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姚雨
林簡一言不發(fā)站在那兒的樣子像是哭了。但我不確定從他臉上流下來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身邊的良景也一定分辨不出吧。剛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珠,零星的雨滴就轉(zhuǎn)瞬變?yōu)閮A盆之勢,把我們澆了個透。
迷蒙的大雨里,我瞇眼看著仿佛一尊石雕的良景,再看看一臉怒氣的林簡,覺得我們?nèi)齻€簡直要變成學(xué)校里最大的笑話了。
要在以前,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以前,我和良景跟著林簡,像兩個小嘍啰跟著幫派老大,到哪都是一股狐假虎威的樣子——誰讓林簡是年級前10呢!他是那種只要用一點點功,就能考得很好的“討厭的人”。但相信我,對林簡,你是討厭不起來的——他總能神通廣大地帶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又一個神奇的地方,比如憑校園卡就能進(jìn)去免費看書看電影的“陋室書屋”,比如聚集著各色“喵星人”的居民區(qū)一角,還有通往環(huán)城河邊上那座高高的廢棄建筑屋頂?shù)淖叩馈?/p>
在做這些“探險”的時候,我們都沒想過,良景家會一夜突變。
良景跟我們坦言時,手頭正有一個任務(wù)等待執(zhí)行:媽媽以良景的名義,給爸爸寫了一封信,要良景抄一遍,親自去送給爸爸。
“……一定是我成績不夠好,不夠聽話,你才決定離開這個家。早知這樣,我一定不考倒數(shù)……”
我和林簡坐在“陋室書屋”里一字一字往下看,良景一字一字往下抄。他時不時抬頭:“這幾年,我真的好差勁啊……”
“這是你媽媽挽救你們家的方式而已,你別想多,其實……”良景的眼淚砸到紙上,發(fā)出脆脆的聲音,我和林簡都不說話了。
良景的信交給了爸爸,但他還是選擇離開。有些事情真不是我們力所能及的。
老徐要我和林簡多陪陪良景。我問林簡:“你告訴你舅舅的?”
“是的。他做班主任這么多年,肯定比我們有經(jīng)驗。”
“良景知道了會生氣吧。”
“生什么氣啊,我是為他好?!?/p>
晚飯的時候,林簡把我和良景邀到“陋室書屋”,點了三份簡餐。說是“簡餐”,對天天吃食堂的我們來說,也無比豐盛。
“土豪啊?!蔽倚毖劭粗趾?,手已經(jīng)開動。
“今天不僅要吃好,還要玩好?!绷趾喰ξ?,“等會去上面看《瑪麗與馬克思》,一部引人深思的黏土動畫,放松放松?!?/p>
“還能點播?”
“那可不……”
我和林簡說相聲似的你來我往,良景卻一直沉默。末了,他悶頭悶?zāi)X地來了句:“我不看,我要回去自習(xí)?!弊屛液土趾喌臒崆橹苯当c。
我們?nèi)齻€走在回去的路上,一聲不吭。良景突然站住了:“以后你倆別找我了,我必須好好學(xué)習(xí)?!?/p>
我跟林簡被這當(dāng)頭一棒打得有點懵。
“還想著你媽的那些話呢,跟你說了,就那么一寫……”林簡故作輕松地上前,被良景推開。
“我媽寫得不對嗎?難道我沒考倒數(shù)?沒讓家里傷過心嗎?”
林簡尷尬地笑著:“那你也不能封閉自己,一個勁做書呆子啊……”
“我不像你,林簡,一學(xué)就通?!绷季奥曇衾淅涞模拔腋銈冊谝黄鹄速M了太多時間,不能再這樣了?!?/p>
良景說完就走。最后這句如晴空霹靂,把我和林簡震傻了。
兩天后的課間,林簡把我叫到走廊上,手里提著一個印著“新華書店”的袋子,在我耳邊嘀咕。商定后,我把趴在桌上學(xué)習(xí)的良景叫了出來。
“有個事情要宣布?!绷趾喆笫忠粨],“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看這個!”
我按商量好的解釋道:“良景,你想好好學(xué)習(xí)對不對?我們?nèi)齻€以后不出去玩了。林簡成績好,他來幫我們。這本模擬卷,是他千挑萬選買來的,我們一人一本,嗯?”
良景愣了許久,終于答:“林簡,我知道你好心,但我也知道你貪玩。我很笨的,你老教不會的話肯定沒耐心了,我還是自力更生吧?!?/p>
良景會如此無情,讓我感到不可思議。林簡上前堵他:“良景,你是不是覺得,以前成績不好都是我害的?”
“我可沒那么說?!?/p>
林簡閉緊了嘴唇,一臉惆悵。目送良景走回位子的間隙,他把三本模擬卷塞回了袋子,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留我對著林簡的背影喊:“哎哎!他不要我要啊……”
我們?nèi)齻€開始互相不說話了。
一天中午,林簡突然把我拉到角落,要我打聽,下次月考,良景的目標(biāo)名次是多少。
“打聽這干嘛。他說了不要你幫忙,你就省省吧?!?/p>
“我就是好奇?!?/p>
“好奇什么,考出來不就知道了?!?/p>
“廢話!去不去??!”林簡聲音一大我就沒轍了。
成績平平無奇的我,打聽消息的本事還不賴。沒多久,我回復(fù):“他想進(jìn)班級前20,然后15,10……這樣來。”
林簡“嚯”了一聲:“口氣不小??!”
看林簡壞笑,我小聲說:“良景說話不對,但你不能對他使壞啊……”
林簡白了我一眼,大步而去。
新一輪月考的名次被老徐貼在了教室后面。剛貼完,林簡就被叫出去了。我隔著人群費勁地看,心里忍不住驚呼——良景真考到18名了!他本來都是在40左右的啊!
驚奇的不止這個——我托住自己快掉落的下巴,再次確認(rèn):林簡竟然跌到了班級30名開外……我瞪大眼睛,用幾個深呼吸才明白過來,林簡當(dāng)初要我打聽良景的緣由了——他神經(jīng)病吧?
第二天,去做課間操的路上,林簡拉著我把良景給攔下。林簡臉上還是那股壞笑,好像月考考砸了對他而言是一次勝利。
“怎么樣?良景,你目標(biāo)實現(xiàn)了。這次比我好這么多,我們該和好了吧?”
“林簡,你太無聊了?!绷季捌叫撵o氣地回身,“我壓根沒想和你比。再說,好像你不故意考差,我就考不過你似的。少瞧不起人了?!?/p>
我看到林簡的臉紅了又白了,像顆青紅相間的荔枝。下一秒,就看到林簡推了良景一把。小推小搡很快變成了群體圍觀……
我們?nèi)齻€不用做操了,被罰站在教學(xué)樓中央的廣場。音樂結(jié)束,路過的同學(xué)對我們指指點點,我小心翼翼地轉(zhuǎn)頭:良景一臉麻木,只有林簡眼中光芒閃爍。
我低下頭,融入這片無言。
直到大雨降臨,把我們的輪廓徹底淹沒……
這次以后,林簡真的不打算理良景了。走廊上碰見,他連我也不睬。
后來有一天,我看到林簡從老徐辦公室里怒沖沖地出來,朝另個方向走,身后追出一個中年婦女,老徐尾隨。林簡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也就等我出事了,你才會回來……”
我驚訝地盯著林簡的背影,回頭,發(fā)現(xiàn)良景竟不聲不響站在我身后。
他看著我的眼睛,輕輕問:“他怎么了?”
我搖搖頭。
我們?nèi)齻€人的僵局,就這樣紋絲不動地維持到了高考結(jié)束。動蕩不安的6月,成績出來,良景和林簡,都考上了心儀的大學(xué)。
我沒聽到良景開心的笑,也沒接到林簡的半句問候。
良景家請客的時候,林簡沒來,老徐來了。老徐喝多了,才慢悠悠道:“林簡媽常年出差在外,要我這個舅舅多照顧他……林簡有段時間老給我搗亂,拿我的教師卡,去學(xué)校的附屬書店亂刷,花了我好多錢,還故意考試考差,跟同學(xué)打架……就是逼我把他媽媽叫回來。他今天想來的,但媽媽要出國,就去送了……”
我放下筷子,沉默地看向良景。良景也定定地看我,一語不發(fā)。
整個夏天,我們打林簡的手機,聽到的都是關(guān)機提示音。
有人說林簡跟媽媽一起出國旅行了,有人說他去了鄉(xiāng)下支教……在我們有許多話想對他說的時候,他就這么消失了。微信、QQ都不回,良景說,這是林簡在報復(fù)他。我笑說:“那也是你活該。”
林簡的行蹤成了一個謎。上大學(xué)前同學(xué)送行,也沒見著他的影子。
在幾個月后的大學(xué)選修課上,我偶然觀看了《瑪麗與馬克思》,才聽到里面那句經(jīng)典名言:
“我們無權(quán)選擇親人,幸運的是,我們有權(quán)選擇朋友?!?/p>
我愣了一下。
低頭用手機QQ給林簡發(fā)了句問候:“馬克思同學(xué),電影看完了,你在了嗎?”
我像往常一樣關(guān)掉手機屏幕。
要再過1小時——要吃完飯,走完樓梯,洗完臉?biāo)⑼暄捞缮洗?,才會再次摸出手機看到這幾個月里林簡回復(fù)我的第一句話:
“我一直都在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