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作剩

作者電影呈現(xiàn)給觀眾的影像往往是作者眼中的男人、女人以及他們構(gòu)成的世界。觀眾將在作者營造的影像世界里獲得認可、不適、中立或者抵制的觀影感受，作者想要表達的或許永遠和觀眾理解的一步之遙，成為名副其實的“霧中風景”。作為說過“追求電影永遠比追求女人更有耐心”的姜文，無疑是中國乃至世界上著名的用影像來表達自己想法的作者導演。戴錦華說父權(quán)制度之下的文明，幾乎所有的敘事形態(tài)都具有男性主體敘述的特征，女性的形象和意義大都是相對于男性主體而設(shè)定的。身為一名男性，在姜文執(zhí)導的為數(shù)不多的5部電影作品里，幾乎所有的敘事主體都是由男性來承擔的，如《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馬小軍、《一步之遙》里的馬走日，在數(shù)量、戲份上都占劣勢的女性再次遭遇窺視、無名、自殺等待遇，女性成為男性敘述下的客體和遭受閹割后的非真實性女性。

針對新作《一步之遙》遭遇票房失利和口碑的兩極分化，姜文辯稱：“《一步之遙》其實不是很令人費解，就是馬走日和兩個女人的故事。一個女人使他逃跑，另外一個女人使他面對死亡，去擁抱”。但影片依舊散發(fā)著荷爾蒙氣息的男性英雄氣質(zhì)。其塑造的女性要么對男性構(gòu)成了威脅，要么加快了男性的死亡，于是女性成為男性遭受磨難的誘因與走向死亡的催化劑。影片透露出來的女性認知無疑再次展現(xiàn)了“姜文潛意識中的英雄主義情懷和男性圖騰，一種對強權(quán)、對強者的崇拜，以及一種對女性的優(yōu)越感”。

一、受挫的女性：自殺

女性不僅受到經(jīng)濟和政治上的壓迫，還受到來自文化思考方式、象征和符號交換等形式方面的限制。男性思維下的女性言行舉止和思考方式無疑帶有男性的主觀色彩，女性的真實面目將遭到背離與閹割?！兑徊街b》中的女性形象在男性塑造下竟然充滿了自殺的想法和行為，這明顯佐證了男性對真實女性的無知或者有意或者無意的歪曲，也是對“一哭二鬧三上吊”傳統(tǒng)觀念的典型翻版與延續(xù)。于是女性成為男性心中的非理性的任性的甚至無理取鬧的代名詞。與此相反的是男性的形象往往被塑造成穩(wěn)重、權(quán)威與不乏感性的理性。隨著主流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消弱，在社會的現(xiàn)實生活及日常生活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中，在世俗神話及大眾傳播媒介中，形形色色關(guān)于女性的侵犯性、歧視性的行為和話語開始以公然的、或隱晦的形式呈現(xiàn)出來。女性本身代指欲望，也指滿足男性欲望的客體與承擔者。在《一步之遙》中，女性成為滿足男性潛意識的女性自殺情結(jié)的客體。因此女性受到“欲望追求”與“自身真實”的雙層受挫，她們在追求愛情、事業(yè)等方面遭受挫折，同時也遭到男性陳腐觀念下的與真實女性相背離的受挫。影片中，既有選美事業(yè)受挫的蘇珊娜，她跳樓的原因則是簽證延誤而誤了比賽；也有劇中劇上官青盧演唱的《親愛的爸爸》中的女兒，她被爸爸逼死了還要叫他為親愛的爸爸；當完顏英在選美比賽中消失時，馬走日替完顏英編造為“假如你們不答應(yīng)我，我就要從這威客橋上跳入那滔滔的黃浦江里”，這種自殺的戲謔投射了男性對女性自我意識的妄加揣測與壓制。身為昔日滿族格格、今日的花域總統(tǒng)，完顏英雖然被塑造成一個頗有特點的女性形象，但依舊沒有擺脫掉男人思維下的“自殺意識”。當她求婚不成時，用槍逼迫馬走日，并自陳先殺馬走日再自殺。武六也是影片中重點塑造的一位女性，她雖然英氣逼人、氣度不凡、富有理想，但愛上馬走日后，也說出“如果你死了，我就自殺，我就開槍把自己打死”這樣缺乏生命意識的話來。

雖然“女性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她們極具犧牲精神，不論愛還是恨，她們與社會和命運作戰(zhàn)的唯一武器，只有自己，甚至自己的生命”，但是在有限的時間里出現(xiàn)這么密集的女性自殺事件或者自殺意識，不能不說是男性導演和編劇們潛意識的刻板而狹隘的女性成見而已。女性自殺以及自殺想法嚴格說來是被自殺或者男性強加，低估了女性的生命意識。如果說自殺也是命運的一種，那么在姜文其他的4部作品里，女性卻鮮有明確的結(jié)局，米蘭、魚兒、唐嬸在她們完成角色功能之后便消匿了。姜文的電影中對女性命運的漠視觸目驚心。女性形象在姜文電影中，只是作為男性行為或欲望的一個指向而存在?！兑徊街b》中，除了賦予死亡的完顏英、失去愛人而痛苦余生的武六的明確命運外，勾兒姐、齊賽男都沒有交代。女性形象—旦完成鋪墊或襯托功能，便消失在影像中。女性成為襯托男性英雄主義情節(jié)的自戀與膨脹的工具。

視覺迷戀的不僅是女性的身體，還有她們的行為。女性自殺行為在男性導演翻來覆去的加以傳播與宣傳時，這種觀念就會潛移默化地影響觀眾，繼而有可能成為現(xiàn)實中真實發(fā)生的自殺慘幕。與女性這樣心甘情愿的自殺相比，在姜文的作品中很少見男性自殺。縱然遭遇不幸，他們也會主動的選擇自救與他救，如逃跑的馬走日，求助于馬走日的項飛田；只到山窮水盡之時，才會像項羽自刎烏江一樣悲壯的死去。與馬走日為道德而死相比，完顏英等女性的死，輕易、感性且私人化。

二、分裂的女性：反抗與自棄

《一步之遙》塑造了完顏英與武六較正面的女性形象，同時也塑造了齊老師、勾兒姐較反面的功利性女性形象，不管是正面還是反面，她們都身陷理性與感性的矛盾之中，成為既反抗最終又放棄自我的分裂者。完顏英與武六，無疑是最嚴重的分裂者。

舒淇飾演的完顏英，外形美艷、超凡脫俗，雖步入風塵，但不失高貴典雅。她的第一次出場就顯示出她的反抗精神——花域總統(tǒng)選舉棄賽。在棄賽不得時，她語出驚人“你們男人怎么那么愛打仗啊，我看就是欠打”，還呼吁“孩子都回到媽媽的懷抱，男人都回到女人的懷抱，都來女人的懷抱吧，被擁抱的女人是不會出去打仗的”。在痛斥愛打仗的男人之后，她再次質(zhì)疑了選美的合理性，“女人多好??！干嗎非要評比出個高低呢”。最具有反抗精神的是出售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將來（自己的初嫁權(quán)）。她真正成了自己身體與靈魂的主人，行使了自己身體的使用權(quán)，而非由傳統(tǒng)意義上的父母。但是這種反抗精神在求婚那場戲中消失殆盡，她露出了廬山真面目——渴望成為馬走日的妻子，走向女人傳統(tǒng)的歸宿。在一個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社會中，由于社會性別體制將男性設(shè)置為第一位，那么作為第二性的女性將永遠承受菲勒斯缺失所帶來的焦慮與恥辱。在拉康看來，成為母親的女性能以“想象的費勒斯”填補“缺失的焦慮”。在身處民國時代的男權(quán)社會，完顏英渴望通過婚姻完成自己8歲時的夢想：嫁給一個為她打架的男人。女性向男性求婚打破了傳統(tǒng)上男性向女性求婚的既有慣例，當她們替代男性的主體地位時，就會給傳統(tǒng)男權(quán)帶來威脅。一個女性擁有年輕、美麗的外表就是擁有了危險的武器，如果她又有自己的欲望而且主動出擊，就會被認為具有威脅而引起男性的焦慮。

完顏英向馬走日求婚是追求幸福的積極行為，但求婚不得用槍逼婚時，她成了拿槍的屈服者。瞄準馬走日的三槍都是空彈，當槍移向別處時，卻成了嘆息一般的實彈，最終在煙霧繚繞的鴉片中沉入死亡。她的逼與退反映了她人格的矛盾。完顏英的分裂還在于無法正確的看清自己。她始終相信她是完顏阿骨打的孫女，而這一點馬走日是否定的，“我還是阿骨打本人呢”。對自己身份的錯誤確認表現(xiàn)了她的虛榮心。她也認不出現(xiàn)實與虛幻——她被選為花域總統(tǒng)是馬走日一手操辦的，如果沒有馬走日，風光可能花落誰家。

武六無疑是姜文塑造的最具完美氣質(zhì)的女性形象。她出身名門、才貌雙全、衣著時尚、熱衷文藝，最重要的是性格孤傲、作風果敢、追求真實而不懼權(quán)貴。她干著男人也很少有機會干的活兒——拍電影，渴望成為一名藝術(shù)家，中國的盧米埃爾。她的反抗形象是通過向馬走日與項飛田贈送玫瑰，反對父親納妾、瞧不起紈绔子弟——同父異母的弟弟、為真實為愛而鋌而走險一系列行為建立起來的。玫瑰在世俗觀念上是男性向女性表達愛意的信物，但在影片中發(fā)生了主體錯位，由世俗的男性主動轉(zhuǎn)變成了女性主動，而這一行為無疑反映了武六的社會地位和精神氣質(zhì)。但她的分裂在于她依舊是一個女人，一個有權(quán)勢的父親的女兒，一個為愛而遭到母親阻礙的孩子。她雖然討厭父親的納妾，但她還是向父親撒嬌以救馬走日；弗洛伊德認為槍是典型的生殖器的代表，擁有槍的女性則成為精神上的男人，但完顏英拿起槍反抗追趕她和馬走日的敵人時，她的分裂再次展現(xiàn)，她做不到完全與家庭決裂，也就做不到真正意義上的“男人”，等待她的還是一個女人的命運——失去愛人的痛苦。

完顏英與“精神上的男人”一步之遙。因為她一切的男人精神最終在懼怕傷及母親和“自殺”意愿中瓦解。她再次重蹈《色戒》中王佳芝的覆轍——自棄。自棄的結(jié)果便是重石壓心、背著痛等待落日余暉。針對有槍而不用或者用不到真正的目標上，“就等于放棄了自己身為一個‘男性的生命的力量”。

三、消費的女性：被凝視與被掌控

勞拉·穆爾維認為，電影提供若干可能的快感。其一就是觀看癖，在有些情況下，看本身就是快感的源泉，正如相反的形態(tài)，被看也是一種快感。因此電影是一門凝視與被凝視的視聽藝術(shù)。她還說，在一個由性的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看的快感分裂為主動的/男性和被動的/女性。起決定作用的男人的眼光把他的幻想投射到照此風格化的女人形體上。女人在她們那傳統(tǒng)的裸露癖角色中被人看和被展示，她們的外貌被編碼成強烈的視覺和色情感染力，從而能夠把她們說成是具有被看性的內(nèi)涵。那么在常規(guī)的敘事電影里，女性便成為男性性欲的對象，承接觀眾的目光，迎合觀眾的欲望，滿足觀眾的偷窺欲。鮑德里亞說過，在消費的全套裝備中，有一種比其他一切都更美麗、更珍貴、更光彩奪目的物品——它比負載了全部內(nèi)涵的汽車還要負載了更沉重的內(nèi)涵，這便是身體。女性在消費社會，完全被物化，成為可供消費的商品。為了吸引更多的觀眾走進電影院，女性的色情展示便成了有效的途徑。

《一步之遙》的色情奇觀的展示出現(xiàn)傾斜的狀態(tài)，主要集中在影片的開頭部分的非核心角色上。這部分戲份完全可以壓縮到更小的部分，但充滿陽剛氣的姜文硬是把女人舞動的大腿等身體部位活色生香的且長時間的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雖與劇情無大益處，但它無疑成了電影營銷的重大噱頭。百老匯女演員的長腿、扭動的屁股、性感的嘴唇、武七拍女演員的翹臀成了劇中演員、觀眾和劇外觀眾的凝視的欲望客體，滿足了男性的窺視欲。被物化的商業(yè)時代欲望符號的女性，則成了裸露的被凝視者。

電影娛樂生產(chǎn)的不是他者的影像，而是觀眾自己的鏡像與欲望。劇中演員和劇外觀眾在凝視女性而獲得窺視欲望滿足的同時，也將獲得虛擬的掌控欲。影片中的女性不僅被凝視，而且是被男性控制的客體。在男權(quán)社會，女人成為男人的私有物，她們的行為處處受到男性的控制與約束。臣服、從屬于男性且要遵從三從四德，于是男性實現(xiàn)了對女性的絕對統(tǒng)治權(quán)。舉辦選美大賽無疑是男權(quán)左右女性的佐證之一。72個國家2萬余名女性成為了男性居多的觀眾的凝視者和評價對象。選出花域總統(tǒng)則“證明自己無愧于我們的選擇”，可以說女性的美不是由她們決定的，而是由電影中的觀眾評價出來的。她們像玩偶一樣完全掌控在男性手中，最具有歧視性質(zhì)的是選美成為一個情緒鬧劇。她們的美不美是由觀眾的吼聲決定的，而觀眾則是以男性居多，女性則寥寥無幾。女性的歡呼聲在男性的掩映之下微乎其微，而且哪個女性又喜歡在公共場合開口呢？“笑不露齒”可是男性賦予她們的美德。而這一切的一切又都是馬走日一手操辦的。女性成為有權(quán)勢男性的掌中物、游戲中的棋子c

女性是被觀望者，是男性主體世界的點綴；女性是被動者，被男性的愛情拯救、安置。男性不僅掌控了選美，而且掌控愛情。完顏英渴望馬走日的愛情拯救；齊老師依附武大帥的權(quán)勢拯救；勾兒姐渴望項飛田的拯救。她們被男性掌控而不自知，就像被武大帥掌控的9個老婆。

結(jié)語

男女平等是人類正義合理的追求之一，但在姜文電影《一步之遙》中還投射出對女性的固有成見即男性潛意識的女性自殺情結(jié)，也真實反映出分裂中的矛盾女性。婦女的解放必須包括對反映并鞏固那種性別歧視的社會結(jié)構(gòu)的語言和比喻進行閹割處理。女性“只有抗爭（努力從男性主體主體中剝離出來）才能將女性導向重建自身意義、重建自我價值和自我認知的道路上來”。在女性反抗男權(quán)的同時，男性在電影創(chuàng)作中，也應(yīng)避免對女性的歧視與過分消費。顯然，姜文在《一步之遙》女性的塑造上還存在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