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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為何物

2015-09-21 12:17梁文武
江河文學(xué)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二炮小花

梁文武

他是灰州城小有名氣的詩人,他瘸腿,他寫了三十年的詩,從十五歲開始寫,他已經(jīng)45歲了,至今單身。他媽托人讓他相了無數(shù)次親,有瞎眼的,有耳聾的,也有只有一只手的,他都沒要,最后介紹了一個也有點跛的,門當(dāng)戶對。他用手做槍狀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再不行,老子斃了你,可最后他沒做聲,他不置可否,他只能無語。

他寫他的詩,他曾經(jīng)用稿費買了自己所擁有的唯一的電器,一個小收音機。他喜歡收音機里《唯美書香》欄目的女主持人——阿沁。每次到她的節(jié)目,他就顫抖,靈魂深處的顫抖,他喜歡她,他愛她!是的,單相思!他住在灰州城郊的鄉(xiāng)村里,他知道見她要到城里去。他托人打聽過,見過她的人都說: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丹鳳眼,柳葉眉,性感紅唇瓜子臉,颯爽短發(fā),精神而俏麗!據(jù)說追她的有一個加強營,包括縣長的兒子趙公子,此外還有幾個千萬富翁,甚至連省城也有幾個名人垂涎于她。

可她至今單身,不知為什么單身,當(dāng)他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心中為之一振,可馬上又像泄了氣的皮球,自己,一個瘸子,一沒錢,二沒權(quán),三沒顯赫的家世,寫幾首破詩?哼,頂什么用?

可他卻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他想她。那收音機里傳來的聲音,甜美、溫文爾雅,如鳥兒鳴囀般。他不敢向人表露他的思念,因為連他自己都知道:這不可能!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但也有一定道理。

愛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愛,就是一種吸引,是靈魂與靈魂的碰撞,輪到他,就是靈魂與聲音的碰撞。

他想見她,可又踟躅不已。那天,他寫了一首詩,是寫給她的,表達(dá)對她的思念、愛慕。他寫好了,放在抽屜里有三個月,他反復(fù)修改,他想去送給她看,可是……

他罵自己沒有勇氣,不就是見一面嘛!一沒偷,二沒搶,三沒殺人,她即使不理他,也見了一面啊!這是他的一個心愿。

到了他生日,他決定給自己一個禮物,他要去城里,去縣廣播站見她。

可理由呢?也就是借口,就說要她在自己詩作上簽名怎么樣?好,很好!但凡有點名氣,有點地位的人都有這樣的虛榮心。他心里直夸自己聰明,可不管如何抑制自己的興奮,心總是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你是個男人,別怕!他對自己說。

他揣著自己的詩作進(jìn)城了。他舍不得搭班車,那要二十好幾塊錢呢,可以買好幾本書,吃好幾頓飯呢。

他準(zhǔn)備了干糧,瘸著腿,一步一晃地走著,干糧是娘準(zhǔn)備的,幾個玉米,剛剛從地里摘下的,得知他要進(jìn)城,娘也沒多問,囑咐他注意好自身的安全,別把身上的錢弄丟了。

他身上有115元錢,娘給了他50元錢,還有65元錢是上次在雜志上發(fā)表詩作的稿費,他就這么點本事,現(xiàn)在發(fā)稿的周期長,把稿子投過去,快的要三到五個月,慢的要半年以上才有消息。他家里沒電腦,只有懇求隔壁家的馬二炮想辦法幫著發(fā)過去。那個跛腿的姑娘,就是馬二炮的妹妹,馬小花。

他進(jìn)城的事瞞著馬小花,馬小花其實很漂亮,在農(nóng)村里是一等一的美女,臉紅紅的像蘋果,常常穿著一件翠花衣裳來看他,“二毛哥,二毛哥”地叫著。他的小名叫二毛,平時就家里幾個人叫,馬小花一喊,他就有點不快,可又不好說什么,臉上擠出一點笑容,依舊寫他的詩。

這次,他說要去城里辦點事,馬小花也沒多問,包了幾個煮雞蛋給他。用那繡著花鴛鴦的小手絹包著,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小心。他連聲說著謝謝,心里卻瞧不起馬小花,對,有一點,馬小花和自己在品位上還差著那么一點層次,哪比得上她,那個心中的她。

馬小花靠在家里繡十字繡賺錢,一月可賺上千。上千,這對他來說是天文數(shù)字,自己每個月的稿費能上百就不錯了。馬小花因為繡花,戴上了厚厚的眼鏡。想到這,他又嘆了口氣,如果用自作多情來形容馬小花,那自己是不是太殘忍了,就因為馬小花是農(nóng)村女孩,戴著眼鏡,跛腿?可自己也是個瘸子啊!命運對自己不公平,可自己卻對馬小花不公平!

他就這樣去了城里,瘸著腳一跛一跛去的。一路上,他想象著她的模樣,他的心中升起一種渴望,一種對未來的向往。

他打開了隨身攜帶的自己的小收音機,現(xiàn)在九點,正好是她《唯美書香》欄目播出的時間。

收音機里傳來她熟悉而又甜美的聲音,下面,給大家朗誦一首腦癱詩人余秀華的詩《每個人都有一枝桃花》:不一定,每個人都有一個春天。不一定他的肋骨上/會長出一個女子。不一定這個女子嫵媚/在風(fēng)起之時揮動手帕/但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一枝桃花,結(jié)出果子以后/還是花的模樣,好像那些潰敗的命運/把燈盞舉出暗夜的水面/一個人的死,是一個桃子掉落的過程/那團出走的光,一定照見了某一段歸程/一滴香抖落紅塵幾十載,在一個輪回里重新坐胎/比如我,每個春天都忍不住叫一叫桃花/和它的距離不至于遙遠(yuǎn),不陷于親近/只是我已經(jīng)拒絕了所有的形容詞,讓它在每一段當(dāng)月/沉溺于當(dāng)時的模樣/比如此刻,我想起那些滿是塵埃的詩句/對一朵桃花再沒有一點懷疑。

余秀華是他的偶像,他要超過余秀華,至少,要不比余秀華差,這樣才有配上阿沁的可能。

他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他想喝水,離家的時候,用裝油的大塑料桶裝了大半桶水,估計能喝上好幾天了。還準(zhǔn)備了被褥,如果見不到她,當(dāng)天回不了家,還可以找個地方席地而睡。

收音機里又響起她的聲音,她在點評余秀華的詩:余秀華的詩富有靈性,不做作,心靈上總保持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詩作完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在那種困境和孤獨中,寫出了自己對生活的向往,或者說自己的理解,詩作有著自己的風(fēng)格,不能簡單地說是繡花體,也不至于是那種打油詩,頗具文學(xué)性。

啊!這不好像在說我寫的詩?聽到這,他心中樂開了花。他寫詩寫了幾十年,大大小小的作品在省市級刊物上發(fā)了上百篇,那么,她聽說過自己嗎?如果,她對自己略有耳聞,有所了解,那么,他離她是不是又近了一步?他感覺她就像天上的月亮,他在搭云梯去親吻她的芳香。

她也愛詩?那和自己是興趣相投!他笑了笑,不是自卑,是根本不可能!

趙公子又在糾纏阿沁了,這是他聽路邊擦皮鞋的阿嫂說的。趙公子其實長得很帥,只是油頭粉面,俗稱小白臉。

趙公子組織了一個車隊,全是路虎,是幾個公子哥兒的車。趙公子已經(jīng)在哥們面前發(fā)了毒誓,追不到阿沁誓不罷休。

趙公子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默念100遍,一定要追到阿沁!這是老爸的秘書告訴他的成功秘訣,秘書博覽群書,對拿破侖·希爾的成功學(xué)頗有研究,成功學(xué)里講,要想成功,必須每天對自己進(jìn)行積極的心理暗示,在睡覺前和起床后這兩個時間段里。

你還別說,依法炮制,趙公子居然還有所收獲,他無所事事,每天早上收拾完畢,帶著他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開往縣廣播電臺。全縣的人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因為阿沁不僅艷名遠(yuǎn)播,趙公子作為花花公子,名氣一點也不輸于阿沁,可是大家似乎都習(xí)以為常,要議論也是背后偷偷議論幾句。

趙公子的父親是縣長,官二代是那么好惹的嗎?他打架從不自己動手,那些手下個個張牙舞爪。只需趙公子吱一聲,就勢如破竹。趙公子在哥們面前夸下海口:我追不上阿沁?哼,走著瞧!

縣廣播電臺的對面有一座深華大廈,約十幾層樓高。趙公子叫廣告公司在深華大廈上垂下一幅大型廣告:阿沁,我愛你!長約15米,寬8米。全縣因此沸沸揚揚,滿世界都知道趙公子在追阿沁。

阿沁似乎也習(xí)以為常,因為在縣里,她是名人,喜歡她的人太多了。一個小小的趙公子算什么,省里一個副省長的兒子和她是同學(xué),向她寫情書都寫了三年。

每當(dāng)有人問起阿沁對趙公子的印象,她總是笑而不語。趙公子有好幾次獻(xiàn)花,她叫同事接了,對趙公子笑一笑。趙公子說他就如唐伯虎點秋香,秋香對自己三笑留情,趙公子美美的,嘴里的口水都流出來了。

跟趙公子睡過的美女不計其數(shù),有人說趙公子的臉皮比磚頭還厚,趙公子說,哼!那也小瞧我,磚頭算什么,老子的臉皮,可以防彈!還美其名曰: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大概走了有三四個小時,很累了,可內(nèi)心深處想見她的渴望成了行走的唯一動力。趙公子他聽說過,自己要和趙公子競爭,是不是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到了縣廣播電臺的大樓前,守門的保安攔住了他,他說想見阿沁,保安笑了,滿是不屑!保安不是傻子,保安知道喜歡她的人太多了。保安說,這里是不允許其他人隨便進(jìn)入的,得有證件。

于是他遠(yuǎn)遠(yuǎn)地到了對面的深華大廈等阿沁。他看到了趙公子的大型表白廣告,他笑了。

自己不像他,自己只想見她一面,請她簽個名。也就是說,自己離她的追求者還差十萬八千里,自己只是她的粉絲。

他把被褥鋪在深華大廈門前的一個角落里,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望見縣廣播電臺的大樓,他在等待她的出現(xiàn)。

到了中午下班時間,她出現(xiàn)了。他的內(nèi)心無比地激動,啊!是她,是她,自己曾從縣里的報紙上見過她的照片,那是記者對她的一個專訪。他把她的照片剪了下來,貼在他珍藏的筆記本上,每天晚上睡覺前,用臉頰貼著它,像貼著自己的戀人。想到這,他似乎有了努力的理由,見到她之后,請她簽了名,握了手,最理想的是和她合個影,自己就滿足了。想到這,人有些沮喪。

她在樓下四處張望,好像在等待什么人。蹲著的他正準(zhǔn)備起身,一輛路虎停在了她面前,她拉開車門,絕塵而去。他傻傻地站在那里,用舌頭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良久,他提起那個裝水的油桶,喝了一口水。

毫無疑問,那是趙公子,全縣城只有趙公子的路虎有那么亮,整個車都閃耀著異樣的光。特別是門口的保安,看見趙公子的路虎,都微微欠身,呈鞠躬狀,臉滿是諂笑。當(dāng)然,這也怪不了保安,當(dāng)今社會,你想大多數(shù)人不勢利,那很難做到。

保安對他還算客氣,沒把他當(dāng)乞丐,只是眼神有些不屑,他知道。

他咬了口隨身攜帶的窩窩頭,玉米做的。他家產(chǎn)玉米,一畝三分地,那是他全家的口糧。娘囑咐他,出門看天色,進(jìn)門看臉色,外面壞人多,別上當(dāng)受騙!

窩窩頭很干,他就著桶里的水,咽下去大半個,喉結(jié)一聳一聳的。他想好了,晚上就溜進(jìn)深華大廈一樓的雜貨間搭個地鋪,白天溜出去找點事做。刷盤子,搞搬運,掃馬路都行,只要有口飯吃。自己準(zhǔn)備八年抗戰(zhàn),找機會和她見上一面,聊幾句,簽個名。想到這,他內(nèi)心深處似乎有了無窮的力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何況自己還沒到死的地步。

他終于找到了一個臨時環(huán)衛(wèi)工的工作,管事的見他是個瘸子,本來不要的,他好說歹說,賠盡了笑臉,甚至,他把身上剩下的10元錢也掏出來了,買了一包精白沙,這是在家里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管事的說,先看看,如果頭一個星期表現(xiàn)好,可以用用。他點頭哈腰,連聲說著謝謝,謝謝。

恰巧,他被安排到了縣廣播電臺大樓的那個路段工作。他覺得天上好像掉下了餡餅,老天終于開眼了,自己不僅有了飯吃,更找到了和她見面的機會。

那輛路虎好像和她如影隨形,他清晨5點鐘起床,早上8點,他的工作完畢,而那輛路虎準(zhǔn)時停在了縣廣播電臺大樓的門口。

趙公子本來沒這個機會的,據(jù)說他爹給縣廣播電臺的臺長下了死命令,如果他兒子沒戲,那臺長的烏紗帽……哼哼!不用說了,于是臺長只差沒把阿沁叫娘了。阿沁說,看看吧。于是給了趙公子一個考驗的機會。趙公子逢人就拍胸脯說,哈哈!整個灰州城都是我的!你們這一幫小子都是我的子民。那樣子,像個君臨天下的皇帝。我就要阿沁做我的皇后娘娘。趙公子在他的那幫狐朋狗友面前夸下??凇:蠊酚岩汇兑汇兜?,只差沒有三呼萬歲了。

這樣,趙公子的路虎負(fù)責(zé)接送阿沁上下班。臺長很嚴(yán)肅地對她說,這是組織的安排。

在灰州縣城,趙公子有很強的氣場,說白了,是一種霸氣,有人說趙公子像高衙內(nèi),趙公子聽了,鼻子哼哼。

那天在灰州街上,他居然遇見了馬小花!當(dāng)時他剛把街道打掃完畢,在灰州城閑逛,想給阿沁買點什么,作為見面禮,既要有意義又必須別具一格,買什么呢?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好。這時,只聽見有人喊:二毛哥!他嚇了一大跳,灰州城里還有人知道他叫二毛?抬頭一看:馬小花!

馬小花頭上別了個梅花形的花簪,閃閃發(fā)亮,天藍(lán)色的褲頭,像藍(lán)天一樣純凈,上身穿的是一件碎花衣衫,有點像村姑。馬小花身上背了個蛇皮袋子,見到他有一種別樣的興奮。

你來干什么?這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好像是在責(zé)備馬小花。馬小花不知道自己在追她嗎?讓她知道了,不又找到了一條拒絕他的理由?

二毛哥,我來陪你!說這話的時候,馬小花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懶洋洋地答應(yīng)了一聲,可又不好說出自己是在深華大廈搭地鋪,馬小花似乎知道了一切,又叫了一聲:二毛哥!雙手握著他的手,像個小鳥依人的孩子一樣,搖了起來。

馬小花和他一起加入了環(huán)衛(wèi)工人的行列,馬小花知道他喜歡阿沁,知道他在追她。馬小花愿意陪他,是的愿意。人愿意又有什么辦法呢,哪怕吃窩窩頭,睡地鋪都沒什么。馬小花還幫他出主意,他們自己做了一個橫幅:阿沁,大家愛你!這是不是比趙公子的我愛你強遠(yuǎn)了呢?“大家”說明喜歡阿沁的人多啊。名人都有這樣的虛榮心,自己的粉絲越多越好。所以……哈哈,馬小花覺得自己的主意太妙了!

他們每天做完事,最大的享受就是在收音機里聽阿沁的《唯美書香》了,每次節(jié)目,阿沁都要朗誦一首詩,他們最喜歡的是余秀華的那首《我愛你》: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jìn)去,像放一塊陳皮/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nèi)心的雪/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guān)于植物,關(guān)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她朗誦飽滿,深情,又抑揚頓挫,他聽后覺得心胸似乎豁然開朗且激情四射。這似乎給他打了一劑強心劑,所有的苦,所有的委屈,都是值得的。他在心里告訴自己:一定要追上她,哪怕她是天上的月亮。

她為什么也喜歡這首《我愛你》呢?難道是對他苦苦追求的回應(yīng)?她知道自己想追她嗎?他每天巴巴地想,望著馬小花,又覺得有些沮喪,自己這輩子是不是只能和馬小花在一起?馬小花好像看不出他心里的那份嫌棄。馬小花傻嗎?他又在內(nèi)心深處責(zé)備自己。

可是,他和她可能嗎?這個問題他叩問了千萬遍。他不知如何回答自己,馬小花傻,自己其實更傻,但他愿意這么傻,愛情需要理由嗎?哪怕這對他只是地下之戀,對!像地下黨一樣,悄悄地,秘密地,甚至都不能說出去。說出去了,100個人會有99個人笑話自己,只有馬小花不會。

打掃完衛(wèi)生,他和馬小花又把那橫幅舉到了縣廣播電臺的門口。此時正是上班時間,那輛熟悉的路虎停到了他不遠(yuǎn)處,她從車上下來了,出人意料趙公子也下來了。

趙公子戴著墨鏡,走到了他的面前,用食指戳著他的胸脯,小子,聽說你喜歡我女朋友?他笑了,是的。趙公子哈哈大笑,那你是要和我競爭啰?這話似乎是諷刺,又似乎是挖苦。他想起了娘跟他說過的一句話:只要自己沒錯就不要怕。喜歡一個人也錯了嗎?他望著趙公子的眼睛說。

喜歡一個人沒錯,但是你把橫幅打到這門口,引人圍觀,影響正常秩序就錯了!更何況,你喜歡的人是我趙公子也喜歡的,趙公子說話的時候,兩排牙齒都露了出來。

他卻不卑不亢,你有愛的權(quán)利,我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quán)利,阿沁還沒結(jié)婚,我倆都可以追求她,說到這,趙公子的司機沖下來就要打他,被阿沁攔住了,你找我有事嗎?這是她第一次和他面對面地說話,倆人看得是那么真切。她比自己想象中更美,甚至,他在心里埋怨自己收藏的那張照片拍得太差了。

他掏出自己珍藏的筆記本,我只想請你簽個名。他連筆都準(zhǔn)備好了,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搭地鋪睡馬路,這支筆卻是他新買的派克筆,用光了他所有的積蓄。

當(dāng)他把筆和本子遞過去的時候,趙公子一把把它打在了地上,癩蛤蟆,別自作多情了。一下子,他的眼睛濕濕的,臉上有兩行清淚流了出來。趙公子還想過來揍他,卻被阿沁攔住了。她說,我可以幫你簽名,但希望你不要打擾我的生活。對這句話,他似乎是有思想準(zhǔn)備的,可是當(dāng)她真正說給自己聽的時候,他切實地有了天打五雷轟的感覺。也就是說,他連騙自己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撿起筆和本子又遞了過去,她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報上了自己的大名。她笑了笑,我記住了。我能和你握下手嗎?她伸出了纖纖玉手,他有些受寵若驚。馬小花很機靈地遞上了一塊濕毛巾,他拿著毛巾在手上左擦右擦,直到確信自己的右手已經(jīng)干凈,才顫顫巍巍地把手伸了過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那種感覺好溫暖,好舒適,甚至還可以用愜意兩個字來形容,他覺得自己像上了天堂,見到了天使。你喜歡我,也是對我工作的支持,謝謝你!這是你女朋友?她眼睛望著他,朝馬小花指了指。不,不,不,馬小花,我的鄰居,他被問得手足無措。鄰居,僅僅是鄰居。她笑了,朝他揮揮手,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趙公子的路虎也一溜煙地開走了,他和馬小花卻傻傻地愣在那里,以為這一切都是在夢中。

馬小花的哥馬二炮進(jìn)城了。馬二炮這次進(jìn)城,使命光榮而偉大。是趙縣長家請馬二炮進(jìn)城的,馬二炮是灰州縣城有名的木匠。據(jù)說,當(dāng)年家里的老祖宗給慈禧太后做過家具呢。馬二炮有很多徒弟,別人請馬二炮做家具,馬二炮一般不親自出手,由徒弟操家伙,馬二炮只是在旁邊指點一二。

知道馬小花喜歡上了詩人二毛,馬二炮也樂了,只是不知道二毛喜不喜歡自己的妹妹。

他見到了馬二炮已在趙縣長家里,縣長夫人很慷慨,聽說是灰州城這么有名的木匠來家里,自然要熱情迎接,于是馬二炮叫上了馬小花和他。

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們居然遇見了趙公子和她,原來,趙家已經(jīng)計劃,明年五一勞動節(jié)讓趙公子和她完婚,縣長夫人等著抱孫子呢。

見到他,她很大方地伸出了手,你好!我們見過面。他卻顯得局促而拘謹(jǐn),猶豫地把手伸了過去,似乎是接一個燙手的山芋,一旁的趙公子好像也不記仇,一旁冷冷地望著。

他們聊起了文學(xué),談起了路遙文學(xué)獎唯一獲獎?wù)唛愓娴淖髌贰痘钪稀?,錢和權(quán)難道就是這個世界上的主宰嗎?現(xiàn)實社會,文人還有沒有自己精神世界的追求?活著之上,有沒有先行者用自己的人生昭示的價值和意義?

出人意料,他們竟那么聊得來,竟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乃至到了吃飯時間,縣長夫人叫了他們幾次,他們?nèi)砸猹q未盡。

他說雖然自己寫詩,但小說、散文、心理學(xué)、勵志書他無不涉獵,他說他賺的錢除了日常開銷,全都買書了。

他尤其喜歡臺灣詩人洛夫的詩。她要他朗誦一首,讓她也欣賞欣賞,他張口就來:《水涯》,也許剛下過一陣雨/水中的影子有著零亂的鬢角/風(fēng)掠過,眾荷紛紛仰起了臉/爭相看你,日說/你比雨后的那排路燈/嫵媚多了/而此時/有發(fā)香蜿蜒而來/如清泉流過唇際/驀然反身,居然見到/你眼中開放了/一池那么動人的睡蓮/望著遠(yuǎn)處的燈火暗自揣測/如果今晚有月又將如何?/當(dāng)我躡足向水涯走近/發(fā)現(xiàn)冷冷的水聲/竟響自你那/正在融雪的掌心/你輕輕從肩上推開的那些柳絲/除了月亮/似乎什么也纏不住/至于荷花整個夏天的心事/全給夕陽說盡/蟬說盡。

她幾乎要站起來鼓掌了,這么唯美的詩,又加上他飽含感情的朗誦,連他自己都忘了他還是個殘疾人。

在和她的互動交流中,他的自卑,他的苦惱,他對生活的熱愛,都淋漓盡致地得到傾訴。他和她之間豁然開朗。她,不僅美麗動人,而且頗有內(nèi)涵。而他,當(dāng)他把自己寫的詩念給她聽時,她感受到了他的才華橫溢,他們似乎相見恨晚。

他是個瘸子,他自己知道,別人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是沒有道理。那就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吧。

十一

他,馬小花,馬二炮還有她和趙公子全家在一個桌上吃了飯,縣長夫人好像沒什么架子,也沒有嫌棄他們是鄉(xiāng)下人。

馬二炮知道,這是為了讓自己拿出絕活??h長夫人說了,趙公子和她準(zhǔn)備明年完婚。所以,準(zhǔn)備工作必須做好。家具的質(zhì)量和品位要夠得上縣長家的檔次。

餐桌上,她還給他夾菜,縣長夫人也要他不要拘束,他仍誠惶誠恐??h長夫人對馬二炮噓寒問暖,問他還有什么要求。馬二炮剛想張嘴說些什么,卻被他扯住了,于是,馬二炮只好作勢夾了塊肉在嘴里嚼著。他不想在她面前丟臉,開口向縣長夫人要求什么,自己就等同于叫花子了,他知道,不能,絕不能!

趙公子倒沒有因為先前的不愉快而感到尷尬。趙公子只是時不時用眼神與她交流,兩人甚是親密。

馬二炮知道,在縣長家里吃飯,這已是縣長夫人待自己的最高規(guī)格,何況還扯上了馬小花和他。

從縣長家出來,他說,詩我要寫,錢,我也要賺。自己不僅要生存下去,而且要活得比趙公子好!自己要比他強,張海迪還坐在輪椅上呢,自己的殘疾和張海迪比不算什么吧。

一旁的馬小花說,二毛哥,要不我們和我哥一起開個家具廠吧!專門做家具,給縣里,給省里,給全世界……還沒說完,馬小花飛快用手掌遮住了張開的嘴。

馬小花自己都知道話說大了??伤麉s沒覺得,用堅定的眼神望了望馬小花,你說的是對的!

十二

馬小花和他同居了。他和馬小花說干就干,一同辭去了環(huán)衛(wèi)工作,著手辦廠。在縣廣播電臺大樓附近租了一間小屋子,馬小花和他儼然成了夫妻。他也不知怎么的,其他好幾個地方的房子更寬敞更明亮,租金更便宜,他都沒要,硬是要住在這縣廣播電臺大樓附近。馬小花知道他的心思。

他好幾次遇到那輛路虎,路虎“啪啪”地響了兩聲,算是和他打了招呼。他側(cè)立一旁,等路虎過去。讓他想不到的是,車窗會搖下來,她沖他打招呼,嗨!

他簡直有些受寵若驚,她已經(jīng)是縣長家的準(zhǔn)兒媳了,她沖自己打招呼,那是多大的榮耀??!他也沖她招手,只是趙公子,鼻子依舊哼哼!

趙公子依舊是花花公子,除了阿沁,趙公子還有無數(shù)個女友。當(dāng)然,用趙公子的話說,阿沁是正房,對這件事,阿沁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她和趙公子馬上要步入婚姻的殿堂,她自己已經(jīng)開始著手準(zhǔn)備,那一幫閨蜜也七嘴八舌地給她出主意,房子是靠近江邊的一棟別墅,閨蜜們戲稱是海景房。家里的裝修,縣長夫人正在緊鑼密鼓地進(jìn)行,馬二炮也已經(jīng)弄得差不多,全是紅木,價值好幾十萬,按平常的規(guī)矩算光馬二炮的工錢都要十幾萬。馬二炮當(dāng)然是樂得合不攏嘴,既狠狠地賺了一筆,又和縣長家拉上了關(guān)系,以后賺錢容易啰!馬二炮還尋思著怎樣和馬小花、二毛一起把家具廠做大做強,馬二炮的胃口大著呢!

十三

辦廠的業(yè)余時間,他依舊寫詩,只是寫詩的時候不多了,他在和馬小花一起租的房間里挑燈夜戰(zhàn)。他不向那些小刊物投稿了,他直接往《詩刊》上投,他要挑戰(zhàn)自我,書他看得更多,洛夫、海子、顧城、北島全成了他精神世界的好朋友。他一直喜歡洛夫,他覺得洛夫的詩有靈氣,總讓他的心泛起陣陣漣漪,讓他浮想聯(lián)翩,讓他的臉“嘩”地一下就紅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她也喜歡洛夫的詩,這是他們所共有的,他想,他的詩要寫得比洛夫好,這樣在自己的想象中,她會比喜歡洛夫更喜歡自己。他希望她喜歡自己,這已經(jīng)深深地扎根于他的潛意識??墒?,他所想象的一切似乎不可能,或者說難于登天。但是他就是要拼命努力地寫作。他的家庭條件比不上趙公子,他就要讓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像她一樣花香四溢。

和馬小花在一起的日子里,他想,他和她也許這輩子只能這么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了。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接到她的電話,說有急事要找他。電話里,她很局促,聲音低沉又透著萬分焦急。她約他到一家餐館吃個飯,說有要事跟他說。

他懵了,她會有事求他?他一直覺得她不會把他放在心上。只會把他當(dāng)成一個熟人,最多只會把他看成一個朋友。

這個電話讓他心緒難平,她是他的偶像,可望而不可及的心上人?。∷偸歉吒咴谏?。她像天上美麗的月亮,而自己是地球上毫不起眼的小草,對她,他只能仰視,這回,是她求他。他放下電話,毫不猶豫地向那家餐館奔去。

十四

趙公子在省城吸毒被抓了。當(dāng)他聽到她告訴自己這個消息的時候,他覺得像趙公子這種人,仗著自己是官二代,有的是錢,平時沒事做,去吸毒也不奇怪。在他面前,她臉上寫滿了心急如焚,她說這件事趙家做了處理,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現(xiàn)在需要一個人去省城保釋趙公子,趙家不好出面,只好有勞他了。

他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雖然感覺像吞下了一只蒼蠅。這是她第一次求他,他自然義不容辭,可他又覺得自己是個傻蛋,在幫他人做嫁衣。

出了那家餐館,他叫上馬小花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去了省城。坐上趙家準(zhǔn)備的車,不到兩個小時他們就到了。趙家事先辦好了一切手續(xù)和證明,他在拘留所里見到了趙公子。趙公子很憔悴,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眼神無力,低著頭,像一只快要壽終正寢的刺猬。見到他,趙公子眼里發(fā)出了一點點希望的光芒,一下子趙公子又變得趾高氣揚起來。

一出拘留所,趙公子對他指手畫腳。在拘留所辦手續(xù)的時候,他說他是趙公子的表親,民警用一種鄙夷的目光望著他,他卻裝作不知道。

把趙公子送上車,他和馬小花轉(zhuǎn)身就走,長這么大,他還從沒來過省城,以前寫詩的時候往省城的刊物寄過稿子,自己很向往?,F(xiàn)在,他被省城的這種川流不息的繁華所打動。他以前曾想象過省城的模樣,也許和灰州縣城差不多,他曾經(jīng)心里嘀咕。現(xiàn)在見了,他才知道自己的淺薄和孤陋寡聞,街上滿是直聳云天的高樓大廈,他即使仰起脖子也看不到高樓的頂。大馬路邊人行道上的行人匆匆地趕著路,汽車的喇叭聲嘈雜地響著。

馬小花攙著他胳膊的手摟得更緊了。馬小花一臉幸福地說,二毛哥,我跟著你!他心中五味雜陳,馬小花,那么單純的一個人,自己忍心傷害她嗎?他不相信命運,他相信自己,可馬小花似乎是他人生的宿命。

馬小花和他撒嬌,我要去江景公園玩,我要下館子,馬小花的嘴嘟得像個小喇叭。他心中泛起一陣愛憐,馬小花和自己在一起有近一年了,自己從未表示過什么,自己是不是愧對馬小花?

良心讓他答應(yīng)了馬小花,他從灰州縣城出發(fā)的時候,趙家本來要打發(fā)他一萬元錢的,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來救趙公子不是為了錢,只是因為她,趙家不懂,他也不會說。

他和馬小花都瘸著腿,兩人手牽著手在街上。馬小花幸福、輕松得像只歡快的小鳥。他又想起了她,如果和自己牽手的是她該多好??!可是,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到了江景公園,他從路邊的小徑上采了一朵野花戴在馬小花的黑發(fā)間,馬小花似乎又美了幾分,可他總覺得,他對馬小花的感覺,最多只是有好感,怎么都談不上愛。那么,他這樣對馬小花,公平嗎?

頭上插了野花的馬小花雀躍不止,眼睛里總有亮晶晶的一點東西。公園里的一家照相館吸引住了馬小花。二毛哥,二毛哥,我們合張影。他不忍拒絕,在馬小花的催促下,馬小花依偎在他身旁,抬著一張喜滋滋的臉望著他,攝影師按下了快門,再照一張,再照一張,我來買單,我來買單!

馬小花想象著自己照婚紗照的樣子,那該是多么的讓人心馳神往?。?/p>

每個女孩都盼望自己長大了能成為最美的新娘。畢竟,婚姻是女孩的第二次投胎,馬小花自然也不例外,二毛哥,我們把路旁的野花摘下來做一個美麗的花環(huán),戴在頭上照相好嗎?

好!好!他應(yīng)承著。馬小花跑向了路旁的雜草叢中,他也跟了去。馬小花正低頭摘一朵粉黃色的小花,他也把頭湊了過去?!鞍选瘪R小花突然叫了一聲,手捂住了胸口,原來他摘花的時候不小心觸碰到了馬小花的胸部,馬小花感到了一種劇痛,蹲了下來。怎么了,怎么了?小花,他臉上露出了焦急的神態(tài),用探詢的目光望著馬小花,哦,痛了好久了,也許過一陣子會好的。馬小花真不愿這疼痛影響他們浪漫而又愉快的相處。

那我?guī)闳メt(yī)院看看。有什么毛病趕緊治治。不用了,不用了,馬小花撩了一下額前的長發(fā),用幸福的眼神望著他。沒事的,正好我們來了省城,又有時間。

那……去看看吧!應(yīng)該沒事的,鄉(xiāng)下人身子骨哪能那么嬌嫩。

十五

他們來到了省城的大醫(yī)院,醫(yī)院里人來人往。

掛了號等待了幾乎有半天的時間,他們見到了一位戴老花鏡的白發(fā)蒼蒼的教授。教授捏捏馬小花的乳房處,又摸了摸馬小花的腋窩。神色一時顯得很凝重。教授問馬小花,你乳房有腫塊多久了。馬小花說有一兩年了。初步診斷是乳腺癌,去做一個全面檢查,教授開了幾張化驗單和檢查的單子,摘下了眼鏡望著他和馬小花。你這個丈夫失職?。∷婉R小花轉(zhuǎn)身出門的時候,教授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他汗顏,他也不愿跟教授解釋什么,領(lǐng)著馬小花在醫(yī)院里跑開了。

幾天后,當(dāng)他和馬小花拿著化驗和檢查結(jié)果來到教授辦公室的時候,教授嚴(yán)肅而又凝重地對他說,你妻子是乳腺癌中晚期,目前考慮保守治療,放療和化療,當(dāng)然,手術(shù)治療也會取得一定效果,還有,我要告訴你,你妻子懷孕了!

??!他手中的化驗單一下掉到了地上,他要做爸爸了,這是不是太突然,自己總是選擇安全期和馬小花在一起的啊!怎么也會懷孕?更何況她現(xiàn)在得了乳腺癌!

他心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把孩子做掉,保住馬小花的命要緊。如果馬小花的命沒了,他如何向馬二炮交待,這時,他的心一下揪緊了。

十六

出人意料,當(dāng)馬小花得知自己懷孕之后竟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喜悅。二毛哥,我有了,二毛哥,你要做爸爸了,馬小花甚至都抱住了他,可他還能說什么呢?馬小花,你得了乳腺癌,為了活命,這個孩子你必須做掉!不,不……馬小花一下由剛才的喜悅變得泣不成聲,“嗚嗚”地哭了起來。

馬小花伏在他的肩頭,他抱住了小花。他和馬小花的感情,他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像兄妹,像戀人,像朋友,像親人,還是只像他以前說過的好鄰居而已?他愧對馬小花,他心里暗暗地自責(zé)。

馬小花哭過之后,抬起了頭,淚眼婆娑地望著他,我們的孩子我一定要!化療、放療、手術(shù),我通通不做!我只要我們的孩子!馬小花語氣里有著從未有過的堅定。你傻?。∷ё●R小花的雙肩使勁地?fù)u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你病好了,我們還可以要孩子。這話一出口,他又覺得自己是多么的不負(fù)責(zé)任,他其實并不愛馬小花,他自己不能欺騙自己,但是,他又不想成為玩弄感情的騙子,所以他把馬小花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妹妹。

馬小花卻很倔強,扭頭沖出了醫(yī)院,也沒等他,搭著出租車走了,外邊下著細(xì)雨,他站在雨中,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十七

趙縣長家一如往常,趙公子回來了。趙公子心里根本沒有面對阿沁時的愧疚感。趙公子覺得吸毒是自己的事,并沒有影響和妨礙阿沁什么,阿沁沖趙公子發(fā)了脾氣,趙公子只知道嬉皮笑臉,堂客,堂客地叫著。雖然她和趙公子還沒有正式領(lǐng)證,辦酒。但是在趙縣長家里,乃至整個灰州縣城都把她當(dāng)成了趙家的兒媳,因為她每天都由趙家接送。

這次趙公子吸毒被抓,除了趙公子母親,她和他知道外,甚至連趙縣長都不知情,未來婆婆的保密工作做得之好,連她都有些驚訝。

她似乎認(rèn)定自己是趙家的人了,她雖然已不是過去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女人,但她還是相信緣份的,也許,做一個官二代的媳婦是她的宿命。

于是她把趙公子狠狠地罵了一頓,甚至還抽了趙公子一個耳光,說趙公子害人害己。趙公子捂著自己的腮幫子說,打得好,打得好,被老婆打是幸福的。

趙家的家具基本上做好了,馬二炮他們的家具廠在趙家的關(guān)照下也有了個雛形,馬二炮自封了個董事長,他任總經(jīng)理,馬小花為財務(wù)總監(jiān),家具廠暫時就幾個人,畢竟是剛起步。趙家的家具錢馬二炮本來要狠宰一筆的,現(xiàn)在說什么也不要,直到縣長夫人橫下一張老臉,說不要錢就要生氣了才勉強收下。金額自然打了折扣,別人是收十萬元錢的,馬二炮只收趙家兩萬元錢,說是意思意思就夠了,自己將來求趙家的地方多著呢?

十八

在馬小花的執(zhí)意要求下,他和馬小花決定留下孩子,給馬小花找一個中醫(yī)大夫看看,盡量不影響肚里的孩子,又能把馬小花的病治好。

馬小花像一個打了勝仗的將軍,臉上滿是得意的神色,得了乳腺癌不要緊,關(guān)鍵是自己有了他的孩子,在馬小花眼里是愛情的結(jié)晶。而他呢,本來一個雷厲風(fēng)行的男子漢,一下子在馬小花面前顯得唯唯諾諾。是的,他愧對馬小花,馬小花甚至都不逼著和他結(jié)婚了,孩子的地位一下子高過了他。

倒是他提出來要和馬小花領(lǐng)證結(jié)婚辦酒,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馬小花一下像掉進(jìn)蜜罐里,覺得自己成了他的女皇,在馬小花看來,這份感情來之不易。

十九

家具廠一開張就接了好幾個單子,全是趙家介紹的,大多是一些公家單位,私人的也有幾家,還是縣里的領(lǐng)導(dǎo)。馬二炮也開始招兵買馬,木匠招來了十幾個,管他們吃住,每個月2000元錢,還有提成。家具廠一下風(fēng)生水起。

馬小花得意了一陣,見廠子生意好了,就根本不要他管自己了,要他去賺錢。馬小花說,賺錢才是硬道理!將來我們的孩子除了吃母乳,還要吃外國進(jìn)口的牛奶,讀全縣最好的學(xué)校,要成為全縣最聰明的孩子。

可他卻說不上高興,反而心里有著一絲憂愁,這種憂愁很復(fù)雜也很矛盾。它來自自己對她的那份牽掛,他似乎又想忘了她,可怎么也難以把她從自己的記憶深處抹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不是那種不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人,她明明是水中月、鏡中花,可自己卻又偏偏想著她。

他也許會成為馬小花的丈夫,不管馬小花貧窮富貴,健康還是疾病。她也會成為趙家的兒媳,和他、馬小花像朋友一樣來往,他不知道自己對她的那份感情是不是非份之想,不過他明白,那份感情卻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

二十

馬小花嚷嚷著要回家了,此時的馬小花就像懷了孕的皇后,肚子里的是個太子,馬小花摸著自己的肚子,寶貝,莫急??!媽媽帶你回家!他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用命令的語氣要馬小花在醫(yī)院好好呆一段時間。

家具廠生意出奇得好,訂單一件又一件,全是上萬的大買賣。馬二炮和他的腰包漸漸鼓了起來。他很感激馬二炮,沒有馬二炮和馬小花,他不會有今天,馬二炮向他逼婚了,馬二炮說你們領(lǐng)不領(lǐng)證倒不要緊,但是你們必須體體面面、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辦一次婚禮,否則你就對不住馬小花,也對不住我!這話倒是在情在理,他沒有猶豫,答應(yīng)了。

她到醫(yī)院看了馬小花,一個人,沒有帶上趙公子,她買了好些水果和一些高檔營養(yǎng)品,譬如冬蟲夏草之類。他正好也在旁邊伺候著馬小花。

恭喜你,你要做爸爸了。她很大方地與他攀談著,她一再表示感謝他對她的幫助和支持,特別是保釋趙公子,她心里覺得欠了他一點什么。

自然,他們主要聊的是詩和文學(xué),甚至也聊到了電影。

她說她大學(xué)畢業(yè),因為家里沒有背景,來到了這個小縣城,她從讀書的時候就喜歡文學(xué),特別是詩,她鼓勵他要正視自己的殘疾,不要有自卑感,要勇敢地面對生活的磨難,大膽地追求自己愛情和事業(yè)的成功。她說我看過你的作品,很有挖掘的潛力。

她對趙公子,說不上喜歡,也談不上厭惡。她坦白,要說好感,她對他更多些。一旁的馬小花有些吃醋,不由自主地哼哼著期待引起他的注意。她也覺得有些失態(tài),和他和馬小花握了手,就要告辭。她聽說馬小花要回農(nóng)村家里一趟,問他是否需要車送。還沒等他思考清楚,她就說過兩天她就派個車來,是趙家的那輛路虎,他覺得憋屈,可話沒出口,她就轉(zhuǎn)身走了。

二十一

他和馬小花可以說榮歸故里,鄉(xiāng)里人沒見過路虎,他們自己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手扶拖拉機,有識貨的“嘖嘖”這個家伙要近百萬呢!于是村里人個個都說他和馬小花有能耐,出去沒多久就混成這個樣子了。村里的小孩紛紛圍著他和馬小花要糖吃,“二毛叔,小花姨”地叫著。他娘更是樂開了花,馬小花似乎也成了他家的人。

馬小花的病一直瞞著父母,他娘也不知道,村里人早就傳聞馬小花和他好上了,還懷了崽。他娘也就把馬小花當(dāng)成了寶貝。馬小花有些羞澀地叫著“娘啊,娘”的,挺著漸漸隆起的肚子像一個得勝回朝的大將軍。

娘問,什么時候和小花辦酒???他默不作聲。倒是小花接了話,快了,快了,二毛哥現(xiàn)在賺錢呢,忙不過來??伤锢鲜谴咧鴨枺灿X得是要給小花一個交待了,于是說,小花,我們結(jié)婚吧!

馬小花好像他肚子里的蛔蟲,知道他想著什么,又猶豫著什么。我只要你給我一個隆重體面的婚禮。他低著頭,目光不敢和馬小花接觸,好,好。

這個時候,他還是想著她,念著她。愛情這東西很奇怪,你越是排斥它,拒絕它,壓抑它,它越是往你腦海里竄。正所謂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他明明知道這不可能,可愛的念頭硬是斷不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多才多藝,她的大方舉止,還有她那甜美的聲音,他常常把馬小花就當(dāng)做她,可又不能欺騙自己,他很苦惱,也很矛盾,又好像陷入了感情旋渦,無法自拔,他還是不死心,可又不得不死心。

他記得她說過《唯美書香》還需要一些好詩,希望他能幫忙推薦。他準(zhǔn)備了洛夫的那首《詩的葬禮》:把一首/在抽屜里鎖了三十年的情詩/投入火中/字/被燒得吱吱大叫/灰燼一言不發(fā)/它相信/總有一天/那人將在風(fēng)中讀到。

他要親手把這首詩交給她。他決定了,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得迅猛、強烈,絲毫不能等待,哪怕多一分一秒都是漫長的。他要去城里!他要去找她!在他和馬小花辦酒之前!

要馬小花和自己一起去?會傷到馬小花嗎?自己是不是太殘忍了?

二十二

那輛路虎的司機來告辭了,說沒什么事就走了。他說,我還要回城里一趟,還要見見她。司機露出了奇怪的神色,也沒說什么。他抄上了那首《詩的葬禮》匆匆上了車,甚至都來不及與馬小花和他娘打招呼。是的,在和馬小花辦酒之前,他不能再等待了。自己是殘疾人,她是名人,他們似乎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但殘疾人又怎么呢?殘疾人就不能追求自己的愛情?他不相信命運,命運是要靠自己爭取。

也就一個小時車程,他又到了縣廣播電臺樓下。電話打通了,一聽是他,她沒讓他多等,就下了樓,問他有事嗎?他把那首詩交給了她,他想她會明白自己的心意的。他似乎是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聲,下個禮拜我和馬小花舉行婚禮,希望你能來。他多么希望她能流露出遺憾和不舍啊,哪怕一絲一毫都可以。但她接過他的手抄詩,微笑著向他點點頭,一定!一定!我會來的!

他咬了咬嘴唇,轉(zhuǎn)過身留給她一個背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二十三

他開始關(guān)心馬小花,畢竟馬小花有了他的孩子。他每日噓寒問暖。他要和馬小花去領(lǐng)證,說怎么樣也得給馬小花一個名份。可是馬小花攔住了他,乳腺癌,不知道能不能治好,看看情況再說,萬一我不行了,你還可以另外找,說這話的時候,馬小花眼圈紅紅的。她咬了咬手指,別過臉去,不忍讓他看到自己難過。他很動情,可又拗不過馬小花,也許這輩子再難遇到這么體貼他的人了。

很快,他和馬小花開始張羅著辦酒的事。他們準(zhǔn)備辦80桌,把所有認(rèn)識的人都請到,他們要舉辦全縣最熱鬧的婚禮。為此,馬小花每每望著他的時候都露出極其幸福的表情。

馬小花有種感覺,自己好像時日不多,但自己必須熬到小孩生下來,因為這是自己愛他的證明。

他們接親不用城里人流行的小車,盡管阿沁說這沒一點問題。他和馬小花決定用單車。那天,他騎著單車,后座搭著馬小花,馬小花緊緊地?fù)ё∷难樫N著他的背,幸福四溢。馬小花穿上了夢寐以求的潔白的婚紗,戴著白手套,臉上化了淡妝。雖然馬小花和他在一起已經(jīng)很久了,可馬小花的臉上仍露出嬌羞的表情,畢竟,婚禮對于馬小花只有一次。

他和馬小花繞著村邊騎著,身后跟了村里的大部分年輕人,他們開心地笑著。連他都有些暈眩了。他覺得自己不能虧待馬小花,他今生今世都忘不了小花對自己的愛,盡管他殘忍地知道,自己并不愛馬小花,但是命運就是如此捉弄人,他想把握命運,可自己又是那么的無力。

他唱起了那首《甜蜜蜜》,身后的年輕人也跟唱起來,“是你,是你,夢見的就是你!”是??!自己夢見的人是馬小花嗎?還是她?他心里清楚得很,感情的事,誰又說得清楚。馬小花命都不要,要生下他的孩子,她卻如鏡花水月讓他遙不可及。他也許該認(rèn)命。

他爹在他出生沒幾年就過世了,是娘把他帶大,娘每天沒日沒夜地在村里忙里忙外,打零工來養(yǎng)活他,一人撐起這個家,因為忙,娘沒空照顧他,他得了脊髓灰質(zhì)炎,所以落下了終生殘疾,娘為此懊惱不已,把這當(dāng)成終生的遺憾。這一次,娘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馬小花,多好的姑娘?。●R小花的病情也一直瞞著村里人,只有他知道。在大家眼里,他和馬小花是天生一對。

二十四

就在他和馬小花辦酒的日子臨近的時候,村里發(fā)現(xiàn)了接二連三的怪事。首先是他家門前枯死了近百年的老樹發(fā)了嫩綠嫩綠的新芽,仲夏里枯樹發(fā)芽尚屬首次。再者,村里的一口枯井不知怎的涌出了一汪一汪的泉水,清得可以照見人的影子。還有,欄里的豬、羊、驢一出欄就不愿再回去,在外面“嗷嗷”地叫著。

村里算命的馬瞎子說這是吉兆,等到第二天,他和馬小花辦完酒,必定白頭偕老!他娘樂了,要馬瞎子明天來喝酒。

婚禮的日子說到就到,早上8:00正式開始了,司儀說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然后夫妻對拜,他娘和馬小花的父母都在上席。

她也來了,和趙公子,本來趙公子是不屑來的,可她說他對趙公子有搭救之恩,不能不來。趙公子自從那次吸毒事件后,一直對她有些怯怯的,這次,自然也來了。

他和馬小花來給她和趙公子敬酒,她正想說一些祝福的話語。忽然,村邊的山上開始“咕隆咕隆”滾下來巨石,頓時,整個山村天崩地裂,到處是賓客慘烈的叫聲,酒席頓時亂成一團。他、馬小花、她、趙公子所站立的地方突然往下塌陷了下去,他們像坐著急速下滑失控的電梯往深不可測的地方陷進(jìn)去。橋塌了,房倒了。良久,剛才人聲鼎沸的場面一下變得悄無聲息……

二十五

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了過來。醒來時,全身疼痛,特別是胸部疼得厲害,他的胸部壓著一塊農(nóng)家里堂屋的梁木,可能有上百斤重,很沉很沉,嘴里咸咸的,好像是血。頭頂上方五米左右好像有一條縫,從縫里鉆進(jìn)來一道陽光。

他們很幸運,農(nóng)家里的四根梁木給他們搭起了一片生存的空間,雖然他們不能跑跑跳跳,但慢慢地挪動還是勉強可以的。他喚了一聲:阿沁……馬小花……趙公子……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她的哼哼聲。她在喊疼,這分明是疼在他的心里啊!她傷得重嗎?她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她渴不渴,餓不餓?哦!還有馬小花,馬小花懷了自己的孩子……小花!二毛哥。馬小花的聲音在地底下仍然顯得很清脆。我還好!是馬小花的聲音。趙公子也發(fā)聲了,水,誰有水?救命啊!誰來救我?爹……爹……被趙公子認(rèn)為是萬能的爹也沒用了。我要出去,出去!趙公子歇斯底里地叫著。

別喊了!趙公子,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保存體力,要想活命,別亂動,別亂喊!他特瞧不起這個公子哥兒。

阿沁也醒了,她的聲音很模糊,渴,我渴……他似乎看見她紅唇龜裂的樣子。他手里有一瓶兌了水的酒,婚禮上為了怕喝醉,又不掃賓客的興,他在酒瓶里兌了好多好多的水,沒想到這下救了大家的命,他喝了一小口,手拿著酒瓶朝她的方向伸過去,給,給……阿沁,你夠得著嗎?

她努力著,可怎么也接不到酒瓶。

而趙公子卻靠他更近些,趙公子說,給我吧!我遞給她,他的手于是朝趙公子伸過去。

趙公子接過去就“咕嚕,咕嚕”直往嘴里灌,大家都聽到了他灌水的聲音。說好了每人只喝一口的,大家都得靠這瓶酒活命,還有阿沁,你未婚妻,她可能傷得很重,你就不管不顧她了?

哼!未婚妻?還不知道她是不是和你有一腿呢?我早就玩膩她了,要不是我媽逼著,我早就甩了她,哼!你們的命值幾個錢,你們到閻王那要水喝吧!

你……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沉默許多,他朝她嚷嚷,嘿!阿沁,醒醒。別睡著了,現(xiàn)在醒著最重要!

嗯。二毛哥,我醒著呢。還有小花,大家都別睡著了。

二十六

二毛哥……我想聽你朗誦詩……

她的聲音很微弱,可他卻字字聽進(jìn)了耳朵里。他朗誦一首《關(guān)于燈塔的詩》:我要向你們/朗誦一首關(guān)于燈塔的詩/一首/黑夜如何被一道強光/追殺,撕裂/而后撞成一個大洞的詩/一首以和諧的節(jié)奏/撫平風(fēng)浪/以燃燒的意象/煮沸海水/以詭異的隱喻/詮釋落日的詩/……

他的聲音爽朗而又洪亮,似乎他不是埋在地底,不是缺水?dāng)嗉Z,好幾天沒進(jìn)食了,盡管他朗誦得斷斷續(xù)續(xù),但他的聲音好像有著某種穿透力,讓他們聽起來振聾發(fā)聵,如打了一劑強心針。

他知道,他這個時候朗誦是要耗費相當(dāng)多的體力,他也許會因此而喪命,但是……他愿意!他愿意為她做一切!

水已經(jīng)被趙公子喝完了,而他和她,還有馬小花,都渴得嗓子冒煙,已經(jīng)明顯沒有說話的力氣。

他們是不是離死神很近了?

隱隱約約,他們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聲,有什么東西“吱吱”地叫著,她感覺到有毛茸茸的東西在她身子底下輕輕地拱著。要在往日,她也許會被嚇得驚叫一聲。可現(xiàn)在,她卻覺得這是上天的恩賜,她又感覺到了極其珍貴的生命,敬畏生命!

他也發(fā)現(xiàn)了,在他們被困的地底,來了一群老鼠,他和她,還有馬小花好像挺歡迎這群不速之客,只有趙公子被嚇得冷汗直流。平時令人生厭的老鼠現(xiàn)在卻成了他們生死與共的戰(zhàn)友,很顯然,老鼠也是在尋找食物。

二十七

他終于能動彈了,他拼盡了全力,把身上的梁木移開了一點,他能夠向她靠近了,而那群老鼠卻更加肆無忌憚,在他們的褲腿間、腰下、脖子間穿來穿去,吵個不停??伤麄儾恢溃kU正一步步地臨近。

一條眼鏡蛇在向他們靠攏,很顯然,蛇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老鼠,蛇好像已餓了幾天。最先發(fā)現(xiàn)蛇的是他。

蛇在他們的身體之間游走,一瞬間,他們聽到了老鼠的慘叫聲,“吱吱吱”一只老鼠被蛇咬住了。蛇貪婪地吞食著老鼠,就像有著這塵世里的人們的無盡欲望。

他盡量屏住呼吸,做到不驚動蛇。蛇在他們的身體之間不停地游走,介于昏迷與清醒之間的她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這個時候,他的身體已幾乎能挨著她了。她翻動了一下身子。別動!有蛇!就是他輕輕地一聲喊,她仿佛被嚇了一跳,想尖叫一聲卻叫不出來,倒是精神狀態(tài)較好的趙公子大喊大叫,蛇,蛇,蛇……

受了驚嚇的蛇狠狠地在她腳上咬了一口,她疼得身子縮了一下。她朝他輕輕地喚著,二毛哥,蛇……

他們好像心有靈犀,他知道是蛇咬了她,他輕聲而又急促地問,阿沁……阿沁……咬了哪?腳……腳……

他拼命地尋找她的腳,光線灰暗看不見,他就用手摸……??!摸到了,他內(nèi)心興奮地嚷著。光滑,細(xì)嫩,他能想象出她的腳白如凝脂,他把嘴湊了過去,找到傷口,一口一口地嘬著,把蛇的毒液用嘴吸了出來。他的感覺好極了,肌膚之親!這是他腦海里冒出來的四個字!他做夢也沒想到他會和她有肌膚之親。

現(xiàn)在,他和她近在咫尺,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心跳。他喜歡她那么久,他一直把她當(dāng)成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神,他曾經(jīng)想過,也許他們的一生就是粉絲與偶像的關(guān)系,可現(xiàn)在,他們卻有了肌膚之親,看樣子老天爺不是一般地眷顧他呀!

她的腳動了動,他的心又回到了黑暗的地底,沒事的,我把蛇毒吸了出來!謝謝你……二毛哥……她的聲音依舊很微弱。

他說,你別睡著,我來繼續(xù)給你朗誦洛夫的詩好嗎?

好……

《咖啡斷想》:咖啡是黃昏中一條回家的小路/才喝了第一口/突然想起她唇間的玫瑰和淚/躍進(jìn)黑色的旋渦,去搜尋/一只盛滿星空的杯子/冬夜飲咖啡/叫人想起院子里母親鏟雪的手/一仰而盡/然后對著墻壁呼喊/杯底傳來她隔世的回應(yīng)/熄了燈/我順手從咖啡壺中/撈起一根長長的黑發(fā)/不再以苦澀來詮釋這個世界/當(dāng)窗外的木棉樹紅著臉走來/捧著溫?zé)岬目Х?猶如捧著一位/從尼羅河中游出的裸女/是誰攪亂了杯中的寧靜?/咖啡匙木然不答/淚流滿面/咖啡豆喊著/我的命好苦啊/說完便跳進(jìn)了一口黑井/氤氳如夢/苦的甜的都只草草一生。

她的心鼓起掌來,好棒??!洛夫的詩你能背誦?是的,因為知道你喜歡洛夫,我把洛夫?qū)懙煤玫脑姸急诚聛砹耍D時淚流滿面。

馬小花插了句嘴:二毛哥一直喜歡你!你的《唯美書香》他天天都聽!

好了,小花,二毛哥,我們都節(jié)省體力,盡量少說話,少動,活著比什么都重要!這是她拼盡全力說出的話,趙公子也在一旁哼哼著。

二十八

她好像快昏迷了。他聽到,偶爾間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我渴”、“我渴”的聲音。每當(dāng)這種聲音幾乎微弱到消失的時候,他就竭盡全力試圖喚醒她。

幸運的是,他似乎聽到水的“嘀嗒”聲,他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凝神聚力,豎起耳朵一聽,確實沒錯,是真真切切的水的“嘀嗒”聲。

也許地上的世界開始下雨,水滲了進(jìn)來,在離他不到一米的地方匯聚起來,像屋檐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

他拼盡全力把身子慢慢地挪了過去,他的腦袋疼得厲害,但是,那水滴聲就是生的希望?。?/p>

他把嘴湊近滴水的地方,水好甜!就像他小時候過年才有吃的奶糖,甜到了他心里。趙公子應(yīng)該不渴,那么,只要讓她和馬小花也喝上水就行了。

他的嘴鼓鼓囊囊。他向她挪過去,他的唇靠上了她的唇,他感覺到了她唇的干澀,像一張硬硬的牛皮紙。在吻上的一剎那,他竟有了觸電的感覺,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吻她的機會。她幾乎是本能地張開了嘴,一股暖流涌進(jìn)了她嘴里,喉嚨間,舒服的感覺像酷熱難耐時吃過的冰淇淋,她的唇張了張,叫了聲“二毛哥”便不再說話。

嘴又一次鼓鼓囊囊,他向馬小花挪過去,馬小花一口咬住了他的嘴貪婪地吸吮著,馬小花感覺到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吻自己,雖然這只是他努力想讓馬小花能堅強地活下去。

馬小花不停地喚著“二毛哥”、“二毛哥”。他說:小花,你要活下去!

二十九

不知道多少個小時過去了,他們生存的那片狹小空間顯得很靜謐,他每過一段時間,就喚著阿沁,馬小花,直到她倆回應(yīng)他為止,有好幾次,她幾乎怎么也喚不醒了。于是他拼盡了吃奶的力氣喚她,盡管他知道,他也許會更快地接近死神。

由于他靠近水源,所以這四個人里面,只有他最清醒。甚至他也喚一喚趙公子,畢竟,那也是一條生命。

天無絕人之路,終于,從他們上方傳來了喊聲,下面有人嗎?隔了一會兒,又聽見,下面有人嗎?他的聲音嘶啞而又微弱但卻是那么堅定,有,有,救救我們!

你們不要急,少動,少說話,政府正全力營救你們!你們一定能夠生還的!

三十

不知過了多久,反正他感覺到似乎過去了好幾個世紀(jì),他被一雙雙溫暖的手臂抱了出來。天,一下就亮了,一道刺眼的光芒向他照射過來,那是久違了的生的光芒!他們得救了!

他們的臉上蓋了毛巾,眼睛也被遮住了。他們一個個都被抬上了擔(dān)架。這時候,她不知道怎么醒了,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嚷嚷,二毛哥,我要……要跟……跟你走!馬小花在擔(dān)架上喃喃,二毛哥,別管我,有你的孩子我也夠了!

盡管是地震,廣播仍舊響了,是她主持的《唯美書香》欄目,她曾經(jīng)的聲音貫穿了整個大地,世界居然有了勃勃生機!

把一首/在抽屜里鎖了三十年的情詩/投入火中/字/被燒得吱吱大叫/灰燼一言不發(fā)/它相信/總有一天/那人將在風(fēng)中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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