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　陸葉

李新民突然問了醫(yī)生一個奇怪的問題：“能不能進行器官捐獻？”被醫(yī)生拒絕了之后，他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弄錢”救自己的孩子了。一番思想斗爭之后，他做出了一個決定：放棄治療

已是2014年初春的一個晌午時分，當掛著北京牌照的警車風塵仆仆地開進河北張家口市涿鹿縣的一個村莊時，就立刻引起了很多村民的注意。警車停在了村民李新民的三間平房前面，幾名身著制服的警察走進李新民家中，使得這個原本平靜的家庭氛圍一下子變得緊張和沉重。在確認完李新民的身份后，警察告知李新民及其家人，李新民因涉嫌遺棄罪將被帶走。

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這個剛剛從失去新生男嬰的痛苦中走出來的家庭卻又面臨著頂梁柱李新民觸犯刑法，并有可能因此獲刑入獄的悲劇。站在一旁的李新民妻子張曉丹還沒有愣過神來，載著李新民的警車已經在一陣揚塵中消失在遠處。家里人怎么也沒想到，李新民半年前帶著兒子到北京求醫(yī)的事情里面竟有著如此多的隱瞞和蹊蹺。

3月30日，李新民因涉嫌遺棄罪被北京市西城區(qū)檢察院提起公訴。

悲喜臨門

時間撥回到2013年10月23日。

幾聲清脆的初生嬰兒啼哭聲從河北省逐鹿縣中醫(yī)院產房里傳了出來，這讓一直焦急地等待在產房外的李新民和家人十分欣喜，隨即傳出來是個男嬰的消息更讓一家人喜上眉梢。雖然“生男生女都一樣”的口號已經被宣傳了多年，但是對于一個農村家庭而言，生男孩的渴望往往會遠遠大于生女孩的欲求。李新民一家也一直迫切地希望增添男丁來維系香火和成為家庭的依托。

這是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而且生活過得有些拮據。1988年出生的李新民中學畢業(yè)后就成了家里主要的勞動力。黝黑的皮膚，尖瘦的下巴，有些凌亂的頭發(fā)，讓這個早早地當家了的年輕人多了幾分成熟，也略顯出一些疲態(tài)。“家里主要依靠李新民用僅有的幾畝地種植葡萄作為生活經濟來源。收成好的時候能掙一兩萬，收成不好的時候就只有五六千元?！崩钚旅竦母赣H李青山介紹說。因為李青山患有腰椎間盤突出癥，不能干農活，還需要長期吃藥看病，僅僅為了他看病就已經讓家里欠下三萬多元的外債。而李新民的母親患有心臟病，妻子張曉丹常年偏頭痛，只能在家照顧三歲的女兒，一家五口除了李新民之外都成了家庭負擔。

男嬰的降生似乎讓李新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但是還沒等李新民見到孩子，醫(yī)生就急急忙忙把他叫進了辦公室，告訴他孩子患有先天性肛門閉鎖癥，這是一個不能被耽誤的疾病，需要盡快動手術，而本地醫(yī)院可能沒有這樣的技術和條件，需要去大醫(yī)院治療。

李新民聽完醫(yī)生的話頓時傻了眼，一個聞所未聞的病癥竟然會落到自己剛剛出生的兒子身上，先前的喜悅之情在瞬間被沖刷得干干凈凈，腦子中一片空白，剩下的就是手足無措。據了解，先天性肛門閉鎖癥是指嬰兒出生后即肛門、肛管、直腸下端閉鎖，外觀看不見肛門的位置。目前的發(fā)病率在萬分之二左右，若發(fā)現和治療不及時，則容易導致腸梗阻，腸壞死，致新生兒死亡。

一家人都陷入了沉悶之中，李新民的父母呆坐在醫(yī)院過道的椅子上，病房里的妻子張曉丹含著眼淚發(fā)出了柔弱的聲音，“救救孩子吧”。最后，在醫(yī)生的建議下，李新民當天就帶著孩子來到了位于張家口市的一家大醫(yī)院，經過一番檢查后，報告單顯示，“男嬰直腸遠端氣體上緣金屬標記物約2.6厘米”，診療醫(yī)生解釋說，根據氣體的部位，就能確定閉鎖處與肛門間的距離，但給出的建議是，最好去北京兒童醫(yī)院就診，因為那里醫(yī)療條件更好，技術更專業(yè)。

因二三十萬的治療費主動出院

傍晚時分，李新民抱著孩子拖著疲憊的身體在家人焦急的等待中回來了。父親回憶，從李新民木訥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去張家口看病的結果并不理想?？粗⒆痈共康呐蛎浐蜁r不時出現嘔吐癥狀，“那就上北京吧”李新民作出了決定。雖然涿鹿縣離北京只有一百公里，但是對于年近三十的李新民來說，這個城市既陌生又遙遠，記憶中他來過這里一次卻根本沒什么印象，只知道在縣城有一趟880公交車能直達。

第二天一早，孩子有氣無力地吸吮了幾口奶之后，被裹上了一塊薄藍布，伴隨著微弱的哭聲離開了母親的懷抱。張曉丹躺在病床上，看著一手提包一手抱孩子的丈夫轉眼間離開了病房后如同生離死別一樣難過，唯有扭過頭抹去停不住的眼淚，而這次終究也成了她與孩子的永別。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李新民到了位于北京西城區(qū)的德勝門公交總站，疾馳的汽車，熙攘的人流，讓他已經分不清東西南北。他打了一個出租車直接來到北京兒童醫(yī)院，排隊、掛號、等待就診，李新民跟很多人一樣加入了兒童醫(yī)院的“看病大軍”之中。檢查、化驗后再次讓醫(yī)生看結果，泌尿外科醫(yī)生在病歷本上寫下：“先天性肛門閉鎖（高位），腹脹，無排便，常規(guī)檢查無異常?！币簿褪钦f，孩子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病，李新民覺得這應該是壞事中的好事吧。而且很幸運，醫(yī)院當天就為他的孩子安排了住院，這與他看到的兒童醫(yī)院人滿為患的景象和原先聽說北京看病住院得等上很多天的預想情況有些出乎意料。雖然一天的檢查已讓他隨身帶來為數不多的現金所剩無幾，他還是在其中找到了一些安慰。這一晚，他睡得有些沉，甚至夢見了孩子第二天就治愈出院了。

然而事情遠遠沒有李新民想象的那么簡單，10月25日早上8點，當北京兒童醫(yī)院泌尿外科主任帶著醫(yī)生查房時，非常直接地告訴了李新民現在孩子的情況：患兒要抓緊時間做手術，而且術后恢復要視情況而定，后期還要做一至二次手術。此刻李新民的神經似乎又被繃緊，他也明白了為什么能立刻住院的原因了。而當知道手術需要二三十萬元的治療費用時，李新民像受了打擊一樣全身癱軟，差點跌倒在地上，他下意識地靠在了墻上?！凹依锔緵]有這么多錢?！崩钚旅衩诖袃H有的幾百元錢。

一瞬間的大起大落，讓李新民突然問了醫(yī)生一個奇怪的問題：“能不能進行器官捐獻？”被醫(yī)生拒絕了之后，他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弄錢”了。一番思想斗爭之后，他作出了一個決定：放棄治療。盡管醫(yī)生提醒他出院將會對嬰兒構成嚴重危害，有可能造成死亡后果，但是李新民仍然堅持主動出院。根據留在醫(yī)院最后的記錄顯示，李新民之子于出院時生命體征平穩(wěn)，心肺查體無異常，但未排大便。

等不到好心人的棄嬰

在農村有個說法，“生兒子沒屁眼肯定是干了非常缺德的壞事”，而且這是一種非常狠毒的詛咒。自從一聽到孩子沒有肛門這個事情開始，李新民就想到了這個問題，而且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中，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認這個現實?！鞍凑债數氐娘L俗習慣，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預兆。”因此，即使是生了個兒子，李新民及其家人也沒有宣揚，怕別人在背后說三道四，有人問也含糊地說孩子得了重病狀況不太好，需要去北京看病。

當李新民抱著孩子從兒童醫(yī)院出來，正好趕上一個大晴天，北京已經到了秋末冬來的季節(jié)，室外的氣溫在十度左右。孩子依舊是裸身穿著尿不濕，外面裹著那塊薄藍布。走在大街上，李新民照舊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德勝門公交總站。當看著一輛輛開走的880公交車，李新民幾次想上車卻又猶豫了，他覺得不能再帶這個孩子回家了，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當李新民徘徊著來到德勝門城樓北側的廣場時，一個念頭突然襲來，看到周圍的人不多，李新民偷偷地將孩子放進了隨身提著的花色大手提包中，放在了步行道邊上。但剛離開兩步他又迅速折回去，李新民意識到剛才把包的拉鏈全部拉上了，他怕孩子缺氧就留了一條縫?！拔覜]注意有沒有人看見扔下孩子的情景，只是希望能遇見好心人把孩子救了。”李新民回憶。

沒有聽到孩子哭聲，也沒有再回頭，李新民登上了回涿鹿縣的880公交車。這一路上他一直盯著窗外，車窗玻璃上卻總淡淡地模模糊糊地映著兒子的臉，而原本兩三個小時的路程卻變得那么的漫長。直到下午六點，李新民才輾轉回到自己的家中，他一直在想怎么給妻子和家人講關于孩子留在北京的說法。

“孩子在北京兒童醫(yī)院接受治療，我先回來了?！碑敿胰思鼻械卦儐柷闆r時，李新民如此回答。隨后的一段時間內，妻子張曉丹總是不停地問孩子的情況，李新民就一直說孩子在醫(yī)院挺好的。直到元旦過后，李新民覺得沒辦法再隱瞞下去了，就直接說孩子其實在北京的第二天就因為不能排便憋死了。此時的張曉丹卻顯得平靜，她心里似乎早就感知到了什么。

孩子并不是第二天就死了

李新民走后，孩子在手提包里安靜地躺著，直到下午兩點，環(huán)衛(wèi)工人王師傅看見它時，用腳輕輕一踢，才傳出嬰兒的啼哭聲。王師傅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五六十米遠處坐著一個流浪殘疾人卻沒有任何關注的跡象，于是連包也沒敢打開，直接騎車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報案。

也就在當天，孩子就被民警送往了附近的醫(yī)院救治，隨后醫(yī)生為其做了橫結腸造瘺手術，在孩子體內已經積壓了三天的糞便才得以排出。半個月以后，孩子被送至北京市兒童福利院收養(yǎng)。據兒童福利院的醫(yī)生回憶，“患兒腹部有造瘺口，年齡很小，體質較差，我們雖然對其加強了喂養(yǎng)，但進食情況依然不好”。

與此同時，在孩子被救助的過程中，民警根據孩子腳上住院時佩戴塑料環(huán)上面寫著孩子的名字和“北京兒童醫(yī)院”等信息，一步步地尋找孩子的父親。當幾經周折，民警最終確定李新民為孩子的生父時，孩子已經因之前感染了肺炎，病情變化較快，于2013年11月14日搶救無效死亡?！皬陌l(fā)病至死亡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天”，兒童福利院的醫(yī)生說。

而張曉丹知道真相的同時也是李新民被警察帶走之時，“直到警察來我家，我才知道當時孩子沒有死，但二三十萬的醫(yī)療費我們確實承擔不起，家里的一切生活來源主要依靠李新民的勞動”。面對既是拋棄孩子致死的“兇手”和整天為養(yǎng)家糊口辛苦勞作的丈夫，張曉丹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的言辭中少了幾分怨恨，多了幾分體諒。她反復強調自己家里困難的處境和微薄的收入，無形中已經站在了李新民的一邊。李青山則表示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多了幾分驚愕：“孩子不是早就死了嗎？”

當李新民再次回憶當時丟棄孩子的場景時，他心中也產生了很多顧慮，“我不希望孩子死，但也不敢想象沒有人看到，孩子被凍死的情形”。

3月30日，李新民因涉嫌遺棄罪被北京市西城區(qū)檢察院提起公訴。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六十一條規(guī)定：“對于年老、年幼、患病或者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負有扶養(yǎng)義務而拒絕扶養(yǎng)，情節(jié)惡劣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弊罱K，李新民被判處兩年有期徒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

當時我不知道怎樣尋求救助

“一個小生命剛來到世上半個多月就離去了。如果其父親李新民在關鍵時刻擔負起扶養(yǎng)的責任，男嬰應該會被家人照看得更周全。”北京市西城區(qū)檢察院未成年人案件檢察處辦案檢察官對《方圓》記者惋惜地說，讓人深感痛心的是，包括李新民在內的許多民眾并不知道多種重病社會救助的渠道，如果這些救助渠道通過宣傳已深入人心，也許父母便不會狠心地遺棄患病的孩童。而李新民到案也后悔地表示，“我當時想把孩子扔在北京，如果是有錢人撿到的話可以給孩子治病。現在想想在我們農村，其實是很想生一個男孩子的，但當時我不知道怎樣尋求救助”。

據了解，在現行醫(yī)療體制下，農民可以尋求農村合作醫(yī)療、特困補助、大病救助三種救助方式。國家衛(wèi)計委、財政部印發(fā)關于做好2015年新型農村合作醫(yī)療工作的通知提出，各級財政對新農合的人均補助標準在2014年的基礎上提高60元，達到380元。符合報銷范圍內的醫(yī)藥費補償比例為65%左右。如果是低?；蛭灞簦瑒t可以少交或免交費用而享受農村合作醫(yī)療。農民還可向政府申請發(fā)放特困補助和申請大病救助，數額在幾千和幾萬元不等。

另外，民眾還可以通過公益慈善組織和媒體尋求救助。如向中國紅十字基金會、中華少年兒童慈善救助基金會、中國兒童少年基金會、中華慈善總會、北京天使媽媽基金會等機構申請?zhí)峁┫嚓P救助。如通過新浪微公益、支付寶E公益平臺、騰訊樂捐、施樂會等新媒體平臺，運用網絡、熱線等方式尋求公眾的救助。

與此同時，自2011年以來，除北京等地之外，河北、天津、內蒙古、黑龍江、江蘇等多個省區(qū)市已建成“棄嬰安全島”并投入使用?！皸墜氚踩珝u的建立初衷特別可取，但與之相比，我們更希望呼吁建立起多重有效的大病社會救助渠道，當患兒家庭在醫(yī)療上的經濟壓力得到緩解后，孩子們便可能不被遺棄或送養(yǎng)，而依舊在父母身邊健康成長。”辦案檢察官說。（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