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品成
這個地方很重要
那些日子,仗打得激烈起來。先是有三路圍剿,就是川軍兵分三路夾擊紅軍。消息不斷翻山越水傳過來,說川軍的兵像三條長蛇從巴中南江等地逼近得勝山。得勝山是通江的門戶。紅軍緊縮陣地,已經(jīng)失手巴中南江,但通江不能有閃失。所以,紅軍得守住門戶。
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不僅如此,兵臨城下,紅軍要做的事還有很多,比如安全,六路大軍黑云壓陣,難說六處都能守??;何況,敵眾我寡,與之糾纏得有策略。
紅軍的策略是避其鋒芒,所以,還是以少勝多那種辦法,紅軍叫緊縮陣地。比如一只手五個指頭,你張開就是一只巴掌,手攥緊才是拳頭,拳頭才有力量。
所以,要暫時放棄一些地盤,但一城一地可以暫時舍棄,可重要的物資和人員呢?得保證安全。那就要轉(zhuǎn)移,轉(zhuǎn)移物資尤其是轉(zhuǎn)移人。軍火糧草及其他軍需要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傷員還有軍中的老弱婦孺要轉(zhuǎn)移到安全地方。
這個地方很重要。
首長們那些天一直忙這事。
王坪不是輕易就進入首長視野的,紅軍花費了些日子挑選。
要選這么個地方,其一,從地理位置上,要隱蔽,敵人在蘇區(qū)派入了很多的探子和耳目,隱蔽了不易被他們發(fā)現(xiàn)。其二,地勢還得易守難攻。要是萬一被發(fā)現(xiàn)了呢,要是敵人派小分隊偷襲呢,我們得占有利地形予以反擊。其三,得有足夠的資源,比如有田有壩子有水有林木,所謂靠山吃山,有這些,哪怕敵人封鎖個一年半載,紅軍也能撐得下去。
他們找到這個叫王坪的地方。這里好像就是為紅軍總醫(yī)院而天造地設(shè)的,自然條件得天獨厚。往東,有川北門戶竹峪關(guān);往南,離主力紅軍駐扎的通江城不算遠;西面呢,西面是自古以來都是軍事重鎮(zhèn)的得漢城;而北面連接了大巴山腹地簡池壩。王坪四面都是高山峻嶺,溝壑密布交錯,自成天然屏障。前期探看的偵察兵興奮地帶首長去實地,嘴里說你們看你們自己看就是。然后,就等看首長們的反應。
首長是個細心的人,事關(guān)重大,不得不細致入微。背靠大城寨有蜿蜒曲折的沙溪河,左傍鐵爐溝的絕壁峭崖,右依觀音巖萬丈懸崖。那么一大片壩子深藏其間,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林木森森,物產(chǎn)豐富,加之山清水秀,空氣清新,氣候溫和,宜于養(yǎng)病療傷……首長想,還能有什么地方呢,就這了,再沒這么理想的地方了。
“很好!非常好!”首長說。
“就這了就這了!”首長說。
有人長舒了一口氣,叨叨了聲:“總算了結(jié)了這事總算了啦?!蹦侨耸菂⒅\徐敬乾,他那光頭已經(jīng)長出了頭發(fā),幾個月后,依然當初那一頭油光柔順的好頭發(fā)。
首長回過頭來:“你看你!你還是有情緒的喲?!?/p>
參謀徐敬乾說:“肚子里還一團爛棉花喲,我就是想不通,前面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我們還在這里晃蕩。”
首長說:“你看你說晃蕩?什么叫晃蕩?”
參謀徐敬乾說:“總有個輕重緩急吧?”
首長說:“傷員要保護好,蘇區(qū)的老弱婦孺也要力保安全……我們靠什么立足?靠民心……”
參謀徐敬乾不說話了,道理他都懂,但有人用鐵箍箍桶樣把蘇區(qū)箍了,十萬火急喲……
好在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塵埃落定,可以全心全意于前線了。他想,他不能多說什么,也不必多說什么了。言多必失,再說,首長說的話在理。
萬小坎去了王坪,他比張樂生去得早些。
正月剛過,首長來了。
首長笑著,語氣平和地對胡泊萬說:“小坎娃兒應該出師了吧?”
胡泊萬說:“論手藝他早可以另立門戶了,但現(xiàn)在我們是隊伍上人了,沒有出師不出師一說了?!?/p>
首長說:“那這樣吧,你隨隊伍走吧,就去總經(jīng)理部吧。”那時不叫后勤部叫總經(jīng)理部,實際上做的是后勤工作。
“那小坎呢?”
首長說:“讓小坎娃兒跟我走?!比缓?,首長看著萬小坎,“你愿意跟我走嗎?”
萬小坎內(nèi)心很矛盾,他早盼了出師,自立門戶獨當一面,讓事實證明自己長大成人了,但他卻舍不得離開師傅。
胡泊萬明白小坎的心思,說:“跟了首長去吧,就是自家女也有遲早嫁人成潑出去水的時候,何況徒弟,你總得離開我的。”
萬小坎點了點頭。
胡泊萬說:“都在隊伍上,低頭不見抬頭見的?!?/p>
萬小坎就去了王坪。
首長說:“給你個重要任務?!比f小坎的任務是給那里的人剃頭。他起先沒當一回事,別的事不好說,剃頭我和師傅的技藝在這一帶是最最好的,可說沒人可比。 他堅定地朝首長點了點頭。
王坪是紅軍總醫(yī)院所在地。萬小坎是跟著首長來到這地方的,首長隔些日子必到王坪來,他有牽掛。
拐過沿河的那道崖,就豁然開朗的一片凹地,像一口巨大的鍋。那兒有些農(nóng)舍,顯然那些房子不夠用,有人在坡上還搭建了很多棚寮。在外看不到這些,那些高大的樹木和山崖?lián)踝×巳藗兊囊暰€,但現(xiàn)在一切就盡現(xiàn)眼前了。這景觀讓萬小坎詫異了那么片刻。他呆立在那兒,嘴半張了,眼里一大片的驚喜。
首長說:“這里是紅軍的醫(yī)院?!?/p>
“醫(yī)院?”
“就是治病療傷的地方……”
萬小坎第一次聽到這個詞,這一帶的鄉(xiāng)間沒醫(yī)院,要治病都是找那些懸壺療病的郎中,或者是開在鎮(zhèn)上的藥鋪。
“什么病都能治的嗎?”
首長說:“那也不一定……如果有好的醫(yī)生藥品保障,我們就能盡可能地救治更多的傷病員?!?/p>
萬小坎自信自己的剃頭手藝,但沒想到事情遠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
這里多是醫(yī)護和傷員,醫(yī)護的頭好剃,萬小坎得心應手,但傷員的頭就不一樣了。傷兵大多躺床上,幫他們理發(fā)得要有點耐心和功夫。尤其是那些頭部受傷的傷兵,那就更得心細。傷口在愈合和未愈合之間,已經(jīng)有一月兩月或者更長一些時間沒理發(fā)了。光禿的腦殼上長出蓬亂的毛發(fā),毛發(fā)邋遢,容易生虱蟲,也容易感染傷口。再說亂草一樣的毛發(fā)讓自己不舒服也讓人看了不舒服。
得給傷兵剃頭剪發(fā),但又不能觸及他們的傷口,這就得有格外的本事。
萬小坎從沒剃過這種頭,師傅也從沒教過,當然,就是師傅自己也肯定沒剃過這種頭吧。
他不得不小心,不得不硬了頭皮上。他想,首長說任務特殊而重要,原來是有道理的呀。
現(xiàn)在,不能再講究發(fā)型了,講究的是不要弄痛了那些男人。萬小坎有時候?qū)χ切┟l(fā)無從下手。那頭上的傷口來自大刀吧,被砍出很長的一道傷口。算是命大,竟然還活了下來。那道剛剛愈合的傷口長出嫩紅的新肉,毛發(fā)就從那些嫩肉里長出來,動作稍重點,傷兵就疼得嗷嗷叫起來。
萬小坎說:“我不想弄疼你的,我一點也不想弄疼你?!?/p>
傷兵說:“我當然知道,你跟我無冤無仇,你干嗎要故意弄疼我?”
萬小坎想著辦法,他想,他得讓自己放松,才能讓對方放松。他跟傷兵說話多了,就得出個經(jīng)驗,讓傷兵們聚集一起,讓他們擺龍門陣,這時候他們的注意力分散了,對疼痛的感覺要減緩許多。
傷兵們來自不同的戰(zhàn)場,戰(zhàn)事過去有些日子了,但他們?nèi)匀怀两溟g,興致勃勃講著各自的經(jīng)歷。人們常常聚攏在傷兵們的身邊,聽他們擺龍門陣講戰(zhàn)場上的事,萬小坎和張樂生也擠在人堆里,他們眼里有期待。
萬小坎和張樂生向往著戰(zhàn)場,他們想象著拼殺的樣子,槍聲炮聲喊殺聲……
萬小坎說:“我們走?!?/p>
萬小坎說:“我們找蘇瓜兒去。”
他把張樂生和幾個娃兒扯走了。他說:“我不想聽他們擺龍門陣了,我們自己擺就是。”
張樂生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們自己擺?!?/p>
他們?nèi)フ姨K瓜兒。蘇瓜兒也是十一二歲出頭的學徒娃兒,但學的是木匠。他是個獨眼娃兒,但木匠手藝了不得。他師傅是他親叔,叔叔蘇三卓去了紅軍隊伍里。蘇瓜兒也要跟了去,隊伍上說娃兒不能上前線喲。他叔蘇三卓也不讓他去,說打仗的事娃兒還是不要沾的好。
然后,蘇瓜兒也被送來王坪,紅軍說王坪需要你的手藝。
他們找到了蘇瓜兒,他們知道蘇瓜兒喜歡去的地方。
蘇瓜兒這種時候總在水潭那邊。水潭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滾月潭。娃兒們都喜歡那處水潭,水很清,能見到潭底的石頭。娃兒們愛去那兒洗澡,但白天他們不能去。白天他們要干活不說,就是閑了也去不了那地方。娃兒們喜歡赤條條下水,可是洗衣隊的妹娃兒白天在那兒洗衣服洗繃帶。妹娃兒一大幫,他們沒辦法。只有黃昏以后借夜幕的遮掩下水。但秋天來了,水已經(jīng)有些涼意,娃兒們中只有蘇瓜兒敢下水了。
果然蘇瓜兒在潭里。
蘇瓜兒說:“來了?來了!下水哇?!边@話是說給兩個人聽的,有點高高在上的意思,他沒想到萬小坎真就脫了衣服。看見萬小坎脫了,張樂生也脫個光光。
兩個人在水里咯了幾下牙齒。水真涼,他們?nèi)塘藭海套×?,但說話時牙齒還免不了打架,還是有些結(jié)巴。
“我們……找你擺龍……龍門陣哩……”張樂生說。
“有什么好說的?”
“ 咦!你看你,你……說沒……沒什么好說的?……人人夸你蘇瓜兒好手藝……”張樂生說。
蘇瓜兒說:“好手藝是好手藝,那有什么用,沒什么好說的。好手藝是做棺材,做得越多死的人越多。”
萬小坎和張樂生臉上的笑容就收了,在王坪,誰都不愿提及死人的事。
但王坪天天死人。醫(yī)院里,重傷員那么多,一天里死十個八個的那也是常事。
他們沒擺成龍門陣,蘇瓜兒的幾個字:沒什么好說的!讓三個娃兒心里陰云密布,他們沒了興致。
首長派人去苦草壩東街裁縫鋪兩回,找過漆史元和謝模理。來人說要帶謝模理去王坪,謝模理說我不去。他心里想,要去我和師傅一起去,我一個人絕不去。
但他沒跟來人說。
這一回是首長親自來了。
首長說:“你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漆史元說:“他天天都在想這事哩,忘不了!”
首長很奇怪,問漆師傅:“你知道我和你徒弟說什么了?”
“你說他終有一天能自己走路?!?/p>
“對對!我是這么說的?!笔组L笑著說。
謝模理說:“我天天跟師傅說起哩,他當然知道?!?/p>
首長笑著說:“紅軍說話算數(shù),我們相信你終有一天能自己走路,這不是隨便說的……”
漆史元哦哦著:“好喲好喲,模理做夢也想自己走路?!?/p>
“所以接你去王坪嘛?!笔组L說。
謝模理不解:“為什么去王坪呢?”
首長說:“那里是醫(yī)院,有很好的郎中,郎中能治好你的腿?!?/p>
謝模理想了想說:“我去!但我要師傅和我一起去!”
首長說:“這更好!早就想你師傅這樣的人入隊伍,在王坪,你們師徒兩個能幫上我們大忙?!?/p>
就這樣,謝模理也來了王坪,只不過他是和師傅一起來的。
王坪沒有被服廠,所以沒有做衣服的機器。所有的活兒都還是手工,做的是縫縫補補的活兒,縫的是傷員的衣服。士兵受了傷,不管輕重,衣服總是被弄得破爛不堪,而且破得千奇百怪,不像撕破的只是一道口子;傷員的衣服破成什么樣的都有,你還真不好補。
不管是口子還是花,都得補,都成了漆史元和謝模理師徒的活兒。
沒了剪裁,謝模理以為師傅會憋屈。師傅卻整天笑笑的。謝模理不知道,師傅堅信首長的話,相信這里有人能治好謝模理的那條腿。謝模理也不知道,雖說沒有剪裁,但要把那些破衣服補好補得針腳細密整齊也要好功夫的喲,何況漆史元補破成亂花的衣服,讓每個補丁都成了“花”,傷員穿身上笑逐顏開。
還有更重要的,這里不像被服廠,從各地集中了那么多的裁縫,不僅集中了高手,還弄了機器。王坪不一樣,沒有制衣的機器,也只有漆史元和徒弟謝模理做著針線手藝,獨一無二。
手藝人都希望自己獨一無二。
首長曾跟張樂生說過:“王坪就你這兒一只打鐵爐子喲,足夠你顯山露水的了?!?/p>
首長也跟萬小坎說過同樣的話:“去了王坪,就你萬小坎這一把剃刀了喔,要好好干!”
兩個娃兒聽了這話都很得意,亢奮得跟什么似的。就是說,在王坪就一只打鐵爐一把剃刀,他們都是師傅了,他們獨一無二。
但很快,他們就噘嘴巴了。
一只打鐵爐打的卻是馬掌和棺釘,一把剃頭刀卻不能顯山露水。當然,他們知道工作重要,那些活兒在王坪不可或缺,所以,覺得有點窩囊卻也得去做,并要做好。
徐敬乾派了兩個人去傳話,一個去了鐵匠的工棚。
張樂生正舉了錘,聽得來人說:“你家同庚來了。”張樂生一愣,錘拋去了一邊,揪住那人胳膊問:“是漆裁縫的徒弟謝模理嗎?”
來人說:“我不知道,馬背上一個癱娃兒。”
張樂生奪門跑了出去。
萬小坎正在給廚子唐發(fā)兒剃頭。剃刀錚亮,在萬小坎的手里捏著,他翹起一根蘭花指兒,刀刃貼了唐發(fā)兒的頭皮游走,那些發(fā)毛長長短短地在兩個人周邊飄飛。
唐發(fā)兒嘴里叨叨了:“硬要我把頭剃個光光,從娘肚子里出來幾十年了,從來還沒削個和尚腦殼……”
萬小坎說:“徐參謀說這樣衛(wèi)生,省得頭發(fā)屑屑掉鍋里。”
唐發(fā)兒說:“哪有的事,我戴著帽兒哩?!?/p>
萬小坎說:“剃個光頭也撇脫(撇脫:四川方言,方便的意思),省了洗頭的事?!?/p>
唐發(fā)兒說:“剃吧剃吧,徐參謀到我那兒說過幾次了,總不能讓頭發(fā)成徐參謀心里的疙瘩。”
就那時,有人來了。來人也那么說:“萬小坎,徐參謀叫你過去?!?/p>
萬小坎說:“徐參謀找我?他有急事?”
來人說:“好像沒什么急事,只是說苦草壩你什么兄弟來了?!?/p>
萬小坎說:“哦,是被人背著來的還是騎了馬來的?”
來人說:“騎馬哩。”
萬小坎把剃刀從唐發(fā)兒的腦殼上移開了,他說:“那是謝模理喲,他怎么來了?”
唐發(fā)兒說:“你不是要撇下我的腦殼去見你兄弟吧?”
萬小坎說:“我一會兒回來再幫你剃?!?/p>
唐發(fā)兒說:“沒一會兒了,我要做飯了。你總不能讓我頂著這陰陽頭做飯炒菜吧?”
萬小坎說:“你不是有那頂帽子嗎?你把帽子扣頭上什么事也沒有?!闭f著,一溜煙跑個沒影兒,只留了唐發(fā)兒在那里苦笑。
讓萬小坎和張樂生高興的消息是謝模理竟然也來了王坪。他們很意外,他們一點也沒想到。
張樂生說:“我說嘛,你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要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就是孿生兄弟了?!?/p>
“那是的喲!”謝模理說。
張樂生說:“孿生兄弟有感應的呀,他們說一般一個在哪兒,另一個肯定會去那地方?!?/p>
萬小坎說:“這不是來了嗎?”
謝模理說:“那個男人說紅軍說話算數(shù),說相信你終有一天能自己走路,這不是隨便說的……他真的派人把我和師傅接來了……”
“阿紅真的有辦法哩?!?/p>
“阿紅是誰?”
“一個神醫(yī),他給很多人治傷,都說他能起死回生……”
“噢?”
謝模理心上開出了花,一蓬一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