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 王玥嬌

再見，黃色面孔的警察

本刊記者 / 王玥嬌

市長、高級警官、同事、外國同行和各民族群眾眼中，被瘋狂殺手蓄意刺殺的華裔警官劉文健都是自己人。

就像好萊塢的英雄犧牲后的場景，紐約給了華裔警察劉文健一場盛大的葬禮。

1月4日，天氣陰冷，有零星陣雨。黑人、白人、猶太人；亞裔、西裔、非裔，不同族裔不同膚色的人擠滿了紐約市布魯克林萬壽殯儀館外的街道，隊伍綿延了大約1.6公里長。超過10萬人參加了葬禮，其中包括4萬名紐約警察中的3萬多名。

劉文健的靈柩被覆蓋上紐約警局的旗幟，隨后旗幟被8名護柩警員疊起，交給遺孀陳佩霞。3駕直升機排成編隊造型從現(xiàn)場低空飛過，在超過500輛警用摩托車開道后，載著劉文健遺體的靈車緩緩駛過街道。身穿藍色制服、戴白色手套的同僚紛紛舉手敬禮。

15天前，32歲的劉和他的同事拉斐爾·拉莫斯在執(zhí)勤時被槍殺。劉文健是家中獨子，剛結(jié)婚不久，正準備要孩子。妻子陳佩霞泣不成聲，“雖然你過早地離開了我們，但我相信你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今天，我們這個城市心碎了?！奔~約市長比爾·德布拉西奧說。他高度評價了這位遇難警察，稱“我們失去了一個代表了我們城市最寶貴價值的人”，“穿上藍色的制服，佩戴著警徽，劉的夢想明確而崇高，那就是全心全意地保護和服務(wù)他所熱愛的城市”。

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局長詹姆斯·科米、紐約警察局長威廉·布拉頓等政界重要人物也在悼念人群當中。副總統(tǒng)拜登則去探望了劉文健的家人。

負責操辦喪葬儀式的警督托尼·希奧爾表示，因劉文健生前信佛，他的葬禮也成為第一個兼顧警察傳統(tǒng)及中式傳統(tǒng)的葬禮。在牧師禱告結(jié)束后，佛教僧侶敲木魚、念經(jīng)，并在他的遺像前燒冥幣和其他紙制祭品。

劉文健的父親用臺山話在葬禮上發(fā)言，他的英語不太好。劉文健這樣出生在美國以外，但在15歲之前移民美國的人一般被稱為1.5代移民，不完全等同于在美國出生長大的二代移民。

1994年，《北京人在紐約》熱播的時代，12歲的劉文健隨父母從廣東臺山移民美國，進入拉斐特中學，之后在布錄侖國王郡社區(qū)學院和史泰登島學院繼續(xù)學業(yè)，主修會計。

據(jù)《紐約時報》報道，在現(xiàn)在的2100名亞裔紐約警察中，“大部分是童年移民到美國，在曼哈頓下東區(qū)長大，父母往往在餐館或者制衣廠工作”。

亞裔尤其是東亞移民以重視孩子的教育著稱，和家境優(yōu)越從事腦力勞動的亞裔家庭一樣，制衣工這樣的底層移民也希望他們的孩子去做醫(yī)生、律師或者從事金融業(yè)，但這往往有些難度。

在現(xiàn)在的亞裔紐約警察中，“大部分是童年移民到美國，在曼哈頓下東區(qū)長大，父母往往在餐館或者制衣廠工作”。

警察是一份體面、受尊重的工作，在中國傳統(tǒng)看法當中，家里有個警察，全家都不再受人欺負，而且1.5代移民往往努努力也能夠得到。相比于二代移民，劉文健的中文水平很不錯，對來到紐約的中國游客和新移民來說，說中文的黃色面孔警官正是他鄉(xiāng)的故知。

2006年，劉文健開始在紐約警察72分局做輔警，2007年12月從警校畢業(yè)后，他被分配到73分局進行培訓。2008年7月，轉(zhuǎn)入生前所在的84分局，成為永久巡邏官。

劉文健的搭檔拉斐爾·拉莫斯比他年長8歲，但是從警只有兩年。拉莫斯的母語是西班牙語，也是一位少數(shù)族裔警察?！都~約每日新聞》提到拉莫斯在休假時會積極參加教會服務(wù)，擔任引座員。他還曾表示等自己退休后想去做牧師。

這是紐約市警察的一種慣常做法，資深的警察和資淺的警察搭檔一起行動，搭檔逐漸積累經(jīng)驗，免得讓菜鳥直接面對最兇險的犯罪。

在哀悼劉文健的人群中，長官們各懷心事，就在一個月之前，紐約剛剛經(jīng)歷了嚴重的騷亂，引發(fā)騷亂的由頭正是對警察使用武力的抗議。普通警察覺得市長態(tài)度曖昧，對弟兄們的支持不夠，而非洲裔族群則認為白人警察因為對膚色的偏見而殺害所有黑人。

2014年7月，紐約非裔小販加納售賣私煙時被警察“鎖喉”后死亡；8月，密蘇里州弗格森鎮(zhèn)非裔青年邁克爾·布朗（他之前搶劫了一個便利店）被警察射殺。頭一件案件陪審團認為加納死于心臟病，第二件則認為警察沒有故意射殺布朗。年底，兩名警察最終均被免予刑事起訴，這在美國許多城市引發(fā)了騷亂。

德布拉西奧在美國的政治光譜上偏左，這位白人市長有一個非洲裔太太。在紐約“鎖喉”案裁決結(jié)果公布后公開表示，他與太太叮囑他們的混血兒子，“要格外小心警察?！?/p>

這樣的言論被認為是助長“仇警”情緒，引發(fā)紐約警察工會組織強烈不滿。 巡警慈善協(xié)會會長帕特里克·林奇把劉文健和拉莫斯的死直接歸咎于市長?！皟词质稚系难E始于市政廳的臺階，始于市長辦公室?！?/p>

在拉莫斯的葬禮上，警察們選擇用轉(zhuǎn)身背對市長表示抗議，讓市長很沒面子。在劉文健葬禮舉行前，警察局長布拉頓出面救場，表示不想再看到這樣的情景：“為英雄舉行葬禮，是為了表達悲痛，而非不滿?！倍斒虚L在殯儀館內(nèi)致悼詞時，館里的警員沒有轉(zhuǎn)身，在館外觀看電子屏的警員們卻再次背對表示抗議。

從市長的角度來說，為劉文健和拉斐爾·拉莫斯舉辦高規(guī)格葬禮是一級安撫警察的“臺階”；對紐約警察來說，表達袍澤之情和展示力量在這一刻顯得彌足珍貴：一旦顯示出恐慌或者膽怯，“仇警”情緒大規(guī)模滋生，每個警察都可能是下一個受害者。

當?shù)貢r間2015年1月4日，上萬名紐約警察出席劉文健的葬禮，其中包括不少和他有同樣文化背景的華裔警察。

殺害劉文健和拉莫斯的人是28歲的伊斯邁伊爾·布林斯利，非洲裔。他在逃入地鐵站后自殺。

12月20日，被認為“精神不太正?！钡牟剂炙估仁窃隈R里蘭州對自己的前女友開了一槍，隨后逃到紐約。案發(fā)前，他在Instagram上寫道：“他們殺我一個，我殺他們一雙?！边@條暗示會有警員喪生的信息沒有附帶地理位置，警方在下午1點30分左右收到布林斯利前女友的母親報案，開始試圖找到布林斯利。2點47分，劉文健和拉斐爾·拉莫斯在布魯克林區(qū)被射殺。據(jù)《紐約每日新聞》報道，在開槍前不久，布林斯利還曾和兩名路人交談，向他們吹噓了自己的“殺警”打算。

警方偵查部門負責人羅伯特·博伊斯向《紐約時報》描述了現(xiàn)場情況：“他（布林斯利）先是從巡邏車旁邊走過，穿過馬路，然后繞回來從后面靠近巡邏車，站在副駕駛座的窗前，向車內(nèi)連開4槍。”

劉文健和拉莫斯甚至沒來得及拔出槍。紐約警察局長威廉·布拉頓猜測：他們也許連兇手的模樣都沒有看到。

他們和種族歧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們都是少數(shù)族裔，都是紐約警察，這就是針對職業(yè)的謀殺。

“今天，紐約兩個最優(yōu)秀的人被槍殺，沒有警告，沒有挑釁，”警局局長布拉頓在案發(fā)當天說，“很簡單，他們是被刺殺的—針對的正是他們身上的警服，還有他們承擔的保護這座城市的職責?！?/p>

案發(fā)第二天，紐約警局要求徒步巡邏的警員在任何時候都兩人一組，結(jié)伴而行?！傲⒓瓷?，直至另行通知”，這份發(fā)給全體巡邏指揮官和主管的命令說，“在全市范圍內(nèi)，不得出現(xiàn)警員單獨巡邏的情況”，即使用餐和個人休息時，“也要兩個一組”。

在親戚朋友眼中，劉文健“善良、孝順、熱心”。他曾向一位鄰居表示：“我知道做警察很危險，但不能不做。如果我不做你不做，那誰來做呢？”警局同僚評價他“很積極”，無論何時，只要其他警員需要中文方面的幫忙，他總是一馬當先。

1999年退休的一位華裔警探向《紐約時報》講述了自己當年執(zhí)法的艱難：“有人不讓我逮捕他們，即使我出示了警徽也不行，他們會說，你是警察？還有中國警察嗎？”

少數(shù)族裔警察面對著其他族裔嫌疑犯的挑釁，華裔警察往往被黑人和白人都不當做自己人。

曾擔任洛杉磯縣警局警察多年的戰(zhàn)術(shù)評論專家范昕告訴《博客天下》，“美國警察在警校學習時就會接受各種抗壓訓練，教官模擬情景罵你，甚至踢打，為了讓你能冷靜面對挑釁，不只有華裔，任何警察在街上碰到對自己不敬的人是很正常的，如果連這個都忍不了，也沒法當警察了?！?/p>

華裔同行特別能理解這個行業(yè)的不易。劉文健的葬禮上，十幾名華裔警察從加拿大趕來參加，“當我聽到他的名字，我知道他也來自中國，”一位華裔多倫多警察表示，“我們有相同的文化和背景，我們想來表達敬意?！?/p>

劉文健和拉莫斯的最后一餐是在中餐館老板湯信朝的店里打包的。案發(fā)當天下午2點多，劉文健和拉莫斯來到他店里買午餐，湯信朝留他們在餐館用餐，但兩人堅持要打包拿去車上吃，因為“要執(zhí)勤”。

就在劉文健和拉莫斯離開餐館十多分鐘后，湯信朝聽到外面的四聲槍響。

湯信朝清楚地記得劉文健點的是排骨叉燒飯和一瓶雪碧，拉莫斯則點了芥藍牛肉飯加雞翅。

“他們要是坐這里吃，可能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了?！睖懦f。

10萬人因為各種原因把劉文健當做自己人的時候，真正失去他的家人卻難以從傷痛中恢復過來。劉文健離世后，他的父親常常喃喃自語：“我的兒子沒了”。兩位老人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從喪失獨子的傷痛中恢復過來。

根據(jù)紐約警察保險規(guī)定，劉文健的遺孀陳佩霞可以終身領(lǐng)取他的全額薪水（除非再婚）并享受醫(yī)保。在葬禮致悼詞時，陳佩霞說到劉文健的一個習慣：“因為我擔心做警察危險，文健每天下班都會給我打一個電話，讓我別擔心，他現(xiàn)在就回家了?！?/p>

劉文健再也無法打回報平安的電話，但他的4萬多名同事還必須繼續(xù)工作，這個族裔關(guān)系、警民關(guān)系緊張的城市中，希望平靜生活的人和爭奪權(quán)力的政客因這位無辜者被殺害，短暫地站在了一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