為那些以往只存在于流言與傳說中的壯麗奇觀的目擊者。而在那之后,她又目睹了另一種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暴力——來自她的同類、試圖置她與其他無辜的人于死地的暴力。也正是因為這種暴力,她才不得不開始執(zhí)行另一項使命:在這個危機四伏的風暴世界中為那些死難者尋求正義。

當穿梭機的碰撞警告系統(tǒng)又一次發(fā)出一連串凄厲的哀鳴時,蘇珊娜以最快的速度將手放回到操縱桿上,同時下意識地將眼角的余光投向機翼下波濤洶涌的黃褐色云海。萬幸的是,引力場探測器提供的全息模擬圖表明,這一次的危險來自上方——那不過是又一塊被這顆行星強大的引力從圍繞它的環(huán)帶中扯下來的硅酸鹽碎塊,純粹遵循著牛頓三定律而運動。沒有意識,更沒有惡意。

——但仍然足以致命。

在匆匆瞥了一眼機載計算機估測出的目標運動軌跡后,蘇珊娜立即靈活地拉動輔助操縱桿,開始駕輕就熟地調(diào)整起拖拽著穿梭機的兩面充氣風帆間的夾角。經(jīng)過近半年的練習,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像控制自己的身體一樣,熟練地操縱這種最初由追求刺激與冒險的“追風者”所設計、專門用來在類木行星大氣層中飛行的特制穿梭機了。正如她預料中的那樣,僅僅幾秒鐘后,灰色的碎塊就悄無聲息地掠過穿梭機的右舷,拽著一條炫目的等離子尾羽徑直在數(shù)百公里下的氨冰云層中鉆出一條狹長的隧道。五光十色的電光仿佛靈動的游蛇般竄過云團的表面,然后在尾焰的殘跡周圍紛紛炸裂、消散,宛如古地球的盛大節(jié)日慶典中施放的絢麗焰火。

“準備收帆,在兩分鐘內(nèi)把時速降低到四百五十公里以下?!本驮谀菈K隕石最后的殘跡被重新聚攏起來的云層徹底抹去的同時,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對蘇珊娜說道。他的聲音干澀而沙啞,就像在重壓下碎裂的枯葉。霜雪般的鬢發(fā)與皺縮干枯如羊皮紙般的皮膚再清晰不過地表明了他的年齡。盡管從理論上講,他對穿梭機上的另外三人并沒有直接指揮權(quán),但在這一小群幸存者中,沒有人會質(zhì)疑他的權(quán)威——這種權(quán)威一半是屬于富有經(jīng)驗的長者的天然特權(quán),而另一半則源于他所擁有的知識與能力,以及他的同伴們對他的信任?!拔覀冸x他已經(jīng)不遠了?!?/p>

“老天有眼!我們馬上就能抓住那個狗娘養(yǎng)的了!”還沒等蘇珊娜開口,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一名乘客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地吼出聲來。這個長著一張線條粗獷的大眾臉的男人只是鎳星基地的一名普通警衛(wèi),對最近發(fā)生的一切都知之甚少。他現(xiàn)在所想的僅僅是為那些不幸的同伴討回公道——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到時候我一定要——”

“別急,”老人擺了擺手,“請允許我解釋一下,我剛才說的‘不遠’,只是平面距離而已。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很可能和我們并不在同一高度上。”說罷,他那雙蠟黃色的眼睛轉(zhuǎn)向了蘇珊娜,“準尉,預熱1到4號主推進器。我們要到下面去了。”

“下面?!”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詞就像一根尖銳的冰針,戳得蘇珊娜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在她腳下,無窮無盡的冰凍云團正在氣態(tài)行星那種特有的永不休止的颶風驅(qū)策下狂暴地相互盤繞撞擊著,含硫的云層碎屑如同煉獄群魔伸向天空的爪子,不斷從劃過云海的閃電之間探出?!跋旅娑噙h?”她問。

“不超過八十公里,在液氫海面以上。那兒可能有點兒小風,不過我認為應該沒什么大礙?!?/p>

“八十公里?!可我們的機體強度——”

“至少比‘無懼號’的要好?!崩先藫]手打斷了她的話,“既然他能下得去,我們當然也能?!彼麑μK珊娜露出一個勉強可以算是微笑的表情,“相信我?!?/p>

“當然?!碧K珊娜嘆了口氣,開始從充氣風帆中抽出填充在高密度薄膜內(nèi)的惰性氣體,銀光閃閃的風帆迅速皺縮成兩個連在細長繩索盡頭的小球,然后被收進了位于機首兩側(cè)的艙室中。事到如今,他們已經(jīng)成了一堆過河卒子,唯一的道路只有繼續(xù)向前……同時祈禱能在這趟旅程的盡頭找到正義?!拔蚁嘈拍?。”她說。

穿梭機身子一沉,像一只撲向水面的翠鳥般沖入張牙舞爪的層云之中。

2

就像許多類似的故事一樣,這個故事開始于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光點,由一套微不足道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投射在一幅微不足道的二維平面圖頂端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落之中。

一開始,這個小點出現(xiàn)在行星晨線的北極點附近,從北極圈逐漸向南移動,一路上與其他的小點逐一會合、共同行動,就像一只在雪地中越滾越大的雪球。當這只“雪球”最終抵達行星的赤道時,它的體量已經(jīng)膨脹到了鎳星基地的執(zhí)勤人員無法將其忽視的地步。于是,在這一天凌晨(當然,基地里的“天”是與舊地球而非這顆類木行星的“天”同步的。畢竟,除了真正的飯桶之外,沒人愿意每過六個半小時就吃一頓晚餐),當蘇珊娜·塞爾準尉從標準睡眠程序中被喚醒時,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醒來的時間比預設時刻早了整整兩個小時,而且她的視網(wǎng)膜讀出裝置上也多出了一份任務簡報。

在不情不愿地爬出睡眠艙后,蘇珊娜用了十分鐘時間閱讀任務簡報、打理個人事務并進行飛行器的必要準備,而等待乘客登上停在航空港內(nèi)的“好奇號”——它是鎳星上的八架穿梭機中最新也最結(jié)實的一架—— 并將它從雙層氣密閘門里開出去,則花掉了幾乎兩倍于此的時間。在躍出氣閘的一刻,一股強烈的上升氣流如同傳說中北海巨妖的爪子般緊緊地攥住了“好奇號”,險些在這架穿梭機開啟引擎之前就將它砸碎在鎳星坑坑洼洼的灰色表面上。值得慶幸的是,經(jīng)過一番掙扎之后,蘇珊娜最終成功地讓她的寶貝穿梭機擺脫了那只無形的巨手,開始沿著導航系統(tǒng)自動規(guī)劃的航線盤旋下降。

“注意到了嗎,準尉?”就在蘇珊娜專心致志地操縱穿梭機躲開一處危險的湍流時,這架航天器上唯一的乘客突然開口問道,“這次任務的路線與以前的不太一樣?!?/p>

“嗯,沒錯。”蘇珊娜心不在焉地答道,同時略微調(diào)整了一下機翼的迎角,以便降低穿梭機下降的速度。在大多數(shù)時候,她的乘客們通常都不怎么和她說話,仿佛她不過是一臺套著人類外殼的自動駕駛儀,但這一位卻有些不同:作為鎳星研究基地的主任,呂錫安教授一直以健談和性格開朗而著稱。這位有著東方血統(tǒng)的天體物理學家可以報出基地里近百名工作人員中每一個人的名字,并與其中至少三分之一的人都結(jié)下了某種程度的友誼。盡管這個數(shù)字看上去并不算驚人,但相對于他那些一心撲在研究課題上的同事而言,這已經(jīng)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跡了?!拔覀兊哪繕穗x基地太近了,我現(xiàn)在都還能用肉眼看到它的影子。”

“的確,”呂錫安下意識地撓了撓下巴上稀疏的白色胡茬,“這還是我們的觀察對象頭一次大量集中在離行星赤道這么近的地方。按照過去的觀察記錄,它們通常不會越過南北緯16°25′——也就是行星的南北回歸線,這也是我們當初選擇鎳星作為基地的主要原因之一:在赤道上空設立基地可以最大限度地遠離我們的觀察對象,從而將對它們?nèi)粘;顒拥母蓴_降到最低?!?/p>

太空軍準尉點了點頭,沒有答話。盡管在邦聯(lián)科學院的不動產(chǎn)清單上,鎳星基地一直被算在“空間站”那一欄下,但事實上,這座科研基地的外觀與人類所建造過的任何一座空間站都截然不同:如果將鎳星基地的全息影像與主要物理學參數(shù)擺在一個不明就里的天文學系畢業(yè)生面前,那么他或者她多半會指出,這顆看上去活像是一只被烤焦的馬鈴薯的小天體是一顆典型的、環(huán)繞類木行星環(huán)帶內(nèi)側(cè)運轉(zhuǎn)的周界衛(wèi)星,有著極不規(guī)則的外型和緊貼行星大氣層的低矮軌道。在被告知它的化學成分之后,這位畢業(yè)生或許還會做出進一步推斷:這顆衛(wèi)星極有可能是一顆類似于水星的類地天體被行星引潮力撕裂后殘留的固態(tài)鐵鎳核心碎片之一,并且正沿著一條螺旋形軌道無可避免地墜向它所繞轉(zhuǎn)的行星表面——就像它那些早已踏上這條不歸路的同胞兄弟一樣。當然,事實也的確如此。

不過,與MG77581A3擁有的其他幾十顆衛(wèi)星不同的是,鎳星上存在著生命——在這顆最大直徑不足兩公里的小衛(wèi)星內(nèi)部,龍造寺建筑株式會社的施工隊挖掘出了超過十二萬立方米的空間,并為這些空間安裝了高強度混凝土內(nèi)壁、廢物回收系統(tǒng)、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與能夠維持平均0.9G重力的重力場發(fā)生裝置。而阿納斯塔修斯精密儀器有限公司則為基地提供了絕大多數(shù)研究設備與通信裝置。在這顆小衛(wèi)星上,定居著超過四十名科研人員和同等數(shù)量的后勤人員,外加一個班的警衛(wèi)、他們的三只寵物貓和一名邦聯(lián)行政官——后者存在的唯一意義是宣示這里是邦聯(lián)的神圣領(lǐng)土。只不過,邦聯(lián)對這里的主權(quán)不可能維持多久:由于軌道過度接近行星表面,鎳星很可能會在未來的一兩個世紀內(nèi)最終投入它繞轉(zhuǎn)的行星致命的擁抱,當然,這顆衛(wèi)星上的居民現(xiàn)在暫時還不怎么擔心這個。

由于類木行星通常被認為“缺乏研究價值”,邦聯(lián)科學院極少向這類天體派遣科考人員,更遑論派人長期駐扎了,但MG77581A3卻是個徹頭徹尾的例外:十年前,一名曾在邦聯(lián)軍隊服役的生態(tài)學家若望·羅孚特教授①在考察類木行星大氣表層的硅基微生物群落時,偶然來到了這顆尚未命名的類木行星,隨即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因為某種不為人所知的原因,那些看似漫無目的地游蕩在這顆行星表面的氣旋——至少是它們中的一部分——竟然擁有某種可以稱得上是意識的東西。這些氣旋能夠通過改變自身各部位的電位差與物質(zhì)密度,有目的地進行運動,能夠?qū)χ饕詿o線電與微波信號為主的外界刺激做出有條理的反應,甚至還表現(xiàn)出了某種程度上的邏輯能力!盡管羅孚特教授本人在不久之后就不幸死于一場事故,但他的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引起了邦聯(lián)科學院的興趣,并最終促成了鎳星基地的建立。

“目標已經(jīng)進入肉眼可見范圍?!碑斠幌盗写T大無朋的陰影宛如傳說中的擎天巨柱般從地平線上逐一浮現(xiàn)時,蘇珊娜又例行公事地檢查了一遍儀表讀數(shù)——大多數(shù)現(xiàn)代航天器都采用更方便的人機互聯(lián)操作,甚至是純?nèi)斯ぶ悄芸刂?,但這架穿梭機是軍方提供的,因此它的操縱系統(tǒng)在本質(zhì)上仍然與它那些活躍于20世紀末的鼻祖頗為相似。按照設計師的說法,之所以采用這種設計,是因為傳統(tǒng)操作界面更加“可靠”,能夠“將意外受損導致事故的概率降到最低”。但蘇珊娜懷疑,這更可能只是因為那些家伙的腦子仍然停留在五個世紀前的緣故。“雷達掃描結(jié)果與同步衛(wèi)星傳來的航拍圖像完全吻合,目標總數(shù)為一百七十一個,包括一百一十九個C級、三十九個B級、十個A級和三個A+級,運動方向全部是東南偏南,速度四十節(jié)上下?!?/p>

“看來今天是釣大魚的日子?!眳五a安輕描淡寫地評論道,“重力場探測器啟動了嗎?”

“計算機正在生成讀數(shù)……等等!”當幾行閃爍的數(shù)字從那臺古董級的顯示屏上跳出時,蘇珊娜下意識地咽下了一口唾液,“教授,目標的平均質(zhì)量……有些不太正常?!?/p>

“的確,”在盯著顯示屏看了幾秒鐘后,呂錫安點了點頭,“純粹的氫、氨冰和甲烷的密度絕不會這么大……選定一個目標,生成精細密度圖像?!?/p>

“好的?!碧K珊娜修長的手指像彈琴般在操作屏上來回跳動了幾秒,“成了!這就是離我們最近的目標的密度影像?!彼噶酥父瘪{駛席前的一塊顯示屏。在狹窄的屏幕上,一道巨大的、不斷運動著的旋渦狀物體足足占據(jù)了三分之二的空間,看上去活像是某種有生命的后現(xiàn)代主義雕塑。就像人類體溫圖一樣,這道氣旋的不同位置按照密度差異分別以不同的顏色標出:構(gòu)成它“軀體”絕大部分的都是海水般的湛藍色,間或夾雜著少量的草綠與淡黃色,但在接近其頂端的地方,一塊代表高密度區(qū)域的顯眼紅色就像陰燃的煤炭般閃爍著,而且正以極快的速度來回移動著?!拔也恢肋@是怎么回事,教授,”蘇珊娜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驚慌,“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情況!這根本不像是自然的——”

“這當然不是自然現(xiàn)象。”呂錫安朝著穿梭機的風擋伸出了一只鳥爪子般枯瘦的手,“看仔細了,準尉。”

“該死的,又是那個混小子!”當蘇珊娜沿著呂錫安手指的方向重新抬起視線時,一抹混合著好幾種不同情緒的酡紅立即出現(xiàn)在了她的臉頰上:在離那座巨型氣旋只有咫尺之遙的地方,一個輕巧的銀色身影正敏捷地在氣旋邊緣攪起的碎云間來回穿梭,就像一只逗弄著巨龍的飛鳥。與她駕駛的“好奇號”一樣,這架穿梭機也有著經(jīng)過強化、適合在高密度大氣中飛行的倒“V”字形機翼,但它的體積更小一些,而且沒有打開充氣風帆——顯然是擔心被卷入狂暴的風暴之中。早在多年以前,鎳星基地的人們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顆行星上的風暴似乎有著一種摧毀它們遇到的任何人造設備的傾向,盡管用于直接勘探工作的一線穿梭機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安裝了被稱為“隱形斗篷”的防護設備,但接近到如此近的距離仍是近乎自殺的舉動。

“嘿,史蒂夫!”蘇珊娜打開了一個通信頻道,“今天沒有你的飛行任務,你跑下來搞什么鬼?!喂!該死的,你聽得到嗎?”

“史蒂夫先生不在這兒,準尉,”一個細聲細氣、聽上去似乎有些沒精打采的男子聲音從揚聲器里傳了出來,“‘無懼號’上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p>

“洛佩斯博士?!”在聽到這個聲音的一剎那,蘇珊娜下意識地挑起了細長的眉毛。奧古斯特·米格爾·洛佩斯博士是鎳星基地里最重要的科研人員之一,而且恰好也是他們中唯一一個擁有穿梭機駕駛資格的人。就蘇珊娜所知,這位沉默寡言、不善交際的科學家對獨來獨往有著一種特殊的愛好,而且從不注意他人的感受——她自己就曾經(jīng)不止一次因為洛佩斯不打招呼就擅自開走“好奇號”而與他發(fā)生過爭執(zhí),“你來干什么?”

“很抱歉,我不認為我有義務向一個沒有接受過必要的專業(yè)訓練的人解釋我的具體研究活動。很明顯,即便我做出解釋,你也未必能夠理解。”洛佩斯的聲音仍然軟綿綿的,但卻帶上了幾分令人厭惡的自以為是的味道。與此同時,那個銀色的影子突然從環(huán)繞氣旋的盤旋飛行中猛然拉起,如同一支離弦之箭直沖云霄,“我想我應該回基地去了,代我向呂錫安教授問好,準尉。通信完畢?!?/p>

“你這該——”蘇珊娜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想趁著結(jié)束通信之前再為對方送上幾句“祝福”。但就在這時,另一件事卻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原本以為,剛才重力探測器上出現(xiàn)的反常高密度區(qū)域不過是“無懼號”穿梭機的存在所造成的干擾,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在“無懼號”離開僅僅幾秒鐘后,那個高密度區(qū)域又一次出現(xiàn)了,雖然比剛才看上去小了一些,卻也更不規(guī)則,但這個物體的體積和總質(zhì)量仍然頗為驚人,更重要的是,在短短幾秒鐘后,它突然開始沿著氣旋的內(nèi)緣螺旋上升,就像一枚被火藥燃氣推動的槍彈一樣驟然沖上了云霄!

“這……這怎么可能?!”透過嵌有防輻射隔層的氣泡型座艙壁,蘇珊娜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那個在轉(zhuǎn)瞬之后就已經(jīng)沒入鋪滿天穹的暗色調(diào)云層中的小點——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但她的經(jīng)驗使她在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了那到底是什么:在過去九年中,她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行星系內(nèi)的例行飛行中見到過這種東西。無論在哪個行星系中,這些天體家族中的小字輩看上去都是一個樣子:不規(guī)則、坑坑洼洼、色調(diào)陰暗,一副灰頭土臉的蠢模樣。

這是一顆小行星,一顆隕石,一個由數(shù)千噸——也許是上萬噸——硅酸鹽、水冰與金屬構(gòu)成的丑陋混合體。它被MG77581A3的重力井捕獲,然后又落入這些“有頭腦”的氣旋手中,而現(xiàn)在卻又被重新拋向了它們來時的方向。

仿佛聽到了某種號令一樣,就在這道氣旋將隕石擲出后不久,它的同伴們也爭先恐后地開始了行動——把它們肚子里的“存貨”拋向了空中。這場怪異的煙火慶典持續(xù)了差不多十分鐘,數(shù)百顆體積大同小異、外型千差萬別的硅酸鹽碎塊在彤云密布的天穹下劃出一道道近乎相同的軌跡,朝著同一個方向奔去。

雖然蘇珊娜并沒有讓機載計算機測算這些丑陋的大石頭的軌道,但她相當清楚,它們的目的地只可能是一個地方。

“噢,不,”蘇珊娜聽到自己喃喃自語道,“這下我們麻煩大了……”

3

情況比預想的還要糟糕。

盡管作為一顆被撕裂的大型衛(wèi)星殘塊,鎳星在理論上與那些圍繞恒星運轉(zhuǎn)的“普通”小行星沒有任何不同之處,但任何人——只要他的觀察能力還沒差到不可救藥的程度——都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二者之間的差別:由于“年齡”不大,再加上外側(cè)的行星環(huán)帶已經(jīng)吸收了大多數(shù)不安定分子,鎳星的表面并沒有“真正”的小行星特有的那種由撞擊形成的坑洼和裂痕,至少就蘇珊娜看來,這顆周界衛(wèi)星看上去更像是地球上那些被冰川切削下來的碎石,分明的棱角和光滑堅固的表面透著一種特有的幾何美感。

不幸的是,這一切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過去時——當蘇珊娜提心吊膽地駕著“好奇號”穿過破損嚴重的外部氣閘,駛進位于裝卸區(qū)外側(cè)的航空港時,所見到的一切充分證明了她在歸途中的擔心絕非杞人憂天:那群該死的氣旋以一種足以令人類戰(zhàn)爭史上任何一名防空部隊指揮官都為之驚嘆的準頭狠狠地打擊了這座懸浮在大氣層邊緣的科研基地,至少有兩顆直徑超過五十米的石塊命中了航空港出口處的裝甲氣閘,在將近半米厚的強化裝甲板上留下了兩處幾乎一模一樣的巨大凹痕;另一顆更大些的隕石則光顧了基地上方的遠距離通訊塔,把這座建筑物從它所在的位置上干凈利落地蒸發(fā)掉了。除此之外,蘇珊娜還數(shù)出了至少一打隕石撞擊后留下的痕跡,它們的狂轟濫炸掃蕩了鎳星差不多四分之一的地表,放射狀的隕擊坑中央仍然閃爍著明滅不定的暗紅色幽光,就像一只只隱藏在陰影中的不懷好意的眼睛。

“我們總共遭到了二十二次撞擊!”半個小時后,當蘇珊娜和呂錫安脫下散發(fā)著不良氣味的飛行服、坐進基地的會議室里時,鎳星上的首席工程師長谷川寬秀用這個令人不安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替代了慣常的寒暄,“基地的對外通信已經(jīng)癱瘓,兩臺在基地表面工作的維護機器人被毀,外部氣閘受損。除此之外,由于撞擊導致的震動和星體變形,基地內(nèi)部的設施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壞,我們失去了三分之一的能源,各處管線與通道都發(fā)生了故障,在B2、B4兩個區(qū)檢測到輕微輻射泄漏,三條維護通道因為閘門變形而不能開啟。更糟的是,我們?nèi)狈Ρ匾脑O備與物資來修復這些損傷——我早就說過,為了節(jié)約空間而把維修備件倉庫放在外面,實在是個餿主意?!?/p>

“幸運的是,人員傷亡不大?!被氐尼t(yī)官接過了話頭。像往常一樣,這個長著一張長馬臉的男人保持著無動于衷的神色,仿佛他匯報的是另一顆天體上的傷亡情況,“我們只有四個人受傷,其中一個人重傷,但沒有生命——”

“行了?!眳五a安揮了揮手,打斷了對方的話,“我現(xiàn)在只想知道,基地是否有可能恢復通信能力?我們的研究目標在今天表現(xiàn)出了與以往截然不同的行為模式——它們不但在使用工具,而且表現(xiàn)出了擬定計劃并組織集體行動的能力。這一發(fā)現(xiàn)將完全改寫我們之前做出的大多數(shù)研究結(jié)論,同時也意味著我們必須重新考慮眼下的處境。”他意味深長地將目光投向一個又一個與會者——如果這次倉促的集會也能算是場會議的話,“但無論我們打算做什么,遠距離通信能力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

“恐怕不行?!痹诙虝旱某聊?,總工程師深深地吸了口氣,仿佛要靠這種辦法將他矮胖的身軀里的勇氣集聚起來似的,“毀掉主通訊塔的那次撞擊釋放出的能量超過了一千噸TNT當量,整個建筑結(jié)構(gòu)都被汽化掉了,要修復它的唯一辦法,只有重新再造一個?!彼nD了一會兒,“當然,穿梭機上的超空間通信系統(tǒng)也能派上用場,但它們的抗干擾能力有限,要進行長距通信,必須先離開行星的洛希極限以避免重力場干擾?!?/p>

“那需要好幾天時間才行?!碧K珊娜插話道,“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功率較小的備用通訊塔也許還有可能修復,我們可以用它聯(lián)系新特奧蒂瓦坎殖民區(qū)的救援飛船。我們可以利用現(xiàn)有的設備自行制造必需的部件,只要再花上五十個標準時……”

“請原諒我打擾一下,恐怕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五十個標準時可以浪費了……”還沒等總工程師把話說完,一名個子矮小、有著焦糖般的深色皮膚和一頭深褐色短發(fā)的男子突然走進了會議室。

“此話怎講,洛佩斯博士?”一名科學家問道。

“各位,如果基地的損害評估系統(tǒng)提供的數(shù)據(jù)沒錯的話,我們現(xiàn)在還剩下不到十八個標準時。嚴格來說,是十七小時零四十四分鐘,誤差不超過正負三百秒?!甭迮逅箤⒄Z速刻意放得很慢,似乎是要確定每個人都能聽明白這句話,“計算顯示,剛才的撞擊已經(jīng)改變了鎳星的軌道,它將在十個標準時后由行星外層大氣進入大氣中層的水冰和氨冰云層,由此增加的阻力會進一步加速它的下墜。到十六個標準時后,鎳星會進入壓力超過三十標準大氣壓的內(nèi)部大氣層。此時的氣壓差和摩擦產(chǎn)生的巨大熱量會使基地內(nèi)的任何逃生設施——無論是穿梭機還是火箭式逃生艙——都無法使用?!?/p>

隨之而來的沉默持續(xù)了足足半分鐘,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其他人身上來回逡巡著,似乎正在就由誰說出那個不得不說的事實而進行一場無聲的投票。最后,坐在會議桌首位的呂錫安開口了:“沒有挽救的辦法嗎?”

“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沒有。”在盯著天花板看了幾秒鐘之后,長谷川寬秀低下頭去,將視線轉(zhuǎn)向了自己的雙腳。

“既然這樣,”呂錫安點了點頭,“我提議啟動緊急撤離程序。出于安全起見,所有人必須在十二個小時后登上穿梭機,隨后在同步衛(wèi)星軌道上等待科學院派來的補給船隊——按照計劃,它們下周二就能抵達這里,穿梭機能夠攜帶的補給應該足以讓我們生存到那個時候。還有誰有異議嗎?”

沒有異議,但也沒有人立即表示贊同,哀傷的氣氛就像驅(qū)之不去的無形濃霧,沉重地壓在會議室的每一個角落中。這哀傷并不僅僅源于對基地本身的感情,更是因為他們即將付出的代價——在座的所有人都清楚,放棄鎳星對他們的研究工作將造成何等重大的甚至是無法彌補的損失,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否定這冷酷的事實。

最后,所有人都很不情愿地舉起了手,向可憎的命運承認了自己的失敗,只有幾名基地警衛(wèi)露出了一絲釋然的神色。接著,所有人都匆忙地走向了會議室的出口,希望能在這剩下的最后半天時間里,盡可能地讓他們不得不付出的代價略微減小一些。

接著,蘇珊娜也站了起來。

當人群中的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離開會議室后,她突然搶上一步,攔在了走在隊伍末尾的那人面前?!拔矣袔讉€小問題得請教您,洛佩斯博士?!碧K珊娜看似不經(jīng)意地抬起一只胳膊,撐住了一側(cè)門框——同時也“恰好”擋住了對方離開會議室的路。

“盡管問吧?!甭迮逅孤柫寺柤?。在這個梅斯蒂索人遺傳自卡斯蒂利亞先祖的高鼻梁上方,那對印第安人的黑色小眼睛中既沒有透露出半點兒驚慌,也看不出恐懼或者心虛的痕跡。他只是將粗短的雙手交叉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等待著對方的提問。

“我希望您能明確告訴我,今天上午,當‘好奇號’執(zhí)行觀測任務時,您到底在干些什么?”蘇珊娜字斟句酌地問道,不給對方留下任何可以故意曲解的漏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無懼號’穿梭機當時并沒有得到起飛許可?!?/p>

“哦,我不得不承認……怎么說呢?你說得確實沒錯,準尉。”洛佩斯的嘴角彎曲了一下,似乎蘇珊娜問的是一個愚蠢至極的問題,“但別忘了,有些機會稍縱即逝,為了避免白白貽誤時機,在某些情況下打破規(guī)則是必要的。”

“但‘好奇號’當時正在執(zhí)行相同的任務,而所有穿梭機上的科研設備都是按照相同標準配置的,”蘇珊娜立即指出,“換句話說,您所需要的數(shù)據(jù)我們都會為您帶回來的?!?/p>

“我自有這么做的理由?!?/p>

“能解釋一下嗎?”

“我會盡量試試的?!蹦贻p的梅斯蒂索人露出一絲譏諷的神色,“我相信你也注意到了,這些氣旋今天的活動十分反常:在平時,它們的行為模式更類似于老虎或者大白鯊這樣的獨行掠食者,幾乎從來不會集體行動,更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能夠?qū)嵤┯薪M織行動的征兆,而這與它們兩個小時前的所作所為——組成一支擁有數(shù)百個體的隊伍,有組織、有計劃地摧毀預定目標——格格不入。雖然我對它們這么做的動機一無所知,但毋庸置疑的是,做出這樣的行為,必須通過持續(xù)不斷的溝通以實現(xiàn)協(xié)調(diào),而這恰好屬于我的專業(yè)范圍?!?/p>

沒錯,那確實是你的專業(yè)。蘇珊娜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在十年前的最初幾次接觸中,若望·羅孚特教授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由于不像正常生物一樣擁有感覺器官,這顆行星上的氣旋依靠接收周圍的溫度差與無線電脈沖——偶爾也包含一小部分微波的波段——來感知周邊環(huán)境,或者在相互之間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溝通與互動。而使得鎳星基地的研究得以進行下去的“隱形斗篷”技術(shù)正是基于這一原理發(fā)明的:由于MG77581A3上的氣旋對一切人造設備都有著原因不明的強烈攻擊傾向,要想接近它們,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安裝在穿梭機上的無線電欺騙裝置將自己偽裝成它們的同類,而發(fā)明并負責改進這套設備的人正是米格爾·洛佩斯。

“當然,你完全有理由質(zhì)疑我的做法?!甭迮逅估^續(xù)說道,“沒錯,我的行動沒有得到執(zhí)行委員會的授權(quán),但我必須這么做。眾所周知,我們過去很少攔截到這些氣旋之間的通信信號,有時一整年也只能截獲幾十個KB,對于一個顯然具有比大猩猩甚至南方古猿更高智力的社會性智慧群落而言,這樣的信息量明顯是少得過分了——而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我們過于保守的研究策略!就像人類之間的溝通更多是靠悄聲細語而不是大喊大嚷一樣,這些氣旋之間的大多數(shù)交流都是依靠低功率信號進行的,要接收這些信號,你就必須湊到它們身邊才行?!彼e起右手,比畫了一個“靠近”的手勢,“當然,我并不是在質(zhì)疑執(zhí)委會制訂的安全守則的合理性:由于對研究目標相互間的交流模式缺乏了解,‘隱形斗篷’目前還很不完善——我們可以遠遠地偽裝成打招呼的陌生人,但要是湊得太近、遇上了仔細盤問,那可就得露餡了。正因如此,執(zhí)委會才專門通過決議,禁止一切穿梭機接近到距氣旋五千米之內(nèi)的地方?!?/p>

“沒錯?!碧K珊娜說。

“但這么一來,我們在確保安全的同時也束縛了自己的手腳——我剛才查過‘好奇號’的記錄,你們在四十分鐘里錄下了多少有意義的通信?只有不到兩千比特!”洛佩斯的聲音陡然升高了八度,“也許這么做確實避免了潛在的風險,但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這卻不啻于最惡劣的犯罪!我在一個小時的冒險行動中截獲的信息是我們過去十年中全部收獲的二十倍以上!一旦我們的研究工作恢復正常,我就可以——”

“你的意思是,你當時只是在接收信號?”蘇珊娜追問道。雖然她的理智告訴她,洛佩斯的解釋相當有力、完全符合邏輯,但她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這種感覺就像是品嘗一杯跑了氣兒的可樂,雖然味道沒多少問題,但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沒干別的?”

“當然?!甭迮逅勾鸬?,隨后他又補充了一句,“要是不相信我的話,你為什么不去看看‘無懼號’的飛行記錄?”

“記錄是可以偽造的,而你有能力——”

“夠了!”一直坐在會議桌旁的呂錫安揮了揮手。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帶著一種不容忤逆的權(quán)威,“我已經(jīng)檢查過了洛佩斯教授截獲的信息和航行記錄,那里面沒有任何問題,繼續(xù)在這種話題上浪費時間是毫無意義的?!彼恼Z氣略微舒緩了一點,“準尉,我認為你有些疲勞過度了,最好去睡眠艙休息幾個小時——這是命令。”

“遵命,先生?!碧K珊娜不情不愿地放下胳膊,讓洛佩斯離開了會議室,在擦肩而過的一剎,她似乎隱約看到了梅斯蒂索人那雙棕色小眼睛里閃過的陰暗笑意——這也許只是她的幻覺,也許不是?!拔疫@就去?!彼f。

4

毀滅的腳步聲正在朝這里逼近。

就像走向絞架的劊子手一樣,這聲音的頻率并不快,也算不上響亮,但卻令人無法忽略。厚重的氣密門能夠有效地封堵住空氣這一聲音傳播的主要介質(zhì),但當它本身也開始在無法抵御的強大力量面前顫抖時,這種可憐的封鎖就失去了意義。很快,保護著她的住艙的氣密門就被撕裂了,跳動的橙色火焰在門口的裂縫中閃爍了片刻,旋即寂然無聲,接著,一個龐大的黑色形體出現(xiàn)在門外。

這是一個冰冷的、充滿暴虐氣息的形體,是來自太古洪荒的最原初的憤怒與狂暴濃縮而成的精魂。它有智慧,卻沒有靈魂;它有理性,卻毫無人性——氣旋就像爬上豌豆藤頂端的杰克遇到的巨人一樣,帶著病態(tài)的興趣打量著被逼進死角的獵物。

她想要做點兒什么,但身體卻仿佛套上了無比沉重的鎖鐐,潛伏在人類基因中的生物本能——在無法逃脫也無法抵御的強敵面前保持靜止以避免被發(fā)現(xiàn)的本能——無情地限制了她的行動,讓她只能繼續(xù)面對這個無情而又不可捉摸的魔鬼。與此同時,整個艙室也突然變暗了下來,仿佛某個黑暗之神剛剛抽走了所有的光和熱,只留下了絕望與虛空。

接著,魔鬼開始發(fā)生變化:狂暴涌動的氣體逐漸塑出了人類的五官——蘇珊娜驚訝地發(fā)現(xiàn),米格爾·洛佩斯的臉正注視著她,扭曲的笑容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充滿惡意的掠食者,正在打量著到手的獵物。冰冷的氣流從兩排由冰晶組成的利齒之間來回穿梭嘯叫,聽上去既像是苦笑,又像是哭泣。

蘇珊娜想要說點兒什么,但她的舌頭和聲帶似乎都已經(jīng)凍成了冰,甚至連一聲最細微的喘息也發(fā)不出來。在不屬于人類的尖銳笑聲中,巨怪將一道由陰影構(gòu)成的爪子伸向了她,一股強烈的寒意就像海蜇的螫針,無情地穿透她的皮膚,鉆進她的肌肉與骨骼,同時又像一柄彎刀一樣,將她的感官從這個世界上生生剝離開來。

她在無盡的黑暗中墜落,在寒冷與恐懼共同形成的泥沼中無助地越陷越深……

蘇珊娜重重地墜回了現(xiàn)實。

一組幽藍色的數(shù)字在睡眠艙內(nèi)側(cè)的儀表板上跳動著,告訴她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五小時零十一分鐘——這相當于超過十個小時的常規(guī)睡眠。按理說,深度睡眠過程中預設的腦波調(diào)諧程序應該讓她在醒來之后精力充沛、情緒平穩(wěn),但事實卻并非如此:盡管噩夢已經(jīng)退去,但那種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寒意卻并沒有消散。

蘇珊娜摸索著找到了睡眠艙的溫度調(diào)控面板,將內(nèi)部溫度調(diào)到了三十三攝氏度的上限,但這并沒能讓她的感覺變得好些,這種難以言喻的寒意并非來自周圍的空氣,它直接源自她潛意識的最深處,源自那種無法抑制的不安與焦慮。

在睜開眼睛的剎那,蘇珊娜還看到了別的東西:一行由視網(wǎng)膜投影設備投射出的文字在她的眼角跳動著,提示一封新郵件剛剛發(fā)到郵箱里。她打了個呵欠,打開個人終端,但奇怪的是,那封沒有署名的郵件卻怎么也打不開——事實上,無論她想用什么辦法打開它,能看到的都只有這么一行字:

本郵件已設置定時開啟/加密程序,將在一百個標準時后自動開啟。在此期間,不能被刪除、修改或移動。

“噢,見鬼。”蘇珊娜嘟噥了一句,翻身從鋪在睡眠艙里的軟墊上坐了起來。負責控制室內(nèi)環(huán)境的人工智能程序意識到了她已醒來,立即讓柔和溫暖的鵝黃色燈光灑滿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她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習慣性地朝床頭柜伸出手,但只摸到了一個空空如也的杯子 ——直到這時,她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來,宿舍里的自動咖啡機兩個星期前就壞掉了,至今還沒有修好。

蘇珊娜無奈地搖了搖頭,披上外套走出了艙門,準備到辦公區(qū)俱樂部去碰碰運氣。

在狹長的走廊里,一盞盞照明燈伴著她的腳步陸續(xù)亮起,在末日將至的時刻最后一次善盡它們的職責。走廊兩側(cè)的大多數(shù)辦公艙艙門都開啟著,到處都能看到基地的居民們在進行撤離準備時留下的痕跡:沒有用處的紙質(zhì)文件與表格像舊紀元中的廉價街頭廣告一樣散落在辦公室的地板上,價格昂貴的實驗設備被匆匆塞進包裝箱里,與從廚房和食品倉庫里拿出的一箱箱濃縮食品一道擺在走廊兩側(cè)。許多抽屜與儲物柜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它們那些平時丟三落四的主人顯然剛花了不少工夫試圖從里面找出某些不知去向的重要物品;還有幾個艙室里仍然亮著燈光,后勤人員正在巨細靡遺地整理清點他們能找到的每一件東西,并裁定它們的命運:被帶上穿梭機,還是留在這里與鎳星基地一同毀滅。

鎳星基地唯一的俱樂部位于辦公區(qū)走廊的末端,恰好處于這顆小天體的正中央。說是“俱樂部”,其實不過是當初設計這座基地的建筑師因為一系列陰差陽錯而留下的幾座相連的冗余倉庫。出于物盡其用的原則,基地執(zhí)委會在這些艙室里安裝了立體音響、全息放映設備和感官游戲接口,以及其他一些可以在普通的小酒吧里發(fā)現(xiàn)的玩意兒——事實證明,在提供地方讓那些百無聊賴的基地警衛(wèi)和換班的后勤人員消磨時間、以免這些精力過剩的家伙惹出亂子這一點上,這地方確實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大作用。

俱樂部的第一間艙室是一間舞廳,色調(diào)艷俗的彩燈和塑料做的假藤蔓糾纏在一起,從天花板一直延伸到墻角的兩臺廉價音響上。在舞廳的一角放著一臺飲料機,蘇珊娜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打量著飲料龍頭上的字樣,隨即沮喪地發(fā)現(xiàn)這玩意兒只能供應她最不喜歡的碳酸飲料。她搖搖頭,轉(zhuǎn)身打開與第二個艙室相連的門,但就在氣密門沿著滑槽退入墻壁的瞬間,一個沉重的東西突然從門的那邊掉了出來,就像一只被缺乏敬業(yè)精神的郵遞員隨手扔出的包裹一樣,砰的一聲倒在她的腳下。

那是一個人。

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男人。

這位不速之客的出現(xiàn)完全出乎蘇珊娜的意料,在隨后的幾秒鐘里,突如其來的驚嚇與一直盤踞在她腦海中的那股驅(qū)之不去的寒意匯成了一道冰冷徹骨的洪流,只差一點就徹底壓垮了她的理智。值得慶幸的是,多年服役生涯所培養(yǎng)出的理性很快就重新占據(jù)了上風,蘇珊娜左右環(huán)顧片刻,以最快的動作從一個標有“緊急”字樣的箱子里取出一把消防斧和一只手電,將雪亮的電光射向門后的黑暗之中。

與被布置成舞廳的第一個艙室相比,第二個艙室的容積還不到它的一半,因此,負責改裝的那些家伙把它變成了一間小型酒吧。在長長的木質(zhì)吧臺上,幾只快要見底的酒瓶還擺放在顧客最后一次放下它們的位置上,一旁的玻璃杯仍然盛著半透明的小麥色酒液。從放在吧臺后的椅子數(shù)量來看,不久之前很可能曾經(jīng)有兩個人在這里對飲。在她的腳下,那個扎著馬尾辮的矮小男人就像被獻祭給山神的印加木乃伊一樣蜷縮成一團,綴在卡其色袖口上的銀色工程師領(lǐng)章表明了他的身份:鎳星基地的總工程師長谷川寬秀。

狹小的酒吧間里看不到其他人的蹤影,兇手顯然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用待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方式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長谷川的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他的瞳孔擴散、臉色青紫,嘴角流出的白沫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兒——蘇珊娜曾經(jīng)在緊急救護講座上聽說過氰化物中毒的癥狀,但她還是頭一次看到實例。

冷靜,必須冷靜。蘇珊娜強迫自己深呼吸,然后在尸體旁蹲下,開始翻檢死者的隨身物品。長谷川寬秀的個人物品數(shù)量頗為可觀,簡直足以用來開設一座小型博物館。在他身上,蘇珊娜找到了數(shù)目繁多的各種卡片、證件、鑰匙、錢幣、掛飾和小工具,當然,還有她真正想要的東西:一塊大小和形狀都與舊紀元的懷表頗為類似的、表面刻著一個銀色工程師標記的圓盤。

在強忍住想要嘔吐的沖動后,蘇珊娜掰開已經(jīng)去世的總工程師的下巴,用指甲從他的口腔里刮下了一些活性細胞,然后將其涂在了代表工程師的“扳手與錘子”標記中央。就在她做完這件事的同時,一道毫無熱度的幽藍色光束從圓盤中倏然射出,在她面前的空氣中勾勒出一塊由全息影像形成的操作界面。讓蘇珊娜始料未及的是,長谷川寬秀的個人終端使用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操作程序——很可能是為工程師專門設計的。在光束投射出的操作界面上,近百個操作圖標就像門捷列夫元素周期表里的元素符號一樣密密麻麻地排列著,里面沒有一個是她熟悉的。在這些雜亂無章的圖標下方,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最小化的對話框,上面用醒目的紅色箭頭顯示著一個正在跳動的倒計時器:00:00:11。

這是什么的倒計時?蘇珊娜用手指戳了戳對話框,一張由倒計時器組成的圖表立即填滿了整個界面。令人費解的數(shù)字規(guī)律地跳動著,顯示出的剩余時間從十秒到五分四十秒不等,但卻沒有一個倒計時器帶有文字說明,“系統(tǒng),解釋倒計時的目的?!?/p>

“無效訪問,需要合法的授權(quán)碼?!苯K端用那種愚蠢透頂?shù)臍g樂語氣說道,與此同時,第一個倒計時器終于跳到了“0”,“D-7封鎖準備就緒,開始緊急封鎖——”

“封鎖什么?!”

“——緊急封鎖完成?!钡谝粋€倒計時器消失了,它下面的那個立刻像壓在彈匣里的子彈一樣頂了上來——還有十秒時間,“D-6封鎖準備就緒——”

“這是搞什么鬼?!”蘇珊娜嘟噥了一句,胡亂按下了一連串圖標。大多數(shù)標志都沒有任何反應,但位于界面右下角的一個圓規(guī)按鍵卻讓她看到了想要的東西:一幅鎳星基地的三維結(jié)構(gòu)圖。在這張結(jié)構(gòu)圖上,所有艙室的氣密門都以兩種顯眼的顏色標示出來,其中三分之二已經(jīng)成了表示密封的紅色,三分之一仍然是綠色。

上一道變成紅色的門正是D-6——而如果這幅結(jié)構(gòu)圖沒有弄錯的話,酒吧間的門的編號則是D-5。

D-5的倒計時還剩下五秒鐘。

“天殺的!”蘇珊娜一把抓起那臺個人終端,以她這輩子達到過的最快速度發(fā)足飛奔起來。就在她沖過幾米之外的氣密門的一剎那,半英尺厚的Lt級合金板就像一柄巨型鍘刀般從滑槽中悄無聲息地落下。如果她的動作再慢上半拍,這玩意兒多半會像切土豆一樣把她攔腰削成兩段。

“終止程序!”她一邊跑向俱樂部的出口,一邊朝捧在手里的終端扯著嗓子大喊,“馬上終止程序,把所有門都給我打開!這是命令!”

“命令無效,需要正確的授權(quán)碼?!焙铣呻娮诱Z音洋洋得意地答道,“重復,終止緊急封鎖程序需要正確的授權(quán)碼?!?/p>

蘇珊娜當然不知道什么是正確的授權(quán)碼,而她也不打算冒險瞎蒙:從理論上講,一次性蒙對標準授權(quán)碼的概率大約是十的十七次方分之一,而只需要三次錯誤就會啟動安保程序,使得個人終端被完全鎖死。她咬了咬嘴唇,重新調(diào)出全息地圖:謝天謝地,編號為“E-1”的主要氣密門——它是由辦公區(qū)前往裝卸區(qū)的唯一出口——目前仍然被標示為綠色。蘇珊娜很清楚,這道門一旦也被封鎖,整個辦公區(qū)都會成為一條死胡同,而那些被堵在這道門后的人將只能像被困在沉船上的老鼠一樣,無助地陪伴著這顆注定滅亡的小衛(wèi)星墜入萬劫不復的冰冷深淵之中。

她還有三十九秒的時間,而她離那道門的距離,是兩百四十米。

不知是不是由于正在執(zhí)行的封鎖程序的緣故,曾經(jīng)充溢著整條走廊的柔和光線已經(jīng)全部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紅色應急燈光。幾個尚未撤離辦公區(qū)的后勤人員正聚在一間堆滿雜物的辦公室里,惴惴不安地交頭接耳?!翱炫埽 碧K珊娜在接近辦公室時朝他們吼道,“這兒不安全!跑!快跑!”

那幾個人不知所措地對視了片刻,隨即如夢初醒般地朝辦公室的門口沖去。

有那么一瞬間,蘇珊娜欣慰地以為這些人得救了,但就在最前面的那個男人即將沖出辦公室時,大門的指示燈突然變成了刺眼的猩紅色。

蘇珊娜只救出了一只被齊腕削斷的手掌。

由于氣密門良好的隔音效果,蘇珊娜沒能聽到垂死的傷員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她既來不及再打開那幅全息地圖,也沒時間關(guān)心剩下的時間到底還有多少,存留在她腦海中的念頭只剩下一個:跑!為了自己的生命而跑,為了能夠活下來找出這件事的幕后元兇而跑,為了不被困死在這塊活見鬼的大石頭里而跑?,F(xiàn)在還有多少時間來著?十五秒?十秒?這些都不重要。她已經(jīng)能看到那扇通向裝卸區(qū)的大門了,現(xiàn)在需要做的只是再加把勁——還有不到五十米了,不,還剩下三十米,不,二十米,最多還剩二十米了。只要再……

隨著一陣刺耳的蜂鳴聲如同催命喪鐘般驟然響起,厚重的氣密門扇在離蘇珊娜不到十米的地方?jīng)_出了滑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辦公區(qū)與裝卸區(qū)分割了開來!

有生以來第一次,無法抑制的絕望徹底擊垮了蘇珊娜的心理防線,她無力地在這扇大門前跪了下來,腦海中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有無底寒潭般深不可測的絕望。蘇珊娜很清楚,這扇門再也不會打開了,她曾經(jīng)離逃出生天只有一步之遙,但現(xiàn)在卻注定將要永遠埋葬在千里之下暗無天日的黑暗世界中,直到……

“嘿!你還在磨蹭什么?”就在淚水沿著臉頰落下的一刻,她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的,這不是絕望中產(chǎn)生的幻聽,而是真實存在的聲音!

“動作快點!我們沒時間了!”

5

那扇門并沒有完全關(guān)上。

當蘇珊娜動作笨拙地翻過那堆因為閘門的重壓而扭曲變形的廢金屬時,她認出了這玩意兒曾經(jīng)是什么——在基地的裝卸區(qū)里,大多數(shù)搬運與裝卸工作都是由這些棱角分明、蠢頭蠢腦的HC-21多功能機器人完成的,而眼前的這位,顯然也曾經(jīng)是它們中的一員。即便已經(jīng)被沉重的閘門擠壓變形,但蘇珊娜還是能分辨出那些堅韌的機械臂,以及那臺酷似昆蟲復眼的光學傳感器。盡管有著足以抵御輕武器打擊的堅固外殼,但氣密門關(guān)閉時的重壓仍然徹底摧毀了它——它的殼體被壓得凹下去一大塊,里面的部件也全部毀于一旦,熔融的金屬與燃燒的塑料散發(fā)出的味道混在一起,令人惡心欲嘔。值得慶幸的是,它的自我犧牲至少成功地讓氣密門留下了一條縫隙,一條足以讓一個人鉆過去的縫隙。

“謝天謝地!”還沒等蘇珊娜的雙腳在裝卸區(qū)的復合材料地板上站穩(wěn),一只枯槁的手已經(jīng)輕輕地落在了她的肩上,“走廊里還有其他人嗎?”

“沒看到?!碧K珊娜搖了搖頭。在裝卸區(qū)外側(cè)的停機坪上,基地的八架穿梭機中只有六架還停在原地,她知道“探索號”正在大修,但另一架失蹤的穿梭機……是“無懼號”嗎?它又去了哪兒?“他們都被困在辦公室和倉庫里了?!?/p>

“真是不幸……”呂錫安下意識地朝那些并排停放著的穿梭機群看了一眼,“好在你逃出來了,否則我們誰都別想活著離開這兒?!?/p>

這話倒沒錯。蘇珊娜心想。在偌大的裝卸區(qū)里,她總共只看到了三個人:呂錫安本人、一名航空港警衛(wèi)和一位值班的機械師,后面兩位此刻正站在航空港的武器庫門口,將一大堆火力強到足以推翻一個舊紀元小國的武器裝備往“好奇號”的貨艙里搬。但除了她之外,這里沒有任何人知道怎么駕駛這玩意兒?!捌渌四兀康降壮隽耸裁词??”蘇珊娜問。

“剛才發(fā)生了可怕的事故……”鎳星基地的負責人語氣沉重地說道,“基地的自動安保系統(tǒng)出了故障,它認定整座基地正在遭受烈性生物武器侵襲,于是啟動了自動封鎖與防疫系統(tǒng)!”他停頓了片刻,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那名機械師,“如果不是劉鋼先生應對及時,命令裝卸機器人堵住了裝卸區(qū)入口的氣密門,我們倆恐怕都沒機會逃出來?!?/p>

“我們還能救出其他被困者嗎?”

“很抱歉,辦不到?!泵袆摰臋C械師雙手一攤,“針對烈性生物武器襲擊進行的封鎖是永久性的,門鎖的控制系統(tǒng)在鎖定后就會被自動熔毀。除非實施定向爆破,或者干脆用焊炬把它們切開,否則不可能打開這些門?!?/p>

“除此之外,一旦封鎖完成,防疫程序就會開始對所有被封鎖區(qū)域逐一實施最高級別的消毒,以杜絕生物武器蔓延的可能性?!眳五a安補充道,“所有被判定為遭到感染的艙室都會經(jīng)受大劑量持續(xù)性輻射照射,直到里面的每一個蛋白質(zhì)大分子都被高能射線烘烤得外焦里嫩為止,沒有任何病原體可以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人更是不行?!?/p>

“但這不可能啊,”蘇珊娜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種級別的措施只能針對無人設施使用!”

“而所謂的‘人’指的是活人,如果系統(tǒng)判定被困人員已經(jīng)死亡,那它就完全可以這么做?!眳五a安說道,“而不幸的是,這似乎正是安全系統(tǒng)的想法——至少,當我試圖命令它終止程序時,它就是這么告訴我的?!?/p>

一連串令人不寒而栗的畫面開始浮現(xiàn)在蘇珊娜的腦海中,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成群沒有面孔的人被困在無法逃離的囚籠內(nèi),成為原本用來保護他們生命的消毒程序的犧牲品。他們就像一群被困在沸水中的活蝦,被迫在意識清醒的狀態(tài)下體驗緩慢而又不可逆的毀滅過程:骨髓和血液被破壞,神經(jīng)系統(tǒng)功能漸漸紊亂,皮膚因為血管壁細胞的大量壞死而逐漸被內(nèi)出血漲成可怕的殷紅色,就連臨終前的每一次呼吸都會成為一種可怖的刑罰……

“無論如何,”呂錫安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必須對這場可怕的意外負全部責任,一旦回到科學院……”

“不,教授,我不認為這是意外,”蘇珊娜從口袋里掏出總工程師的個人終端遞給對方,“我想,有人蓄意策劃了這一切?!?/p>

“這么說,你認為正是那個謀殺長谷川寬秀的人冒用他的身份入侵了安全系統(tǒng),并發(fā)布了生物武器威脅的假警報?”當“好奇號”載著基地僅有的四個幸存者緩緩駛出扭曲變形的航空港氣閘時,呂錫安用穿梭機上的機載電腦向基地的中央控制系統(tǒng)輸入了最后一段密碼——幾分鐘后,為鎳星基地供能的主反應堆就會變成一個小號核火球,蘇珊娜由衷地希望,這么做至少能讓那些落入死亡陷阱的人在臨終前少受一點兒痛苦。

“我相信是這樣。”蘇珊娜來回調(diào)整著輔助發(fā)動機噴口的角度,試圖讓穿梭機在一連串狂暴的湍流沖擊中穩(wěn)定下來。盡管在目前的高度上,她暫時還不必擔心那些危險的大型氣旋,但強烈的對流活動制造出的紊亂氣流仍然足以把那些過分粗心大意的傻瓜送上不歸路,“雖然我和長谷川先生接觸不多,但我并不認為他有理由謀害我們或者自殺——他是個好人,教授?!?/p>

“沒錯,他當然是個好人,而且還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我寧愿相信邦聯(lián)科學院的院長能當上下一任邦聯(lián)主席,也絕不相信他會自尋短見?!眳五a安說道,“那么,這件事只剩下一種可能——雖然我仍然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

“您的意思是——”

“準尉,你知道科學院當年為什么要花費巨資建造鎳星基地嗎?”呂錫安突然問道。

“嗯,就我所知,建造鎳星基地的目的是研究這顆行星上的氣旋——整個宇宙中獨一無二的、具有自我意識的氣旋,而且這里也能成為一個絕佳的天文觀察點和天體物理實驗中心?!碧K珊娜猛地向后一拉操縱桿,堪堪避過了一個正在迅速朝“好奇號”接近的放電云團。不斷探出暗橙色云層周圍的閃電讓它看上去活像一只怒氣沖沖的大水母?!爸辽俟_的官方說法是這樣的?!?/p>

“哦,沒錯。而且從技術(shù)層面上講,這種說法確實是真的——雖然并不是全部真相,”當穿梭機在云團上方重新轉(zhuǎn)入平飛時,呂錫安繼續(xù)說道,“別忘了,邦聯(lián)議會除了那點兒關(guān)稅和出售勘探特許證之外,沒有任何財政收入,科學院的運行經(jīng)費絕大多都得靠大公司贊助——議會給我們的撥款連給科學院總部的清潔工們發(fā)工資都不夠?!?/p>

“這我知道?!碧K珊娜回答。

“換句話說,科學院不會進行沒有經(jīng)濟回報的研究——至少不會為了那種項目花掉兩千多億資金。想想看,對一顆遠離人類定居點,甚至幾乎沒有人聽說過的氣態(tài)行星上的氣旋的研究,能為資助研究的企業(yè)帶來哪怕半毛錢的利潤嗎?當然不能!但事實是,幾乎每一個邦聯(lián)科學院的贊助企業(yè)都為這次看似無利可圖的研究買了單——你覺得這又是為什么?”

“我——”蘇珊娜正要開口,她面前的透明風擋突然變成了灰暗的茶色:就在剎那之前,一道來自鎳星基地方向的強烈閃光剛剛照亮了天際,將周遭方圓數(shù)百公里內(nèi)的一切都籠罩在熾烈炫目的光輝之下。隨著閃光開始消退,位于機尾的攝像機自動將畫面?zhèn)鬏數(shù)剿媲暗娘@示器上:這顆正在墜向行星表面的小衛(wèi)星從中央被炸成了兩截,閃爍著橙色光澤的高溫等離子體從星體表面的每一道出口、每一條裂縫噴涌而出,形成了一座座耀眼的噴泉!在沖擊波的作用下,火焰與煙塵就像一群咆哮的煉獄巨獸般高高躍入昏暗的天穹,基地內(nèi)那些尚未在爆炸中被完全摧毀的設備——燃燒的穿梭機、損毀的裝卸機器人、被撕裂的閘門碎片和集裝箱——與鎳星的碎塊一道四散墜落。就在這些東西墜入云海的同時,數(shù)以百計的氣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般蜂擁而至,瘋狂地撕裂、壓扁、碾碎這些人類的造物,看上去活像一群正在被摧毀的“舊制度”象征的灰燼上狂歡的雅各賓主義者。

“愿我主安撫他們的靈魂?!弊诤笞系木l(wèi)臉色鐵青,用顫抖的手指在胸口上畫了個十字。

“這些東西,”蘇珊娜憎惡地看著那些正在爭先恐后地摧毀人造設備的氣旋,“它們?yōu)槭裁催@么恨我們?”

“這并不奇怪,”呂錫安說道,“因為這就是它們存在的目的。”

“目的?”正坐在他身后檢查后備箱里的行李袋的劉鋼突然冒出一句,“自然現(xiàn)象是不需要目的的?!?/p>

“但生命卻是有目的的?!眳五a安解釋道,“而這也正是生命進化必然趨向智慧的原因所在——對于一切生命而言,它們的首要目的是自我復制與增殖,而智慧的產(chǎn)生則是達成這一目的最有效的手段:有了智慧,生命就可以對抗自然、征服自然,最終迫使自然服務于它們的首要目的——人類的歷史已經(jīng)雄辯地證明了這一點。但這些氣旋呢?它們要智慧又有什么用?!它們不需要對抗掠食者,不用擔心疾病與傷痛,用不著因為一點兒氣候變化就擔驚受怕,更沒有生兒育女的需求——”

劉鋼工程師搖了搖頭,說:“可是查爾斯·陳博士已經(jīng)證明了,這些氣旋的自主意識有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從理論上講,沒錯。但這僅僅是一種‘可能’而已:你也可以把一堆切割好的石料扔在大不列顛的荒原上,然后等著一陣足夠強的風‘恰好’把它們吹起來,從而‘自然形成’巨石陣——這在理論上也是‘可能’的?!眳五a安猛地朝著舷窗外一揮手,“在舊紀元,地球上的科學家也許有理由堅持這種說法,因為在那個蠻荒時代,‘智慧設計論’很容易被愚昧的民眾曲解為‘神創(chuàng)論’。但作為更加文明開化的現(xiàn)代人,我們完全應該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在這個宇宙中,曾經(jīng)存在過許多比現(xiàn)在的我們更加高超的智慧,有能力創(chuàng)造出我們暫時還不能創(chuàng)造的東西——而這與辯證唯物主義并不矛盾。

“當然,這種判斷并非毫無根據(jù):想想看,為什么它們要不分青紅皂白地襲擊一切接近這顆行星表面、完全不會對它們造成任何影響的穿梭機和飛船?唯一能說得通的解釋就是,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某種防御措施,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賦予了它們意識、對外界的感知能力和對一切外來入侵者的憎恨,以此來保護隱藏在這顆行星上的秘密——與其他防御措施相比,這種手段更加隱蔽,也更加安全:一艘被高能激光束攔腰斬斷的飛船幾乎肯定會引來一大群調(diào)查者,但誰會意識到一架‘意外’撞上氣旋的穿梭機,遇到的其實并不是一場事故呢?事實上,如果當年若望·羅孚特教授沒有在最后一刻以生命為代價發(fā)回他的研究報告,我們恐怕永遠都不會意識到這些‘事故’背后的玄機?!?/p>

“所以說,邦聯(lián)科學院真正想要的,是藏在這顆行星上的‘秘密’,對吧?”蘇珊娜總結(jié)道,“但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不過那極有可能是某個遠古文明的遺產(chǎn),而且肯定非常寶貴、極具價值——否則,它的創(chuàng)造者為什么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把它藏在這兒?還有一些社會學家根據(jù)某些已經(jīng)退化了的地外文明——比如奧魯恩族或者茨納尼亞人——的傳說進一步推測,所謂的‘寶藏’或許是某種類似于資料庫的東西:創(chuàng)造它的種族將他們的文明成果儲存在這個萬無一失的保險箱里,以備不時之需。但出于某種原因,他們再也沒有回到這里……”鎳星基地的前主任聳了聳肩,“總之,這一切都只是推測,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可以證明或者證偽這些觀點。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在所有在世的人之中,恐怕只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而不幸的是,這個人顯然并不打算和其他人分享他的發(fā)現(xiàn)——因為他很清楚,他的發(fā)現(xiàn)意味著遠遠超出絕大多數(shù)人想象的財富,甚至是某些連財富也無法換取的東西。正因如此,當這個秘密被我和其他一些人發(fā)現(xiàn)后,他就意識到自己正面臨著一個兩難抉擇:要么將它拱手讓出,要么……”他輕輕搖了搖頭,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盡管已經(jīng)猜到了答案,但蘇珊娜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誰?”

“我們親愛的朋友和研究伙伴,”呂錫安語帶譏誚說道,“奧古斯特·米格爾·洛佩斯教授。”

6

就像地球海洋深處的無光帶一樣,覆蓋在濃密云層之下的氣態(tài)行星表面是個黑暗陰冷的世界。在液態(tài)的氫/氦海洋與隔離了一切陽光的低垂云層之間,極高的密度使得空氣變得像樹脂一樣黏稠滑膩,而“好奇號”則像一只在行將凝固的琥珀中掙扎前行的小飛蟲,一邊竭盡全力向前蠕動,一邊祈禱著在下一秒不會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在濃如墨汁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只有偶爾出現(xiàn)的球狀閃電,這些色調(diào)慘淡的光球三五成群地在云層下方無聲地徘徊踟躕,宛如一群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如果冥王哈德斯或者地獄之后赫爾蒞臨此地,大概會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但這種黑暗帶給“好奇號”上的乘客的恐懼——這是人類最原初的、無法抑制的恐懼,是人類對于未知的本能恐懼。每當蘇珊娜將視線投向風擋之外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時,這種恐懼就會像冰冷的毒蛇般游進她的血管,纏住她的心臟,迫使她不得不重新將視線轉(zhuǎn)回搜索雷達與導航計算機繪制出的圖表上,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航向。

“距離目標三十二公里,朝東北方向轉(zhuǎn)向三十度?!眳五a安一邊吸吮著味道甜膩的流質(zhì)高熱量食物,一邊向蘇珊娜發(fā)出新的指示——就在一天之前,蘇珊娜還不知道,鎳星基地配備的每一架穿梭機上都安裝有一套額外的、隱秘的追蹤設備,而只有基地里的少數(shù)幾位領(lǐng)導才有權(quán)啟動它們。如果放在平時,這種對飛行員的赤裸裸的不信任肯定會讓蘇珊娜勃然大怒,但現(xiàn)在,她卻不知道該對此作何感想:畢竟,正是靠著這臺秘密追蹤器斷斷續(xù)續(xù)的信號,他們才得以一路追蹤米格爾·洛佩斯來到這里。

“好,現(xiàn)在向西北方向轉(zhuǎn)向三十度,保持巡航速度……唔,有意思,看來他已經(jīng)到了。”呂錫安說道。

“到了?”蘇珊娜詫異地問。

“三角定位的結(jié)果顯而易見:‘無懼號’已經(jīng)停止移動,”呂錫安用指節(jié)敲了敲副駕駛座前老舊的儀表板,“這只能說明一件事:洛佩斯教授已經(jīng)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

“但‘無懼號’也許只是墜毀了……”機械師劉鋼憂心忡忡地朝舷窗外瞥了一眼——由于氣壓已接近機體材料可以耐受的壓力極限,舷窗的多層強化玻璃表面肉眼可見的微小裂紋越來越多。每隔幾秒鐘,穿梭機線條優(yōu)雅的三角形機翼就會像帕金森氏病患者的雙手一樣劇烈地抖動一陣,似乎隨時可能斷裂?!爱吘惯@里的氣壓已經(jīng)超過——”

“不可能,”呂錫安答道,“追蹤器是從穿梭機引擎里獲取能源的。如果穿梭機已經(jīng)被摧毀的話,信號也會自動消失——他就在那兒?!彼戳艘谎圩粉櫰魃系淖x數(shù),溝壑縱橫的寬闊額頭略微舒展了一些,“二十公里。很好,我們應該很快就能看到他的降落地點了?!?/p>

蘇珊娜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沒有接話——在搜索雷達提供的三維圖像上,前方二十公里處沒有傳來任何反射信號,就連重力探測儀和高靈敏度磁異探測器在一片虛無中也沒發(fā)現(xiàn)半點兒異常。她甚至開始懷疑,也許他們從一開始追逐的不過是一個錯誤、一個影子、一個老人瘋狂的幻想……

但這些想法只存在了短短幾秒鐘。

就像舊紀元中大名鼎鼎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魔術(shù)一樣,在片刻之前還是一片黑暗與虛無的地方,一座體積龐大的島嶼驟然出現(xiàn)在蘇珊娜的視野之中。

盡管周圍沒有任何光源,但這座巖石島嶼的表面卻籠罩著一道薄紗般的清冷光澤,這道光澤不僅照亮了島嶼本身,也照亮了周圍冰冷的液氫海洋。盡管四周怒號的陰風已經(jīng)達到上百公里的驚人時速,但島嶼附近的海面卻在行星強大引力的束縛下保持著平靜,只在島嶼邊緣時不時地泛起輕微的漣漪。這座寸草不生的巖島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隕擊坑、裂谷、山丘和深色的洼地,看上去就像一顆普通的巖石衛(wèi)星——而從重力探測器獲得的數(shù)據(jù)看,事實的確如此。

“這……這怎么可能?”在看到顯示屏上跳出的一行行掃描數(shù)據(jù)時,蘇珊娜的下巴驚訝得差點兒掉下來:數(shù)據(jù)顯示,眼前這座“島”確實是一顆巖石小行星——它的直徑在六百公里上下,恰好高于可以保持流體靜力學平衡的最低標準,密度則和地球相當。但在大學里學到的常識告訴她,眼前這一幕應該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才對:沒錯,氣態(tài)巨行星確實經(jīng)常吞噬周遭的衛(wèi)星和小行星,但絕大多數(shù)犧牲品——比如鎳星基地的“母體”——在落入大氣層前就會被強大的引力撕碎,要么變成環(huán)繞行星的光環(huán),要么化為碎屑、湮沒在濃密的大氣層之下,絕不可能在墜入大氣層底部時仍舊完好無損。

“這當然有可能——因為它本身就是事實?!眳五a安答道。盡管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奇景足以讓任何一個具備起碼的物理學常識的人腦筋短路、腎上腺素濃度飆升,但他卻既沒有感到驚訝,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喜悅。事實上,現(xiàn)在的他比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更像一個精疲力竭的普通老人,一心只希望能盡快回到舒適溫暖的老房子里好好休息?!俺悄阌凶C據(jù)證明這不過是個幻象,否則我還是建議你相信它為妙?!眳五a安說道。

蘇珊娜聳了聳肩,問:“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

“下降,讓導航電腦制定登陸航線?!眳五a安捻了捻下巴上花白的胡茬,然后通過那臺古董級的終端,將一系列數(shù)據(jù)敲進計算機,“我們的目標就在這兒?!币环赏獠繑z像機拍攝的低分辨率二維圖像被投射在駕駛座的平面顯示器旁:一座位于一處環(huán)形山的中央、直徑半公里上下的圓形平臺,顯然是某種停機坪;附近還有一座類似蟻丘的建筑物,看上去應該是航管中心或者地下通道入口。不過,真正引起蘇珊娜注意的,還是位于圖像邊緣的那團不規(guī)則黑影——雖然看不太清楚,但她敢用自己的穿梭機駕駛員資格打賭,那只可能是艙門開啟、機翼處于折疊狀態(tài)的“無懼號”。

“他是怎么做到的?”蘇珊娜費了不少勁兒才把又一句“不可能”從嘴邊咽了回去,“基地的穿梭機上應該沒有裝備增壓服才對啊?!碑斎?,這話其實不大確切:在如此接近一顆氣態(tài)巨星核心的地方,即便是穿梭機特制的高強度外殼也已經(jīng)到了分崩離析的邊緣,想要只憑薄薄的一件增壓服抵擋住近萬個大氣壓的可怕壓力,更是無異于癡人說夢。但事實是明擺著的:“無懼號”不僅在這座“島”上著了陸,而且還打開了全部的艙門——而她可不認為洛佩斯大老遠跑到這兒來只是為了自殺。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呂錫安的聲音仍然一如既往的平靜。

但不知為什么,這種平靜的聲音卻讓蘇珊娜心中一陣發(fā)怵,“是的,我們很快都會知道?!?/p>

在蘇珊娜不算漫長的一生中,她曾經(jīng)見識過各色各樣的走廊:其中既有鎳星基地里那種明亮寬敞,但卻毫無個性的標準化通勤走廊,也有達蘭尼亞廢棄礦坑里陰暗壓抑、遍布流浪漢涂鴉的低矮隧道;在新色雷斯,當?shù)氐母呒壎燃俾灭^將懸掛在巨型石筍柱之間的全透明觀景走廊作為賣點之一,而圣提奧多羅斯的活體建筑群里的走廊則完全是用活生生的藤本植物構(gòu)建而成的。但是,眼下她置身其中的這條走廊,卻與她的所有經(jīng)驗都格格不入:它是固態(tài)的,但看上去卻像是某種被困住的液體;它是沉默的,但卻似乎有無數(shù)聲音像溶洞中的水滴般隨時隨地從四周的墻壁中滲出、在她耳畔悄然低語。詭異而冰冷的流光從遍布令人難以置信的微妙弧度的墻面下滑過,光和影仿佛有著自己的意志般任性地混雜交錯。

就連時空本身似乎也在這里發(fā)生了令人難以理解的變化:有時候,從一條彎道走向另一條彎道所花費的時間會長得讓人感覺仿佛過了一個世紀;有時候,穿過一條長得幾乎望不到頭的路卻似乎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事實上,這里唯一“正常”的只有氣壓和引力——出于某種蘇珊娜完全無從想象的原因,這里的氣壓一直保持在略高于一個標準大氣壓的水準上,而重力則只有區(qū)區(qū)0.9g,不到MG77581A3表面重力的二十分之一。盡管蘇珊娜在心底對這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但這一次,她明智地沒有提出任何問題:這個處處充滿反常的地方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她理解能力的上限,即使呂錫安能夠回答她的問題,他給出的答案多半也只會讓她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

“我說,這鬼地方可真有點兒邪門?!碑斶@支小小的隊伍第十四次拐過一條彎道之后,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劉鋼突然說道,“我們怎么會走到這種地方來?”

“又怎么啦?”蘇珊娜用力咬緊嘴唇,竭力壓下一股想要舉槍亂射的無名怒火——之前的長時間疲勞駕駛已經(jīng)差不多磨光了她最后一點耐心,而更糟糕的是,當“好奇號”降落之后,呂錫安甚至不容許她休息哪怕一分鐘,就粗暴地把她趕下了穿梭機。在這位前任上司的指揮下,他們先對已經(jīng)人去機空的“無懼號”來了一次徹頭徹尾但卻徒勞無功的大搜查,然后又馬不停蹄地鉆進平臺附近的地下通道入口,繼續(xù)追捕那個該殺千刀的米格爾·洛佩斯。在背著一支AG-34針彈槍和一把多功能軍刀,外加總重超過二十磅的備用彈藥、水壺、輕型護甲和標準急救包跋涉了好幾里路之后,蘇珊娜覺得自己身上的肌肉仿佛已經(jīng)變成了一坨坨結(jié)冰的糨糊,雙腿酸疼得活像是鉆進了一窩發(fā)瘋的火蟻,而積聚在心頭的火氣更是足以活活烤熟一頭大象?!霸撍赖模覀兊降鬃叩侥膬毫??”她的語氣中透出火藥味兒。

“這……”機械師下意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將手里捧著的一臺磚塊大小的儀器遞給對方——這是他從被洛佩斯拋棄的“無懼號”上拆下來的中微子定位儀。“我剛剛用這臺定位儀和軌道上的同步衛(wèi)星連上了線。但這上面的讀數(shù)表明,我們現(xiàn)在的位置……呃……已經(jīng)接近這顆星體的正中央了?!?/p>

“正中央?!”蘇珊娜脫口說道,“這鬼東西的直徑有差不多六百公里!而我們從降落到現(xiàn)在也才剛走了半個小時而已,”她搖了搖頭,“你的儀器肯定出問題了。”

“不,”劉鋼的神色變得更加緊張了,“我們真的走了這么遠!我剛才試著用個人定位裝置聯(lián)系‘好奇號’,結(jié)果它告訴我,我們與它的降落位置之間的直線距離已經(jīng)超過兩百公里?!彼氏乱豢谕倌?,“我想……呃……我們最好還是回去吧。這鬼地方多半是個要命的陷阱,我可不想下半輩子都被困在這種地方。這里說不定還有……有……”

“有人!”

如果不是警衛(wèi)及時出聲提醒,蘇珊娜很可能壓根兒不會注意到那個從走廊另一端一閃而過的人影——盡管只是匆忙中的一瞥,但她還是可以肯定,那人正是米格爾·洛佩斯?!罢驹谀莾簞e動!”她舉起針彈槍,厲聲喝道,“不然我就開槍了!”

洛佩斯的答復是整整一個彈匣的刺釘彈!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前端的同時,這些呼嘯而來的金屬尖釘像刀尖撕碎紙片一樣輕而易舉地穿透了劉鋼的前額。在死神造訪的瞬間,這名瘦小的亞裔工程師猛地顫抖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屈膝跪倒,俯臥在散發(fā)著幽藍色光芒的地板上——看上去仿佛正在進行某種源自古老東方的祭祀儀式。

“狗娘養(yǎng)的!”同伴的死亡點燃了那名基地警衛(wèi)的怒火。這個高大的黑人揮舞著手里的爆能步槍,像發(fā)起沖鋒的古代祖魯武士一般怒吼著追了上去。還沒等蘇珊娜來得及制止這種魯莽的行為,他就已經(jīng)沖到了洛佩斯消失的岔道附近——片刻之后,一道如同太陽般耀眼的光芒突然照亮了整條隧道,然后像一個致命的情人般緊緊地擁抱了他。

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為什么,這是蘇珊娜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第一個念頭。我還不知道他叫什么。

“待在這兒別動,教授?!痹诨剡^神來之后,蘇珊娜朝跟在身后的呂錫安做了個“隱蔽”的手勢,然后緊貼著走廊的墻壁,以標準的隱蔽前進姿勢躡手躡腳地接近那個隱蔽的死亡陷阱,直到離警衛(wèi)的尸體只有幾碼遠才停下腳步。正如預料中的那樣,她的這名同伴身上只有一處十分顯眼的致命傷:一個位于胸口上方、直徑足有成年人拳頭大小的焦黑孔洞。

離子釘!蘇珊娜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目光從警衛(wèi)的尸體上移開。與其他那些平時儲存在基地的武器庫中,用于防備可能發(fā)生的恐怖襲擊或是其他突發(fā)事件的槍支彈藥不同的是,IC-75等離子束切割器——也就是俗稱的“離子釘”——其實并不算是嚴格意義上的軍用裝備。這套設備由一臺高能等離子生成裝置,以及一套可以將等離子體在短時間內(nèi)“塑造”成各種形態(tài)的強力約束磁場發(fā)生器構(gòu)成。雖然“離子釘”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僅僅被用來拆卸報廢的機械設備和金屬廢料,但只要花上一點兒時間重新設定控制程序,并安裝上與之配套的熱能/光學自動化尋的系統(tǒng),它也可以成為一種極其有效的自動防御裝置。

但它遠非無懈可擊。

在一番摸索之后,蘇珊娜終于從彈藥攜行袋里找出了自己需要的東西:一粒指尖大小的黑色圓球——雖然分配給鎳星基地的軍火大多是些老掉牙的過時貨,但這種“塞壬”式多功能誘餌彈卻是其中極少數(shù)的例外之一。在被蘇珊娜拋出幾秒鐘后,這粒小球立即分解成數(shù)以千萬計的納米誘餌機器人,然后按照預先設定的參數(shù)在幾米之外聚攏、發(fā)熱,形成一個與一名蹲伏著的成年人類幾無二致的熱能信號源。

一發(fā)熾熱的離子彈立即擊中了它。

三秒。

蘇珊娜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個數(shù)字——這是“離子釘”在內(nèi)膛的磁場中生成下一發(fā)彈藥所需的最短時間。她瞥了一眼針彈槍的保險,確定它已經(jīng)被撥到了精確短點射的位置,隨即以最快的速度從墻角一躍而出。

兩秒。

蘇珊娜的目光與米格爾·洛佩斯相遇了——后者正蹲坐在為“離子釘”供能的一排超導電池組后,動作笨拙地將一個新彈夾裝進那支迷你射釘槍中。從放在其腳下的那個彈藥包裝盒來看,他顯然并沒有提前準備好備用彈夾,因此不得不費時費勁地將盒子里的散彈一發(fā)發(fā)地填進打空的彈夾——若非如此,他方才完全有機會用這件武器搶先向蘇珊娜開火。

一秒。

驚訝和惱怒的目光同時從洛佩斯褐色的瞳孔中閃過。與此同時,“離子釘”的自動尋的系統(tǒng)也捕獲了蘇珊娜的位置。它的發(fā)射器開始在支架上緩緩轉(zhuǎn)動,只待下一發(fā)彈藥形成,就可以向她發(fā)出無法逃避的致命一擊。

就在扣下扳機的一剎那,熾烈的強光讓蘇珊娜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黑色。

7

“他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教授?!碧K珊娜用衣袖緊緊地捂住鼻子,試圖減緩塑膠材料燃燒產(chǎn)生的嗆人煙霧鉆進呼吸道的速度。由于剛剛受到的強光刺激,她的視野中仍然充滿了奇形怪狀的陰影與色塊——幸運的是,至少那場爆炸并沒對她造成什么大礙,“我必須靠近點才能看清楚?!?/p>

在幾米之外,那臺“離子釘”的殘骸上的余燼尚未熄滅,它的超導電池組和自動尋的裝置被炸得稀爛,扭曲的發(fā)射管歪斜著搭在被烤得漆黑的三腳架上,活像一件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品:在束縛它們的磁場被針彈摧毀的瞬間,那些重獲自由的高壓等離子體釋放出來的破壞力不僅毀掉了這件設備,也波及了它原本的主人——措手不及的米格爾·洛佩斯先是被爆炸的沖擊波迎面撞了個正著,然后又被遠遠地拋了出去。現(xiàn)在,這個矮個子梅斯蒂索人就像一只斷線的木偶摔在岔道之外,鮮血從他的上臂和前額的創(chuàng)口緩緩滲出,在地面上匯成了一道細流。

不,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地面。蘇珊娜立即糾正了自己的想法。從岔道入口極目望去,映入眼簾的并不是另一條散發(fā)著詭異光華的隧道,也不是任何房間或者廳堂。她看到的只有一片虛空,一片浸透了璀璨光華的虛空。在這片仿佛無止境地向每一個方向延伸的空間中,唯一能被稱為“地面”的,不過是一條看不到頭的透明薄帶。億萬條同樣透明的岔道從隧道的盡頭向著每一個象限、每一個方向延伸,一直通向那些靜靜地懸浮在這片廣袤空間中的星星——假如那些明滅不定的亮點真的可以被稱為“星星”的話。在這里,就連最后一絲物理法則的存在痕跡也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蘇珊娜覺得自己仿佛可以從這里一直看到無限遠的地方,周遭星星的數(shù)量是如此之多、分布得如此之密,以至于她完全無法辨認出任何星座或者星團,無窮無盡的群星最終匯成了一片浩渺閃爍的星海,放射著比她曾經(jīng)見過的任何一種光源都更明亮,卻又柔和得多的光芒。

盡管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攸關(guān)的戰(zhàn)斗,但眼前的這一幕仍然在眨眼之間就吸引了蘇珊娜全部的注意力:這片璀璨的星海仿佛帶著傳說中塞壬的魔咒,讓人無法抵御凝視它的誘惑。很快,在某種難以言喻的力量的引導下,蘇珊娜的注意力逐漸集中在了其中的一顆星星——或者更確切地說,在虛空中閃爍著的光點——上,她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但同時卻又變得極度亢奮而清晰,這種感覺有些像是吸食興奮劑的結(jié)果,但卻沒有任何興奮劑能讓她將這個世界看得如此……透徹。在近乎病態(tài)的欣喜之中,她覺得自己仿佛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在這一刻,日月星辰在她面前像微不足道的沙礫一樣渺小至極,就連世間萬物也仿佛只是她掌握中的區(qū)區(qū)玩物。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

隨著意識的不斷延伸,她第一次認識到了那些星星到底是什么:它們并不是真正的恒星,也不是任何一種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天體,它們僅僅是通向真正寶藏的鑰匙與目錄——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入口,通向一份數(shù)量龐大的知識目錄,而每份目錄又包含著成百上千的子目錄、子目錄的子目錄,以及鏈接在這些目錄末端的無數(shù)具體信息。蘇珊娜突然意識到,這座知識之海的廣闊程度其實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極限,甚至就連整個人類文明古往今來的全部成果與之相比也不過是滄海一粟。是的,這確實是一座寶藏,一座挑戰(zhàn)人類想象極限的寶藏:它的每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都足以讓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學者窮盡畢生的精力,它的一丁點兒碎片都能讓一個文明獲得全面而徹底的飛升,輕而易舉地取得他們過去做夢都不敢想象的偉大成就……

“你……你也看到了……”米格爾·洛佩斯顫抖的聲音突然從蘇珊娜身后傳來,將她從方才那種超然的興奮中驟然拉回枯燥逼仄的現(xiàn)實。讓她略感驚訝的是,盡管已經(jīng)被失血與疼痛折磨得氣息奄奄,但這位科學家仍然保持著平靜的神色。“你現(xiàn)在知……知道這玩意兒有多誘人了吧?”

“根據(jù)《邦聯(lián)緊急狀態(tài)法》賦予軍事人員的臨時執(zhí)法權(quán),我宣布,你的人身自由現(xiàn)在處于暫時受限狀態(tài)?!碧K珊娜打開背包,翻出從“好奇號”上帶來的急救包,在洛佩斯身邊蹲了下來,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對方的傷勢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她能夠處理的范圍:他的腹部就像一只被當成靶子射擊的皮囊一樣破了好幾個大口子,脊椎在腰間盤上方折斷了。超過半數(shù)的肋骨和它們保護著的臟器都遭到了重創(chuàng),內(nèi)出血的跡象從胸腔一直延續(xù)到腹股溝的位置——事實上,這個男人現(xiàn)在還能活著,本身就已經(jīng)是個奇跡了。

“從現(xiàn)在起,你所說的每句話都將在刑事法庭上被視為證詞,如果愿意的話,你可以保持沉默?!碧K珊娜咬了咬嘴唇,硬著頭皮說完了這段話。

梅斯蒂索人痛苦地咳嗽著,一小團半凝固的血漬從他的嘴角滴下,落在那層看不見的“地面”上?!案嬖V我,你憑什么逮捕我?我的罪名是什么?”他艱難地發(fā)問。

“謀殺!”蘇珊娜答道,“我們有理由認為,你很可能要對鎳星基地全體人員的非正常死亡負責?!?/p>

“鎳星基地的全……全體人員?!”洛佩斯的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我看未必?!?/p>

“什么?”

“鎳星基地里的人員可沒有‘全體’死亡,親愛的。至少對那個謀殺他們的人而言還沒有?!泵匪沟偎魅寺冻鲆粋€詭異的微笑。接著,他冷不丁抽出一直藏在背后的一只手,用一件閃爍著金屬冷光的黑色物體指向蘇珊娜的臉,“因為你還活著?!?/p>

一切都發(fā)生得極為突然,直到看清楚對方手中到底握著什么時,蘇珊娜慢了一拍的腦子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誤——而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補救這個錯誤了。隨著壓縮空氣噴出槍管的輕響,一枚尖銳的物體擦過了蘇珊娜的鬢角。

爆炸。

尖叫。

焦灼的氣味。

痛苦的呻吟。

“噢,天哪……呂錫安教授?!”當蘇珊娜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去時,她的大腦幾乎變成了一片空白:鎳星基地的前負責人正在她身后幾碼遠的地方痛苦掙扎著,他的一只手被齊腕炸得粉碎,好在碳化的傷口同時也封住了創(chuàng)面,因此他暫時還沒有失血過多之虞。一支被炸成廢金屬塊的P-127迷你手槍就落在呂錫安的身邊——而摧毀它的,正是由另一支相同型號的武器射出的爆破飛鏢。

“沒錯,你還活著?!甭迮逅篃o力地松開了手,任由那支P-127手槍從他的指間滑落,“他失敗了,你還活著?!币唤z勝利的微笑出現(xiàn)在他的嘴角。

“你的意思是——”蘇珊娜驚訝地看著那支被炸爛的手槍。她可以確信,呂錫安剛才像她一樣沒能識破洛佩斯的偽裝,沒有發(fā)現(xiàn)洛佩斯暗藏的小手槍。而這也就意味著,他顯然不是為了保護她,才拿著這件武器悄悄來到她身后的。

“他想要你的命,就像他干……干掉其他人那樣?!甭迮逅拐Z氣平靜地說道,仿佛只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似的,“如果不相信我的話,你可以問他。”

蘇珊娜的目光回到呂錫安身上。

老人虛弱地點了點頭。

“但是……為什么?”蘇珊娜問道。

“因為他不希望其他人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甭迮逅固鎱五a安回答了這個問題,“他一直試圖隱藏我們的發(fā)現(xiàn),但不……不幸的是,他的努力失敗了。作為補救措施,他決定為基地里的所有人安排一次恰到好處的‘事故’——畢竟,只有死人才能夠永遠保守秘密?!?/p>

“什么?!”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泵匪沟偎魅苏f道,“我倒是想知道,呂錫安先生在騙你們來這兒之前,到底都告訴了你們什么?”

“鎳星基地存在的真實目的,還有關(guān)于遠古文明遺產(chǎn)的事……”蘇珊娜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希望能把腦子里的一團亂麻稍微理清爽些,“他說是你發(fā)現(xiàn)了這里,但你打算獨占這里的——”

“我?打算獨占這里?”洛佩斯突然爆發(fā)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沒錯,確實是我發(fā)現(xiàn)了這里——也只有我才能找到這里。但我唯一希望的僅僅是讓這里的一切造福于人類文明!我堅信,保存在圣地中的每個比特的信息,都是全人類的共同財富!每一個人都有權(quán)利使用這種財富,而且這樣的權(quán)利也應當?shù)玫奖U?!?/p>

“圣地?”

“這是那些氣旋對這兒的稱呼——至少我認為可以翻譯成這個意思。但我更愿意管它叫奧林匹斯,諸神聚會之地。”洛佩斯解釋道,“你聽說過周期性災難理論嗎?”

蘇珊娜點了點頭。她當然知道這套就像舊紀元的牛頓三定律或者墨菲定律一樣廣為人知的理論——它也是古老的費米悖論已知唯一的正確答案:每過數(shù)萬到數(shù)百萬地球年的時間,一次性質(zhì)不明的大規(guī)模災難就會橫掃所有發(fā)達的文明種族,將他們打回原始狀態(tài),而人類正是在上次大劫難結(jié)束后不久發(fā)展起來的第一批幸運兒。盡管還存在著諸多不明確之處,但到目前為止,至少在邦聯(lián)已經(jīng)探明的宇宙空間中,這套理論都還沒有受到任何挑戰(zhàn)。

“在建造這座信息庫之前,那個種族已經(jīng)意識到不可抗力的災難即將降臨,他們的文明將會遭到重創(chuàng)——因此,他們決定將文明的火種妥善保存起來,”洛佩斯繼續(xù)說道,“他們挖空了這顆行星的一顆巖石衛(wèi)星,將它改造成了奧林匹斯,藏匿在這顆氣態(tài)巨星的濃密云層之下,然后又為它創(chuàng)造出了一批冷酷無情的守衛(wèi)者——那些游蕩在這顆行星表面的、擁有自我意識、對一切外來者都抱有強烈敵意的氣旋。但他們卻未曾想到,恰恰是這些無比忠誠的守衛(wèi)者為我提供了發(fā)現(xiàn)這里的線索!”

盡管面色已因失血過多而變得像蠟一樣蒼白,但洛佩斯仍然露出了驕傲的笑容——在他短暫的一生中,這或許是最令他感到自豪的成就了。重傷的他繼續(xù)竭力陳述:“在過去,人們習慣于將這顆行星上的氣旋視為一群只有最起碼的智力與意識的野獸,一群狡猾而冷酷無情的破壞者。但我的研究表明,這種看法并不準確:雖然大多數(shù)在近幾萬甚至幾千年分裂產(chǎn)生的‘新’氣旋的確不太‘聰明’,但那些最古老的——它們很可能直接出于這個種族的創(chuàng)造者之手——卻像我們一樣有情感、有交流的需求。我花了近一年時間竊聽它們的‘談話’,最后終于通過那些語焉不詳?shù)膫髡f確定了奧林匹斯——也就是它們所謂的‘圣地’——的具體位置,并且親自發(fā)現(xiàn)了它!”

“那你為什么不把發(fā)現(xiàn)告訴其他人?”蘇珊娜問道。

“你忘了嗎,準尉?按照邦聯(lián)科學院的規(guī)定,任何與古代地外文明有關(guān)的發(fā)現(xiàn)都應該在第一時間上報地外文明研究委員會,在此之前則必須保密,以免遺跡失竊或者遭到破壞。”梅斯蒂索人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但是,在我交出第一份詳細報告之后,科學院卻一直沒有答復,隨后的幾份報告也全都石沉大海。這顯然不對勁兒!沒錯,也許科學院里辦事的混蛋們都是些該死的官僚,但就算是最無可救藥的官僚也不會對他們花了一千多億信用點,并且找了整整十年的東西無動于衷!我原以為是通信出了問題,但那幾天基地里的其他通信都沒有受到任何干擾,而這意味著造成這種情況的只有一種可能——”

“沒錯,是我截留了那些報告?!边€沒等洛佩斯繼續(xù)說下去,呂錫安就承認道,“在基地,只有我才有秘密檢查和攔截通信的權(quán)限?!?/p>

“沒……咳咳……沒錯……”由于過度激動,洛佩斯又一次痛苦地咳嗽起來,“準尉,我想你現(xiàn)在應該已經(jīng)看清楚了,到底誰才打算把這里據(jù)……咳咳……為己有!在最初提交報告的努力失敗之后,我又使用其他人的賬戶向科學院發(fā)出了同樣的報告,結(jié)果還是毫無用處——他從一開始就做好了隱瞞真相的準備!”他用一只沾滿血跡、不斷顫抖的手指著呂錫安,“我不敢向任何人透露這一點,因為我不知道基地的人有多少和他沆瀣一氣,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樣對奧林匹斯生出了覬覦之心。但我更不能選擇袖……袖手旁觀。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會在十二個月的輪換期結(jié)束前設法除掉我這個知情者。

“無奈之下,我只能采取權(quán)……權(quán)宜之計:利用過去幾年里分析出的語言代碼,我成功地將鎳星基地的位置透露給了奧林匹斯的守衛(wèi)者們,并誘使它們對這里發(fā)動了進攻。當然,這種攻擊遠不足以摧毀基地,但我事先篡改了基地的損害評估程序,讓它做出了過度夸大的損害評估報告,迫使其他人決定立即放棄基地——而在這之后,系統(tǒng)會將我撰寫的關(guān)于奧林匹斯的詳細報告以加密文件的形式發(fā)給基地的每一個人,一旦我們返回任何一顆邦聯(lián)下轄的行星,這些文件就會經(jīng)由你們的個人終端發(fā)送給邦聯(lián)科學院!”他嘆了口氣,“我原以為這是個完美的計劃,我原以為他絕不可能在十幾個小時內(nèi)阻止這一切。但我錯了——為了獨吞這里的財富,幾十條人命對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我不否認這些指控,”呂錫安語氣平靜地答道,“只有一點除外:我之所以這么做,并不是因為貪婪——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p>

“荒謬!”洛佩斯大喊。

“荒謬?”老人用僅存的一只手支撐著身下看不見的“地板”,艱難地坐了起來,“你說荒謬?米格爾,難道你忘記了我們的職責是什么嗎?沒錯,我們確實曾經(jīng)發(fā)過誓,要盡一切努力為科學的進步做貢獻。但我們的首要使命是幫助人類文明規(guī)避風險——尤其是那些披著誘人的偽裝,但卻可能讓我們遭受滅頂之災的致命陷阱!”

“滅頂之災?”蘇珊娜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可這里只有——”

“沒錯,這里只有海量的知識,以及搜索與使用這些知識的方法 ——我必須承認,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一筆財富?!眳五a安神色凝重地遙望著四周的星海,用誦經(jīng)般低沉的聲音緩慢地說,“但它同樣也可以成為致命的毒藥?!?/p>

“危言聳聽!”洛佩斯憤怒地啐了一口帶有血絲的唾沫。

“是嗎?”呂錫安問道,“你會把一支打開保險的爆能步槍交到一個三歲孩子的手上,然后告訴他該怎么扣下扳機嗎?當然不會!他隨時都有可能為了一顆泡泡糖就轟掉自己朋友的腦袋,或者把逼著他睡覺的母親射個對穿!在舊紀元里,整個人類文明曾經(jīng)在鏈式反應原理發(fā)現(xiàn)后的一個多世紀中一直處于自我毀滅的邊緣,僅僅是因為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個體仍然保留著十九世紀的思維方式,而儲存在這里的知識領(lǐng)先我們現(xiàn)有水平的程度比區(qū)區(qū)一個世紀要大得多——只要我們成功地運用了其中的哪怕百分之一,交給八百億個三歲孩子的,就不只是一支步槍,而是不需密碼就能隨時使用的核按鈕!”

“但孩子總……總會長大的,”洛佩斯說道,“知識可以推動文明的發(fā)展——”

“但知識并不等于智慧!”他的前上司打斷道,“你可以告訴一群石器時代的食人族怎么冶煉金屬、制造工具,舊紀元的盎格魯-撒克遜殖民者在非洲和澳大利亞就是這么做的,但這并不會立即讓他們成為文明人——你只會讓他們從拿著石斧的食人族變成拿著鐵斧、殺人效率更高的食人族!你們難道真的相信,那些花費巨資贊助我們研究工作的大企業(yè)會妥善地使用這些知識?或者邦聯(lián)政府能夠在如此誘人的財富面前做出真正理智的決定?不,他們根本做不到,就像魚缸里的金魚永遠無法拒絕魚餌一樣!只需要一次利令智昏的錯誤決策,整個人類文明就會萬劫不復!”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那樣……”

“沒錯,確實有那么一些人——那些最睿智的科學家、哲學家和思想家——有可能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筆危險的財富,但別忘了,邦聯(lián)可不是柏拉圖的理想國!只要認真分析邦聯(lián)的行政與立法機關(guān)在過去的決策模式,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在奧林匹斯問題上做出錯誤決策的概率幾乎是百分之百!”呂錫安嘆了口氣,“我的祖先有一句老話:三人不能守密,二人謀事一人當殉。我并不希望傷害任何人,但不幸的是,事關(guān)人類文明的生死存亡,我沒有別的選擇?!?/p>

“也許你是……是對的……”在沉默良久之后,洛佩斯艱難地開口道,“也許不是,但這些都不重要?,F(xiàn)在,決定一切的不是你,也不……不是我?!彼麑⒁暰€轉(zhuǎn)向蘇珊娜,“準尉,現(xiàn)在只有一……一個人能夠決定奧林匹斯的歸屬?!?/p>

“我知道?!碧K珊娜緊張地絞著手指,“我知道?!?/p>

“所以你必須相信我!”呂錫安說道,“沒錯,我對你撒了謊。但我對奧林匹斯的評估是絕對正確的——它最好的歸宿就是繼續(xù)在這里待上一萬年!相信我,人類有能力自己闖出一條路來,我們不需要這些危險的饋贈——”

“我相信你,”蘇珊娜遲疑地說道,“我當然相信你。但我必須履行我的職責——作為太空軍的人,我有義務向上級如實報告我在任務中的一切所見所聞。很抱歉,教授?!?/p>

在他的一生中,洛佩斯最后一次露出了笑容——這是一個無力卻滿意的微笑。接著,那雙黑色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來。

“我們走吧,”蘇珊娜朝呂錫安伸出一只手,“這里的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p>

“結(jié)束了?我看沒有?!崩先苏f道,“你可以堅持你的職責,準尉,但我也有我的責任,”他用燒焦的右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顆“星星”,“請把我?guī)У侥莻€信息節(jié)點上去。我想,你應該不會反對我采取某種折中方案吧?”

8

它要找的東西就在那里。

盡管沒有任何可以感知光線的視覺器官,也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聽覺、嗅覺或者觸覺,但它仍然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那顆從遠方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巖石衛(wèi)星的蹤跡:在氣態(tài)巨星表面一片嘈雜的背景輻射之中,這顆巖石圓球就像一個袖珍黑洞,貪婪地吸收著它能夠觸及的一切能量,無論它們的載體是無線電、微波、可見光,還是別的什么東西。它知道,這些零散的能量將在短暫的轉(zhuǎn)化過程之后變成這顆人造天體能源的一部分,從而為推動它繼續(xù)加速,并最終擺脫行星引力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

與那些更多地依靠本能行事的晚輩不同,它很清楚自己從何而來,也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作為它們的造物主在這顆行星上留下的第一批作品之一,它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與造物主最寶貴的財產(chǎn)——那座承載著文明精華的圣地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在長達百萬年的光陰中,它日復一日地在整顆行星的表面巡邏,耐心地守護著這個秘密,用一場又一場“意外”將那些誤入此地的入侵者埋葬在層層彤云下的液氫海洋之中。

但這次卻是個例外。

作為所有守衛(wèi)者中最年長、最睿智的一個,它在數(shù)百公里之外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那架正在飛離大氣層頂端的穿梭機——在過去,僅僅是發(fā)現(xiàn)這樣的一架飛行器就足以喚起它最強烈的攻擊欲望,但現(xiàn)在,它所感到的卻只有……茫然。它曾經(jīng)是一名忠心耿耿的衛(wèi)士、一位無比虔誠的仆人,但它所守衛(wèi)、所侍奉的東西卻在不久之前不復存在了。通過與造物主遺產(chǎn)之間的聯(lián)系,它可以感同身受地了解到在那里發(fā)生的一切:五個制造了這種飛行器的生物——都是這個宇宙中最常見、數(shù)量最多的中等體型的碳基生命體——在不久之前進入了圣地,其中的三個死于某些因為它無法理解的原因而發(fā)生的相互攻擊中,另一個則留了下來。但出乎它意料之外的是,這個選擇留下的個體竟然成功地啟動了造物主設置的最后防御措施:隨著這道措施被激活,圣地將會在幾百個時間單位內(nèi)離開原有的藏身之地,進入這個恒星系中唯一的一顆主序星內(nèi)部。在那之后,除了造物主自己,將再無人能夠觸及這座偉大的寶庫。

當然也包括造物主的子孫們。在“目送”著圣地消失在黑暗的星際空間中的同時,它哀傷地想。在離去之際,造物主曾向它透露過他們處心積慮創(chuàng)建這一切的真正目的:為熬過某場必將到來的大劫難的后代,保存文明復興的火種。但時至今日,造物主所預言的劫難早已過去,但它卻從未見到它所等待的那些人——他們是被那場劫難消滅了嗎?抑或是已經(jīng)放棄了返回這里的努力?它不知道,也無從知道。

在一陣憤怒的呼嘯中,它帶著無數(shù)疑問離開了這里。這些問題已經(jīng)困擾了它千萬年之久,而在今天之后,直到它望不到邊的壽命最終走到盡頭之前,它仍然會為此繼續(xù)困擾下去。

它只知道,它的職責于焉終結(jié)。

“這里是鎳星基地穿梭機Ns-06‘好奇號’,我是一級飛行準尉蘇珊娜·塞爾。我已離開行星洛希極限。穿梭機狀態(tài)良好,補給品儲備充足,機上人員只有我本人,暫無生命危險?!碧K珊娜清了清喉嚨,又補充了一句,“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幸存者?!?/p>

“收到,塞爾準尉,我們正在確定你的位置?!边h在半個秒差距之外的救援船船長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對他而言,這僅僅是又一次尋常的救援任務,就像他平時執(zhí)行的所有同類任務一樣毫無特別之處?!罢埍M可能不要離開現(xiàn)在的位置,我們將在十八個標準時后趕到。還有別的情況要報告嗎?”

蘇珊娜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片刻后回答道:“不,沒有了。我會直接向邦聯(lián)科學院提交報告,通信完畢。”

雖然“好奇號”的座艙風擋擁有自動屏蔽過量光輻射的功能,但當蘇珊娜從控制面板上重新抬起目光時,她的視網(wǎng)膜仍然被涌入瞳孔的強光刺得一陣發(fā)癢。盡管隔著兩個半天文單位的距離,但MG77581A3繞轉(zhuǎn)的那顆A3型主序星的亮白色光輝母親仍然占據(jù)了她的大半個視野。在一片炫目的光華中,奧林匹斯化成的細小黑點正漸漸沉入恒星稀薄而熾熱的光球?qū)又?,看上去就像是墜入一桶鐵水中的一粒微塵。蘇珊娜知道,她的三位同事就長眠于這粒塵埃之中——他們都是忠于職守的好人,但卻極其諷刺地死于彼此之手。而她的另一位同事與合作伙伴現(xiàn)在很可能仍然活著。按照呂錫安的說法,即便是熾熱的恒星,也奈何不了保護著奧林匹斯的古老技術(shù),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活著進入恒星核心的人,并在那里度過自己的余生。

“折中方案”,呂錫安教授用這個詞來描述他的決定——而他之所以這么做,僅僅是因為她不愿意放棄自己的職責。蘇珊娜很清楚,即便在厚達數(shù)萬公里的熾熱恒星物質(zhì)庇護下,奧林匹斯落入人類之手仍然只是時間問題:不是現(xiàn)在,大概也不是幾年或者十幾年之后,但終有一日,會有人找出克服障礙的辦法,到那時,奧林匹斯的秘密仍將會毫無保留呈現(xiàn)在每個有意于利用它的人面前。她只能祈禱,屆時的人類已經(jīng)足夠成熟,足以甄別出隱藏在這座寶藏中的危險。

“那就這樣吧……”蘇珊娜嘆了口氣,抱起放在一旁的折疊式睡袋離開了駕駛艙。在成為全邦聯(lián)所有媒體聚光燈下的寵兒之前,她還有十八個小時不受打擾——這或許是她這輩子里最后的一段清閑時光了。

“該死的,我算是受夠了……”她嘟噥著鉆進了睡袋。

兩秒鐘后,穿梭機的電腦發(fā)現(xiàn)駕駛艙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于是它忠實地執(zhí)行自己的職責,放下風擋后的遮光板,然后把艙內(nèi)的燈光關(guān)掉了。

【責任編輯:劉維佳】

①若望·羅孚特教授之死,詳見本刊2014年第8期《風暴之心》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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