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桑塔耶納
鳥巢是最早的建筑物。我琢磨著早在人類直立行走、不再靠尾巴在林間飛來蕩去之前,鳥雀便開始筑巢了。人的巢是個介乎地洞和棚架之間的藏身之所;等到人類開始捕獵野獸和編織草墊,這個容身之處便搖身一變,成了棚屋、茅舍或帳篷。從帳篷我們可以想象大篷車——人類最早的住處之一——是怎樣發(fā)展而來的,從大篷車又可猜想到船只是怎樣發(fā)展而來的:帳篷、大篷車、船只(英國人司空見慣之物)從某種意義上說比房屋更具人性;它們是自由人的遮風避雨處。有些人生來志存高遠,喜歡走南闖北;他們想象力豐富,對別處之物夢魂縈繞,即使饑饉和危險不逼他們上路,遠方本身也是一大誘惑。的確,如若不是想象將一處更安全、更蔥蘢的天堂呈現在他們眼前,窮饑饉和危險二者之力恐怕也難以誘使他們四海漂泊。風餐露宿在變化多端的氣候下,這些人覺得需要我們稱之為衣服的便于攜帶的蔽體之物,然后他們又在離皮膚稍遠之處裹上了第二層外皮,這層外皮一樣便于攜帶,謂之帳篷、大篷車或船只。人類最初的家除了在心靈深處外,沒有別的根基,大篷車、船只或帳篷只要在某個風景宜人的山谷或奔流不息的河邊,擇一處??勘愠闪俗〖?。
現在我才對這一矛盾驀然有所了悟,即發(fā)明“家”這個字眼的英國人為何能成為如此聲名遠播的旅游者和殖民者,能夠四海為家,旅居異地而樂不思蜀。家從本質上而言是便于攜帶的,它不像墳墓、水井和祭壇,沒有什么地基,它跟身體本身一樣,是活人的外皮。正如身體的意義遠大于衣物,還決定衣物的形狀,同樣,內在精神的意義遠大于其寓居之所,不管他居于何處,都能使其居所像殼一樣在他周圍成形,日益堅硬。環(huán)繞著他的床、櫥子和壁爐角,便可建起一個家;只要他住得習慣,從哈得遜灣到馬六甲,世界各地隨便這樣一個巢,便可成為家。至少,當內在精神受內心的驅使,在那兒組成了一個家庭,巢也就成了家;因為家是一個巢,里面若沒有可孵的蛋,家便怎么都不完整。
就英國特性而言,在我看來,似乎以上講到的便是英國建筑的真正系譜。從嚴格意義上說,世界上并沒有英國建筑,只有在英國改頭換面和本土化了的外國建筑??伤鼈儽就粱枚嗝磸氐?,多么令人嘆服!即使在抽象設計方面,它似乎沒有變化,但它的內在氣氛卻煥然一新,原先古典的、悲劇色彩濃厚的龐然大物完完全全轉變成了別樣的東西,新的表現方式,新的尺度,部分與部分之間新的從屬關系,似乎它的里面有了新的血液循環(huán)!它被改造得有如常青藤一般,繞著內在精神或彎或曲,牽牽蔓蔓。一切都變得有了家居氣氛,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家。與它在異邦的更高貴氣派的建筑特色有著天壤之別。在異邦,建筑本質上是用于軍事、宗教或民用目的;也許最初的建筑僅是對躺在地上的巨石稍加改型或重組,也許其根基深不可測。它的中心不是活人,而是具有強大魔力的地方,或具有公共用途的所在。它漸漸將墓室、壁爐和祭壇這三塊平板物變得豪華壯觀,高大雄偉。部落酋長或國王聚斂的寶藏需要屋頂和墻壁保護;埋葬死者的土堆砌上了塊塊石頭;人們供奉的神祇左右兩側豎起了立柱,使得他傳達真正神諭和施展神奇魔力之地莊嚴肅穆。這個神祇自己就是一根柱子,極少化成人形,而且會奇怪地取個動物名字;隨著他日益龐大,他的面目便有了形狀有了色彩,他那神圣的頭顱上方要有拱頂,這必須耗費更大的工夫和匠心自要想走近他,必須穿過塔門、庭院、前廊、中殿,最后才能到達如墳墓般陰森幽暗的至圣所。同樣,防御工事變成了城堡,審判臺變成了宮殿。至于個人,要是沒在寺廟大門口或公共階梯底下尋得一個過夜之處,就是在王宮一排排的房間中找到了休想之所,或在防御工事的庇蔭下建造了自己的小屋,在里面生兒育女。
這類建筑帶有悲劇特色,它支配而非表達人的靈魂,體現的是遠比任何個人更古老、更持久的穩(wěn)固和力量。它猶如一位殘酷的神祇,猶如死亡、戰(zhàn)爭和勞苦,直面每一代人,在它森然可怖的陰影下,人生渾渾噩噩卻郁郁寡歡地一晃而逝。當然,寺廟的侍僧和宮殿的小聽差常在最神圣的場所跑上跑下,嬉笑玩耍,在后來的詩人、戀人或痛失親人者的眼里,這些建筑或許明亮而親切,但從它們最本質的功用來看,這些紀念性建筑引人注目、莊重靜穆、氣勢威儀;它們如同悲劇,是恐怖和悔恨的源泉;它們是禱告、狂歡和沉思的理想之地。其他時候,它們就成了盛大聚會、游行和激動人心的慶祝活動的場所,但通常是場面盛大的活動,譬如宮廷舞會,人們可以將微渺的自己隨便隱于一個角落,不必拋頭露面,就可觀看并感受整個活動。即便最平易近人的古典建筑都有這類公共特征。譬如劇院和馬戲團,不躬背縮腰躋身于中,以感受富有感染力的情緒,聽到公眾的評判。甚至在公共噴泉邊,女傭和送水童等著輪到他們,可那水卻老是在遠遠高過人頭頂的地方噴灑著;好像海神和那些海豚只是在吐水自娛,涼爽自己被太陽曬熱的青銅色四肢,根本不在乎他們能否淋得到過路行人,能否濕潤他們干渴的喉嚨。
這些形式和習性全都是非英國的,但在英國卻處處可見它們的殘跡,這不獨是因為英國的精雅藝術源自異國,而且是因為這同一悲劇主題,無論如何喬裝改扮,都必定會在各地顯露出來。墳墓、寺廟和堡壘是不可或缺之物,然而,惟有當它們的公共作用隱于幕后,并通過與內在精神的情感體驗產生共鳴的聯想和事件,使內在精神對它們發(fā)生興趣時,這些建筑才算得上具有英國特色。它們越融入自然風光就越具英國特色。這些城堡和教堂初建時是諾曼式的,是統(tǒng)治與恐懼的表現,堅硬、粗糙、實用而陌生。而如今,城壕已是芳草萋萋,回廊殘破不堪,無頭圣人成了薔薇攀爬的柱子,地勢險要的城堡的城垛已毀,成為爬滿青藤的舒適的樓宇;它的前面,衣著考究的年輕人在草坪上打槌球;小教堂藏身于墓地的美麗花園中,里面粉刷一新,體貼地安放了長凳,星期日被人們體面地光顧——似乎長凳比十字架更能使之神圣,鮮花比經文更適合于它;大樹的底下圍了一圈椅子,那是村里的老農傍晚休息的場所;樹的枝干遠遠高過裝放了修復的日晷的教堂尖頂,仿佛比教堂本身更典雅尊榮,更與人安全:它們似乎更像上帝無可爭辯的象征和杰作。因而,一切廢墟似乎都在英國獲得了新生;而惟其這第二次生命,這建筑在坍塌的堡壘之上的小屋,才是英國的。
偉大的建筑帶有悲劇色彩,并不是說在其建筑過程中,沒有一定的幻想作用于上,沒有對必要的結構強加的形式進行靈活應用;這些裝飾性的槽邊或主題的隨意變奏或許可謂為喜劇建筑。這是建筑藝術順應時尚的一面,它在同樣的影響下,以同樣的迅捷,同樣的一致,隨時尚變化而變化。但是,正如農人的時尚有時能夠維持很長一段歲月,同樣,某些裝飾性主題,盡管隨意,但由于惰怠的眼睛習見慣常之物,或設計者才思枯竭,有時也能歷久猶存。最次的品位與最佳的品位都在裝飾中陶然忘返,但動機卻不盡相同,有的是不拘形式,有的卻是炫示夸耀。這二者都令英國人嫌棄,他既厭惡俗麗、夸張和不必要的繁雜精細,又討厭標新立異和游戲態(tài)度。他要的是四季咸宜的、舒適的灰色舊衣裳和舒適、可愛、樸實的房子,住在里面不覺得自己是傻瓜或財產的犧牲品。對于舶來建筑的喜劇姿態(tài)和悲劇結構,他都盡可能地加以調和,使之柔緩下來。譬如,意大利建筑的波浪,是多么輕柔、多么適意地撞擊著這些綠草如茵的海岸!古典的輪廓線在真實性和穩(wěn)固性方面皆具悲劇色彩,但它早已開始孜孜求變了。
在英國,就像在法國一樣,允許建筑的每部分都擁有自己的屋頂和對稱性的哥特式風格,立即讓最"古典"的設計生動起來。意大利的尺度也隨即變小,意大利的石制飾品、巴洛克藝術和雄偉壯觀一并被拋棄一旁。意大利大師帕拉第奧的形式放在英國這塊國土上是多么協調;窗戶被擴大了,分成若干小窗,浮夸的三角墻被摒棄了,飾有雕花環(huán)的甕被磨成了樸素的球形,壁柱被明智地改為嵌板,古典的細部被應用到樸實無華的哥特式構架上,使其擁有了山墻、煙囪和高高的屋頂,因而才出現了詹姆士一世和安妮女王時期的美麗家宅,并隨后產生了如此雅致、如此明智的喬治王朝時期的樓房:紅磚、大窗、精巧的線腳和石制裝飾品。喜劇和悲劇色彩一道悄無聲息地飛走了,惟留下家居特色。然而,在英國歷史上最輝煌的時期之一,英國似乎十分醉心于喜劇藝術,并將這一藝術徹底變成了自己的。家居品位同樣將英國的哥特式藝術裁剪到了人的尺度;又高又闊的穹頂已無人問津,大門仍舊適中大小,安有飛檐,興許還帶有一個鄉(xiāng)村式的敞廊;寬敞之處被分成若干小塊,每一處都綴上了花飾圖案;線條輕巧活潑,發(fā)明了扇形花格和石制花樣垂飾;四方的墻壁全改成了玻璃,屋頂雕刻著各種圖案,哥特式風格的奢華飾物和時尚頭飾似乎快把其理性的構架活活悶死。整個英國仿佛一塊鋪著金線織物的田野;一間間房子如同鍍金的轎子或絲制的帳篷;屋頂是一片方旗、小尖塔和風信雞的森林;紋章(一種喜劇藝術)在每一件衣物和器皿上都有了立足之處。詩歌也變得既絢麗又繁復,然而友好親切,充滿粗俗的幽默,如同當時人民的才智。甚至散文都成了由隱喻和奇思異想構成的迷宮,每一個詞都是經過精雕細琢的,每一個自尊的人都要事先機巧地兜幾個圈子才會明確表態(tài)。正是這風行一時的喜劇造就了莎士比亞——一個在某些方面與現代英國人不盡相同的才華橫溢的天才。他高踞在頗具異國特色的激情和活潑的浪潮之頂,可惜這股浪潮很快就偃息了。那一精神的殘片似乎在美國人的舉止中猶自可見,但多半都死在了清教主義之手;我想對這一損失我們也不必遺憾。如若清教主義沒有取得勝利,英國現在會成什么樣?只會淪為一個更粗獸的法國或帶著倫敦腔的愛爾蘭。清教的強硬態(tài)度為英國獲取其外在的殊榮和偉大立下了汗馬功勞;英國人需要它來使內在精神更堅強、更清醒,勸誡他做個令人敬重的人。至于喜劇藝術,在其他地方已經足夠了,在東方和法國的學校,在繪畫和油畫中——即便在建筑中沒有——所有年輕藝術家們都在嘗試之。19 世紀末在倫敦風行一時的唯美主義試圖游戲人生,為藝術而喜歡藝術,但事實上,里面充斥著有悖常理的說教:唯美主義者只是美學家羅斯金逃學在外的學生。他們認為品位高雅至關重要,而恥于考慮道德準則。當時的建筑自然不具有我所說的那種意義上的喜劇色彩,它并未任豐沛的想象信馬由韁、自由馳騁:它充其量不過是鐵軌似的哥特式藝術。但在英國,濃霧、青藤、綠油油的草地和幽深屏蔽的樹林,甚至能使羅斯金倫理的廢棄都變成可以容忍的了。
因為有了更好的建筑樣式,而少了些任意妄為,我發(fā)現今日嶄新的建筑正在恢復英國的魅力:小規(guī)模、糅合各國特色的繁雜細部、優(yōu)雅且便利的布置、與綠色的大地和明亮的天空的完美結合,而這一切正是英國人所預見到的和有所準備的。在英國,家居式的建筑不折不扣地聽從了哈姆雷特準岳父波洛涅斯的建議:
盡你的財力購置貴重的衣服,可是不要標新立異,必須富麗而不浮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