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黎

孤獨是不是好東西？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有人終其一生都在追逐熱鬧，也有人認(rèn)為千金難買是孤獨。老樹畫畫無疑是后一種人。他人生里最美妙的體驗無一不是于孤獨中尋覓。他全心享受孤獨，孤獨也滋養(yǎng)著他，賦予他豐盈的內(nèi)心，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畫出了滿紙春意。

有花在心里，遲早都會開

老樹畫畫本名劉樹勇，是中央財經(jīng)大學(xué)的一名教授。大家都喊他“老樹”，一喊就是二十多年。因為熱愛畫畫，他為自己的微博取名：老樹畫畫。二十幾年，老樹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其中最顯著的一個，就是由一個想畫畫的變成了畫畫的。

看過老樹作品的人都說，他的畫里有一種難得的天真，繪出了我們心中早已荒蕪的田園。在沉淪的時光中堅定地自說自話，那聲音刺耳也罷，憂傷也罷，總是真性情。而對老樹來說，他不是刻意去畫什么，只是心里有些東西關(guān)不住，自然而然往外涌。他不過是拈起畫筆信手表達(dá)，卻灑灑然道出了許多人的心聲。這種境界曾是他夢寐以求的，但多年來一直求而不得，沒想到這風(fēng)格自然而然冒了出來。這個過程有點像他寫的一首打油詩：刻意求不得，不求自然來。有花在心里，遲早都會開。

老樹長于山村，對鄉(xiāng)野間的一草一木都懷有感情。雖然幼年不曾學(xué)畫，但他總覺得花木山石不應(yīng)該是藝術(shù)生下鄉(xiāng)寫生的那樣，他心中有另一幅場景。18歲那年，他考入南開大學(xué)中文系，第一次跟同學(xué)逛博物館。在那兒，他看到了畫家黃賓虹、齊白石、徐悲鴻的真跡展覽，心間忽然血脈賁張，尤其是徐悲鴻的一群駿馬牢牢粘在了他心上，讓他久久挪不開步伐。當(dāng)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學(xué)畫，回去就學(xué)。

回到宿舍，老樹立馬找了一張印著紅條紋的信紙，翻個面兒，對著同學(xué)的搪瓷臉盆描摹?！爱嫷锰厣??！彼@樣評價自己的第一幅作品。因為不像，他深感焦慮。后來發(fā)現(xiàn)圖書館里有些國畫雜志，便去那兒，先照著雜志描畫個大概，回宿舍再添枝加葉。

再后來是坐著火車去北京看畫展，用最便宜的宣紙畫了又畫。一個月22元的助學(xué)金不夠用，老樹就在飲食上壓縮開支，只吃饅頭和醬豆腐。這期間，其畫藝迅速成熟，幾年后已然是畫誰像誰。這曾經(jīng)是他所向往的，但當(dāng)時他深感沮喪，因為筆下全成了別人的東西，完全沒有自己的風(fēng)格。不知道如何處理內(nèi)心的迷茫，他遠(yuǎn)離了宣紙和硯臺，試圖不再作畫。

有一年，父親因病到北京治療，情況很不樂觀。老樹第一次覺得死神隨時會叩響父親的生命之門，這種感覺讓他無所適從，開始整夜失眠。有一天凌晨3點，他忽然靈機一動，翻出兩支舊毛筆和幾張泛黃的宣紙，伏在窗邊畫起了畫。不知不覺間，天幕泛起微光，窗欞漸漸亮起來。那種多年來求之不得的風(fēng)格，竟然隨著晨光一起冒了出來。

此身此生此世，且度且思且行

畫畫的過程于老樹而言，也是心理重建的過程。他認(rèn)為自己這代人的心理構(gòu)建不合規(guī)律，是倒序形成的，生而為人的本能促使他回歸個人體驗，去關(guān)注本能的聲音。

讀書時老樹喜歡弗洛伊德，通過研讀他的著作明白了一件事：作為一個獨立的人，首先具有動物性，跟牲口有異曲同工之妙，是個體的、自覺的;其次才能成為群體動物、社會動物、文化動物。可是縱觀自己的成長歷程，從小就被各式各樣的東西指引著、塑造著，首先成為了社會性的人。等到有機會“自覺”的時候，已經(jīng)找不著北了。

老樹也是集體人格塑造出的產(chǎn)物。早在童年時代，他希望成為英雄，為此扛著鐮刀去辣椒地里站崗，希望抓到階級敵人。讀了大學(xué)，在文史哲的影響下開始思考“人何以自處”的問題，琢磨“我為誰活，我在做什么事情”的命題。

無盡的思考帶來了濃濃的焦慮，所以在作畫上，老樹強迫自己下蠻力，同時更要在生活中證明自己?！爱?dāng)時所謂證明自己，就是去做大家正在熱衷的事情。當(dāng)時大家都熱衷掙錢，我也下海撲騰了幾年。后來‘高校熱’出現(xiàn)了，學(xué)校開始評職稱，又有課題費，在名利雙收的誘惑下，大家都爭著被‘收買’，我也是那一年回來的?！?/p>

幾年的折騰沒有給老樹帶來太大的幸福感，他忽然警覺：每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憑什么要外界承認(rèn)，憑什么需要別人的認(rèn)可來證明我活著？于是他開始緩緩回歸個人體驗，做事只為自己而做，安心當(dāng)一個沒有宏圖大略的教書匠和平頭百姓，業(yè)余時間燒陶、畫畫，樂此不疲。

有兩年的時間，老樹迷戀陶藝迷戀到了頂點，除了上課恨不得不眠不休都玩泥巴?！澳喟驮谑掷镛D(zhuǎn)來轉(zhuǎn)去，有時用力過大就會全部甩到臉上。一個月又刻又畫，燒出來的成品不是大了就是癟了，或者起泡了、裂縫了，令人唏噓不已?！币舱蛉绱耍蠘洳欧滞饩次愤@門手藝。

如果說制陶最重要的是“用志不分”，作畫則更看重內(nèi)心的自由。40歲以后的老樹一直在通過作畫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他說：“我要回到我的內(nèi)心里去。通過別人來證明自己的方式是落到實處，而我的方式是落到虛處?！?/p>

眼前兩碗米飯，胸中一粒飛鴻

老樹有一方印章，上面刻著“一個地下工作者”。說來有趣，自從34 年前瘋狂地迷上畫畫起，他就跟地下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南開讀書時，他為了學(xué)畫占領(lǐng)了學(xué)校里的防空洞，洞里四面漆黑，蚊蟲飛舞，他不以為意，在防空洞擰上燈泡、裝上桌椅后便打造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凈土。

后來到中央財經(jīng)大學(xué)教書，老樹搬到了宿舍樓的地下二層。那時水管時常爆裂，常常滿屋是水，腳脖子在水里泡著，他扶著案幾作畫。后來他在學(xué)校負(fù)一層的車庫爭取到了一間工作室，潮濕異常，待久了更是骨頭縫里都冒涼氣。老樹卻很享受里面的涼意，認(rèn)為：“待在里面心靜，能不出去就不出去，貓在屋里干活。江湖嘛，烏泱烏泱的，沒意思?！?/p>

老樹的畫常常配詩，但不是中規(guī)中矩的文人詩，而是隨口拈來的麻辣打油詩。他在中文系讀書時，很多老師都是西南聯(lián)大的畢業(yè)生，身上沾染著濃濃的民國風(fēng)。當(dāng)時的詞學(xué)老師是葉嘉瑩，舉手投足間都是明月清風(fēng)。受老師影響，老樹對古詩文極為精通，熟知對仗與平仄，也正因為太精通了，才不愿意炫耀伎倆，只是一味地追逐本真和趣味，把言辭音韻上的限制都拋之腦后。

2011 年 7 月，老樹第一次把詩配畫發(fā)到微博上，沒想到粉絲暴漲，目前已經(jīng)擁有了94萬粉絲。老樹認(rèn)為自己的作品之所以受到網(wǎng)友的喜歡，大約是因為直指人心，觸動了大家共同的焦慮。如周一綜合征，因為人人都不想上班，所以老樹的胡言亂語分外觸動他們。 “總有一個夢想，遠(yuǎn)離狗屁職場。就穿一身單衣，獨自遁入林莽。”又或是：“溪水一旁，住兩間房，擁幾冊書，有些余糧。青山在遠(yuǎn)，秋風(fēng)欲狂。世間破事，去他個娘?！?/p>

雖然收到的贊譽越來越多，在筆法和技巧上為其挑毛病者也甚眾，但老樹并不在意這些聲音，他所要的不過是自由。“如果內(nèi)心不夠強大，不夠有趣，不夠好玩，你就會服從于那些東西，為外物所移，屈從于筆墨、造型這些技巧;如果你的內(nèi)心足夠強大，到最后才不管那些東西呢，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隨心所欲。”

正因渴望自由表達(dá)，如今的老樹一提畫筆便入無人之境，葷素不避。在他眼中，人也不過是塊肉，光溜溜來，赤裸裸去。最快意的事，莫過于有自由的空間和時間能自己待著，想肉所想，做肉所做。慢慢地，他這塊肉就成為了一個于社會無用的、純粹為了好玩兒、畫起畫來忘乎所以的人，如同跳躍在田間的燕雀。但，鴻鵠安知燕雀之快活哉？

老樹不明白為什么北京的出租車司機都愛談?wù)?，也不明白為什么學(xué)生都一門心思跑去考金融專業(yè)。但他始終相信，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自己畫作中的自由、隨興和天真，“如果不是這樣，他們看了我的畫不會有認(rèn)同感，只可惜人總是在看別人，不好好看自己，每個人都在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