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倩
本杰明·贊德(Benjamin Zander)是獨特的。第一次在Ted看到他的演講“古典音樂改變人心的力量”(The Transformative Power of Classical Music),我就被他的活力和他對古典音樂的激情打動和感染。這位馬勒專家,本杰明·布里頓的學生,曾經的新英格蘭音樂學院名譽教授,現(xiàn)在的波士頓愛樂樂團(Boston Philharmonic)指揮,與一般的指揮有著太大的不同。
在人們的心中,指揮都是高高在上的領導,是向整個樂團發(fā)號施令的權威象征。而本杰明·贊德就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鄰家老爺爺?shù)臉幼樱麜谘葜v時又蹦又跳引聽眾大笑,但他演奏的肖邦也能讓從未聽過古典音樂的聽眾瞬間潸然淚下;他鼓勵樂團成員演奏出自己最棒的詮釋,并告訴他們每個人都是指揮?,F(xiàn)年七十六歲的贊德將推廣古典音樂以及“可能性的藝術”(Art of Possibility)作為自己的使命,通過充滿啟發(fā)的演講、教學和演出,讓更多人了解古典音樂,并意識到生活中的千萬種可能性。
每個人都是指揮
站在舞臺的中央,高高在上,指揮很容易讓人們意識到他們的重要性,并給人一種錯覺——指揮本人也是高人一等。傳說卡拉揚一次跳上一輛出租車,對著司機吼道:“快點!快點!”“遵命,先生,”司機問道,“請問去哪兒?”“這無關緊要,”卡拉揚不耐煩地回答道,“哪里都需要我!”
而另一邊,樂團的成員們早已經習慣了寬容和容忍指揮的脾氣和錯誤。這里有個著名的關于托斯卡尼尼的小故事。托斯卡尼尼暴君式的臭脾氣以及獨裁是出了名的,在一次排練中,他在盛怒之下當場解雇了一位在樂團演奏多年的低音大提琴手。就在提琴手整理樂器準備離開時,他說出了自己長久以來壓抑的想法。他轉身對托斯卡尼尼叫道:“混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托斯卡尼尼完全沒有料到會有團員質疑他的權威,他脫口而出:“現(xiàn)在道歉已經來不及了!”
這樣的情況在如今的樂團也并不少見。在本杰明·贊德看來,這樣的傳統(tǒng)無疑抑制了樂團成員分享他們的想法以及對音樂的理解,而指揮恰恰需要依賴樂團成員來實現(xiàn)自己對作品的詮釋?!拔覜]有托斯卡尼尼那么夸張,但我曾經也是‘專制式’的指揮。在指揮了近二十年后,我才突然意識到,樂團的指揮是不出聲的。他的照片也許會出現(xiàn)在唱片封面上,但是他真正的力量在于讓其他人充滿力量。從那一刻起,我一直問自己,我怎樣才能讓樂團團員們充滿活力,激情投入,自由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本杰明·贊德開始認真地改變自己的指揮方式,也創(chuàng)造各種機會來讓團員們分享自己的想法。在一次與倫敦愛樂排練馬勒《第六交響曲》時,他習慣性地對著一位樂手叫道:“牛鈴(指樂器),你沒有進來!”幾分鐘后,他意識到是自己搞錯了,于是他特地對打擊樂組說道:“對不起,是我搞錯了?!迸啪毥Y束后,不止三位樂手在私下告訴他,他們已經想不起來上次聽到一位指揮對他們道歉是什么時候了。
“我開始將自己的注意力從如何‘正確地’詮釋出我想要的效果,轉移到如何讓樂團成員們盡其所能演奏出他們心中最美的音樂?!泵看闻啪毲埃窘苊鳌べ澋露紩o每位樂手一張白紙,請他們寫下任何他們認為可以讓音樂詮釋得更好的建議?!拔易龊昧私邮芘u的心理準備,但讓我驚訝的是,寫在這些白紙上的內容幾乎從來不是批評我。”一開始,團員們只是習慣性地寫下自己在練習時遇到的困惑,慢慢地,當他們發(fā)現(xiàn)贊德是非常真誠地希望聽取他們的建議時,他們才開始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巴ǔN沂盏降慕ㄗh都是對作品十分深刻的見解。我會將這些建議納入演出中,在演奏到這些地方時,我會特地看著提建議的團員,于是那一刻就奇跡般地變成了‘他們’的特別時刻。演出結束后,他們會興奮地告訴我,‘你演奏了我的‘漸強’!’”如今,發(fā)白紙已經成為了贊德與任何樂團排練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每個人都可以是指揮?!边@是贊德指揮樂團時的信念。他永遠也忘不了尤金·勒赫納爾(Eugene Lehner)對他說過的一番話。尤金是芝加哥交響樂團的中提琴演奏家,也是科利什四重奏(Kolisch Quartet)的成員,指導過包括朱利亞四重奏在內的許多樂團和音樂家?!坝冉鹗俏艺J識的最具天賦和最杰出的藝術家之一。一次,我請他到我在新英格蘭音樂學院的課上做講座。為了給學生一些有用的建議,我問他,‘日復一日,你是如何容忍那些懂的還不及你多的指揮的?’尤金一貫非常謙虛,他說自己剛到樂團的時候,有一位指揮在遇到困難時請另一位音樂家替他指揮,自己站到觀眾席聽效果。從那一刻起,他就時刻準備著有一天,有一位指揮會聽他的建議,讓他指揮。他已經準備和等待了四十三年……”
贊德在指揮樂團排練時,會讓樂手站上指揮臺表達他們心中的音樂。有人感謝他終于讓自己圓了夢想,一位一直討厭指揮的樂手告訴他,直到站在臺上,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指揮并不容易……“很多人說這樣的機會讓他們從被動的追隨者變成了主動的創(chuàng)造者。傾聽樂團成員的激情和投入,就是不出聲的指揮應該做的。我如何知道自己達到了目標?看著團員的眼睛。如果他們的眼里閃爍著光芒,我就知道我做到了?!?/p>
一切皆有可能
曾經有個皮鞋工廠派了兩位賣鞋人到一個非洲部落調查市場。一位發(fā)回電報說:“情況堪憂。這里沒有人穿鞋子?!绷硪晃粍t發(fā)回電報說:“天賜良機。他們還沒有鞋子呢!”
本杰明·贊德喜歡用這個故事來形容如今的古典音樂市場。很多人都說古典音樂正在消亡,而他卻振臂高呼:“每個人都喜歡古典音樂,只是他們還不知道罷了!”
“人們常常會把自己局限在一個框里,認為這些是我喜歡的,那些不是;有些是我能做到的,有些我做不到。在我看來,這個局限遠沒有人們以為的那么難以打破,”贊德說道,“如果你告訴人們,其實每個人都喜歡古典音樂,吸引人們來聽,告訴他們音樂背后的故事,大家都會很喜歡。打破人們的固定思維,將人們連接起來,這都是有可能的。”
贊德稱這種思維模式為“可能性的藝術”,他不斷告訴人們生活中一切皆有可能。這種充滿正能量的思維模式來源于他本人的經歷以及他的家庭。
贊德出生于英國,父母是逃離納粹到英國的猶太難民。九歲時,贊德開始學習作曲。一次他的母親將他的作品投稿給了當?shù)氐乃囆g節(jié)參加曲目甄選,一位評委在看了小贊德寫的作品后,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道:“這部作品太糟糕了!我無法考慮將這部作品納入比賽,這個小孩子不應該再學作曲了。”贊德的母親不懂音樂,但做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她將小贊德的作品以及這位評委的評語一起寄給了本杰明·布里頓,尋求他的評價。四天后,本杰明·布里頓打來了電話:“這些作品并不糟糕,他才九歲呢!如果暑假的時候你愿意帶他過來,我會留意他的?!庇谑墙酉氯サ娜?,贊德一家每個夏天都會去拜訪布里頓,贊德成為了布里頓的學生。
“這就是一個很棒的關于可能性的例子,”提起這個童年故事,贊德說道,“對我的母親而言,拒絕并不代表著結束,而是另一次對話的開始?!?/p>
贊德的父親同樣給了贊德極大的影響?!拔覐母赣H身上學到了很多,”贊德說道,“我的父親在集中營失去了一切。他所有的家人、事業(yè),所有的一切都被納粹摧毀了。他在一個集中營待了整整兩年,這簡直是無法想象的,但我從來沒有聽他抱怨過生活。”贊德曾經問自己的父親:“你不恨納粹嗎?”他的父親回答說:“不,我不恨他們。我發(fā)現(xiàn)在痛苦的陰影下,人是無法過好生活的。”在集中營的時候,贊德的父親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當時他所在的集中營有大約兩千個猶太男人,他們也失去了一切。大家都很恐慌,有些人恐懼到整日只是坐在那里等待死亡。我的父親看了看大家,說,‘這里有很多有智慧的人,我們應該成立一個大學!’于是他們建立了大學,有四十堂不同的課有秩序地進行著。他們沒有書,沒有紙,只是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這就是可能性?!?/p>
贊德強調,“可能性的藝術”并非只是所謂的正面思考。正面思考是指即使情況很糟糕,都自我安慰說一切都很好?!翱赡苄缘乃囆g”是正視自己面對的情況,但相信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新的可能性?!拔业母赣H曾說,沒有糟糕的天氣,只有合適的衣服。他沒有自欺欺人地說在集中營的生活是美好的,他所做的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找到了新的可能性?!?/p>
作為一名指揮,贊德所做的就是激發(fā)每一位樂團團員的可能性,讓他們感覺自己充滿力量:“每個人能夠改變的只有他們自己。當他們的眼睛里沒有閃爍出光芒時,我會問自己該做些什么,而不是責怪他們。我的可能性就是鼓勵所有人都能夠全然地表達自己,能夠對其他人敞開心扉,促進人們的相互溝通和交流,鼓勵人們追求自己的激情?!?/p>
對于古典音樂的未來,贊德也充滿了信心:“在莫扎特時代,只有皇室貴族才能聽到古典音樂,而現(xiàn)在因為科技和媒體的發(fā)展,人人都有機會聽到古典音樂。古典音樂無處不在?!?/p>
能量是會傳染的。只要看到贊德的演講,你就會輕易地被他的高能量所吸引。一次,一個十四歲的小孩子問七十六歲的他:“贊德先生,為什么你總是充滿了能量?”贊德說,能量就好像電流一般,如果你給電燈接上電源,電燈就被點亮了。只要你找到你的能量來源,你就會一直充滿了能量。很顯然,贊德的能量來源就是“生活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